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浑身是泥被妈妈用塑料袋带走
周六下午三点十五分,门铃响了。
是婆婆。
她像一阵自带背景音效的旋风,卷着楼道里别人家炖肉的香气和一股她身上特有的、混杂着廉价雪花膏和樟脑丸的气味,挤进了我家玄关。
“然然,看我给安安带什么好东西了!”
我正蹲在地上,用湿巾擦安安刚洒在地板上的酸奶,腰酸背痛。
听到她的声音,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花花绿绿,全是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膨化食品和果冻。袋子最底下,压着几包看起来有点蔫的雪媚娘,包装盒的边角都磨毛了。
“妈,您又破费了。”我站起身,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嗨,这有啥!都是社区团购买的,便宜!专门给你俩改善伙食,省得你又点外卖,多浪费钱。”
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把零食掏出来,堆在茶几上,像是在展示战利品。
我瞥了一眼其中一包薯片,生产日期是半年前。
心里那点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安安已经两岁半了,我对他的饮食控制得近乎严苛。婆婆这种“打秋风”式的投喂,美其名曰“改善生活”,实际上就是把她“薅羊毛”囤积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临期食品,拿到我这儿来“废物利用”。
安安看见零食,眼睛都亮了,迈着小短腿就扑了过去。
“宝宝,这个不能现在吃,要先吃饭饭。”我赶紧拦住他。
“吃!宝宝要吃!”安安开始耍赖。
婆婆立刻打圆场,“哎呀,吃一块怎么了?小孩子嘛,嘴馋。你看我孙子,养得多金贵,零食都不给吃,可怜见的。”
她说着,已经撕开一包海苔,塞到安安手里。
我气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安欢天喜地地把那片海苔塞进嘴里,还冲我做了个鬼脸。
婆婆笑得像朵花,“你看,多开心。”
我懒得跟她争辩,转身进了厨房,准备给安安做点水果泥。
水槽里还泡着早上的碗。周明昨晚加班,早上起晚了,胡乱扒拉了两口早饭就冲出了门,留下一片狼藉。
我一边洗碗,一边听着客厅里婆婆和孙子其乐融融的笑声,心里的委屈和烦躁像发酵的面团,越胀越大。
结婚三年,我从一个雷厉风行的项目经理,变成了一个围着灶台和孩子打转的家庭主妇。
周明总说,“你在家多好,自由,轻松。”
轻松?
我多想让他也来体验一下,这种二十四小时待命,没有KPI,没有奖金,只有无穷无尽的琐事和时不时上门“指导工作”的婆婆带来的“轻松”。
“妈妈!妈妈!”
安安的哭喊声突然从客厅传来,尖锐,带着惊恐。
我心里一咯噔,手里的碗差点摔了。
我冲出厨房,看到的一幕让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安安坐在地毯上,放声大哭,手里捏着一个撕开的透明小包装袋。
婆婆站在旁边,一脸茫然无措,“我……我就去上了个厕所,他怎么就哭了?”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个小袋子上。
白色,上面印着黑字:干燥剂,不可食用。
那包海苔!
那包该死的、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海苔里掉出来的!
“你吃了没有?安安,你吃了没有?”我扑过去,掰开他的嘴。
他嘴里黏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吃了……他指着嘴说烫……”婆婆的声音都在发抖。
烫?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不是硅胶干燥剂!是生石灰!
我大学化学课上打瞌睡都听进去过,生石灰遇水会发热,会灼伤食道!
“水!快拿水!”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急救常识,第一反应就是稀释!
我抱起安安冲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杯凉水就往他嘴里灌。
安安被呛得剧烈咳嗽,哭得更凶了,手脚并用地挣扎。
“别动!宝宝,喝下去,快喝下去!”我几乎是在吼,手抖得不成样子。
婆婆跟了进来,吓得脸都白了,“然然,你干什么?他本来就烫,你还给他喝水?”
“闭嘴!”我第一次对她吼出了声,“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顾不上她,也顾不上哭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医院!
我抱着安安,抓起门口的妈咪包和车钥匙就往外冲。
“我跟你一起去!”婆婆追了上来。
“你给我待在家里!”我回头,眼睛一定是红的,“把这里收拾干净,别让周明回来看到!”
