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铁站出来,一股夹杂着尘土和植物清香的热风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叫的网约车到了没?”我拉着行李箱,有些不耐烦地问老伴儿秀芹。

  “催什么,这儿又不是市里,招手就停。”秀芹不紧不慢地翻着手机,额角的汗珠在夕阳下亮晶晶的。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又拱了起来。

  国庆七天假,儿子小夫妻俩要去海岛过二人世界,我跟秀芹就成了“空巢老人”。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去我们心心念念的苏杭转转,票都看好了。

  临到跟前,秀芹变卦了。

  她说,想回乡下老屋住几天。

  我一听头都大了。“回那干嘛?又没人,房子都快塌了,住着也不方便。”

  “怎么没人了?那是我家。”她就这么一句,把我的话全堵了回去。

  那栋房子,是秀芹父母留下的,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庄里。岳父岳母走了十几年,房子也就空了十几年。每年清明我们回去扫墓,也就待半天,屋里早就是一股陈年的霉味。

  为了这栋“破房子”,我跟秀芹没少吵。

  儿子张伟去年结了婚,小两口一直琢磨着换套大点的房子,最好是带学区的。首付还差个几十万,小两口工资不低,但架不住房价高。

  我的意思是,把乡下那房子卖了。

  村里这几年搞什么新农村建设,地皮值钱了,听说能卖个三十来万。虽然不多,但好歹能帮儿子一把。

  我一提这事,秀芹就跟我急。

  “那是爸妈留下的念想,是我的根,卖了我就没家了!”

  “咱们在市里的房子不是家?你这人怎么这么犟!”

  “那不一样!”

  她涨红着脸,说不出更多道理,就是死活不同意。

  这事就这么僵着。这次她说要回去住,我心里明镜似的,她就是不放心那房子,想回去看看。

  我憋着一肚子气,但拗不过她,只好跟来。

  网约车终于慢悠悠地晃了过来,司机是个黑瘦的本地小伙,一开口就是浓重的乡音。

  “去前湾村是吧?那路不好走哦。”

  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

  车子开出县城,路就越来越窄,两边的白杨树飞速向后退去。水泥路很快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车子一颠,我的老腰都快散架了。

  秀芹倒是很兴奋,扒着车窗一个劲儿地往外看。

  “哎,你看,那是王家新盖的楼房,真气派。”

  “那片原来是棉花地,现在都种上果树了。”

  她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新奇。

  我闭着眼,懒得搭理她。心里盘算着,这鬼地方,住一天都嫌多,她还想住一个礼拜?做梦。

  天擦黑的时候,车子终于停在了一个村口。

  司机指了指前面黑漆漆的一条小路,“叔,车进不去了,得自己走进去。”

  我付了钱,拉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秀芹后面。

  箱子的轮子在土路上发出“咯咯”的抗议声,像是对我此行的嘲讽。

  远远的,能看到一栋孤零零的老房子,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在夜色里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那就是秀芹的“家”。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呛得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秀芹却像没闻到一样,熟练地拉开电灯。

  灯泡瓦数很低,屋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昏暗的光晕里。堂屋正中,是一张八仙桌,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墙上,岳父岳母的黑白遗像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把行李箱往墙角一放,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不想动了。

  “累死我了,这什么鬼地方。”

  秀芹没理我,她放下自己的小包,找了块抹布,沾了沾从家里带来的矿泉水,开始仔仔细细地擦拭遗像的相框。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擦完相框,她又去擦八仙桌,擦长条凳,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更烦了。

  “别擦了,明天找人打扫一下不就完了?”

  “那不一样,”她头也不回地说,“我自己收拾,爸妈才觉得我回来了。”

  又是这种歪理。

  我懒得跟她争,拿出手机想刷会儿视频,结果发现手机信号只有一格,时有时无。

  “连个网都没有,这日子怎么过?”我把手机往桌上一摔。

  “没网就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我。”秀芹直起腰,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折腾到半夜,总算把床铺好了。被子是从市里带来的,但床板还是透着一股凉气和潮意。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房间的秀芹好像也没睡,我能听到她轻微的走动声,像是在整理什么东西。

  窗外,是无尽的黑暗和不知名虫子的鸣叫,衬得这老屋愈发寂静,甚至有些阴森。

  我想起市里我们那套宽敞明亮的房子,想起楼下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想起随时能点到的外卖。

