当我签下卖房合同的那一刻,我没有丝毫犹豫,脑海里反而清晰地浮现出儿子王建军和孙女王雨桐在饭桌上,用我听不懂的洋文笑着说我是“老麻烦”的模样。

  他们以为我只是个耳朵有点背、思想跟不上时代、只会做饭和打扫卫生的乡下老太太。

  整整五年,自从老伴走了,我把他们一家三口接到这套老房子里,我以为我付出的,是理所应当的亲情。我以为那些我听不懂的、夹杂着笑声的英文单词,只是孩子们之间的玩笑。

  原来,温水煮的不是青蛙,是我这颗渐渐凉透的心。

  故事,还要从半年前那个普通的周日晚餐说起。

   第1章 听不懂的“耳语”

  那天的红烧肉,我炖了足足三个小时。

  从清晨去菜市场挑那块最漂亮的五花三层,到用小火慢炖,冰糖炒出恰到好处的焦糖色,再到最后大火收汁,每一勺酱油,每一颗八角,都还是老伴在世时教我的老方子。建军和雨桐最爱吃我做的这道菜,每次都能就着肉汁多吃一碗米饭。

  “奶奶,今天的肉有点肥了。”雨桐用筷子尖拨弄着碗里那块晶莹剔透的五花肉,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是我看不懂的嫌弃。

  “肥点才香嘛,”我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瘦的,“多吃点,看你瘦的。”

  雨桐今年十六岁,在市里最好的国际学校上学,正是抽条长个子的时候。她长得像她妈妈李芳,白净秀气,就是性子有点冷。

  儿子王建军放下碗,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对雨桐说:“Tongtong, you should tell grandma directly. ‘It's too greasy, grandma. Unhealthy.’”

  他说话时,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没看我,而是看着他女儿,像是在进行一场有趣的教学。

  雨桐立刻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我完全陌生的语言,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她说完,父女俩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共享秘密的默契。

  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我低下头,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嘴里咀嚼的,却仿佛不是香糯的米粒,而是一团浸了凉水的棉花,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妈,您别介意,雨桐她们学校都这么说话,中英文夹着来,新潮。”儿媳李芳出来打圆场,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诚的歉意。她给我盛了一碗汤,放在我手边,“妈,喝汤。”

  我点点头,说:“没事,我懂。孩子们有自己的说话方式。”

  我真的懂吗?

  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洋文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我活了六十八年,看得懂表情,听得懂语气。那种轻飘飘的、带着一丝戏谑和疏离的语气,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得不深,却密密麻麻,让人心里发麻。

  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五年前老伴王栋梁突发心梗走了,我一个人守着这套一百二十平的老房子,孤单得像是住在空旷的山谷里。建军和李芳工作忙,雨桐又要上学,他们一家三口挤在市中心一个七十平的老破小里,每天通勤就要花掉三个小时。

  是我主动提出来,让他们搬过来住的。我说,这房子大,空着也是空着,我一个人冷清,你们来了,家里还能有点人气。我还能帮着做做饭,接送一下雨桐,给你们减轻点负担。

  他们当时喜出望外,建军握着我的手,眼眶都红了,说:“妈,还是您疼我。”

  搬家那天,我忙前忙后,把我跟老伴的卧室收拾出来给他们住,自己搬到了隔壁的小书房。我把老伴留下的那些书和字画小心翼翼地打包收进储藏室,生怕占了他们的空间。

  一开始,日子确实热闹了起来。每天清晨,我能听到厨房里传来豆浆机的声音;傍晚,能闻到饭菜的香气;晚上,客厅的电视声和一家人的说笑声,让这栋沉寂了许久的老房子重新有了家的温度。

  我以为,这就是我晚年最幸福的模样。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或许是从雨桐上了国际学校,学费一年十几万开始;或许是从建军升了部门主管,应酬越来越多开始;又或许,是从他们发现,这个家里的一切,我都会默默打理好,而他们只需要心安理得地享受开始。

  他们之间的交流,开始频繁地夹杂着我听不懂的英文。

  起初,只是几个简单的单词,比如雨桐会指着电视里的明星说“so handsome”,建军会在接到工作电话时说“OK, no problem”。

  后来,就变成了完整的句子。尤其是在饭桌上,当他们谈论到某些不想让我知道,或者说,他们认为我没必要知道的事情时。比如公司的八卦,雨桐学校里某个同学的笑话,或者……对我的某些评价。

  “Grandma is so nagging, always asking me to wear more clothes.” 雨桐一边玩手机一边抱怨。

  建军笑着附和:“She is an oldfashioned lady. Just let her be.”