我怕他崩溃。
更怕他看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的亲妈。
电梯里,安安还在我怀里痛苦地扭动,哭声已经变得沙哑。
我看着他通红的小脸,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我一边哭,一边继续给他喂水。
我以为我在救他。
我不知道,我正在亲手把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周六下午的交通,堵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雨刷器在眼前机械地摆动,刮不尽车窗外的瓢泼大雨,也刮不掉我心里的绝望。
我一边开车,一边用免提给周明打电话。
响了很久,他才接。
“喂?老婆,怎么了?我在开会呢。”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背景里还有键盘敲击的噼啪声。
“周明!安安出事了!他误食了干燥剂,我们现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什么?干燥剂?哪种?你看清楚了吗?是不是就是零食里那种透明小珠子?”他一连串的问题,冷静得像个局外人。
“不是!是生石灰!他说嘴里烫!”
“你怎么看的孩子?!”他声调猛地拔高,“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别让妈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你怎么就不听!”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冰锥狠狠刺穿。
在这一刻,他不是在关心儿子,而是在责备我。
“周明,”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哭腔,“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赶紧来市儿童医院!快!”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副驾上。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安安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痛苦的呻吟,小脸煞白,嘴唇边上起了好几个燎泡。
我心如刀绞。
红灯。
我停在路口,看着前面一望无际的车流,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助。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放弃事业,回归家庭,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孩子身上,为什么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绿灯亮了。
我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猛地窜了出去。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ahora: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医院那栋白色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
我把车随意地甩在急诊门口,抱着安安就冲了进去。
“医生!医生救命!”
急诊室里一片忙乱,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
一个年轻的男医生冲了过来,接过安安。
“怎么了?”
“他误食了生石灰干燥剂!我给他喂了好多水!”我语无伦次地解释。
医生脸色一变,立刻抱着孩子冲向抢救室。
“家属先去挂号办手续!”一个护士拦住了我。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去排队,缴费。
我的手一直在抖,身份证刷了好几次才成功。
等我拿着一堆单子回到抢救室门口时,门正好开了。
还是那个年轻医生,他摘下口罩,眉头紧锁。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他没事吧?”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无奈。
他张了张嘴,说出了一句让我瞬间坠入冰窖的话。
“你是孩子的妈妈?你来的时候,是不是给他灌了很多水?”
我下意识地点头,“对,我想着稀释一下……”
医生闭了闭眼,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生石灰遇水会产生强碱,并且释放大量热量。你灌的每一口水,都在加重对孩子食道和口腔的灼伤。”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那怎么办?医生,有办法补救吗?洗胃?用药?”我语无伦次。
医生摇了摇头,眼神沉痛。
“这种化学性灼伤是不可逆的,损伤已经造成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
“没得治。”
没。得。治。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毒的尖刀,齐齐插进我的心脏。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然后碎裂成无数片。
我腿一软,瘫倒在地。
我好像听到了护士的惊呼,听到了走廊里嘈杂的脚步声。
但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我只知道,是我。
是我亲手害了我的儿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鼻的药水味把我从混沌中拉了回来。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观察室的病床上,手背上扎着针,冰凉的液体正一点点流进我的血管。
周明坐在床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醒了?”他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猛地坐起来,拔掉手上的针头,“安安呢?安安怎么样了?”
“在重症监护室。”
“我要去看他!”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你去有什么用?”周明一把按住我,“医生说了,现在谁都不能进。他食道和胃黏膜二级灼伤,还在观察期。”
二级灼伤……
我的心又被狠狠揪了一下。
“都是你!”他突然爆发了,“林然,你大学不是白上的吧?生石灰不能碰水这种常识你不知道吗?你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
他的质问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我脸上。
我愣住了,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我这个自诩聪明、理智、凡事都要做足功课的“精英妈妈”,怎么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掉进最愚蠢的陷阱?
因为我慌了。
因为那是我的儿子。
因为在那一刻,我不是什么项目经理,我只是一个快要失去孩子的、吓破了胆的母亲。
“你说话啊!”周明见我不出声,更加激动,“你平时不是最能说的吗?把家里每个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只会办蠢事!”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我当时……我太害怕了……”
“害怕?害怕就能成为你犯错的理由吗?”他冷笑一声,“林然,我真没想到,你这么没用。”
没用。
这个词,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伤人。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五年,为他生儿育女的男人。
在他的眼里,我没有看到心疼,没有看到安慰,只有冰冷的指责和鄙夷。
仿佛犯错的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母亲,而是一个搞砸了重要项目的下属。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陌生。
“周明,”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在你眼里,这件事,就只是我一个人的错,对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难道不是吗?妈把东西拿来,是你不懂拒绝。孩子误食,是你没看好。急救出错,更是你亲自动的手。哪一环,跟我有关系?”
