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小舅把一串崭新的奥迪车钥匙塞进我手里时,我脑子里轰地一声,想到的却不是车,而是三十多年前,他为我掀翻的那张油腻的八仙桌。

  那张桌子,像一个时间的坐标,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记忆里。从那天起,我用了整整三十多年的时间,拼命地奔跑,就是为了远离那种饥饿和屈辱交织的滋味。

  我以为自己早忘了,可那冰凉的车钥匙一入手,1986年那个闷热的夏天,混着汗水、泪水和饭菜馊味的空气,瞬间又灌满了我的肺腑。

  一切,都要从那个家里米缸见了底的下午说起。

  那一年,我才八岁,名叫陈磊。记忆里的夏天,似乎总是伴随着无休止的蝉鸣和一种挥之不去的、胃里空落落的灼烧感。

  第1章 青黄不接的夏日

  1986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村口的歪脖子柳树都耷拉着叶子,无精打采。我们家的光景,就跟那棵柳树一样,蔫头耷脑,提不起一点精神。

  “当家的,米缸里……就剩一层底儿了。”母亲王秀兰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屋里沉闷的空气。她手里攥着那个洗得发白的米袋子,站在厨房门口,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父亲陈卫国正蹲在门槛上,卷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脊背的轮廓,像一座被生活压得有些弯曲的小山。他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胸膛里硬挤出来的,沉闷又压抑。

  我当时正趴在小板凳上,用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屋里却格外清晰。我赶紧用手捂住肚子,脸颊发烫。

  父亲抽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来。

  “我去你姥爷家一趟。”他说。

  母亲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转身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个布包走出来,里面鼓鼓囊囊的。她把布包塞到父亲手里,低声说:“这是开春攒下的十个鸡蛋,家里实在没啥拿得出手的了。你跟爹好好说,别……别动气。”

  父亲接过布包,手指因为常年干农活而粗糙不堪,那小小的布包在他手里,显得格外沉重。他看了看我,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屈辱。

  “磊子,跟在家,我一会儿就回。”

  可我知道,这一趟没那么简单。姥爷家,是我童年里一个既温暖又有些畏惧的地方。温暖来自于姥爷王守义,他总是笑呵呵地用大巴掌摩挲我的头,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而畏惧,则来自于大舅妈李翠芳。

  大舅妈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像是在用一把无形的尺子丈量着我们家和她家的差距。她的声音尖细,话里话外总爱敲打人,尤其是在饭桌上。

  父亲最终还是没能独自上路。走到村口,他又折了回来,脸上带着一种被现实击败的颓唐。他对母亲说:“秀兰,还是……还是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这张嘴,笨,怕说不好。”

  母亲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知道,让一个大男人开口承认自己的“笨”,承认自己拉不下脸去求人,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她没多说,只是点点头,回屋给我换了件干净点的短褂,拉着我的手说:“磊子,走,看姥爷去。”

  就这样,一家三口,揣着十个鸡蛋,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踏上了去往姥爷家的路。那条路不长,也就三里地,可那天下午,我感觉走了好久好久。父亲走在前面,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母亲牵着我,手心全是汗。

  我心里隐隐有种预感,今天去姥爷家,可能不会像往常一样,有糖吃,有笑声听了。

  到了姥爷家院门口,大舅妈李翠芳正在院里洗衣服,搓衣板的声音“哗啦啦”的,格外响亮。看见我们,她的动作停了一下,眼神从我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母亲手里的布包上,嘴角撇了撇,没说话,继续埋头洗衣服,只是那搓衣板的声音,更响了,带着一股子不耐烦。

  “大嫂。”母亲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嗯,来了。”大舅妈头也不抬,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气氛一下子就僵住了。姥爷听见动静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们,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哎哟,我的大外孙来了!快,快进屋,外头热!”姥爷说着,就把我抱了起来。他的怀抱宽厚又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旱烟味,让我紧绷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

  父亲和母亲跟着进了屋,把那包鸡蛋放在桌上。

  “爹。”

  “来了就来了,还拿啥东西。”姥E爷嘴上埋怨着,眼睛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大舅王建国也从里屋出来了,憨厚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他是个老实人,在家里,大事小事基本都是大舅妈说了算。