  我假装没听见,专心致志地给鱼挑刺,把最嫩的鱼肚肉夹到孙女碗里。

  我没上过什么学,年轻时在纺织厂当女工,只认识几个字。老伴是个中学老师,倒是爱看书,也懂点英文。他以前总开玩笑说,要教我几句,以后出国旅游用得上。可我总说,我这脑子,学不会那个,有你在就行了。

  谁能想到,他先走了。更没想到,有一天,这门我一窍不通的语言,会成为我的儿子和孙女在我面前筑起的一道透明的墙。

  我在这头,看着他们,他们在那头,谈论着我。

  墙是透明的,我能看到他们所有的表情,却听不懂他们真实的言语。这种感觉,比彻彻底底的隔绝,更让人感到无助和悲凉。

  那天晚上,我躺在小书房那张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主卧隐隐传来建军和李芳的说话声。

  “……妈今天好像不高兴。”是李芳的声音。

  “她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年纪大了,心思重。别理她,过两天就好了。”建军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明天我得跟她说房子的事了,不能再拖了。”

  房子的事?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清冷得像冰。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第2章 那张泛黄的承诺

  这套房子,是我和老伴王栋梁一辈子的心血。

  我们结婚时,住的是单位分的十几平米的筒子楼,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建军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我到现在还记得,冬天的夜里,我要抱着襁褓里的建军,穿过长长的、灌着冷风的走廊去公共水房给他冲奶粉,每次回来,奶都凉了半截。

  那时候,我和老王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的房子。

  我们省吃俭用,我下了班还接点缝纫的零活,老王去夜校代课,一分一分地攒钱。直到建军上了小学,我们才用所有的积蓄,加上跟亲戚朋友借的一笔钱,买下了这套位于城市边缘的房子。虽然当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但我们看着图纸上那个方方正正的户型,高兴得好几天都合不拢嘴。

  拿到钥匙那天,老王抱着我,在这个空荡荡的毛坯房里转了好几个圈。他说:“秀贞,我们有家了。以后,再也不用让你们娘俩受委屈了。”

  装修的钱不够,我们就自己动手。刷墙、铺地板,老王一个中学老师,硬是把自己逼成了一个半吊子木工,亲手给建军打了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那张书桌,现在还摆在雨桐的房间里,只是上面贴满了各种明星的海报。

  住进新家的第一个晚上,老王拉着我的手,郑重其事地跟我说:“秀贞,这房子是我们的,以后也是建军的。但有个前提,他必须得孝顺你。如果我们俩谁先走了,留下来的那个,说了算。这房子,是我们的底气,也是我们留给你最后的保障。”

  我当时笑他想得太远,说我们俩得一块儿活到九十九。

  可他到底还是食言了,先我一步走了。

  他临走前,在医院的病床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还攥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房子……房子你拿着……别……别委屈自己……”

  这些话,这些场景,就像刻在我的脑子里一样,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这套房子,不仅仅是一堆钢筋水泥,它承载着我们半辈子的奋斗、希望和爱情,更是老伴留给我最后的念想和嘱托。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五点半就起床了。给他们做好了早餐:小米粥、蒸饺和两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

  建军今天起得特别早,我把早餐端上桌时,他已经西装革履地坐在了餐桌旁。

  “妈,您坐。”他难得地给我拉开了椅子,脸上堆着笑。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要开口了。

  “妈,您看,雨桐现在上高中,学习压力大。她那个国际学校,你知道的,同学家里条件都好,不是出国就是移民的。我们也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对吧?”建军一边喝粥,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没做声,等着他的下文。

  “我和李芳商量了一下,想把雨桐送到国外去读大学。这需要一笔不小的钱,我们手头的积蓄不太够……”他顿了顿,终于说到了正题,“所以,我们想……能不能把这套房子,先过户到我名下?”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李芳和雨桐都低着头吃饭,假装没在听,但竖起的耳朵却出卖了她们。

  “过户到你名下?”我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妈,您别误会!”建军连忙解释,“不是要赶您走,这永远是您的家。只是……只是把房子过户到我名下,我可以用这个房子去银行做抵押贷款,这样雨桐出国的费用就解决了。您想啊,这也是为了孩子的未来,为了咱们王家的未来啊!”

