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偷电脑睡不着还到派出所
电话是凌晨两点半打来的。
手机在床头柜上发出那种独有的、撕心裂肺的震动,像一条垂死的鱼在木板上最后地扑腾。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心脏被这动静拽得狠狠一抽。
睡在我旁边的老婆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把头蒙进被子里。
我摸到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王厂长。
完了。
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王厂长亲自打电话,绝对不是请我明天早上喝豆浆。
我划开接听,声音因为刚睡醒,沙得像被砂纸磨过。
“喂,王厂长。”
“小陈!你赶紧来厂里一趟!三号线的德国机床,主控PLC烧了!”
王厂长的声音像是从一个被捏紧的易拉罐里挤出来的,尖锐,还带着电流的杂音,充满了世界末日般的恐慌。
德国机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是我最头疼的祖宗。全厂最贵、最精密,也是脾气最古怪的设备。它的PLC(可编程逻辑控制器)系统复杂得像人类的神经网络,一根线搭错,整个车间都得给你演一出集体瘫痪。
“我马上到。”
我没多问一句废话。
这种时候,问“为什么会烧”和问“人为什么会死”一样,毫无意义。
挂了电话,我几乎是滚下床的。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牛仔裤、T恤,动作快得像个贼。
老婆被我吵醒了,从被子里探出头,睡眼惺忪地问:“又去啊?”
“嗯,德国那台。”
“唉,”她叹了口气,坐起来,“给你热杯牛奶?”
“来不及了,那边等着下锅呢。”
我一边说,一边套上鞋,抓起门边的车钥匙。
“那你路上慢点开。”
“知道。”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我能想象到她重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的样子。
这就是我的生活。一个高级维修钳工,听着好像挺有技术含量,说白了,就是工厂的24小时待命消防员。
尤其是像我这种专门伺候进口精密设备的人。
车开出小区,凌晨的城市空旷得像个巨大的布景板。路灯把我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又缩短。
我踩着油门,脑子里已经开始过电影了。
三号线那台机床的电路图、PLC的I/O端口分布、上次检修的记录、可能出问题的几个模块……
车间里灯火通明,和我来时路上死寂的城市判若两个世界。
巨大的机器已经停摆,平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让人心慌的寂静,以及几十号人聚在一起的嗡嗡议论声。
王厂长一见我,像见了救星,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
他五十多岁,头发稀疏,此刻脑门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小陈,你可算来了!快,快去看看!”
他的手劲很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肉里。
车间主任、几个技术员,全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陈工,我们试了重启,没用。”
“备用模块换上去了,还是报故障。”
“德国那边联系了,说工程师最快也要后天才能到,而且报价……”
主任没说下去,但那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摆摆手,打断他们。
“都让开,我看看。”
我挤到那台庞然大物跟前,一股子烧焦的臭味直冲鼻腔。
控制柜的门开着,里面一团糟。
我戴上手套,拿出万用表和示波器,开始挨个排查。
这种活儿,急不得,但又必须快。
就像在拆一个定时炸弹,你知道红线蓝线总有一根是对的,但剪错的代价你付不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流下来,淌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没空去擦。
整个车间的工人、干部,几十双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到快要凝固的气氛。
这批货是加急的出口订单,违约金是按小时算的。
这台机器停一分钟,厂里的损失就是个天文数字。
我就是那个被架在火上烤的人。
终于,在检查到第三个驱动模块的时候,我发现了问题。
一个不起眼的电容,爆了。
黑乎乎的,像一颗被烧焦的痣。
但问题不止于此。电容爆炸,冲击了PLC的输入端口,连带着烧毁了一片数字量输入模块。
这就是连锁反应。
“找到了,”我直起身,嗓子已经哑了,“驱动模块电容击穿,连着烧了PLC的DI板。”
王厂长立刻问:“能修吗?多久能修好?”
“能修,”我呼出一口浊气,“但是DI板得换。备件库里有吗?”