  一家人看似其乐融融地坐下,可我总觉得,空气里有一根弦,绷得紧紧的,随时都可能断掉。

  第2章 饭桌上的风暴

  晚饭时间很快就到了。

  姥爷家的饭桌,比我们家的要丰盛许多。一盘金黄的炒鸡蛋,一盘凉拌黄瓜,还有一盆白面馒头,热气腾腾地摆在桌子中央。那盘炒鸡蛋,我猜就是用我们家带来的那十个鸡蛋炒的,格外的香,馋得我直咽口水。

  我们家的饭桌上,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白面馒头了。

  饭菜上齐,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坐下。姥爷坐在主位,他把我拉到他身边,给我夹了一大筷子鸡蛋,堆在我的碗里,慈爱地说:“磊子,多吃点,看瘦的。”

  我埋着头,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和鸡蛋。实在是太饿了,也太香了。

  父亲和母亲吃得很慢,很拘谨,几乎不怎么夹菜,只是小口小口地啃着手里的馒头。

  饭桌上的气氛很诡异。姥爷和大舅偶尔说几句农活上的事,父亲只是“嗯啊”地应着,母亲则全程低着头。只有大舅妈李翠芳,一边不紧不慢地吃着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我们一家三口。

  “建国他爹,”她突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扎破了饭桌上虚假的平静,“咱家地里那点麦子,今年雨水少,收成怕是不行。前儿个我去供销社问了,粮价又涨了。这日子啊,真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她这话,明着是说给姥爷听,实际上,在座的谁都明白,是说给我们家听的。

  父亲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又默默地缩了回来。母亲的头埋得更低了,我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姥爷的脸色沉了下来,瞪了大舅妈一眼:“吃饭就吃饭,说这些干啥!”

  大舅妈撇了撇嘴,没再说话,但那股子怨气,却像乌云一样笼罩在饭桌上空。

  我当时年纪小,还不懂大人之间那些弯弯绕绕,只觉得气氛压抑得难受。姥爷给我夹的鸡蛋很快就吃完了,我看着盘子里剩下的,还想吃,却又不敢伸筷子。我偷偷看了看母亲,她正给我使眼色,让我别乱动。

  就在这时,小舅王建社从外面回来了。他那年十八九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镇上的拖拉机站学手艺,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性格也像一团火,最是疼我母亲这个姐姐。

  “哟,姐、姐夫都来了!”小舅一进门,就给这沉闷的屋子带来了一丝亮色。他洗了把脸,就大大咧咧地坐到我旁边,揉了揉我的脑袋。

  “磊子,想小舅没?”

  “想了。”我小声说。

  小舅的到来,让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可好景不长,大舅妈似乎觉得刚才的话没说透,又开始了。

  “建社啊,你可得好好学手艺,将来挣钱娶媳妇。可不能像有些人,自己过不好日子,就知道拖累娘家。”她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像是在找什么不顺眼的东西。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僵住了。

  母亲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父亲的拳头在桌子底下悄悄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姥爷“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怒喝道:“李翠芳!你够了!”

  “我够了?爹,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大舅妈也来了气,嗓门一下子拔高了,“咱家啥光景您不是不知道!自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有余粮去填别人家的无底洞!今天借一袋,明天借一回,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剜在我父母的心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吓坏了,端着饭碗,不知所措。也许是饿极了,也许是想逃避这可怕的气氛,我下意识地伸出筷子,想去夹最后一块鸡蛋。

  我的筷子刚刚碰到那块鸡蛋。

  “啪!”

  一声脆响。

  大舅妈猛地一挥手,狠狠地打在我的手腕上。我手里的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应声飞了出去,在地上摔得粉碎。白花花的米饭和金黄的鸡蛋,混着尘土,撒了一地。

  “没吃过饭的饿死鬼!就知道吃!你爹妈没本事,就知道上门来要饭!”

