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热得像个发了疯的蒸笼。

  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喊,喊得人心烦意乱,好像在嘲笑我,嘲笑我那张比录取分数线低了十二分的高考成绩单。

  我爸的腿是在工地上摔断的,钢筋穿过了小腿,白森森的骨头茬子露在外面。

  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像水一样泼进了医院这个无底洞。

  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一根还没长结实、被现实压得嘎吱作响的烂木头。

  我唯一的活儿,就是守着家里的三亩西瓜地。

  白天顶着毒太阳锄草、浇水,晚上就睡在瓜地边上那个用油毛毡和破木板搭起来的窝棚里,防贼。

  贼偷瓜是小事,主要是防村里那几个手欠的半大小子,他们不偷,他们就喜欢搞破坏,一脚能给你踩烂好几个。

  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浑身都是汗臭和泥土味,未来像被蚊子叮咬后挠破的伤口,又痛又痒,还流着脓。

  窝棚里点了盘最劣质的蚊香,烟气呛人,但总比被蚊子抬走强。

  我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竹床上,手里摇着一把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月光从窝棚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远处的蛙鸣和近处的虫叫,交织成一首催眠曲,但我睡不着。

  心里堵得慌。

  就在我快要被这股烦闷逼疯的时候,窝棚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轻,像小猫走路。

  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抓起床边的砍柴刀。

  这年头,人心比鬼都恶。

  “谁?”我压低了嗓子,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外面没动静了。

  只有风吹过瓜秧的沙沙声。

  我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心想可能是只野猫或者黄鼠狼。

  刚准备躺下,那个声音又响了,这次更近,就在窝棚门口。

  我攥紧了刀柄,手心里全是汗。

  门帘,一块破麻布,被一只手轻轻掀开了。

  一个身影,逆着月光,慢慢地钻了进来。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不是村里女人用的那种廉价皂角的味道。

  是个女的。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深更半夜的,一个女的跑我这瓜棚里来干什么?

  “陈默?”

  她开口了,声音有点发颤,但很好听。

  我愣住了。

  这个声音我熟。

  是林晚秋。

  我们村的林晚秋。

  村长的女儿,我们那一届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是我们村所有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她长得漂亮,皮肤白,眼睛像含着水,不像我们这些在土里刨食的,一个个都晒得跟黑炭似的。

  从小到大,她都是白天鹅,我就是那只躲在泥塘里的癞蛤蟆。

  我们俩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现在,这只白天鹅,半夜三更地钻进了我的癞蛤蟆窝。

  “林晚秋?”我几乎不敢相信,“你……你来干啥?”

  她没说话,慢慢走到我床边。

  窝棚里很暗,我只能看到她一个模糊的轮廓,还有那双在黑暗里也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好像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更懵了,手里的刀也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该继续举着。

  “你……你咋了?谁欺负你了?”

  虽然跟她不熟,但一个女孩子半夜哭着来找你,是个爷们儿都不能干看着。

  她还是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看着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氛围,混杂着汗味、蚊香味、泥土味,还有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洗发水味。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光着的膀子在发烫。

  “你要不……先坐下?”我往床里面挪了挪,拍了拍空出来的地方。

  竹床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依言坐下了,离我隔着一拳的距离。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还有轻微的颤抖。

  “到底咋了?”我又问了一遍。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

  “陈默。”

  “嗯?”

  “你……你敢不敢?”

  “敢不敢啥?”我一头雾水。

  她猛地抬起头,月光恰好从一个破洞里照在她脸上。

  我看见她满脸的泪痕,眼睛又红又肿,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发白。

  那是一种绝望又疯狂的眼神。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她说:“陈默,我们把生米煮成熟饭吧。”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像被人迎面抡了一记大铁锤。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这鬼天气把我热糊涂了,出现了幻觉。

  “你……你说啥?”

  “我说,”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窝棚里,却像惊雷一样,“我们,把生米煮成熟饭。”

  我傻了。

  彻底傻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手里的蒲扇掉在了地上都不知道。

  这是林晚秋?那个高高在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林晚秋?

  那个我只敢在背后偷偷多看两眼的林晚秋?

  她要跟我……生米煮成熟饭?

  开什么国际玩笑!