车间主任一愣,脸色变得很难看:“有是有,但是……在乙区的仓库,那边晚上锁门了,钥匙在行政刘经理那儿。”
“那就给她打电话啊!”王厂长吼道。
主任缩了缩脖子:“打了,刘经理说她家住得远,而且仓库钥匙不能离人,这是规定。她说……她说等明天早上八点她上班了再开。”
“规定?规定个屁!”王厂长气得跳脚,在原地转了两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讲规定!这批货要是交不出去,大家都别干了!”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开始拆卸烧坏的模块。
我知道刘经理。
行政部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戴着金边眼镜,永远一副公事公办、六亲不认的表情。
她的世界里只有两样东西:规定,和不符合规定的东西。
跟她讲人情,等于跟石头讲道理。
王厂长骂了一通,最后还是没辙。他总不能派人去砸了仓库的门。
他转过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小陈,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绕过去?或者……先用别的顶上?”
我摇摇头。
“厂长,这是德国人的东西,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那块板子,神仙也开不了机。”
王厂长的脸彻底垮了。
“那……那怎么办?就这么干等到早上八点?”
整个车间一片死寂。
我想了想,开口道:“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又聚焦在我身上。
“那块DI板,我可以试着修。把烧掉的元件换掉,再飞几根线。但不保证百分之百成功,而且需要时间。”
“需要多久?”
“顺利的话,天亮之前。”
王厂长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修!小陈,你放手去修!需要什么你说话!只要能让它动起来,什么都行!”
“行。”
我点点头,转身走向我的工具台。
“给我找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再来两个人给我打下手,递个东西就行。其他人,都散了,围在这儿我静不下心。”
接下来,就是一场漫长的、孤独的战役。
我被安排在车间二楼的检修室。
那块被烧得黢黑的电路板就躺在我的工作台上,像一具等待尸检的骸骨。
我打开强光台灯,戴上放大镜,手里拿着比绣花针还细的电烙铁和镊子,开始在上面动手术。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眼力、耐心和手上功夫的活儿。
电路板上的元器件比米粒还小,焊点密密麻麻,像一片微缩的星空。
我必须先把烧毁的元件一个个取下来,清理焊盘,再从废旧的板子上找到同型号的元件,小心翼翼地焊上去。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电烙铁接触焊锡时发出的“滋滋”轻响。
汗水一次又一次地模糊我的视线,我就停下来,用手背抹一把,然后继续。
腰开始发酸,脖子也僵硬得像块石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焊上了最后一个元件。
接着是飞线。
用比头发丝还细的漆包线,在断裂的电路之间重新建立连接。
这比绣花还要精细。
手稍微一抖,前功尽弃。
当我用烙铁烫断最后一根飞线的线头时,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把修好的板子装回机器,接上所有线缆。
我走到操作台前,对旁边已经熬得双眼通红的王厂长说:“厂长,准备开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按下了绿色的启动按钮。
控制柜里响起一阵轻微的继电器吸合声,屏幕闪烁了几下,接着,熟悉的系统界面跳了出来。
“成功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整个车间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工人们互相拥抱,技术员们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
王厂长紧紧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晃着,嘴里不停地说着:“好样的!小陈!你真是我们厂的功臣!大功臣!”
我只是笑了笑,笑得有些麻木。
太累了。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那种疲惫。
我感觉自己随时都能瘫倒在地。
王厂长看出了我的状态,立刻对车间主任说:“快!给陈工安排休息!今天,不,今明两天,都给他放假!让他好好歇歇!”
然后他又转头对我说:“小陈,这次的奖金,我给你申请最高的!你放心!”
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厂长”,就准备回家。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胃里空得像个无底洞,从昨晚到现在,我滴水未进。
路过厂区食堂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食堂里空无一人,但保温柜里还放着几个给夜班工人准备的盒饭。
我实在是饿得走不动路了。
想着反正也是给夜班工人准备的,我拿一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再说,我这通宵抢修,比任何夜班都辛苦。
我刷了自己的工卡。
刷卡机显示余额不足,我才想起来这个月饭卡没充钱。
算了。
我从保温柜里拿了一盒饭,想着回头跟食堂说一声,补个钱就行。十块钱的事。
饭是凉的,菜也油腻腻的,但我饿急了,三下五除二就扒拉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我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倒在床上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醒来后,老婆给我端来一碗热汤,说我睡觉的时候王厂长还打了个电话来,问我休息得怎么样,让我安心休假。
我心里暖洋洋的。
觉得这一夜的辛苦,值了。
能得到领导的认可,能解决掉那么大的麻烦,那种成就感,是金钱无法衡量的。
休了两天假,我神清气爽地回去上班。
同事们见到我,都竖起大拇指。
“陈哥,牛逼!”
“陈工,你那天晚上太帅了!”