  人真是不能由奢入俭。

  我越想越后悔,就不该跟着她来这儿受罪。

  卖了,这房子必须卖了。等天亮了,我再跟她好好谈谈。

  带着这个念头,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被一阵“咯啦、咯啦”的声音吵醒。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木格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我披上衣服出去一看,秀芹正拿着一把老旧的扫帚,在扫院子里的落叶。

  院子不大,铺着青砖,砖缝里长满了青苔。角落里还有一口老井,井口用一块石板盖着。院墙边,几株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开得正盛。

  经过她一夜的收拾,屋里屋外已经干净了不少,虽然依旧陈旧,但多了几分人气。

  “醒了?锅里有热水,自己倒。”她看到我,停下手里的活儿。

  我走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拧开,一股冰凉的井水喷涌而出。我掬了一捧水洗脸,那股凉意直透心底,瞬间清醒了不少。

  早饭是带来的面包和牛奶。我啃着面包,看着秀芹还在院子里忙活。她一会儿拔拔草,一会儿给花浇浇水,脸上带着一种我在市里从未见过的满足和安详。

  在城市里,秀芹也是个闲不住的人。但她的忙碌,是围着我和儿子转的。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她的脸上,常常带着一丝不易察uc察的疲惫和焦虑。

  可在这里,她的忙碌是属于她自己的。

  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的老伴儿。

  吃完早饭,我旧事重提。

  “秀芹,你看这房子,住着确实不方便。咱们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小伟那边,正是用钱的时候……”

  她正在擦拭一口大水缸,听到我的话,动作停顿了一下。

  “老张,这事能不能别提了?”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怎么不能提?这是正事!咱们就小伟一个儿子,不帮他帮谁?这房子放在这儿,就是个死物,能换成钱,给孩子解决大问题,不是好事吗?”我提高了音量,试图用道理说服她。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有点红。

  “对你来说是死物,对我来说不是。”

  “它是我爸妈一砖一瓦盖起来的。盖这房子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每天放学,我就帮我爸递砖,帮我妈和泥。这墙上每一道缝,我都记得。”

  “院子里这棵石榴树,是我出嫁那年我爸种的。他说,等我带孩子回来,就能吃上甜石榴了。”

  她说着,声音哽咽了。

  “后来……他没等到。”

  我沉默了。

  这些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

  我们结婚三十多年,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秘密。我了解她的每一个习惯,甚至她下一句要说什么我都能猜到。

  可我不知道,这栋老房子里,藏着她这么多眼泪和故事。

  “可人总要往前看啊。”我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过去的事,记在心里就行了。小伟的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她擦了擦眼睛,“但往前看,不代表要把根拔掉。老张,这房子是我的根。有它在,我走到哪儿都觉得心里踏实。要是没了,我就成飘着的了。”

  “飘着?”我无法理解这个词。

  “你没有在农村长大,你不懂。”她摇了摇头,不再看我,继续擦那口大水缸,一下一下,用力地,像是在发泄什么情绪。

  气氛僵住了。

  我知道,再说下去,又要吵起来。

  我索性走出院子,想到村里转转。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很多房子都跟我家那栋一样,是老旧的砖瓦房,大门紧锁,一看就是常年没人住。

  偶尔能看到几栋新盖的两层小楼,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村里很安静,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躺在路边晒太阳。

  我走到村口的小卖部,想买包烟。

  小卖部是一个叫栓子的大爷开的,比我大几岁,是秀芹家的老邻居。

  “哟,是张哥啊!秀芹回来了?”栓子大爷很热情。

  “嗯,回来了,说要住几天。”我递过去一张十块的。

  “回来好,回来好!这村里啊,就过年过节有点人气了。你们这些出去的,都该常回来看看。”栓子大爷一边找钱一边感慨。

  “这村里年轻人是不是都出去了?”我问。

  “可不是嘛!都去城里打工了,谁还愿意待在这穷地方。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守着老房子等死。”他叹了口气,眼神有些落寞。

  “大爷,问您个事。村里这老房子,现在能卖多少钱?”我还是不死心。

  栓子大爷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

  “卖?卖不掉的。谁买啊?也就村里征地能给点补偿款。不过我跟你说,张哥,这房子,不到万不得已,可别卖。”

  “为什么?”

  “这可是老根儿啊!”他说的,竟然跟秀芹一模一样。“城里住得再好,那是人家的地盘。万一有个什么事,咱乡下有栋房,有块地,回来饿不死。心里不慌。”

  “能有什么事?”我不以为然。我在城里有退休金,有医保,能有什么事?