  他描绘着一幅美好的蓝图,说雨桐将来学成归来,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我们全家都能跟着沾光。他说得情真意切,好像我如果不同意,就是耽误了孙女大好前程的罪人。

  “再说了,妈,”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恳切,“这房子,我爸走的时候不就说了吗,早晚都是我的。现在只是提前办个手续,您也省心,以后也免得麻烦。”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抱到大的儿子。他的眉眼越来越像他父亲,可眼神里的东西,却让我感到无比陌生。

  老王说的是“早晚是你的”,可后面还有一句,“前提是他必须孝顺你”。

  孝顺?在饭桌上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嘲笑我,是孝顺吗?把我一辈子的心血拿去给他女儿的未来铺路,却从没问过我一句我的未来怎么办,是孝顺吗?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

  “这件事,让我想想。”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平静。

  “妈,这还有什么好想的?”建军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都是一家人,为了孩子,您就点个头嘛。”

  “我说了,让我想想。”我加重了语气,站起身,“我今天约了张老师下棋,要出门了。”

  张老师,是我的老邻居,也是老王生前最好的朋友,退休前是附近一所大学的英语教授。老王走了以后,他时常过来陪我说说话,下下棋,算是帮老朋友照顾我。

  我没看儿子和儿媳的脸色,径直走进房间,换上外出的衣服。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雨桐用那种我熟悉的、轻飘飘的语气说了一句英文。

  “What's the big deal So selfish.”

  这一次,建军没有附和,客厅里一片死寂。

   第3章 一堂特殊的“英语课”

  走到楼下的小花园,初秋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我心里的寒意。

  老张已经坐在石桌旁摆好了棋盘,见我来了,笑呵呵地打招呼:“秀贞,今天来得挺早。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勉强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没什么,就是没睡好。”

  我们俩下了半辈子棋,彼此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老张给我沏了杯茶,推到我面前,也不催我,就那么静静地等着。

  热茶的雾气氤氲了我的眼眶。我终于忍不住,把早上的事,以及这段时间以来心里的委屈,都跟老张说了。

  “他们……总在饭桌上说那个洋文,我知道,他们是觉得我听不懂,说我坏话呢。”我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老张,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成了他们的累赘了?”

  老张听完,气得吹胡子瞪眼,手里的棋子“啪”地一声拍在石桌上。

  “岂有此理!栋梁要是还在,非得拿戒尺抽建军不可!”他愤愤不平地骂了几句,又看着我,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同情和理解。

  “秀贞,你别胡思乱想。你不是累赘,是他们不懂得珍惜。”老张沉吟了片刻,忽然问我,“那些话,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愣住了。

  想吗?

  我当然想。就像一个被蒙住眼睛的人,迫切地想知道黑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同时,我又害怕。我怕揭开那层遮羞布后,看到的真相会让我彻底心碎。

  老张看出了我的犹豫,放缓了语气:“秀贞,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有些事,逃避是没用的。你得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才能决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你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让他们欺负。”

  他看着我,目光坚定:“栋梁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看着你受委屈。这样吧,从今天起,我教你。不用多,就教你听懂他们常说的那几句。”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位满头银发的老教授,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光芒。

  “我……我这么大年纪了,学得会吗?”

  “学不学得会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学。”老张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你保护自己的武器。”

  那天下午,在那个洒满阳光的小花园里,我上了人生中第一堂“英语课”。

  没有课本,没有黑板。老张就用最朴实的方法,把他能想到的、年轻人可能会用来抱怨长辈的日常用语,一句一句地教我。

  “Oldfashioned,意思是,老派的,思想守旧的。”

  “Nagging,就是,唠叨的。”

  “Troublesome, selfish……这些都是不好的词,是麻烦、自私的意思。”

  他把每个词的发音,用汉字标注在我的小本子上,再把意思写在旁边。我的手有些抖,写的字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像是刻在了心上。

  原来,“oldfashioned lady”,是说我这个老派的女人。

  原来,“so nagging”,是嫌我唠叨。

  原来,“so selfish”,是骂我自私。

  那些曾经在我耳边飘过的、被笑声包裹着的陌生音节,此刻都有了清晰而锋利的含义。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耳语,而是一把把淬了毒的小刀,精准地扎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老张看着我苍白的脸,有些不忍:“秀贞,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指着本子上的一个词问他:“这个,‘burden’,是什么意思?”