我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心里那点虚荣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直到月底发工资那天。
我们厂是电子工资条,每个月25号发到个人邮箱。
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点开邮件,查看我的工资条。
加班费,绩效,补贴……一项项看下来,都没问题。
王厂长也确实没食言,奖金那一栏,是一个鲜红的“5000”。这是我们厂最高的单项奖金额度了。
我心里挺高兴。
然而,当我把目光移到“扣款项”时,我的笑容凝固了。
在“迟到早退”和“事假”这些常规扣款下面,多了一行陌生的条目。
“违规事件处理扣款”。
后面的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眼睛上。
-38000.00。
三万八千块。
我反复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小数点没错,零的个数也没错。
就是三万八千。
我整个人都懵了。
这他妈是什么?抢劫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财务搞错了。
我拿着手机,直接冲进了财务室。
财务室的小姑娘被我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了一跳。
“陈工,你……你有什么事吗?”
“我工资条怎么回事?这笔三万八的扣款是什么东西?”我把手机屏幕杵到她面前。
她看了看,然后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张单子。
“哦,这个啊……是行政部转过来的处罚通知单。”
“行政部?”我脑子里立刻闪过刘经理那张扑克脸,“什么处罚?我犯什么事了要罚我三万八?”
小姑娘指着单子上的条款,小声念道:
“根据公司《员工行为规范手册》第7章第3条,以及《食堂及后勤资源管理规定》第11条,员工陈某在非工作时间,未经许可,擅自取用食堂储备物资,且未按规定流程支付费用,行为恶劣,严重违反公司纪律。经行政部核实,并报主管领导审批,决定给予一次性经济处罚。”
我听得目瞪口呆。
“等等……你说的是什么事?我什么时候擅自取用食堂物资了?”
“通知单上写着,本月3号凌晨6点15分,你在二号食堂拿走一份盒饭。”
3号凌晨……
那不就是我通宵抢修完那天早上吗?
我因为一盒十块钱的盒饭,被罚了三万八?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愤怒,像火山一样从我心底喷发出来。
“就为了一盒饭?一盒饭罚我三万八?你们疯了吧!”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财务室的人都朝我看来。
那小姑娘被我吓得快哭了。
“陈工,你别冲我喊啊……这是行政部的单子,我们财务只是执行……”
我转身就走,直奔行政部。
刘经理的办公室门关着。
我连门都没敲,一把推开。
她正坐在办公桌后,悠闲地喝着茶。看到我闯进来,她皱了皱眉,扶了扶金边眼镜。
“陈工,你有什么事吗?不知道进门要先敲门吗?”
她的语气平淡,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质问。
我把那张电子工资条的截图调出来,手机重重地拍在她桌上。
“刘经理,我想请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瞥了一眼屏幕,然后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
“字面意思。陈工看不懂汉字吗?”
“为了一盒饭,罚我三万八?你这是抢钱!”
“陈工,请注意你的言辞。”她脸色一沉,“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是公司规定。你违反了规定,就要接受处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什么狗屁规定?我那天晚上通宵给厂里抢修设备,从半夜两点半干到早上六点,整整一夜没合眼,没喝一口水!我饿得快虚脱了,在食堂吃个盒饭怎么了?我为厂里挽回了上百万的损失,就换来这个?”
我的声音在发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觉得心寒。
刘经理靠在椅背上,双臂环抱,冷冷地看着我。
“陈工,一码归一码。你抢修设备,是你的工作职责,厂里也给了你奖金,放了你假,没有亏待你。但是,你违反规定,是另外一回事。不能因为你有功,就可以无视纪律。”
“我不是无视纪律!我当时身上没带钱,饭卡也忘了充,我回头可以补上!十块钱的事,至于吗?”
“至于。”她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问题。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饿了就去拿,渴了就去喝,那公司的管理还怎么进行?今天你拿一份盒饭,明天他是不是就能搬一台电脑回家?”
这神一样的逻辑让我笑了。
气笑了。
“刘经理,你这偷换概念玩得真溜啊。我拿盒饭跟偷电脑能是一回事吗?再说了,就算我错了,罚款三万八,这依据是什么?劳动法规定罚款上限是多少,你比我清楚吧?”
“我们这不是罚款。”她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微笑,“这是‘违规事件处理扣款’。公司根据你这次违规行为可能造成的潜在风险、以及对管理秩序造成的冲击,综合评估出的一个数字。”
“潜在风险?我吃个盒饭能有什么潜在风险?吃坏肚子我自己负责!”