  栓子大爷嘿嘿一笑,没再多说,只是把找零和一包烟递给我。

  “秀芹是个好娃,从小就孝顺、懂事。她爸妈走得早,这丫头心里苦啊。你多担待她点。”

  我拿着烟,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上午,我听到了两次“根”。

  这个虚无缥缈的词,对我这个在城市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来说,实在太陌生了。

  我的根在哪儿?

  我出生在单位的职工大院,长在红砖楼里。后来单位分房,我们搬进了楼房。再后来,儿子结婚,我们又换了现在的电梯房。

  我好像从来没有对一所房子产生过“根”的感情。房子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居住的场所,一个可以置换的商品。

  难道是我错了?

  中午回家,秀芹已经做好了饭。

  两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但那盘炒青菜,绿油油的,看着就新鲜。

  “哪来的菜?”我问。

  “后院自己种的。”秀芹给我盛了碗饭,“你忘了?我爸以前在后院开了块小菜地。我回来那天就撒了点种子,没想到长这么快。”

  我夹了一筷子,菜很嫩,带着一股清甜,比在城里超市买的好吃多了。

  “后院还有块地空着,我想着,下午去翻翻土,再种点别的。”她一边吃,一边计划着。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吃完饭,她真的扛着把锄头去后院了。

  我闲着没事,也跟了过去。

  后院不大,一半是菜地,一半长满了荒草。秀芹正在费力地用锄头翻地,她的动作有些生疏,额头上很快就见了汗。

  “我来吧。”我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锄头。

  我年轻时在乡下插过队,农活还算熟悉。

  锄头很沉,翻开的泥土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息。我一锄一锄地挖着,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领。

  秀芹就在旁边,帮我把土块敲碎,把草根捡出来。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只有锄头挖进土里的声音和我们的喘息声。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背上,很舒服。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烦躁和怨气,好像都随着汗水蒸发掉了。

  我们干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把那片荒地收拾了出来。

  我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看着眼前这片黑黝黝的土地,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小小的成就感。

  “歇会儿吧。”秀芹递给我一条毛巾,又端来一杯水。

  水是井里刚打上来的,清凉甘甜。

  我们俩就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把整个村庄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老张,谢谢你。”秀芹忽然说。

  “谢我干嘛?”

  “谢谢你肯陪我回来。”她的声音很轻。

  我心里一动,没说话。

  晚上,我睡得特别香。也许是白天干活累了,也许是这乡下的夜,真的比城里更安宁。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的生活变得很有规律。

  早上,我们一起去村里散步,跟遇到的每一个老人打招呼。他们都认识秀芹,会拉着她聊很久的家常。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拼凑出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秀芹。

  我知道了她小时候有多淘气,曾经爬上村口最高的那棵槐树,把鸟窝掏了。

  我知道了她上学时成绩有多好,是村里第一个考上中专的女孩,是全村人的骄傲。

  我知道了她对父母有多孝顺,岳父生病那几年,她每个周末都从城里赶回来,亲自照顾。

  这些琐碎的、鲜活的片段,像一块块拼图,逐渐在我面前,拼出了一个完整的、立体的秀芹。

  她不再仅仅是我的妻子,张伟的母亲,一个被家务和岁月磨平了棱角的妇人。

  她还是王秀芹,是前湾村的女儿,是这片土地养育出来的孩子。

  白天,我们就侍弄那片菜地。我们买了些种子,种上了西红柿、黄瓜和豆角。

  秀芹像个孩子一样,每天都要去看好几遍,盼着它们快点发芽。

  我则迷上了跟村里的老头们下棋。就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摆上一盘棋,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们知道我是城里来的退休干部,都挺尊重我。但棋盘上,可没人让着我。我经常被杀得丢盔弃甲,惹得旁边观战的人哈哈大笑。

  我也不恼,输了就再来一盘。

  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快乐,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在城里,我的朋友都是些老同事、老邻居。大家聚在一起,聊的无非是股票、房价、孩子的婚事、谁家又抱了孙子。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精心计算过的表情,说的话也滴水不漏。