  尖利刻薄的咒骂,像冰雹一样砸在我头上。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静止了。我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碎碗和饭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忘了哭。

  母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过来抱住我,声音都在发抖:“翠芳,你……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下手……”

  父亲“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死死地盯着大舅妈。

  “李翠芳,你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陈卫国,你有本事别上门来借粮啊!”大舅妈不依不饶,双手叉腰,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直沉默的小舅,突然有了动作。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脸色铁青。他走到桌边,看了一眼地上狼藉的饭菜,又看了一眼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的我。

  然后,他伸出双手,抓住了八仙桌的边缘。

  在一片死寂中,他猛地一用力。

  “哐当——哗啦啦——”

  整张桌子,连同上面所有的盘子、碗、馒头,被他硬生生地掀翻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饭菜落地的声音,桌腿撞击地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愤怒的交响乐。

  满屋狼藉。

  “这饭,不吃也罢!”小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是在为我,为我那碗被打翻的饭,掀翻了整个饭桌。

  第3章 决裂的夜路

  小舅掀翻桌子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碎裂的瓷片还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姥爷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张着,手里的烟杆掉在了地上都浑然不觉。大舅王建国吓得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老婆和弟弟。

  而大舅妈李翠芳,彻底懵了。她那张原本嚣张跋扈的脸,此刻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她可能想过无数种吵架的结局,但绝没有想到,一向听话老实的弟弟,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来反抗她。

  “王建社!你……你反了天了!”她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变得尖利刺耳,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

  小舅冷冷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大嫂,我姐和我姐夫是来走亲戚的,不是来要饭的!磊子是我外甥,不是你呼来喝去的!这家,你要是觉得容不下我姐,我跟他们一起走!”

  说完,他走到我母亲身边,拉起她的胳膊:“姐,咱们走!这粮,咱们不要了!饿死,也比在这儿受气强!”

  母亲早已泣不成声,她抱着我,浑身颤抖。

  父亲陈卫国,这个沉默了一整晚的男人,此刻却异常的平静。他走过来,没有看地上的狼藉,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然后弯下腰,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把我从母亲怀里接了过来。

  “走,磊子,咱们回家。”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我把脸埋在父亲的肩膀上,不敢看屋里任何一个人。父亲的肩膀不宽阔,甚至有些硌人,但在那一刻,却是我全世界最安稳的港湾。

  “站住!”姥爷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怒吼,“都给我站住!”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心和愤怒,回荡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陈卫国,王秀兰,你们要是今天就这么走了,以后就别再认我这个爹!”

  “王建社,你个混小子,给我滚过来跪下!”

  “李翠芳,你……你这个搅家精!”

  姥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大舅妈,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父亲的脚步停住了。他背对着姥爷,脊背挺得笔直。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枯竭的声音说:“爹,对不住了。这门亲,我们……我们高攀不起了。”

  说完,他抱着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院子。母亲擦干眼泪,紧紧地跟在后面。小舅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气得快要晕倒的姥爷,一咬牙,也跟着我们跑了出来。

  那个夏天的夜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我们一家四口,走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母亲压抑的抽泣声和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浸湿了父亲的衣襟。我不是因为饿,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委屈和羞辱感。我永远也忘不了大舅妈打翻我饭碗时那轻蔑的眼神,和她说出的那句“饿死鬼”。

  这三个字,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我八岁的心里。

  回到家,屋里比外面还要黑。母亲摸索着点亮了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灯光下,家徒四壁的景象显得更加凄凉。

  父亲把我放在床上,一言不发地蹲在墙角,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母亲则坐在床边,抱着膝盖,无声地流泪。

  小舅看着我们家的光景,眼圈也红了。他搓着手,局促不安地说:“姐,姐夫,都怪我,太冲动了。”

  父亲摇了摇头,没有看他,只是对着墙壁说:“不怪你。是……是我没本事。”

  一个男人,说出“我没本事”这四个字,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睡。后半夜,院门被敲响了。

  是小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回了姥爷家,此刻,他肩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背上还背着一个包裹,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姐夫,快,搭把手。”

  父亲打开门,看到他这副模样,愣住了。

  小舅把麻袋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抹了把汗,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爹让我送来的。五十斤白面。他说,他还没死,这个家还轮不到别人当家做主。”

  接着,他又从背上解下那个包裹,递给我母亲:“姐,这是我这个月在拖拉机站挣的津贴,还有爹给的一些钱和粮票。你先拿着应急。”

  母亲看着那包钱和粮票,眼泪又下来了,她推了回去:“建社,这不行,你还没娶媳妇,自己得攒着……”

  “拿着!”小舅把包裹硬塞到母亲手里,态度不容置疑,“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我外甥不能饿着肚子!”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疼爱和坚定。