“你错了。你擅自取用,万一那盒饭是过期的,你吃出问题,最后责任算谁的?算公司的。你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导致其他员工效仿,管理成本会增加多少?这些都是潜在的损失。三万八,是根据我们公司内部的管理模型,经过精密计算得出的结果。”
精密计算。
我看着她那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脸,感觉自己像个闯进了精神病院的正常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决定换个思路。
“行,刘经理,规定是吧?那我们谈谈规定。我那天晚上为什么会饿肚子?是因为我被厂长半夜两点半叫来处理紧急故障。按照规定,这种非正常工作时间的紧急征召,后勤保障是不是应该跟上?是不是应该有人负责我的饮食?结果呢?别说吃的,连瓶水都没人给我送。这也是符合规定吗?”
刘经理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后勤保障有流程,需要提前申请。你这次情况特殊,属于突发事件,来不及走流程。这是可以理解的。”
“哦,我来不及走流程就可以饿着肚子干活,你那边走流程就可以罚我三万八。双标玩得真好啊,刘经理。”
我的语气充满了讽刺。
她脸色更难看了。
“陈工,我不想跟你做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处罚决定已经下来了,并且经过了王厂长的签字审批。你要是有异议,可以去找王厂长。”
她把皮球踢给了王厂长。
王厂长签字了?
这个消息比三万八的罚款本身更让我心寒。
那个前几天还握着我的手,叫我“功臣”的人,转头就在处罚我三万八的单子上签了字。
我看着刘经理,忽然觉得跟她争论下去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只是一个执行者,一个把规定当成圣旨的机器。
真正的根源,在上面。
我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我直接去了厂长办公室。
王厂长的秘书看到我,想拦一下,说厂长在开会。
我直接推开她,拧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王厂长正和几个副厂长围着一张图纸讨论着什么,看到我闯进来,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小陈?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我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上还是那张工资条。
“王厂长,我想问问,这个扣款,您签字了?”
王厂长看了一眼,眼神有些躲闪。
他清了清嗓子,对其他几个人说:“你们先出去一下,我跟小陈聊聊。”
等人都出去了,他才叹了口气,示意我坐下。
“小陈啊,你先别激动。”
“我不激动。”我站在原地,没坐,“我就是想不明白。”
“唉,”他从抽屉里拿出烟,递给我一根,我没接。他自己点上,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这事……我知道你委屈。”
“您知道我委屈,您还签字?”
“我不签字能怎么办?”他摊开手,一脸的无奈,“刘经理把规章制度一条条摆出来,把单子递到我面前。我不签,就是我带头破坏公司纪律。我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啊。”
“身不由己就可以黑白不分吗?那天晚上的情况您最清楚。我为厂里省了多少钱,避免了多大的损失,您也清楚。就为了一盒饭,这么对我,您的良心过得去?”
“小陈,你说话别这么冲。”他皱起眉,“我当然知道你是有功之臣。所以奖金我不是给你申请到最高了吗?五千块!这已经破例了。”
我笑了。
“是啊,一边给我五千块奖金,一边扣我三万八。这一进一出,我还倒欠厂里三万三。您这账算得真精明。”
“话不能这么说。奖金是奖金,处罚是处罚,这是两码事。”他重复着刘经理那套说辞。
“在我看来就是一码事!”我终于忍不住了,“你们就是觉得我好拿捏!觉得我一个技术工,除了这点手艺什么都没有,离了这儿活不了,所以就可以随便欺负,是吗?”
“小陈!你怎么能这么想?”王厂长站了起来,提高了音量,“厂里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没数吗?这些年,你的待遇在全厂是最高的,你的技术我们也是最认可的。但你不能恃才傲物,不能不把规定放在眼里!”
恃才傲物。
好大一顶帽子。
我看着他,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我明白了。
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辛苦,所有的付出,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是个好用的工具,但工具就必须遵守工具的守则。
一旦工具试图讲感情、讲道理,那就是“恃才傲物”。
“好,好一个恃才傲物。”我点点头,声音平静得可怕,“王厂长,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这事呢,就这么过去了。那三万八,也不是真让你出。你看这样行不行,下半年我找几个由头,给你发几次项目奖金,慢慢给你补回来。这样,刘经理那边面子上也过得去,你也没什么实际损失。皆大欢喜,怎么样?”