  不像这里,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大家都笑得坦荡又真诚。

  第五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邻居三奶奶家的牛,半夜挣脱了缰绳,跑丢了。

  三奶奶急得直哭,那可是她家最重要的财产。

  消息一传开,半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

  天还没亮,男人们就打着手电筒,分头去山里找。女人们则都聚在三奶奶家,安慰她。

  秀芹也一大早就过去了,帮着烧水、做饭,招待来来往往的乡亲。

  我一个外人,插不上手,就在旁边看着。

  我看到,栓子大爷把自家留着下蛋的母鸡杀了,给三奶奶炖了锅鸡汤。

  我看到,村西头的李婶,把自己家新收的玉米扛来半袋子,说牛找到了也得吃东西。

  我看到,村长挨家挨户地组织人手,嗓子都喊哑了。

  没有人提钱,没有人讲条件。大家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事。

  那种凝聚力,那种人与人之间不计回报的关怀,让我感到深深的震撼。

  在城里,我们住了十几年的小区,对门的邻居姓什么我都不知道。楼上漏水,楼下装修,都能闹得不可开交。

  人与人之间,隔着一堵墙,也隔着一颗心。

  中午的时候,好消息传来,牛在后山的一个山坳里找到了。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三奶奶拉着找到牛的几个年轻人的手,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晚上,三奶奶家摆了酒席,答谢乡亲们。

  我也被邀请去了。

  院子里摆了三四张桌子,坐满了人。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笑,气氛热烈又融洽。

  我被灌了好几杯白酒,脸喝得通红。

  借着酒劲,我看着身边一张张朴实、善良的脸,看着不远处,正和几个婶子一起收拾碗筷的秀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我好像有点明白,秀芹为什么舍不得这里了。

  她舍不得的,不只是一栋老房子。

  她舍不得的,是这种守望相助的邻里情,是这种扎根在土地里的踏实感,是她生命里最温暖的底色。

  而这些,是我们在城里那套价值几百万的房子里,永远找不到的。

  那天晚上,我跟秀芹躺在床上,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聊起这栋房子。

  “今天这事,挺让我感动的。”我先开了口。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翻了个身,面向我。

  “我们村里,一直都是这样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

  “秀芹,我以前……总觉得你太固执。”我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我有点懂了。”

  “你懂什么了?”

  “我懂了,这房子对你来说,不只是砖头和木头。”我说,“这里有你的过去,有你的亲人,有你的念想。”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老张,”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我不是不心疼小伟。我知道他压力大,我也想帮他。但是,我一想到要把这里卖掉,我这心啊,就像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疼得慌。”

  “我总做梦,梦见我爸妈就站在这院子里,问我,芹啊,家怎么没了?”

  她的手有些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揣进我的怀里。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我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卖了,这房子,咱们留着。”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瞬间放松了下来。

  “那……小伟那边……”她还是有些担心。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说,“我们帮他想别的办法。大不了,把我们市里那套小的卖了,先给他们凑个首付。我们俩,就住大的那套。”

  我们有两套房,一套是现在住的,一百二十平。还有一套小的,是以前单位分的,六十平,一直租着。

  “那怎么行!那是你的房子!”秀芹立刻反对。那套小房子,是婚前财产,写的是我的名字。

  “什么你的我的,不都是咱们家的?”我笑了,“再说了,留着这套老的,以后咱们老了,还能有个退路。”

  “退路?”

  “是啊。”我想起了栓子大爷的话,“万一将来有什么事,城里待不下去了,咱们就回这儿来。有房子住,有地种菜,饿不着。心里不慌。”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听到了一声带着鼻音的、轻轻的“嗯”。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们要回城里了。

  行李还是来时那些,但我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临走前,秀芹又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棵石榴树,看了很久。

  “老张,你说,我们把它简单装修一下怎么样?”她忽然回头对我说。

  “装修?”

  “嗯。把屋顶的瓦换一换,墙重新刷一下,再装个好点的卫生间,装个网。这样,以后我们回来住,就方便多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行啊!”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等明年春天,天气暖和了,我们就回来弄。”

  “小伟他们,也可以带孩子回来玩。让他们也知道知道,他们的根在哪儿。”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来的时候,我把这里当成一个急于甩掉的包袱。

  走的时候,我却开始规划起了它的未来。

  回去的路上,还是那条颠簸的土路。

  我却没有了来时的烦躁。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异常平静。

  我终于明白,秀芹为什么要死守着这栋农村的老房子了。

  人这一辈子,活的到底是什么?