  “你……你喝多了吧?”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没喝酒。”她摇摇头,眼神异常清醒,“我很清醒,陈默,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那你就是疯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事儿太离谱了,离谱到让我觉得害怕。

  “对,我就是疯了。”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再不疯,我就要死了。”

  我看着她,心里那点旖旎的念头瞬间被一股寒意取代。

  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是真的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像个被吓坏的傻子。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然后,她幽幽地说:“我爸,要把我嫁给镇上那个王老板的儿子。”

  王老板我听说过,开水泥厂的,有钱,在镇上横着走。

  他那个儿子叫王建军,我也见过,染着一头黄毛,走路晃着膀子,看人的眼神跟看牲口一样,听说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打过人。

  “他……他凭什么?”

  “凭他爸能给我爸弄到县里那个建材站站长的位置。”林晚秋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悲凉。

  我明白了。

  彻头彻尾的交易。

  用女儿的幸福,去换自己的前程。

  这种事,在我们这儿,不算新鲜。

  “那你也不能……”我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不能来找我啊!

  我们村那么多年轻人,有比我长得帅的,有比我家境好的,为什么偏偏是我?

  一个高考落榜,前途一片黑暗的穷小子。

  “因为他们都怕我爸。”林晚秋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村里这些小伙子,哪个见了我不像老鼠见了猫?也就你……”

  她顿了顿,看着我,“也就你,见了我就跟见了空气一样,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我心里苦笑。

  我不是懒得抬,是不敢抬。

  自卑,你知道吗?

  “而且,”她继续说,“你虽然考砸了,但你以前学习很好,你脑子聪明。你不是个坏人。”

  “所以你就想拉我下水?”我忍不住刺了她一句。

  “是。”她承认得坦荡,“陈默,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我的竹床上。

  “如果我嫁给王建军,我这辈子就完了。我宁可死,也不嫁给他。”

  “我不想死,我还想上大学,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只要……只要我们把事儿办了,我爸就拿我没办法了。到时候他为了脸面,也只能认了。”

  “你放心,我不要你负责,等我上了大学,毕了业,我挣了钱就还你,我给你补偿。”

  她像是在交代遗言,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有同情,有愤怒,也有一丝被“选中”的荒谬感。

  我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那张曾经让我觉得遥不可及的脸,现在就在我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心动了。

  不是那种龌龊的念头,而是一种冲动。

  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一种想跟这个操蛋的现实干一架的冲动。

  凭什么有钱有势就能为所欲为?

  凭什么一个好好的姑娘就要被当成货物一样交易?

  “你……你想清楚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想清楚了。”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却无比坚定。

  “你不后悔?”

  “不后悔。”

  我深吸了一口气,窝棚里那股呛人的蚊香味,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能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还有她急促的呼吸声。

  月光下,她的脸庞白得发光,嘴唇微微张着,像是在等待一个宣判。

  我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小人儿说:陈默,你疯了吗?这是村长的女儿!你掺和进去,林老拴能扒了你的皮!你爸妈怎么办?你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另一个小人儿说:陈默,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一个姑娘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你这辈子良心能安吗?反正你现在也是一无所有,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两个小人儿吵得我头疼。

  我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出去。

  “林晚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事儿,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知道。”

  “你爸会打死我的。”

  “他不敢。”她咬着牙,“事情闹大了,他比谁都丢脸。”

  “那王建"un呢?”

  提到这个名字,她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他就是个混蛋,是个。”

  我沉默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王建军那样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如果他知道林晚秋为了躲他,和我……

  我不敢想下去。

  “陈默,”她忽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很凉,还在发抖,“求你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用这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话。

  那个骄傲的、优秀的、像白天鹅一样的林晚秋,在向我这只癞蛤蟆求救。

  我心里的那道防线,彻底崩塌了。

  “你起来。”我说。

  她愣住了。

  “你先起来。”我又说了一遍。

  她慢慢地站起身,不解地看着我。

  我也站了起来,在狭小的窝棚里,我们几乎要撞在一起。

  我没看她,径直走到窝棚门口,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比里面凉快多了,带着西瓜的清甜和泥土的芬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下来。

  她也跟着走了出来,站在我身后,不敢说话。

  我指着满地的西瓜,对她说:“你看到这些瓜了吗?”