他以为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我听来,却充满了施舍和侮辱。
我需要他偷偷摸摸地把本该属于我的钱“补”给我?
我成了那个需要被照顾情绪的无理取闹者?
“不必了,王厂长。”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钱,我认扣。就当是我花三万八,买了个教训。”
王厂长愣住了:“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今天起,我陈某人,也是一个‘按规定办事’的人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工位上,同事老李凑了过来,他是我师傅,一个快退休的老钳工。
“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对,去找厂长了?”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打开电脑,找到我的工作排班表,然后拿出一支笔,在上面画了几条线。
老李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你小子,这是要……”
我把手机拿出来,找到设置,把“工作时间外来电”设置成全部拦截。
然后,我抬起头,对老李笑了笑。
那笑容,估计比哭还难看。
“师傅,以后,朝九晚五,周末双休。下班时间,天塌下来也别找我。”
从那天起,我变了。
以前,我是车间里最积极的人。设备有点小毛病,不等别人开口,我就主动过去看看。谁的技术上有问题,来问我,我从不藏私。手机24小时开机,随叫随到。
王厂长说我是厂里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我曾经还为这个评价沾沾自喜。
现在,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上班时间,我准时到岗。
拧螺丝,换零件,做保养,所有分内的工作,我一丝不苟,做得比谁都标准。
但只要下班铃一响,我立刻关电脑,换衣服,走人。
一分钟都不多待。
手机?下班就调成飞行模式。后来嫌麻烦,干脆专门买了张新卡,只告诉了家里人。原来的工作号码,一到下午五点,就关机。
一开始,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个星期后,问题来了。
周五下午,四点五十,二号线的打包机出了故障。传感器失灵,不停地误报警。
车间主任找到我:“小陈,快下班了,你辛苦一下,去看一眼。这批货等着打包出库呢。”
换做以前,我二话不说就拎着工具箱去了。
现在,我看了看手表。
“主任,还有十分钟下班。这个故障排查起来,快则半小时,慢则一两个小时。这算加班了。”
主任一愣:“加就加呗,回头给你报加班费。”
“不了。”我摇摇头,“我家里有事,不能加班。而且,按照公司规定,加班需要提前一天提交申请,由部门领导和行政部审批。您这临时安排,不符合规定。”
我把刘经理那套“规定论”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车间主任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因为我说的,确实是公司白纸黑字写着的规定。
只不过平时为了生产,大家都是特事特办,没人真的去遵守那套繁琐的流程。
“那……那怎么办?这机器……”
“您安排白班或者夜班的同事处理吧,他们的工作时间包含了这个。我的工作时间,到五点就结束了。”
说完,我开始收拾东西。
五点整,我准时打卡下班,在车间主任和一众同事复杂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那天晚上,我老婆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吃得特别香。
睡觉时,手机关机,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听说那台打包机,几个年轻技术员搞了一晚上,没搞定。最后还是周六白班的老师傅,凭着经验,换了个继电器才解决。
但那一批货,整整耽误了一晚上。
车间主任被王厂长在生产例会上点名批评。
他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怨毒。
我不在乎。
又过了几天,晚上十点多,王厂长亲自给我那个旧号码打电话。
当然,是关机。
后来听老李说,是五号线的变频器炸了,整个生产线停摆。那是另一台进口设备,除了我,厂里没人能玩得转。
他们折腾了半宿,最后只能把活儿分到别的生产线上,效率慢了一大半。
王厂长气得在办公室里摔了杯子。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办公室,王厂长的秘书就来了。
“陈工,王厂长请您过去一趟。”
我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王厂长坐在他的大班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像上次那样跟我客套。
“小陈,你什么意思?”他开门见山。
“什么什么意思?”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别跟我装蒜!昨天晚上为什么关机?你知不知道五号线停了多久?损失多大?”
“王厂长,”我平静地看着他,“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我很乐意跟您讨论工作上的任何问题。但是,我的下班时间,是我自己的私人时间。我关机,或者不关机,是我个人的自由,公司规定里好像没有哪一条说员工下班后必须保持手机畅通吧?”
王厂长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陈建国!你别给我玩这套!你以为厂里离了你就不转了?”
他连名带姓地喊我了。
“厂里离了谁都照样转,这个我当然知道。”我点点头,“所以,我更要安排好我的私人时间了。毕竟,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对吧?”