  老张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是……包袱,累赘的意思。”

  “Burden”。

  我反复默念着这个词的发音,直到舌头都有些僵硬。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找借口出门,去小花园找老张“下棋”。我的小本子上,记录的词句越来越多。我像一个潜伏者,不动声色地收集着情报,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开始能听懂饭桌上越来越多的“秘密”。

  “I told you, don't put so much salt. It's for your grandma, not for us.” 这是李芳在厨房里对建军说的话。她以为我耳背,听不见。

  “Let's just get the house first. We can talk about other things later.” 这是建军在阳台上打电话时说的话,语气里满是志在必得。

  而最让我心寒的,是关于我自己的。

  有一次,我感冒了,咳嗽得厉害。晚饭时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粥。

  雨桐看着我,跟她爸爸说:“Look at her, so weak. What if she gets seriously ill one day It will be a huge burden.” (你看她,这么虚弱。万一哪天她得了重病怎么办?会是个天大的麻烦/累赘。)

  建军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说:“Let's hope not. Just be nice to her for now. We need her to sign the papers.” (希望不会吧。现在先对她好点。我们需要她签字。)

  那一刻,我手里的汤匙“哐当”一声掉进了碗里,滚烫的粥溅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因为,再烫的粥,也烫不过我那颗被彻底浇凉的心。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亲的人。他们脸上挂着关切的表情,异口同声地问我:“妈/奶奶,您怎么了?烫着没?”

  我摇摇头,对他们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手滑了。”

   第4章 无声的“战场”

  自从听懂了那些话,我们家的饭桌,就成了我的战场。

  一个无声的,只有我一个人在战斗的战场。

  他们依然在表演。建军会体贴地给我夹菜,李芳会热情地给我盛汤,雨桐甚至会偶尔放下手机,问一句“奶奶你今天身体好点了吗”。

  而我,也成了最好的演员。

  我依然笑呵呵地回应他们所有的“关心”,依然把最大最好的那块排骨夹到孙女碗里,依然在他们晚归时,给他们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只是,我的心,已经上了一把锁。

  建军关于房子的催促,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没有耐心。

  “妈,您到底考虑得怎么样了?雨桐学校那边催着交材料了,再不办贷款就来不及了。”他坐在沙发上,皱着眉,语气里满是责备。

  我慢悠悠地戴上老花镜,拿起手边的报纸,假装没听见。

  “妈!我跟您说话呢!”他提高了音量。

  我这才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啊?建军,你说什么?大声点,我耳朵不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心里的火气,几乎是吼着又重复了一遍。

  我“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说:“这么大的事,我得好好想想。你爸走的时候说了,这房子是大事,不能马虎。”

  我一次又一次地用“耳背”和“需要时间考虑”当挡箭牌。建军拿我没办法,只能在我面前忍着,一转身,就跟李芳用英语发泄他的不满。

  “She is just pretending! I'm sure she understands everything. So stubborn!” (她就是在装!我肯定她什么都懂。太固执了!)

  李芳则在一旁劝他:“Be patient. She is old. We can't force her.” (耐心点。她老了。我们不能逼她。)

  我坐在房间里,听着客厅传来的只言片语,心里一片冰冷。

  他们以为我在第三层,只是个顽固的老太太。

  他们不知道,我其实在第五层,早已看穿了他们所有的伪装。

  我开始为自己做准备。我偷偷去了几趟银行,咨询了我的存款和理财。我又联系了一个靠谱的房屋中介,是老张帮我介绍的,他儿子就在那家公司上班。

  我把房产证从锁着的抽屉最深处拿了出来,那红色的封皮,摸上去还有些温热,仿佛还残留着我和老伴的体温。我看着上面“王栋梁、林秀贞”两个名字,眼泪差点掉下来。

  老王,对不起,我可能要守不住我们的家了。

  但你放心,我不会委屈自己。你说过,这是我的底气。

  中介来看房那天,我特意支开了建军一家。我让他们去参加雨桐的家长会,说学校的活动最重要。

  来的中介小伙子姓刘,很精神,也很专业。他把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不住地赞叹。

  “阿姨,您这房子户型真好,南北通透,采光也好。而且您保养得太干净了,跟新房似的。”小刘说,“现在这个地段,房价涨得很快,您这套房子,要是出手,价格肯定很理想。”

  他报出的那个数字,让我着实吃了一惊。那是我一辈子都不敢想的财富。

  我平静地问他:“如果我想尽快卖掉,可以吗?”