  年轻时,我们拼命往外冲,想到更大的世界去,以为外面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才是人生的价值所在。

  可等到老了,才发现,真正能让内心安定的,不是你拥有多少财富,住在多大的房子里。

  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一个地方,存放着你所有的来路和记忆。

  那个地方,也许破旧,也许偏远,也许在别人看来一文不值。

  但它却是你精神的故乡,是你灵魂的栖息地。

  它是你的“根”。

  有根的人,无论飘到多远,飞到多高,心里总是有底的。因为他知道,当他累了、倦了,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那个地方,就叫家。

  回到市里,一开门,熟悉的、现代化的气息扑面而来。

  儿子和儿媳妇还没回来,屋子里空荡荡的,安静得有些过分。

  我换了鞋,习惯性地往沙发上一躺,打开电视。

  屏幕上是光鲜亮丽的都市剧,男女主角住在能俯瞰整个城市夜景的豪华公寓里,为了事业和爱情而奔波、纠缠。

  我以前很爱看这些,觉得这才是生活。

  可现在,我却觉得有些刺眼,有些不真实。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是乡下老屋院子里那片金色的夕阳,是栓子大爷他们爽朗的笑声,是秀芹在菜地里忙碌的背影。

  “老张,喝水。”秀芹递给我一杯温水。

  她在乡下待了一周,皮肤黑了些,但精神头却比去之前好多了。

  “你说,小伟他们回来,我们怎么跟他说房子的事?”她在我身边坐下,有些担忧。

  “实话实说。”我说,“他都三十岁的人了,该懂点事了。不能光想着自己,也得体谅体谅你这个当妈的心情。”

  话是这么说,我心里也没底。

  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大,思想也现实。跟他们讲“根”,讲“念想”,他们能理解吗?

  晚上,儿子张伟和儿媳小李回来了。

  两人都晒黑了,带回来一堆海鲜和特产,兴高采烈地跟我们分享旅行的趣闻。

  饭桌上,气氛很好。

  吃得差不多了,张伟终于还是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爸,妈,你们这次回老家,住得还习惯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了秀芹一眼,她紧张地握住了筷子。

  “挺好的。”我说。

  “那……房子的事……”张伟顿了顿,看了一眼小李,“我跟小李最近又看了个楼盘,位置和学区都特别好,就是首付还差点。你看,老家的房子,能不能……”

  来了。

  我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

  秀芹却抢在了我前面。

  “小伟,”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老家的房子,我跟你爸商量好了,不卖。”

  张伟的脸僵住了。

  小李的笑容也凝固在嘴角。

  “为什么啊妈?”张伟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失望,“那房子放着也是放着,一年都住不了一次。我们现在正是最需要钱的时候,您就不能先帮帮我们吗?”

  “是啊妈,”小李也开了口,语气还算委婉,“我们也不是说要您的钱,就是先把那房子变现,周转一下。等我们以后条件好了,再给您和爸买个更好的,让你们养老。”

  “更好的?”秀芹笑了,笑里带着一丝苦涩,“什么样的算更好?比现在这套还大?还是带个院子?”

  “小李,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那个房子,对我来说,不是钱能衡量的。”

  “妈,都什么年代了,您怎么还这么老思想?”张伟的火气上来了,“一个破房子,能比您儿子的前途还重要?有了好学区,您的孙子将来才能上好学校,才有好未来!这不比守着个空房子强?”

  “你的未来,你孙子的未来,都重要。”秀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我的过去,也很重要。”

  “我不能为了你们的未来,就把我的过去给卖了。”

  “妈,您这不讲道理啊!”张伟“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

  “够了!”我吼了一声。

  张伟和小李都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

  我很少发火,尤其是在孩子面前。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我瞪着儿子,“她是你妈!她怀你十个月,把你养到三十岁,就为了让你今天拍着桌子跟她嚷嚷?”

  张伟的气焰一下子就下去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缓了口气,对张伟和小李说:“你们坐下,听我说。”

  “这次回乡下,我跟你妈住了一个礼拜。说实话,去之前,我的想法跟你们一样,甚至比你们还想卖掉那房子。”

  “但我在那儿待了几天,我改变主意了。”

  我把村里人帮忙找牛的事,把栓子大爷说的话,把秀芹在菜地里的样子,都原原本本地讲给了他们听。

  “你们从小在城里长大,没在农村生活过,你们不懂。那栋房子,对你们来说,可能就是地图上的一个点,一串数字。但对你妈来说,那是她的命根子。”

  “人不能没有根。一个家庭,也不能没有根。城里的房子,我们住了十年,二十年,它可能还是别人的。我们只是租客,暂住的。”

  “但老家的房子,它姓王,是你姥爷家传下来的。以后,它也姓张。不管外面变成什么样,不管我们在城里混得好还是不好,只要那个房子在,我们就有一个随时可以回去的地方。那是一种底气,你们懂吗?”