“你……”他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这是在威胁我?在跟公司对抗?”
“我没有。我只是在‘按规定办事’。”我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发音,“王厂长,您和刘经理不是一直强调,规定是公司的基石吗?我现在就是在维护这块基石。我觉得,我做得非常对。”
王厂长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自己强调的“规定”,会成为一把对准他自己的枪。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陈建国,你有种。”
“我先去车间了,还有设备等着我保养。”
我转身离开,留下他在办公室里生闷气。
我知道,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但我不后悔。
人活一口气。三万八,我认了。但这个尊严,我必须自己找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一个标准的“钟点工”。
上班兢兢业业,下班无影无踪。
车间里的突发故障明显多了起来。
也不是说设备真的就那么巧,总在我下班后坏。而是以前,很多小毛病,我在巡检的时候就顺手处理了,根本到不了“故障”的程度。
现在,我不“顺手”了。
只要不是我排班计划里的工作,只要不是在我的工作时间,一概不管。
小毛病拖成大问题,大问题拖成停产事故。
车间的生产效率肉眼可见地往下滑。
报废率在上升,交货期在延迟。
怨声载道。
车间主任天天被骂,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一些同事也开始疏远我,觉得我太“独”,不顾集体利益。
只有老李,偶尔会拍拍我的肩膀。
“小子,悠着点。胳膊拧不过大腿。”
“师傅,我这胳膊,不想再被他们拧了。”我回答。
王厂长又找我谈了两次。
一次怀柔,说只要我恢复以前的工作状态,那个三万八他立刻让财务给我冲回来,再额外给我包个大红包。
我拒绝了。
“王厂长,我现在觉得‘按规定办事’挺好的,人轻松,没压力。”
一次威胁,说我再这样消极怠工,就按规定处理我。
我笑了。
“欢迎您按规定处理。我的所有工作记录都符合规范,没有任何可以被处理的理由。如果您想无故辞退我,那我们劳动仲裁见。”
王厂长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我所有的行为,都完美地踩在了“规定”的框架内。
我用他们给我的枷锁,给自己打造了一副最坚固的铠甲。
厂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
我知道,他们在等。
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把我踢走的机会。
或者,等我先耗不住。
我也在等。
等那台德国祖宗,再发一次脾气。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
天气闷热,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正在做设备保养记录,忽然,整个车间的照明灯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三号线那边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然后“哐当”一声巨响!
世界安静了。
所有正在运转的机器,都停了下来。
我心里一沉。
来了。
整个车间瞬间炸了锅。
“怎么回事?”
“停电了?”
“不对!总闸没跳!”
车间主任连滚带爬地从办公室里冲出来,脸色惨白。
“三号线!三号线的主机撞刀了!”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撞刀。
对于一台数控机床,尤其是那台德国来的精密机床来说,这是最严重的事故。
意味着主轴和刀库在非正常指令下发生了碰撞。
轻则刀具报废,主轴锁死。
重则主轴变形,刀库损毁,甚至整个机床的精度报废。
那台机器,买来的时候花了近千万。要是报废了……
没人敢想下去。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动。
我看到王厂长、几个副厂长、总工程师,一群厂里的高层,全都疯了一样往三号线那边跑。
整个工厂的空气,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点了一根烟。
楼下,乱成了一锅粥。
技术员们围着那台沉默的巨兽,束手无策。
有人试图重启,但系统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屏幕上一片漆黑。
有人想手动摇出主轴,发现已经卡死了,纹丝不动。
我能听到王厂长在楼下咆哮,声音都变了调。
“人呢!陈建国呢!让他给我滚过来!”
车间主任抬头看到了窗边的我,像看到了鬼一样,指着我大喊:“厂长!他……他在这儿!”
王厂长猛地抬头,和我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是红的,布满了血丝,像一头绝望的困兽。
我冲他弹了弹烟灰,然后,看了一眼手表。
四点四十五。
还有十五分钟下班。
我掐了烟,回到座位上,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
整理工具,擦拭桌面,填写今天的工作日志。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五点整。
我拿起包,走出办公室,走向打卡机。
整个车间的人,都用一种极其诡异的目光看着我。
有愤怒,有不解,有恐惧,也有幸灾乐祸。
我不在乎。
我走到打卡机前,伸出手指。
“陈建国!”