他说得理直气壮,条理清晰,不愧是做技术的。
每一个环节都分析到了。
每一个责任都撇清了。
我被他这种无懈可击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对,都怪我。”我点了点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怪我眼瞎心盲,嫁给了你这么个‘有担当’的男人。”
“你什么意思?”他眉头紧锁。
“我什么意思?”我笑出了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意思是,从现在开始,我儿子的事,不用你管了。医药费,我自己想办法。你,可以滚了。”
周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林然!你不可理喻!”
“滚!”
我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狠狠地砸在了他脚边的地上。
水杯四分五裂,就像我此刻的心。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婆婆拎着一个保温桶,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吵起来了?”她看到地上的碎片,一脸惊讶。
周明看到他妈,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开始告状:“妈,你看看她!安安还在里面躺着,她还有心思跟我吵架!简直是疯了!”
婆婆放下保温桶,快步走到我床边,脸上堆满了关切。
“然然啊,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这事……它也不能全怪你,对吧?”
我冷冷地看着她,没说话。
她这话说得真有水平。
“不能全怪我”,意思就是,主要还是怪我。
“小孩子嘛,淘气,什么都往嘴里塞,防不胜防。”她继续说,“再说了,谁能想到那海苔里还有那玩意儿呢?都怪那些黑心商家!回头我就去找他们算账!”
她义愤填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仿佛那个兴高采烈把临期食品塞到我儿子手里的,不是她一样。
我看着她这副“深明大义”的嘴脸,突然就“破防”了。
不是歇斯底里的那种,而是心如死灰的平静。
“妈,”我开口,声音很轻,“您带来的那包海苔,生产日期是去年十月。现在是六月。”
婆婆的表情僵了一下。
“还有您上次带来的酸奶,我查了,是专门供给学校的特价品,外面根本买不到。您是从小区那个专门收学校剩饭的王阿姨那里买的吧?”
婆婆的脸开始发白。
“还有上上次,您给安安买的磨牙饼干,一打开,一股哈喇味。您以为我闻不出来吗?”
我每说一句,她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周明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妈,是真的吗?”
“我……我没有!”婆婆急了,声音都变了调,“然然,你可不能血口喷人!我那是……我那是为了给你们省钱!我有什么坏心思啊?我可是安安的亲奶奶!”
“省钱?”我笑了,“省钱省到拿我儿子的健康去冒险?您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
“我没有!”她几乎是尖叫起来。
“您是心疼您自己攒下的那点退休金,一分钱都不想花在我们身上。您来我们家,从来不空手,但每次带来的,都是些不花钱或者花小钱‘薅’来的东西。您管这叫‘疼孙子’?”
“您过来,不是看孙子,是来‘打秋风’,是来‘吃现成’的。您看不得我点外卖,不是心疼钱,是觉得我没给您儿子做好饭,让他吃了亏。”
“您打心眼儿里,就瞧不起我这个不挣钱的儿媳妇。觉得我白吃白喝,所以连带着我儿子,也只配吃您捡回来的便宜货!”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狠狠地钉进她的心里。
婆婆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她求助似的看向周明。
我那个好丈夫,此刻正用一种审视的、陌生的目光看着他的母亲,仿佛第一天认识她。
“妈,然然说的……是真的吗?”
婆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撒泼。
“我没法活了啊!我辛辛苦苦拉扯大儿子,到头来,被儿媳妇这么冤枉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哭得惊天动地,引得走廊里好几个护士和病人家属都探头来看。
周明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觉得丢人丢到了家。
“行了妈!你别哭了!有什么话回家再说!”他想去扶她。
婆婆一把甩开他的手,“我不走!今天她要是不给我道歉,我就死在这儿!”
我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道歉?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地打滚的老人,和那个手足无措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我的儿子还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
而他的父亲和奶奶,却在这里,为了所谓的“面子”,上演着一出滑稽戏。
我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我走到婆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您想让我道歉?”
婆婆的哭声一顿,抬头看我。
“可以。”我说,“只要您现在去重症监护室门口跪下,跟安安说一句‘奶奶错了’,我立刻给您磕头认错。”
婆婆的脸瞬间憋成了紫色。
“你……你这个不孝的媳妇!你让我去给一个孩子下跪?”