  她点点头。

  “我爸的腿断了,家里所有的指望,都在这些瓜身上了。”

  “一个瓜卖好了,能换回一袋化肥,一张膏药。”

  “我要是出了事,这些瓜没人管,我爸的腿没人管,我妈会哭死。”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林晚秋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又开始抽动。

  “对不起……”她小声说,“我……我没想那么多……”

  “你当然没想那么多。”我转过身,看着她,“你只想着你自己。你想着怎么逃出火坑,你想着你的大学,你的未来。”

  “我不是……”她想辩解,但声音弱得像蚊子叫。

  “你就是。”我打断她,“你觉得我是个失败者,反正已经烂到底了,再烂一点也无所谓,是吗?”

  “不是的!陈默,我真的不是这么想的!”她急了,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好人就活该被你拖下水吗?”我甩开她的手,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

  她被我吼得后退了一步,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又有点不忍。

  我他妈的,就是心软。

  我叹了口气,蹲下身,从瓜藤下摸出一个熟透了的西瓜。

  “啪”的一声,我用拳头把它砸开。

  红色的瓜瓤,黑色的瓜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我掰了一半递给她。

  “吃吧。”

  她没接,就那么看着我。

  “吃啊。”我又说了一遍,“大半夜跑来,不渴吗?”

  她这才犹豫着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汁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她也顾不上擦。

  我也拿起另一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的甜。

  甜得发苦。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就在这片静悄悄的瓜地里,啃着一个用拳头砸开的西瓜。

  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

  “陈默。”她先开了口。

  “嗯。”

  “对不起。”

  “行了,别说了。”我把啃完的瓜皮扔到一边,“再说就没意思了。”

  她也把瓜皮放下,用手背擦了擦嘴。

  “那……那我回去了。”她小声说。

  “回去?”我冷笑一声,“你现在回去,明天等着你爸把你绑上车,送到王建军床上?”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那我怎么办?”她带着哭腔问。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我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

  都是被命运按在地上摩擦的倒霉蛋。

  只不过她想反抗,而我,已经快要认命了。

  “办法,不是没有。”我说。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什么办法?”

  “你不是说,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你爸就没辙了吗?”

  她愣愣地点点头。

  “那我们就把这饭,煮得再真一点。”

  “什么……什么意思?”

  “明天一早,”我看着远处的村庄轮廓,一字一句地说,“你就跟你爸说,你怀孕了。”

  林晚秋的嘴巴张成了“O”型,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怀……怀孕了?”她结结巴巴地问,“怀……怀谁的?”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的。”

  她彻底石化了。

  过了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陈默,你……你是不是也疯了?”

  “我没疯。”我说,“你想想,如果我们真的做了什么,你爸顶多是为了脸面,捏着鼻子认了。但他心里肯定恨死我,以后有的是办法收拾我。”

  “但如果你只是‘怀孕’了,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肯定会逼问你,会打你,会骂你。你就咬死了,说孩子是我的。那天晚上你来找我,村里肯定有人看见了,这就是证据。”

  “他会来找我,找我爸妈。到时候,我们就演一场戏。”

  “演戏?”

  “对,演一场悔不当初、愿意负责、但是穷得叮当响的苦情戏。”我冷笑着说,“我要让他觉得,把你嫁给我,比嫁给王建军还让他丢脸,还让他亏本。”

  林晚秋呆呆地听着我的“计划”,眼神从震惊,到疑惑,再到一丝佩服。

  “他……他会信吗?”

  “他会的。”我笃定地说,“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俩是在演戏。在他眼里,我就是个被荷尔蒙冲昏了头的穷小子,而你,就是个不知廉耻的傻姑娘。”

  “这个计划……太冒险了。”

  “那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我反问她。

  她沉默了。

  是啊,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陈默,”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别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我是在帮我自己。”

  “帮你自己?”