  “当然可以!”小刘立刻说,“像您这种优质房源,很抢手的。只要价格合适,我保证一个月内给您找到买家。”

  送走小刘,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我和老王在这里刷墙、铺地板的模样。

  这里有我们全部的青春和回忆。

  卖掉它,就像是把自己的过往连根拔起。

  可是,如果不卖掉它,我的未来,又在哪里?

  那天晚上,建军他们回来后,情绪似乎很高涨。饭桌上,建军破天荒地开了一瓶红酒。

  “妈,今天雨桐在家长会上被表扬了,说她成绩优秀,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很有希望申请到国外的名牌大学。”建军给我倒了小半杯酒,满脸红光,“我们做父母的,砸锅卖铁也得支持孩子啊!”

  我端起酒杯,没有说话。

  雨桐大概是觉得时机正好,也换上一副乖巧的模样,对我说道:“奶奶,你就同意吧。等我以后出国留学回来了,我一定好好孝顺您,给您买大房子,请保姆照顾您。”

  她描绘的未来那么美好,那么动人。

  可我却在她闪烁的眼神里,看到了她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急切。

  建军看我还是不松口,终于忍不住了。他放下酒杯,和雨桐交换了一个眼色。

  然后,那场我早已预料到的“英语对话”再次上演。

  “Dad, what should we do She is wasting our time.” 雨桐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

  “Don't worry,” 建军压低了声音,但足以让我听清楚,“I have a plan. If she doesn't agree, we will just make her life a little... uncomfortable. She is old, she can't live alone without us.” (别担心,我有个计划。如果她不同意,我们就让她的日子过得……不那么舒服。她老了,离了我们她一个人活不下去。)

  “Uncomfortable”

  “Yes. For example, we can stop paying the utility bills, or pretend the washing machine is broken... She will give in eventually.” (是的。比如,我们可以不交水电费,或者假装洗衣机坏了……她最终会屈服的。)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原来,这就是我的儿子。

  这就是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

  他不仅想算计我的房子,还想用这些下作的手段,逼我就范。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丝犹豫和不舍,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我抬起头,迎上他们探寻的目光,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啊,”我说,“我同意了。”

   第5章 最后的“晚餐”

  我点头的那一刻,建军和李芳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巨大喜悦。雨桐也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差点打翻了面前的果汁。

  “妈!您真的同意了?太好了!”建军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力气大得让我有些疼,“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们,最支持雨桐了!”

  李芳也连声附和:“妈,您放心,我们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

  他们三个人围着我,说着各种动听的话,仿佛我成了这个家最伟大的功臣。

  我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们表演。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好得前所未有。

  建军每天下班都准时回家,还会主动进厨房帮我择菜。李芳给我买了好几件新衣服,虽然款式我不喜欢,但价格标签我还是看得懂的。雨桐更是像变了个人,不再整天抱着手机,会主动陪我聊天,给我讲学校里的趣事,虽然那些话题我大多听不懂,也插不上话。

  他们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我,就像在对待一个易碎的、价值连城的古董。

  我知道,他们是在等我签字。

  我配合着他们,享受着这短暂而虚假的“天伦之乐”。我让他们带我去了公证处,办了委托公证,把卖房和过户的相关事宜全权委托给了建军。

  建军拿着那份沉甸甸的公证书,激动得手都在抖。他当着我的面,给中介打了电话,意气风发地告诉对方:“可以启动了,尽快安排!”