“他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是您的亲孙子,是被您亲手送进抢救室的亲孙子!”我一字一顿地说。
“你……”
“做不到是吗?”我冷笑,“那您就继续哭吧。最好哭大声点,让全医院的人都来看看,周家的老太太是怎么为了省几块钱,差点害死自己亲孙子的。”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就走。
周明想拦我,“林然,你去哪儿?”
“去看我儿子。”我甩开他的手,“从今天起,你们周家的事,跟我再没关系。”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重症监护室。
走廊的尽头,那扇紧闭的门,像一个巨大的叹息。
我知道,门里面,是我的战场。
门外面,是我必须抛弃的,腐烂的过往。
ICU的探视时间是下午四点到四点半,每天只有半个小时。
我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戴着口罩和帽子,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进入外太空的宇航员。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终于看到了我的安安。
他小小的身体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嘴唇肿得像两根香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安静地睡着,没有哭,也没有闹。
如果不是旁边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我几乎以为他已经……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模糊了护目镜。
我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安安,妈妈错了。
妈妈不该那么笨,不该那么慌张。
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只要你好起来,妈妈什么都愿意做。
一个护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时间到了。”
我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他一眼,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脱下防护服,我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是汗。
我坐在ICU门口的长椅上,一夜未眠。
周明没有再来找我。
婆婆也没有。
也好,落得清静。
第二天,医生找我谈话。
“孩子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灼伤导致的食道狭窄是大概率事件。后续可能需要做扩张手术,甚至……更复杂的手术。”
“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也很痛苦。你要有心理准备。”
“费用方面,也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点点头,声音沙哑,“医生,不管花多少钱,不管多痛苦,请您一定要治好他。”
医生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许,“我们会尽力的。”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第一件事就是查我的银行卡余额。
我名下的卡里,只有不到五万块。
是我结婚前攒下的私房钱。
这几年做全职妈妈,我没有任何收入,家里的开销都是周明在负责。
杯水车薪。
我拿出手机,打开那个许久未曾联系的微信群。
群名叫“魔都Mamacita”,是我以前带项目时,手底下那帮小姑娘建的。
我深吸一口气,发了一条信息。
“姐妹们,江湖救急。谁有认识的,比较靠谱的医疗贷款渠道?或者,有没有私活儿可以介绍?文案、策划、项目管理,什么都行。”
信息发出去,群里瞬间炸了锅。
“我去!然姐你出山了?”
“然姐你缺钱?开玩笑吧?周明哥年薪不是七位数吗?”
“出什么事了然姐?”
我简单说了一下情况,隐去了家庭矛盾的部分,只说是孩子生病,需要一大笔钱。
群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过了几分钟,一个叫“小米”的女孩私聊我。
她是我以前最得力的下属,现在已经在一家互联网大厂做到了总监。
“然姐,我刚跟我们老板说了一下。他知道你,以前我们合作过,对你印象特别好。我们公司最近正好有个新项目,缺一个经验丰富的顾问,线上就行。你看你有没有时间?”
我看着那条信息,眼睛一热。
这就是我曾经奋斗过的世界。
这里没有婆媳矛盾,没有家长里短。
这里只认能力,只讲结果。
“有!”我毫不犹豫地回复,“随时可以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
白天,我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照顾安安,跟医生沟通病情。
晚上,等安安睡了,我就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项目很复杂,需要对接的部门很多。但我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脑子转得飞快。
那些曾经被我抛在脑后的专业术语、流程图、数据模型,又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我熬夜写方案,开视频会议,跟甲方battle。
有一次开会到凌晨三点,我实在是撑不住,在摄像头前打了个哈欠。
对方的负责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哥,突然说:“林小姐,辛苦了。令郎的病,我们都听说了。你放心,这个项目我们认你,预付款我们明天就打过来。”
我愣住了。
“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哥笑了笑,“我们投的不是项目,是你这个人。”
挂了视频,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哭了。
原来,被人信任和尊重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靠自己的能力挣来的钱,是这么的踏实。
一个星期后,二十万的预付款到账了。
我第一时间把拖欠的医药费全部缴清。
拿着缴费单,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这天下午,我去给安安送饭。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周明。
他瘦了,也憔悴了,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跟我婆婆上次拿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们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还是他先开了口,声音干涩,“我……我来看看安安。”
“他睡了。”我语气平淡。
“哦。”他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做的?”我指了指他手里的保温桶。
他点点头,“嗯,我学着熬了点鱼汤,没放盐。”
我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
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他进厨房。
“你……最近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我说,“找到工作了,安安的医药费,暂时不用担心。”
他眼神一黯,“我知道。我看到你朋友圈了。”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林然,对不起。”
我看着他,没说话。
“那天……是我混蛋。”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该那么说你。我当时也是急糊涂了。后来我去找了医生,医生把所有情况都跟我说了。”
“他说,你那天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做任何一个妈妈,可能都会慌神。”
“我还去查了……查了生石灰的资料。是我无知,是我混蛋。”
他抬起头,眼睛红了。
“还有我妈……我已经让她回老家了。”
“我把家里的存款都转到你卡上了,密码是你的生日。我知道不够,但我会努力挣钱。”
“林然,你别不要我……别不要这个家。”
他说得语无伦次,最后几乎是在恳求。
我静静地听着。
如果是在一个星期前,听到他这番话,我可能会感动得痛哭流涕,然后原谅他。
但现在,我只觉得疲惫。
“周明,”我看着他,“有些话,说出口,就收不回去了。有些伤口,划开了,就一定会留疤。”
“我知道错了,然然,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不是机会的问题。”我摇了摇头,“你知道吗?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做了什么?你在指责我,在推卸责任,在跟你妈站在一起,看我的笑话。”
“在我儿子躺在ICU,我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借钱的时候,你在哪里?”