  “对。”我看着天边那抹即将泛起的鱼肚白,“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待在这瓜地里,被所有人当成一个废物。”

  “林晚秋,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敢。”

  那一晚,我们没有把生米煮成熟饭。

  但我们点燃了一把火。

  一把可能会把我们自己都烧成灰烬的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晚秋就回去了。

  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陈默的人生,再也不可能平静了。

  我在瓜棚里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上午。

  太阳越升越高,瓜棚里像个烤炉,但我心里却一阵阵发冷。

  果然,中午刚过,村里的大喇叭就响了。

  是我妈的声音,她在喊我回家吃饭。

  但那声音,抖得厉害,还带着哭腔。

  我知道,事儿来了。

  我抄起砍柴刀,不是为了壮胆,就是个习惯。

  然后,我一步一步,朝家里走去。

  还没到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我爸的咆哮,和我妈的哭声。

  我家的院门大开着,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院子当中,站着三个人。

  村长林老拴,他老婆,还有水泥厂的王老板。

  林老拴的脸黑得像锅底,眼睛里冒着火。

  王老板则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我爸拄着拐,一条腿打着石膏,另一条腿在发抖,脸色苍白。

  我妈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

  “你个小!你还敢回来!”

  林老拴看见我,一个箭步冲上来,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

  我没躲。

  我知道,这一巴掌,我必须挨。

  “啪”的一声脆响。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嘴里一股血腥味。

  “爸!”

  一个声音从屋里传来。

  林晚秋冲了出来,挡在我面前。

  “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自愿的!”她哭着喊。

  “你给我滚回去!”林老拴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我没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儿!”

  “林大哥!林大哥!消消气,消消气!”我妈爬过来,抱住林老拴的腿,“孩子小,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不懂事?”林老拴一脚踹开我妈,“他都敢拐我女儿了,还叫不懂事?陈老三,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

  我爸气得嘴唇发紫,想说话,却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扶住我爸,看着林老拴,一字一句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儿跟他们没关系。”

  “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王老板终于开口了,阴阳怪气地说,“小伙子,有种啊。就是不知道,你当得起吗?”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轻蔑和鄙夷,像针一样扎人。

  “王老板,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我说。

  “怎么跟我没关系?”他笑了起来,“我本来都快成晚秋的公公了,你半路给我截了胡,你说跟我有没有关系?”

  “王建军配不上晚秋。”我冷冷地说。

  “配不上?”王老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儿子配不上,难道你这个泥腿子就配得上了?”

  “你家有什么?这三间破瓦房?还是地里那几颗烂西瓜?”

  “你拿什么养活晚秋?拿什么给她未来?”

  他每说一句,周围村民的议论声就大一分。

  我爸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妈的哭声更响了。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我拿什么?

  我有什么?

  我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一个高考落榜的失败者。

  “说不出来了吧?”王老板得意地笑了起来,“小子,别做白日梦了。你和晚秋,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村长,”他转向林老拴,“我看这事儿也好办。让这小子拿点钱出来,给晚秋打胎,然后让他滚出村子,永远别回来。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我们两家的亲事,照旧。”

  “不行!”林晚秋尖叫起来,“我死也不嫁给王建军!孩子我生下来!我就跟陈默过!”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神那么决绝,那么疯狂。

  我知道,我们俩,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了。

  “好!好!好!”林老拴怒极反笑,“你真是我的好女儿!为了这么个玩意儿,连脸都不要了!”

  他指着我,对我爸说:“陈老三,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要么,让你儿子滚蛋,这事儿我既往不咎。要么,就准备给你儿子收尸!”

  说完,他拉着他老婆,拽着还在哭喊的林晚秋,气冲冲地走了。

  王老板也跟着走了,走之前,还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还有一地鸡毛。

  村民们也觉得没戏看了,三三两两地散了。

  我爸一句话没说,拄着拐,默默地回了屋。

  我妈坐在地上,还在哭。

  “妈,别哭了。”我走过去,想扶她起来。

  她一把推开我,哭着骂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我们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你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你拿什么负责啊?我们家连给你爸看病的钱都快没了啊!”

  “林老拴和那个王老板,哪个是好惹的?他们会要了你的命啊!”

  我妈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跪在她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叫进了他的房间。

  他坐在床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我们爷俩沉默了很久。

  “你想好了?”他先开了口,声音沙哑。

  我点点头。

  “不后悔?”