  我看着他挂断电话后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其实,早在他们之前,我已经跟小刘签了另一份居间合同。我委托他卖房,但有一个条件:在所有手续办妥之前,绝对不能让我的家人知道买家是我指定的。

  买家不是别人,正是老张的儿子。

  这当然不是真的要把房子卖给他。这只是我和老张商量好的一个计策。我们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买家”,来配合我演完这出戏。所有的合同、手续,都做得天衣无缝。

  而建军联系的那家黑中介,早就被小刘那边打点好了,他们只会按照我的剧本往下演。建军以为自己是导演,其实,他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演员。

  签完委托书的那个周末,建军提议,全家出去吃顿大餐庆祝一下。

  我拒绝了。

  我说:“外面的东西,哪有家里的干净。我给你们做顿好的,就当是……庆祝我们家的新开始。”

  我特意加重了“新开始”三个字。

  那天,我做了一大桌子菜,几乎把我所有的拿手好菜都搬了出来。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鲈鱼、油焖大虾……满满当地摆了一桌。

  饭桌上,气氛热烈。建军给我和李芳都倒了红酒,给雨桐倒了饮料。

  他举起杯,意气风发地说:“今天,我们家双喜临门!第一喜,是雨桐的留学之路彻底铺平了!第二喜,是我们家,从此以后会越来越好!来,我们敬妈一杯!感谢妈的深明大义!”

  李芳和雨桐也跟着举起杯,齐声说:“谢谢妈/奶奶!”

  我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真诚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些可悲。他们的快乐,是建立在我的妥协和牺牲之上的。他们从未想过,支撑起这份快乐的基石,一旦被抽走,会发生什么。

  我端起酒杯,和他们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要把我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隐忍,都燃烧殆尽。

  放下酒杯,我看着建军,平静地问:“建军,房子卖了,贷款办下来了,雨桐也出国了。然后呢?我住哪儿?”

  客厅里的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建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他哈哈一笑,说:“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永远是您的家啊!我们怎么可能不要您呢?您还跟以前一样,住这儿,我们照顾您。”

  “是啊,妈,”李芳也赶紧说,“您别多想,我们还能赶您走不成?”

  “哦?”我拖长了声音,看着他们,“你们照顾我?就像你们说的,给我‘a little uncomfortable’的那种照顾吗?”

  我把“uncomfortable”这个词,说得异常清晰,字正腔圆。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到建军和雨桐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们脸上的笑容,像是劣质的石膏面具,寸寸龟裂,然后轰然坍塌。

  李芳虽然听不懂那个词,但她从丈夫和女儿的表情里,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妈……您……您说什么?”建军的声音干涩发颤,像是见了鬼一样。

  我没有理他,而是转向了我的孙女,王雨桐。

  我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平静而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Tongtong, grandma is not an ‘oldfashioned lady’. And I am not ‘nagging’.”

  “Most importantly,” 我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着她躲闪的眼睛,“I am not your ‘burden’.”

  (桐桐,奶奶不是一个“老派的女人”。我也不“唠叨”。)

  (最重要的是,我不是你的“累赘”。)

  说完这几句我练习了上百遍的英文,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雨桐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而王建军,我的儿子,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彻底傻了。

  这场最后的晚餐,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第6章 轰然倒塌的“靠山”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或者说,从我说出那几句英文开始,那顿饭就已经结束了。

  没有人再动一下筷子。一桌子的珍馐美味,迅速地冷却,就像我们这个家的人心。

  建军和雨桐的脸色,从震惊到恐慌,再到羞愧和无措,变幻不定。李芳看看我,又看看他们父女,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脸色也变得煞白。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我平静地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饭,然后站起身,收拾碗筷,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哗哗的水流声,成了这个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那天晚上,没有人敢来敲我的房门。我能听到客厅里传来他们压抑的争吵声,但这一次,他们没敢再说一句英文。

  第二天,是周一。

  建军和李芳像游魂一样去上了班,雨桐也去了学校。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这种宁静,却带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我知道,他们在等,在猜测,在恐惧。他们不知道我到底听懂了多少,也不知道我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是像往常一样,去市场买菜,回来打扫卫生,然后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晒着太阳,看我的报纸。

  暴风雨是在一周后到来的。

  那天下午,我正在午睡,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我打开门,看到建军和李芳站在门口,两个人都像是丢了魂一样。

  “妈!”建军一进门,就扑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房子!房子出事了!”

  我故作惊讶:“出什么事了?”

  “中介……中介刚才给我打电话,说……说房子已经卖掉了!合同签了,房款都……都打到您的账户上了!”建军语无伦次,额头上全是冷汗。

  “卖掉了不好吗?”我慢悠悠地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不是急着要钱给雨桐交学费吗?”