“现在,我靠自己站起来了,你跑来跟我说对不起?”
我笑了,笑得有些苍凉。
“周明,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他的脸一点点变白,最后毫无血色。
“所以……没可能了,是吗?”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转身,推开了病房的门。
安安醒了。
他看到我,虚弱地笑了笑,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妈妈。”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
“宝宝,妈妈在。”
门外,周明还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没有再看他。
有些道歉,不是为了被原谅,而是为了划清界限。
安安的恢复比预想的要好。
虽然食道灼伤导致他吞咽困难,但他很坚强,每次做雾化、吃药,都乖乖配合。
一个月后,他终于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小米开着她的骚红色小跑车来接我们。
“哟,我们安安大帅哥,终于可以回家啦!”她捏了捏安安的小脸。
安安害羞地躲进我怀里。
回家的路上,小米跟我聊起了工作。
“然姐,你那个项目方案,甲方爸爸简直爱死了!指名道姓让你跟后期。我老板说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来上班,职位和薪水都好说。”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里百感交集。
“再说吧。”我说,“我想先陪陪安安。”
回到家,一开门,我愣住了。
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地板亮得能照出人影。
茶几上没有了乱七八糟的零食,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新鲜的百合花。
厨房里,周明正系着围裙,笨拙地切着菜。
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看到我们,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和紧张。
“回来啦?快,快进来。我给你们做了午饭。”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小米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她吹了声口哨,“哟,周工,可以啊,家庭煮夫做得有模有样的嘛。”
周明红了脸,挠了挠头,“瞎做的,瞎做的。”
那顿饭,吃得有些尴尬。
周明的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青菜炒老了,鱼汤炖咸了,米饭还夹生。
但安安吃得很开心。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周明特意为他蒸的鸡蛋羹,还时不时地抬头,冲他爸爸笑一下。
周明看着儿子,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吃完饭,小米借口有事先溜了。
临走前,她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然姐,我看周工这是真心悔过了。要不……再考察考察?”
我没说话。
晚上,我把安安哄睡着。
走出房间,看到周明正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沓文件。
是离婚协议。
他已经签好了字。
“我想了一天。”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觉得,你说得对。我欠你的,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还清的。”
“家里的房子,车子,都归你。存款我也一分不要。”
“安安的抚养权,我尊重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我希望可以共同抚养。抚养费我会按时打给你。”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以为我会感到解脱,甚至快意。
但没有。
我只觉得,很累。
“周明,”我坐到他对面,“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他点了点头,眼神却不敢看我,“你值得更好的。”
我拿起那份协议,看了一遍。
净身出户。
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我和孩子。
我沉默了很久。
“周明,你爱我吗?”我突然问。
他愣住了,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血丝。
“爱。”他回答得毫不犹豫,“从大学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你,就爱。”
“那你爱安安吗?”
“爱!他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不爱!”
“那你为什么,在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选择了指责和逃避?”