王厂长带着一股风冲到了我面前,拦住了我。
他身后跟着一群人,把路堵得死死的。
“你要干什么去?”他咬着牙问,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下班。”我平静地回答。
“下班?”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笑声却比哭还难听,“你他妈看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厂子都要完蛋了,你要下班?”
“王厂长,请注意您的言辞。”我学着刘经理的口气,“现在是我的下班时间。至于厂子里的设备问题,那是白班和夜班同事的工作范围。按规定,我不能干涉他们的工作。”
“规定!规定!又是他妈的规定!”王厂长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我告诉你陈建国,今天,你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我明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
我任由他抓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可以。按照劳动法,无故辞退员工,需要赔偿N+1。我的工龄是12年,月薪是税前两万。您算算,您需要赔我多少钱。正好,我拿着这笔钱,可以休息一段时间,或者自己开个小修理店,也挺好的。”
王厂长的手,僵住了。
他死死地瞪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他更知道,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让我走。
全中国,能修好这台机器、并且立刻就能动手的人,可能不超过十个。
而我,是离他最近,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一个。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俩,大气都不敢出。
僵持。
漫长的僵持。
最后,先松劲的,是他。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眼神里的凶狠和愤怒,一点点褪去,变成了恳求和无奈。
“小陈……”他的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的意味,“算我求你,行不行?厂里……厂里不能没有你。”
我整理了一下被他抓皱的衣领。
“王厂长,现在知道我重要了?”
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初,为了十块钱的盒饭,扣我三万八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重要?”
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
“我通宵干活,饿得胃穿孔,连口热水都没得喝的时候,你们的规定在哪里?”
“我拿着工资条去找你们理论,你们跟我打官腔、踢皮球,说我恃才傲物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我每说一句,他的头就低一分。
周围的人,也都低下了头。
包括那个曾经对我冷嘲热讽的车间主任。
“小陈,之前……之前是我们不对。”王厂长艰难地开口,“是我们管理上有问题,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他当着全车间人的面,向我低头了。
“道歉?”我笑了,“王厂长,您的道歉,值多少钱?”
他愣住了。
“那……那三万八,我马上让财务给你退回去!不!我私人给你补!我再给你加三万八!当是赔罪!行不行?”
“钱?”我摇摇头,“王厂长,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不是钱的事。”
“那……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快哭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身后那一群束手无策的厂领导,看着那台价值千万、如今却像一堆废铁的机器。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第一,”我伸出一根手指,“那三万八,必须由公司层面,以‘错误扣款’的名义,全额返还到我的工资卡里。一分都不能少。”
“行!没问题!”王厂长立刻点头。
“第二,行政部的刘经理,必须就‘盒饭事件’,向我做出书面道歉。并且,这份道歉信,要和处罚我的那份通知单一样,在全厂公告栏里,张贴一个星期。”
王厂长的脸色变了变。
让一个中层干部给一个普通员工书面道歉,还要全厂张贴。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个……是不是有点……”
“做不到?”我眉毛一挑,“那算了。德国工程师后天就到,你们等得起。”
“别别别!”王厂长急了,“行!我答应你!我让她写!”