  “可是……可是……”建军急得团团转,“那个价格!妈!那个价格比市场价低了整整一百万啊!我们亏大了!而且……而且买家要求我们一周之内就必须搬走!这……这怎么可能?”

  我端起水杯,轻轻吹了吹气,没有说话。

  这一切,当然都是我安排的。所谓的“低了一百万”,是为了让建军彻底死心,断了他想从这笔钱里再捞一笔的念想。所谓的一周内搬走,是为了快刀斩乱麻,不给他们任何纠缠和反应的时间。

  “妈!您快想想办法啊!”李芳也快哭了,“您去跟买家说说,我们不卖了行不行?我们赔他违约金!”

  “合同都签了,白纸黑字,怎么能说不卖就不卖?”我放下水杯,看着他们,“再说了,委托书是你们让我签的,合同是建军你亲自去办的。现在出了问题,怎么来找我了?”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把他们浇了个透心凉。

  建军瘫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一直以为,这套房子是他的囊中之物,是他可以随意支配的资产,是他为女儿铺就光明未来的坚实靠山。

  他从未想过,这座靠山,会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而推倒这座山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这个他一直以来轻视、算计的,老而无用的母亲。

  晚上,雨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家里凝重的气氛。当她从父母口中得知房子已经被卖掉,并且他们必须在一周内搬走时,这个一直以来骄傲得像个公主的女孩,终于崩溃了。

  “那我的留学怎么办?我的未来怎么办?”她冲着建军大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建军被女儿的质问刺痛了,他猛地站起来,双眼通红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击败后的绝望。

  “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嘶哑着声音问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就这么恨我们吗?”

  我看着他,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无比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是恨你们,建军。”我说,“我只是想教你们一个道理。”

  “一个你们早就应该懂,却一直假装不懂的道理。”

  “那就是,尊重。”

   第7章 在废墟上重建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战场,但却是冷战。

  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也懒得理他们。他们三个人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愤怒,却又无计可施。他们打了无数个电话,给中介,给那个素未谋面的“买家”,得到的回应都是冷冰冰的“按合同办事”。

  他们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找房子。但要在短短几天内,在他们能接受的地段和价位里,找到一个能容纳一家三口的住处,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每天都能听到他们因为找房子的事情而爆发的争吵。

  “都怪你!当初要不是你急功近利,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李芳对着建军吼。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当时不也挺高兴的吗?”建军烦躁地反驳。

  雨桐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会传来压抑的哭声。她那个关于出国留学的美好梦想,像个五彩斑斓的泡沫,被我亲手戳破了。

  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我没有丝毫的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悲哀。我毁掉的,是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但被摧毁的,也是我们这个家曾经的表象。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建军走进了我的房间。

  这是那晚之后,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短短几天,两鬓似乎都增添了些许白发。他没有坐下,就那么站在门口,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妈,”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我们……明天就搬走了。”

  我“嗯”了一声,继续整理我的衣物。

  “我们租了一个两居室,在城西,离我们单位很远……房子很小,也很旧。”他自顾自地说着,声音里充满了苦涩,“雨桐……她跟我们大吵了一架,说我们毁了她的前途。”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建军,”我平静地说,“人的前途,不是一套房子能决定的。同样,一个人的尊严,也不是一套房子能换来的。”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我听到了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妈,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也极其沉重。

  紧接着,他“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妈,我们错了,我真的错了。”他抬起头,满脸是泪,“我不该算计您的房子,不该……不该那么跟您说话,不该纵容雨桐……我们混蛋,我们不是人!”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给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

  我没有去扶他。

  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

  我知道,他是真的后悔了。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因为现实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体面的工作,优秀的女儿,唾手可得的财富——都在瞬间化为泡影。他终于明白,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套房子,而是他作为一个儿子,最基本的底线和良知。

  在他们亲手制造的废墟之上,我们这个家,或许才有了重建的可能。

  我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起来吧,”我说,“天塌不下来。”

  第二天,搬家公司的人来了。

  看着那些熟悉的家具被一件件搬走,墙上留下了斑驳的印记,我的心里空落落的。这个我住了一辈子的家,就这样,在一天之内,被搬空了。

  建军一家三样东西没敢动。一件是客厅墙上挂着的老王的照片,一件是雨桐房间里那张老王亲手打的书桌,还有一件,是我床头柜上那个他们用了十几年的、掉了漆的搪瓷杯。

  他们走的时候,雨桐红着眼睛,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奶奶,对不起。”