  我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有大有小,还有一堆毛票。

  “这里有三千块钱。”他说,“是你妈攒下来,准备给我换药的。”

  “你拿着,明天天一亮,就走。”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爸……”

  “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他别过头,不看我,“家里有我,你别担心。”

  “我不走!”我哽咽着说,“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我们死不了。”他猛吸了一口烟,“你留下来,才是死路一条。”

  “你还年轻,有文化,出去闯一闯,总有出头的一天。”

  “至于晚秋那丫头……”他顿了顿,“是我们陈家对不起她。以后你要是出息了,就补偿她吧。”

  我跪在地上,抱着我爸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这是我爸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用他看病的救命钱,给我换一条活路。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天还没亮,我就背上我妈给我准备的干粮和那三千块钱,离开了家。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里。

  我只是不停地走,坐最慢的绿皮火车,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

  我在南方一个工地上找了份活,搬砖,扛水泥。

  每天累得像条死狗,但晚上躺在工棚的硬板床上,我却睡得格外踏实。

  因为我知道,我活着,我得挣钱。

  我要把我爸的救命钱挣回来,我要把欠林晚秋的还上。

  我断了和家里的一切联系,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怕林老拴和王建军会通过我,找到我爸妈的麻烦。

  每个月,我都会匿名往家里寄钱。

  不多,但那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工地的日子很苦,工友们来自五湖四海,唯一的娱乐就是晚上喝点小酒,吹牛打屁。

  他们聊得最多的,就是女人。

  每次听到他们用污言秽语谈论女人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林晚秋。

  想起她那天晚上,在瓜棚里,那双绝望又倔强的眼睛。

  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孩子……打掉了吗?

  她有没有嫁给王建军?

  她……过得好吗?

  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心。

  但我不敢去打听。

  我只能把这些思念和愧疚,深深地埋在心底,变成我搬砖扛水泥的力气。

  两年后,我攒了一万块钱。

  我离开了工地,在一个城中村租了个小单间,报了个高考复读班。

  白天上课,晚上去大排档洗盘子。

  那段日子比在工地上还苦,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因为我的心里,有了一束光。

  是林晚秋点燃的。

  是她让我知道,人不能认命。

  越是被踩在泥里,越要仰望星空。

  第二年,我考上了。

  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只是一个普通的二本。

  但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哭了。

  我一个人,在那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哭得稀里哗啦。

  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去了。

  我终于,有了一点点面对过去的勇气。

  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时隔三年,我又踏上了这片熟悉的土地。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但感觉一切都变了。

  我家门口新修了水泥路。

  我家的三间破瓦房,也翻新成了两层小楼。

  我站在家门口,近乡情怯,竟然不敢进去。

  “小默?”

  一个试探的声音传来。

  我回头,看见邻居张大娘,提着个菜篮子。

  她愣愣地看着我,看了好半天,才敢认。

  “哎呀!真是小默!你可算回来了!”

  张大娘这一嗓子,把我妈给喊了出来。

  我妈看着我,先是愣住,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她冲过来,抱着我,又打又骂。

  “你个死孩子!你还知道回来啊!你这三年死哪儿去了啊!你知不知道妈多想你啊!”

  我抱着我妈,任由她的拳头落在我的背上。

  “妈,我回来了。”

  我爸也拄着拐杖出来了。

  他的腿还是没好利索,但气色比三年前好多了。

  他看着我,眼圈红了,嘴上却说:“回来就回来,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那天晚上,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又坐在一起吃饭了。

  饭桌上,我妈跟我说了这三年的事。

  我走后,林老拴和王老板确实来找过几次麻烦。

  但我爸把那三千块钱拿了出来,说是我留给晚秋的“补偿”,还说我已经死在外面了。

  他们闹了几次,没占到便宜,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晚秋呢?”我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妈叹了口气。

  “那丫头,也是个烈性子。”

  原来,在我走后,林晚秋就以死相逼,死活不肯打掉“孩子”。

  林老拴拿她没办法,又怕事情闹大,丢了官位,就把她关在家里。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她就从家里跑了。

  也走了。

  “走了?”我的心一沉,“去哪了?”

  “不知道。”我妈摇摇头,“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她爸妈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有人说她去南方打工了,也有人说她……想不开,跳河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那……王建军呢?”

  “他?”我妈撇撇嘴,“他后来娶了镇上另一个厂长的女儿,日子过得挺逍遥。不过前年,他爸的水泥厂出了事,污染太严重,被人举报了,罚了一大笔钱,厂子也关了。他现在就是个混日子的,啥也不是。”

  善恶终有报。

  我心里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茫然。

  晚秋,你到底在哪?