“第三,”我伸出第三根手指,“我要你,王厂长,亲自起草一份新的《关于突发性紧急维修任务的后勤保障及激励规定》。”
“规定里必须明确:所有非工作时间的紧急征召,从员工出门那一刻起,就算加班,三倍工资。所有交通、餐饮费用,实报实销。任务期间,必须有专人负责后勤,确保维修人员能喝上热水,吃上热饭。”
“任务完成后,除了加班费,必须根据任务难度和贡献,设立专项奖金,奖金金额不设上限,由技术委员会评估,你和我,都是委员。”
“最重要的一条:任何因为执行紧急任务而产生的、与公司现有僵化规定相冲突的行为,例如我这次的‘盒饭事件’,一律视为特殊情况,予以豁免。所有解释权,归技术委员会,而不是行政部。”
我一条一条地说着。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的条件惊呆了。
我这已经不是在提要求了。
我这是在立法。
我在动摇这个工厂几十年来的管理根基。
王厂长的嘴唇都在哆嗦。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妥协。
他知道,他没得选。
要么答应我,要么看着工厂倒闭。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我答应你。”
“口说无凭。”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白纸黑字,现在就写。你签字,盖章。”
他看着我手里的纸笔,像是看着一份投降书。
最终,他接了过去,趴在旁边的机床操作台上,颤抖着手,按照我的要求,写下了一份承诺书。
写完,他从秘书手里拿过公章,重重地盖了上去。
那红色的印泥,像血一样刺眼。
我拿过那张纸,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好了。”
我转过身,拎起我的工具箱,走向那台死寂的德国机床。
“现在,开始干活。”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我成了整个工厂的皇帝。
王厂长亲自给我打下手,给我递工具,给我擦汗。
食堂的大师傅被专门叫了回来,在检修室旁边的小厨房里给我开小灶。想吃什么,一句话的事。
行政部的刘经理,也来了。
她站在不远处,脸色比哭还难看,手里捧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想递给我,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我没理她。
所有人都被赶出了三十米开外,整个区域被清场,保证绝对安静。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检查,拆解,分析。
问题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撞刀导致主轴内部的轴承碎裂,编码器也震坏了。PLC系统为了自我保护,锁死了所有的端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电路问题,而是机械和电控的复合型重度创伤。
我需要先手动修复机械部分,再解锁电控系统。
这是一个浩大而精密的工程。
我像一个外科医生,在给一个巨人做开颅手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从下午到深夜,又从深夜到黎明。
当最后一个螺丝被我拧紧,当我重新编写了一段引导程序,绕过锁死的端口,强制启动了系统。
操作台的屏幕,再一次,亮了起来。
熟悉的系统界面,跳了出来。
这一次,没有欢呼。
只有一片死寂,和所有人如释重负的喘息声。
王厂长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没看他。
我只是觉得累。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把工具一件件地收好,放回工具箱。
然后,我脱下沾满油污的手套,扔在地上。
“活儿干完了。”
我对王厂长说。
“剩下的,就是你们该干的活儿了。”
说完,我走出了车间。
清晨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有些刺眼。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我工作了十二年的地方。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同。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
我给自己放了个假。
我开着车,带着老婆孩子,去了郊区的农家乐。
钓鱼,吃饭,晒太阳。
手机就扔在车里,看都没看一眼。
傍晚回家的时候,我才打开手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
王厂长的,车间主任的,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号码。
一条银行短信。
【您的账户于XX月XX日16:35入账人民币38000.00元,摘要:工资补发。】
一条彩信,是老李发来的。
图片拍的是工厂的公告栏。
正中央,贴着两张纸。
一张是《关于陈建国同志错误扣款事件的说明及致歉函》,下面是刘经理的签名。
另一张是《关于成立应急技术委员会及相关保障条例的试行通知》,下面是王厂长的签名和鲜红的公章。
我看着那两张纸,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老婆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我正在发呆。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
我收起手机,笑了笑。
“在看一个笑话的结局。”
那之后,我在厂里的地位变得很微妙。
没人敢再对我大呼小叫,也没人敢在下班后给我打电话。
见到我,不管是主任还是普通工人,都会客气地叫一声“陈工”。
那份我起草的规定,被严格地执行了下去。
厂里又发生过几次紧急故障,每一次,后勤保障都做得无可挑剔。加班费和奖金,也一次比一次到位。
技术人员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刘经理,听说在公告贴出来的第二天,就提交了病假申请,再也没来上过班。
王厂长见到我,总是笑呵呵的,但那笑容里,总带着一丝敬畏和疏离。
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上下级。
而是一种基于实力和需求的,脆弱的平衡。
我依然是那个我。
朝九晚五,准时下班。
只是我的工具箱里,永远放着那张王厂长亲笔签名的承诺书。
它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所有管理者的头上。
提醒着他们,规定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一个懂得如何利用规定的人,远比规定本身,要可怕得多。
有时候,老李会跟我一起在天台抽烟。
他看着远处冒着白烟的烟囱,问我:“那天,你就不怕厂长真的跟你撕破脸,把你开了?”
我想了想,吐出一个烟圈。
“怕啊。”
“怎么不怕。”
“但有时候,人就是得赌一把。赌输了,大不了从头再来。赌赢了,才能站着,把钱挣了。”
本文标题:男子偷电脑睡不着还到派出所
本文链接:http://www.hniuzsjy.cn/yulu/32888.html
声明:本站所有文章资源内容,如无特殊说明或标注,均为采集网络资源。如若本站内容侵犯了原著者的合法权益,可联系本站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