  那一晚,昏黄的灯光下,那半袋子白面,像一座小山,堵住了我们家漏风的墙,也撑起了我父亲几近垮塌的尊严。

  而小舅王建社这个名字,从那天起,在我心里的分量,变得和父亲一样重。

  第4章 沉默的裂痕

  那一晚之后,我们家和姥爷家的关系,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裂痕的一边,是我们家和小舅。另一边,是大舅和大舅妈。姥爷和姥姥,则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父亲的性子倔,认死理。他说过“高攀不起”,就真的不再登大舅家的门。逢年过节,他会让我母亲带着我,悄悄去村口,把准备好的节礼交给前来接应的小舅,让他转交给姥爷姥姥,但人绝不踏进那个院子一步。

  母亲几次三番地劝他:“卫国,都过去这么久了,爹妈年纪也大了,总这么僵着也不是事儿。”

  父亲每次都沉默着抽烟,最后只说一句:“等磊子长大了,能自己挣饭吃了,我再去给爹磕头赔罪。”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归结于自己的“没本事”。那碗被打翻的饭,成了他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他觉得,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才让儿子受了那样的奇耻大辱。

  而我,从那天起,也变了。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只知道傻玩的孩子。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吃饭的时候,总是把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不剩下。我拼命地读书,因为村里的老师说,只有读书,才能走出这个穷地方,才能有出息。

  “有出息”,这三个字,成了我唯一的执念。我不想再看父母为了几斤粮食而低声下气,我不想再让任何人有机会指着我的鼻子骂“饿死鬼”。

  小舅成了我们家最频繁的访客。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点好吃的,有时候是一根冰棍,有时候是几块水果糖。他会把我举得高高的,用他长满胡茬的下巴扎我的脸,问我:“磊子,在学校有没有人欺负你?有的话告诉小舅,小舅去给你平事儿!”

  我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我那天受到的伤害。

  有一年冬天,下着很大的雪。小舅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顶着风雪给我们送来半扇猪肉。那是他单位分的年货,他自己一口没留。他的脸和手都冻得通红,眉毛上结了冰霜。

  母亲心疼地给他倒了碗热水,让他暖暖身子。他喝着水,憨憨地笑着说:“姐,今年收成好,你们的日子也好过了,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父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没说话,却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他珍藏了很久的一瓶白酒,给小舅满满地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个男人,没有多余的话,就那么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酒过三巡,父亲的眼眶红了,他端起酒杯,对小舅说:“建社,这些年……多亏了你。”

  小舅也红了眼,他摆摆手:“姐夫,你说啥呢!咱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有分量。

  而大舅妈那边,我们几乎断了联系。偶尔在镇上碰到,她会装作没看见,扭过头去。我听村里人说,那天之后,姥爷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顿,大舅也第一次跟她红了脸,两口子为此冷战了小半年。

  据说,大舅妈在家里哭着闹着,说自己没做错,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凭什么要拿自己家的东西去贴补别人。她觉得委屈,觉得所有人都向着我妈,不理解她的难处。

  后来我大了一点,也慢慢能理解一些她当时的想法。在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她有自己的小家要顾,有自己的孩子要养。她的刻薄和自私,或许,只是源于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对贫穷最原始的恐惧。

  但理解归理解,原谅,却很难。

  那道裂痕,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愈合。它就像冬日里冻裂的土地,沉默地横亘在那里,提醒着所有人,曾经发生过什么。

  直到几年后,姥爷的一场重病,才让这潭死水,被迫起了波澜。

  第5章 病床前的和解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十年代初。

  这些年,靠着父亲的勤劳和母亲的节俭,我们家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承包了村里的几亩果园,加上父亲农闲时去镇上打零工,家里不仅不再为吃饭发愁,还盖起了三间敞亮的大瓦房。我也争气,争气地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成了全村的骄傲。

  小舅也结了婚,娶了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他靠着在拖拉机站学的手艺,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农机修理铺,生意红火,是亲戚里最早“万元户”的那一批。

  而大舅家,光景却一直不怎么好。大舅为人老实,却没什么活泛的脑筋,只会埋头种地。大舅妈虽然精明,但眼界也只限于那一亩三分地。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哥,读书不行,早早辍学在家,游手好闲。