  你过得好不好?

  大学四年,我一边读书,一边拼命打工。

  我拿了所有能拿的奖学金,做了所有能做的兼职。

  我没有谈恋爱,也没有什么朋友。

  我的心里,只装着两件事:挣钱,和找到林晚秋。

  我利用寒暑假,去了很多地方。

  广州,深圳,东莞……

  所有传说中外来务工人员聚集的地方,我都去找过。

  我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张望,在拥挤的工业区打听。

  但中国太大了,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

  996是常态,头发掉得比挣得还快。

  但我不敢停下来。

  我每个月都给我爸妈寄钱,让他们不要再下地了,好好养老。

  我用我所有的业余时间,写了一个小程序。

  一个基于人脸识别的寻人程序。

  我把林晚秋唯一的一张高中毕业照,扫描了进去。

  然后,我把它挂在了网上,连接了所有我能连接到的公共数据库。

  我知道这希望渺茫,甚至有点违法。

  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像一个偏执的疯子,每天都要打开那个程序几十遍。

  看着屏幕上“匹配度0%”的结果,从希望,到失望,再到麻木。

  就这么过了两年。

  我已经28岁了。

  我成了一个标准的城市大龄未婚男青年。

  我妈开始疯狂地给我安排相亲。

  “小默啊,你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你看人家张大娘的孙子,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我每次都敷衍过去。

  我知道,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叫林晚秋的姑娘。

  她不走,谁也住不进来。

  那天,我又加完一个通宵的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

  像往常一样,我习惯性地打开了那个寻人程序。

  突然,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红色的提示框。

  “发现高度相似目标,匹配度93.7%。”

  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手抖得连鼠标都握不住。

  照片的来源,是一个公益组织的志愿者活动新闻图。

  地点,在西部一个偏远的山区。

  照片上,一个穿着朴素冲锋衣的短发女人,正蹲在地上,给一个满脸泥垢的小女孩擦脸。

  她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虽然她剪了短发,皮肤也晒黑了,脸颊上还有些高原红。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她。

  林晚秋。

  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那张照片,又哭又笑。

  眼泪把屏幕都打湿了。

  她还活着。

  她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我立刻请了年假,买了去那个山区的机票。

  我没有告诉她我要去。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火车、再到颠簸的盘山公路,我终于来到了那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村庄。

  村子很穷,比我们村当年还穷。

  我按照新闻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所谓的“支教点”。

  其实就是一间破败的土屋。

  我到的时候,孩子们正在上课。

  林晚秋站在一块用木炭涂黑的木板前,正在教孩子们念拼音。

  “a…o…e…”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我没有进去,就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

  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绝望无助的少女了。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和温柔的力量。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她已经找到了她的世界,她的价值。

  而我,只是她过去的一个符号。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来这里,到底对不对。

  下课铃响了。

  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从教室里飞了出来。

  林晚秋收拾着教案,一抬头,看见了窗外的我。

  她愣住了。

  手里的粉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们俩,隔着一扇破旧的木窗,遥遥相望。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夏天的瓜棚。

  她慢慢地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陈默?”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我。”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也笑了,眼圈却红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写的程序。”

  “程序?”

  “说来话长。”

  我们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笑着。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我大学毕业后,就来这里了。”她说,“当年我从家里跑出来,没地方去,被一个公益组织收留了。后来就跟着他们,到处跑。”

  “这里需要老师,我就留下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我知道,这背后,有多少的艰辛和不易。

  “你爸妈……”

  “我前年回去过一次。”她说,“我爸老了很多,也不再提当年的事了。我妈抱着我哭了一场。”

  “他……没当上那个站长。”她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

  “我知道。”

  “你呢?”她看着我,“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说,“我考上大学了,现在在城里当程序员。”

  “哦。”她点点头,“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尴尬的沉默。

  “那个……”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十年的问题,“你……一个人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摇了摇头,笑了。

  “不是。”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不是一个人。”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有一整个班的学生。”

  我看着她狡黠的笑容,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我忍不住也笑了。

  “你学坏了,林晚秋。”

  “跟你学的。”