  张伟和小李都沉默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子的事,你们别担心。”我接着说,“我跟你妈商量了,家里那套小的,我名下那套,把它卖了。大概能卖一百多万,够你们付首付了。”

  “爸!”张伟猛地抬起头,一脸震惊,“那不行!那是您的房子!”

  “什么我的你的,”我把在乡下对秀芹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都是咱们家的。我们俩老的,住现在这套就够了。你们年轻人,正是需要支持的时候。”

  小李的眼睛红了,她站起来,对着我和秀芹,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对不起。是我们太自私了,光想着自己,没考虑你们的感受。”

  张伟也站了起来,走到秀芹身边,小声说:“妈,我错了。您别生我气。”

  秀芹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拉着张伟的手,又拉过小李的手,拍了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一个劲儿地笑。

  那顿晚饭,就在这样一种复杂的情绪中结束了。

  我知道,孩子们可能还是无法完全理解“根”的含义。

  但他们懂得了尊重和体谅。

  这就够了。

  后来,小房子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们卖了一百三十万,给小两口付了新房的首付,还剩下一点钱。

  我跟秀芹商量,把这笔钱拿出来,专门用来修缮乡下的老屋。

  第二年春天,我们真的回去了。

  我们请了村里的施工队,把屋顶的瓦全部换成了新的青瓦,把斑驳的内外墙重新刷了白。

  我们拆掉了原来的旱厕,在院子角落里建了一个现代化的卫生间,装上了热水器。

  我们还拉了宽带,装了空调。

  我甚至还突发奇想,在院子里搭了个葡萄架,想着夏天回来,可以坐在下面乘凉。

  整个工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我跟秀芹就住在村里,每天都去工地上盯着。

  村里人都说,老张家这是要叶落归根了。

  秀芹听了,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房子修好的那天,我们站在焕然一新的院子里,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老屋还是那个老屋,但它不再破败,不再死气沉沉。它像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安静地、有尊严地伫立在时光里。

  夏天的时候,张伟和小李带着他们刚满一岁的儿子,我们的孙子,第一次回到了这个“老家”。

  小家伙对院子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摇摇晃晃地追着蝴蝶跑,伸手去抓井沿上的青苔,看着菜地里红色的西红柿,咿咿呀呀地叫着。

  张伟和小李,也像是换了个人。

  他们脱下了城里的西装和套裙,换上了最简单的T恤和短裤,跟着秀芹下地摘菜,跟着我去河里钓鱼。

  晚上,我们一家人就坐在新搭的葡萄架下,吃着自己种的菜,喝着井水镇过的西瓜。

  头顶是漫天繁星,耳边是阵阵蛙鸣。

  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工作上的烦心事。

  我们只是聊天,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

  张伟跟我说:“爸,我现在有点明白你当初说的话了。待在这儿,心里是真踏实。”

  我笑了笑,没说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知道,那颗名为“根”的种子,已经在他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从那以后,回乡下老屋,成了我们家一个新的传统。

  每个长假,我们都会回去住几天。

  春天,我们一起翻地播种。

  夏天,我们在葡萄架下乘凉,看孙子在院子里疯跑。

  秋天,我们收获满园的果实,做成各种酱菜,带回城里,分给邻居和朋友。

  冬天,我们围着炉子烤火,听窗外的风声。

  老屋不再是一个回不去的故乡,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它活了过来。

  它成了我们整个家庭的能量补给站。

  我们在城里奔波、劳累,积攒了一身的疲惫和尘埃,只要回到这里,住上几天,就好像被重新充满了电,又有了继续前行的力气。

  我也渐渐明白,人这一生,需要两个家。

  一个家,在城市,安放我们的身体和事业,让我们在时代的洪流里拼搏、奋斗。

  另一个家,在故乡,安放我们的灵魂和过往,让我们在疲惫的时候,有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前者,让我们走得更高。

  后者,让我们走得更远。

  因为,它让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从哪里来。

  本文标题:“国庆住我家” 可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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