这个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们之间那道最深的伤口。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我害怕……我害怕承担责任。我从小,我妈就告诉我,男人要以事业为重,家里的事不用管。我习惯了……习惯了把所有事都推给你。”
“我以为,你无所不能。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倒下。”
“直到那天,看到你躺在病床上,我才发现,你也会累,你也会怕。”
“林然,我就是个被我妈惯坏了的、长不大的懦夫。”
他说完,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一个快一米八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冻了许久的坚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我没有立刻签字。
我说,“给我点时间,也给你点时间。”
“我们,都好好想一想。”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分居”状态。
周明搬去了书房睡。
他每天准时上下班,回来就一头扎进厨房。
他的厨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着。
他开始学习如何给安安做营养餐,如何陪安安玩游戏,如何给安安讲睡前故事。
他不再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
马桶堵了,他会主动去通。灯泡坏了,他会自己换。
我妈来看我们,看到这一幕,惊讶得合不拢嘴。
“然然,这……这是周明?”
我笑了笑,“嗯,可能是被雷劈了,开窍了。”
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我看他这是真心改了。你呀,也别太犟了。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日子还得往下过。”
我没有反驳。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和周明的关系。
我发现,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扮演一个“完美妻子”和“完美妈妈”的角色。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大包大揽,不给他任何插手的机会。
我一边抱怨他“丧偶式育儿”,一边又在他偶尔想要参与时,嫌弃他做得不够好。
我们的沟通,越来越少。
他不知道我带孩子的辛苦,我也不理解他工作的压力。
我们就像两条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平行线,渐行渐-远。
安安的病,像一块巨石,把我们平静的生活砸得粉碎。
但也正是这块巨石,让我们停下来,看到了彼此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两个月后,安安需要去做第一次食道扩张手术。
手术前一天,周明一晚上没睡,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第二天一早,他眼圈通红地把我拉到一边。
“然然,让……让我去签字吧。”他声音都在抖,“我是他爸爸,这是我的责任。”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安安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周明再也撑不住,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捂着脸,无声地痛哭。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他转过头,一把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然然,我好怕……我好怕……”
“别怕。”我抱着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我在呢。”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
婚姻,或许不是寻找一个完美的伴侣。
而是在漫长而琐碎的岁月里,和那个不完美的人,一起学习,一起成长。
学习如何去爱,如何去承担,如何去面对生命中那些突如其来的风浪。
手术很成功。
安安被推出来的时候,麻药还没过,睡得很沉。
周明一直守在病床前,寸步不离,小心翼翼地握着安安的小手。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
我看着这一幕,拿出了那份被我放在包里很久的离婚协议。
我走到他面前。
他看到协议,身体一僵,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你……想好了?”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当着他的面,把那份协议,撕成了两半。
然后,又撕成了四半。
最后,我把那些碎片,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林然,你……”
我朝他伸出手,脸上带着笑。
“周先生,余生还长,欢迎你,重新加入我的项目组。”
他看着我的手,又看了看我的脸,眼眶一点点变红。
他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
他哽咽着,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但我知道,这就够了。
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偶像剧。
它更像一个充满了bug的项目,需要我们不断地去测试,去修复,去迭代。
我和周明,都是这个项目里,最普通的程序员。
我们犯过错,走过弯路,甚至差点让整个项目崩溃。
但好在,我们都没有选择放弃。
出院后,我没有立刻回归职场,而是接受了小米公司的“线上顾问”职位。
时间自由,收入可观,还能兼顾家庭。
周明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和育儿工作,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甚至还报了个营养师课程,每天变着花样给安安做辅食。
我们开始有了真正的“家庭会议”。
每周日晚上,我们会坐下来,复盘这一周的生活,讨论遇到的问题,规划下一周的安排。
我们会争吵,会红脸。
但我们学会了,在争吵之后,给对方一个拥抱。
婆婆后来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电话里,她没有道歉,也没有辩解,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了问安安的情况。
我说,都挺好的。
她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们都没有再提过去的事。
有些坎,过去了,就不必再回头看。
人总要向前走。
一年后,安安的食道基本恢复正常,只需要定期复查。
他长高了,也长胖了,变成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小男孩。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骑在爸爸的脖子上,让我给他们拍照。
我的事业也步入了正轨。
我带领的线上团队,成功孵化了一个爆款APP,拿到了公司年度最佳创新奖。
颁奖典礼那天,周明和安安都去了。
我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台下为我鼓掌的父子俩,眼眶湿润。
聚光灯下,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但我知道,现在的我,比那时候更完整,也更强大。
因为我的身后,有了一个愿意为我托底,陪我一起成长的家。
原来,压垮一个母亲的,从来不是劳累,而是孤立无援。
本文标题:男孩浑身是泥被妈妈用塑料袋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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