  我摸了摸她的头,什么也没说。

  看着他们三个人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

  老王,我们的家,没了。

   第8章 心里的那套房

  房子空了,我的心也跟着空了几天。

  我一个人住在这空旷的房子里,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我开始想念清晨厨房里的忙碌,想念饭桌上曾经的(哪怕是虚假的)热闹,甚至想念雨桐把音乐开得震天响的声音。

  人,大概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

  一个星期后,老张带着他儿子小张上门了。

  “秀贞,戏演完了,该落幕了。”老张笑呵呵地说。

  小张把一叠文件放在我面前,是撤销之前所有交易合同的法律文件。他告诉我,房子还在我名下,什么都没有改变。之前打到我账上的那笔巨款,也原路退回了。

  我看着那份文件,心里百感交集。

  “老张,这次……真的谢谢你了。”我由衷地说。

  “谢什么,”老张摆摆手,“栋梁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再说,建军那小子,是该给他点教训了。”

  送走老张父子,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那本失而复得的房产证。

  我赢了吗?

  我守住了我的房子,也守住了我的底线和尊严。但看着这个空荡落的家,我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

  接下来的一个月,建军没有再来打扰我。他只是每天晚上会给我发一条微信,问我身体怎么样,吃了什么,提醒我天气变化要加衣服。像个小学生一样,每天做着格式化的汇报。

  我知道,他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试图修复我们之间破碎的关系。

  雨桐也给我发过几次信息,都是一些道歉的话。她说,她已经跟学校申请,放弃了出国的名额,准备参加国内的高考。她说,她以前太不懂事了,现在才明白,靠自己努力得来的未来,才最踏实。

  我看着这些信息,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我炖了一锅莲藕排骨汤。炖好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给建军发了条微信:“汤炖多了,过来拿。”

  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门口站着建军,手里提着一袋水果,看起来又清瘦了一些。

  我让他进来,给他盛了一大碗汤。他捧着碗,像小时候一样,呼噜呼噜地喝着,眼圈有点红。

  “妈,这汤……还是那个味儿。”

  “趁热喝吧。”

  我们俩相对无言,只有他喝汤的声音。一碗汤见底,他把碗放下,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说:“妈,我们租的那个房子,下个月就到期了。我们……我们想搬回来,行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充满了不确定。

  我看着他,这个鬓角已经斑白的儿子,忽然想起了他小时候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每次犯了错,也是这样看着我,等待我的审判。

  我叹了口气,说:“回来可以。但我有几个条件。”

  建军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猛地点头:“您说,妈,多少个条件我们都答应!”

  “第一,这套房子,在我活着的时候,谁也别想打主意。它是我最后的保障。我死了以后,怎么处置,我的遗嘱里会写清楚。”

  “应该的,应该的!”

  “第二,搬回来住,你们每个月要交三千块钱生活费。不多,但这是你们作为子女应尽的义务。我不是你们的免费保姆。”

  建军的脸红了,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妈,我们以前太不懂事了。”

  “第三,”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家,以后不许说洋文。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堂堂正正地说出来。无论是好话还是坏话。”

  建军的身体震了一下,他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妈,我们记住了。再也不会了。”

  我点了点头:“去吧,把李芳和雨桐也叫过来,一起喝汤。”

  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又重新坐回了这张熟悉的餐桌前。

  没有了虚伪的客套,也没有了那些伤人的“耳语”。大家都很沉默,只是安静地喝着汤。

  我知道,被打破的东西,不可能完好如初。我们心里的那道裂痕,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弥合。

  但我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我卖掉的,其实不是那套钢筋水泥的房子,而是他们心里那座理所当然的“靠山”。

  如今,靠山没了,他们才开始学着自己站立。

  而我,也终于明白,真正的家,不是一所大房子,而是住在里面的人,彼此之间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爱。这套心里的房子,如果地基不稳,再华丽,也终有坍塌的一天。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客厅的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把我们四个人的身影,重新笼罩在了一起。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重新开始的方向。

  本文标题:父母不懂英语出国看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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