  那天晚上,我们在村里唯一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几包花生米。

  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着满天的星星。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这几年的颠沛流离,聊她这几年的支教生活。

  聊我们共同的过去,和截然不同的现在。

  “陈默,”她忽然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年,没有真的把生米煮成熟饭。”

  我看着她,她的侧脸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如果当年你真的做了,或许我能逃离王建军,但我也会一辈子看不起你,看不起我自己。”

  “是你让我知道,反抗,不一定非要用毁灭自己的方式。”

  “是你把我推上了另一条路,一条更难走,但更让我心安理得的路。”

  我喝了一口啤酒,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其实,我也要谢谢你。”我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年,半夜摸进了我的瓜棚。”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现在还在那个瓜棚里,守着几亩西瓜,抱怨着命运不公。”

  “是你让我知道,人,不能认命。”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晚的酒,我们喝到很晚。

  没有醉,心却很满。

  我在那个小山村待了一个星期,那是我的整个年假。

  我帮她修了漏雨的屋顶,给孩子们装了新的电灯,用我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教他们认识外面的世界。

  孩子们都很喜欢我,围着我“陈老师”“陈老师”地叫。

  林晚秋就在一旁看着,笑得很开心。

  离别的那天,她和孩子们一起来送我。

  孩子们拉着我的衣角,依依不舍。

  “陈老师,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会的。”我摸着他们的头,“一定会的。”

  我上了那辆破旧的班车,林晚秋站在车下,看着我。

  车子启动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跳下车,想留下来。

  但我没有。

  我知道,我还有我的责任。

  我爸妈还在等我。

  我的世界,在那个喧嚣的城市里。

  而她的世界,在这片宁静的大山里。

  回到城市,我又投入到了繁忙的工作中。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心,不再是空的了。

  我开始每个月都给那个山区小学寄钱,寄书,寄各种学习用品。

  我和林晚秋,也保持着联系。

  我们不聊感情,只聊孩子们,聊工作,聊生活中的琐事。

  像两个认识了很久很久的老朋友。

  第二年春节,我回家过年。

  我妈又开始念叨我的婚事。

  “小默啊,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我看着我妈,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

  “是谁?”我妈眼睛一亮。

  “到时候,我带她回来给您看。”

  过完年,我向公司提交了辞职信。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放着年薪几十万的工作不要,要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

  我没有解释。

  有些事,不需要向别人解释。

  我用我这几年的积蓄,加上我写的一些小程序赚的钱,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会。

  专门资助山区的贫困教育。

  然后,我背上行囊,又一次踏上了去往那个小山村的路。

  这次,我没有买返程票。

  我到的时候,正是春天。

  山里的桃花都开了,漫山遍野,粉红一片。

  林晚秋正在给孩子们上课。

  我没有打扰她,就站在那棵开得最灿烂的桃树下,等她。

  她下课后,看到了我,愣住了。

  “你……怎么又来了?没上班吗?”

  “我辞职了。”我说。

  “辞职了?”她一脸震惊。

  “嗯。”我点点头,朝她走过去,“林老师,你们这里,还缺老师吗?”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得懂的欣喜。

  “缺。”她点点头,“一直都缺。”

  “那……你看我行吗?”我笑着问,“虽然我不会教拼音,但我可以教他们编程,教他们英语,教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眼圈慢慢地红了。

  “陈默,你没必要这样的。”她说,“你有你的人生,我……”

  “我的人生,我自己决定。”我打断她,“林晚秋,十年前,在瓜棚里,你问我敢不敢。”

  “今天,我也想问你一句。”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林晚秋,这锅饭,我们已经用十年的时间,把米淘干净了,把水烧开了。”

  “现在,你敢不敢,和我一起,把它煮熟?”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她的脸上,带着笑。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敢。”

  那一年,我在瓜棚守夜,一个漂亮的姑娘摸进我的窝棚,说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我拒绝了。

  十年后,我去了她支教的山村,在桃花树下,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把这锅饭煮熟。

  她答应了。

  我们的故事,没有开始在那个燥热的夏夜,而是开始在这个温暖的春天。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也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们只是两个在泥泞里挣扎过的普通人,用十年的时间,各自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然后,在最恰当的时候,再次相遇。

  我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

  本文标题:女子用头砸西瓜把自己送进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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