  就在我上高二那年冬天,一个消息打破了所有家庭的平静——姥爷中风住院了。

  消息是小舅骑着摩托车,火急火燎地送来的。他说,姥爷半身不遂,话也说不清楚了,情况很严重。

  母亲一听,当场就瘫坐在了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父亲的脸色也变得煞白,他二话不说,从柜子里取出家里所有的积蓄,用手绢一层层包好,揣进怀里,对母亲说:“走,去医院。”

  这是那件事之后,父亲第一次主动说要去面对那个他回避了近十年的地方。

  我们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大舅和大舅妈正守在病房外。大舅妈的眼睛红肿,神情憔悴,看到我们,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眼神躲闪着,没敢和我们对视。曾经那个盛气凌人的女人,在生活的重压和亲人的病痛面前,也显出了疲惫和脆弱。

  父亲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大舅面前,声音沙哑地问:“哥,爹……怎么样了?”

  大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医生说,不乐观,让咱们……有个心理准备。”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母亲已经扑到了病床前,握着姥E爷枯瘦的手,泣不成声。姥爷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眼睛半睁着,看到母亲,他的眼角流下了一行浑浊的泪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一刻,所有的恩怨、隔阂,在生死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几家人轮流在医院照顾姥爷。父亲和小舅负责跑腿、缴费,母亲和小舅妈负责在病床前喂水、擦身。大舅妈……她也默默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一切。

  有一天深夜,我守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大舅妈端着一盆水从病房里出来,看到我,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磊子……”她轻声喊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站起身,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在长椅上坐下,把水盆放在脚边,双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搓着。沉默了很久,她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磊子,当年的事……是大舅妈不对。大舅妈……给你赔个不是。”

  我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眶里泛着泪光。“那时候,你表哥身子弱,三天两头生病,家里实在是……实在是穷怕了。我那张嘴,碎,心眼小,就怕……就怕你大舅心软,把家底都掏空了。我不是……不是真的容不下你们,我就是……怕……”

  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

  我看着她斑白的鬓角和眼角的皱纹,心里那块坚硬了近十年的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我终于明白,她不是一个纯粹的恶人。她只是一个被贫穷扭曲了心性的普通女人,她的尖酸刻薄,是她保护自己小家庭的武器,虽然这武器伤人也伤己。

  “大舅妈,”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都过去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决堤而出。她捂着脸,压抑地哭了起来,像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悔恨和辛酸,都哭出来。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走廊尽头的窗外,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我知道,有些东西,虽然不能被完全遗忘,但或许,可以被原谅了。

  姥爷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半个月后,他安详地走了。

  在姥爷的葬礼上,父亲和大舅,两个年近半百的男人,跪在灵前,抱头痛哭。他们哭的是逝去的父亲,也是那些年被隔阂和误解所蹉跎的兄弟情谊。

  从那天起,我们两家的关系,才算是真正地破了冰。虽然依旧有些客气和疏离,但至少,见面能说上几句话,过年过节,也能坐到一张桌子上,吃一顿团圆饭了。

  只是,那张饭桌上,再也没有人提起过1986年的那个夏天。

  第6章 三十年河东

  岁月如梭,转眼又是二十多年过去。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南方的一座大城市。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做起,凭着当年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一步步打拼,后来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公司,总算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站稳了脚跟,也算得上事业有成。

  我把父母接到了城里,给他们买了套宽敞的房子,让他们安享晚年。父亲脸上的皱纹虽然多了,但背却挺直了。他常常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感慨地说:“磊子,爹这辈子,总算没白活。”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个坎,终于过去了。

  小舅的农机修理铺,也变成了我们县城最大的农机销售公司。他脑子活,为人仗义,生意做得风生水生,成了我们家族里最有出息的人。

  而大舅家,却是一言难尽。大舅妈前些年得了一场病,花光了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表哥不务正业,后来又染上了的恶习,欠了一屁股债,把家里的房子都给抵了出去。大舅一夜白头,为了给儿子还债,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工地上给人搬砖。

  去年过年,我回老家。小舅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起大舅家的事,叹了口气:“磊子,你大舅……实在是太难了。前几天,他找到我,想借点钱,给宏伟(我表哥)还赌债。我没借。”

  我有些意外:“为什么?”

  小舅看着我,眼神很复杂:“这不是钱的事。他那个儿子,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我给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我跟你大舅说,哥,钱我可以给你,但不是给他还赌债。你和嫂子要是过不下去了,我给你们租个房子,管你们吃喝,但宏伟,必须让他自己去承担后果。”

  我沉默了。小舅的做法,看似无情,却是最理智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对于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人,任何的“鱼”都只是在拖延他沉没的时间。

  “后来呢?”我问。

  “后来,你大舅妈来找我了。”小舅苦笑了一下,“还是在饭桌上。她哭着求我,给我跪下了,说她知道错了,求我看在兄弟情分上,拉她儿子一把。”

  我的心,猛地一揪。那个曾经在饭桌上何等嚣张的女人,如今,却要在另一张饭桌上,为了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跪下求人。

  “我把她扶起来了。”小舅说,“我对她说,大嫂,当年的事,咱们不提了。但你还记不记得,磊子那碗饭?你打翻的,不只是一碗饭,是一个孩子的尊严。我掀翻的,也不只是一张桌子,是想告诉你们,亲人之间,可以穷,但不能没有骨气。宏伟现在,就是没了骨气。这根骨头,我们谁也帮他接不上,得他自己长出来。”

  小舅的话,让我感慨万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变了。曾经那个热血冲动的少年,如今也变得沉稳睿智。他懂得了什么忙该帮,什么忙不该帮。

  那次回老家,我私下里去见了见大舅和大舅妈。他们在镇郊租了一间小平房,屋里很简陋。看到我,他们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大舅妈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人也瘦得脱了相,再也看不出当年半分的精明厉害。

  我没有提借钱的事,只是把一个装着两万块钱的信封塞给了大舅妈,对她说:“大舅妈,这不是给表哥还债的。这是给您和大舅看病、养老的。你们多保重身体。”

  大舅妈握着那个信封,手抖得厉害,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冲我点头。

  离开那间小屋的时候,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唏嘘。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生活,用最残酷的方式,教给了她什么是尊重,什么是亲情。

  而这一切,都引出了开头的那一幕。

  今年,我公司上市,算是真正实现了财务自由。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给小舅买了一辆他念叨了很久的奥迪Q5。

  我把车开到他公司楼下,把钥匙递给他。

  小舅看着那串钥匙,愣了很久,然后笑了,笑得眼角都挤出了皱纹。他没有接,反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串一模一样的钥匙,塞到了我手里。

  “臭小子,跟我玩这套。”他捶了我一拳,“这车,我上个月就自己提了。这辆,是给你的!祝贺你公司上市,小舅的一点心意!”

  我愣住了,看着手里的车钥匙,一时间百感交集。

  “小舅……”

  “行了,别煽情了。”他揽住我的肩膀,力气还是那么大,“走,吃饭去!今天我请客,咱们叔侄俩,好好喝一个!”

  我们找了一家馆子,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好酒。

  酒过三巡,我端起酒杯,认真地对他说:“小舅,谢谢你。”

  “谢啥?”他明知故问。

  “谢谢你当年,为我掀翻了那张桌子。”我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

  那张被掀翻的桌子,是我童年最黑暗的记忆,却也像一盏灯,照亮了我后来的人生路。它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屈辱,也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尊严。它像一根鞭子,时刻抽打着我,让我不敢停下脚步。

  小舅喝了一口酒,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磊子,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把你姐他们送回家,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其实也后怕。我怕爹真的不认我了,怕这个家就这么散了。但是,我一想到你端着碗,想吃又不敢吃的那个眼神,我就觉得,我没做错。”

  他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

  “一个家,可以穷,可以吵,但不能没了人心。一家人,就是要互相撑着。谁要是想把家里人往地上踩,那这个家,就不是家了。我掀翻那张桌子,就是想告诉所有人,我们王家的根,不能断,我们家的人,不能被人这么欺负!”

  我的眼眶,湿润了。

  原来,在那个冲动的行为背后,是他对亲情最朴素、最坚定的守护。

  我们俩碰了一下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火热。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一片繁华。我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心里充满了感激。

  很多事情,都会被时间冲淡,但有些瞬间,却会永远镌刻在生命里。比如那碗被打翻在地的米饭,比如那张被轰然掀翻的桌子,再比如,小舅此刻温暖而坚定的眼神。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叫“陈磊”的男人,全部的来路与归途。

  本文标题:爸爸第一次吃自助火锅满脸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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