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掉她的外衣和内衣
那个夏天的午后,太阳像个烧红的烙铁,要把整个世界都烫出油来。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叫陈默,高二,成绩中不溜,长相中不溜,扔人堆里三秒钟就找不着的那种。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打了半场篮球,浑身汗水跟刚从河里捞出来一样,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难受得要死。
回家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绕着村子走的大路,水泥铺的,平坦,但要多走十五分钟,在这样的大日头底下,多走一步都是煎熬。
还有一条,是穿过村东头那片高粱地。
那片高粱长得比人还高,密不透风,像一堵青纱帐。风一吹,哗啦啦地响,跟鬼魅似的。村里大人总说那地方不干净,不让我们小孩走。
可那天我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了,只想赶紧回家冲个凉水澡,喝我妈冰在井里的绿豆汤。
我看了看天,太阳毒得晃眼。
一咬牙,心一横,抄近路!
高粱地的土路很窄,被两边的高粱叶子挤得只剩下一道缝。我一头扎进去,光线瞬间就暗了下来,热气也被隔绝了大半,确实凉快了不少。
高粱秆子戳在身上,有点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植物和泥土混合的、闷闷的气味。
除了我的脚步声和高粱叶子的摩擦声,四下一片死寂。
我心里有点发毛,加快了脚步。
就在我快要穿过这片地的时候,前面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心里一咯噔,脚步下意识就停住了。
不会是蛇吧?
我屏住呼吸,悄悄拨开眼前的高粱秆,探头往前看。
只看了一眼,我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前面那片小小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孩。
是林晓。
我们班的,那个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不怎么说话,但成绩好得吓人的林晓。
她背对着我,身上的白色校服T恤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从肩膀一直裂到腰际,露出光洁的后背和内衣的细带。
她好像正在费力地脱那件破烂的衣服。
我的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我该怎么办?
掉头就跑?可是一转身肯定会弄出动静。
喊一声?喊什么?“林晓,我不是故意的”?那不是更尴尬,更像个变态了吗?
我就那么傻愣愣地站着,像个木头桩子,动也不敢动,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就在这时,林'晓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回头。
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恐,像受惊的小鹿。
但那惊恐只持续了一秒钟,立刻就变成了极度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狠厉。
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眼神。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
突然,高粱地外面传来一个粗暴的男人声音。
“臭丫头!你他妈跑哪儿去了!给老子出来!”
声音很近,充满了戾气。
林晓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猛地往下一拽。
“蹲下!”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被她拽得一个踉跄,两个人一起扑倒在高粱秆的根部。
她把我死死地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
“嘘,别出声。”
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混合着汗水和泥土的味道。
还有她身上传来的,轻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声一声,震得我耳膜发麻。
我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她。
那个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踩在干裂的土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躲?你他妈能躲到哪儿去?!”
“把钱给老子交出来!不然打断你的腿!”
男人的声音就在我们头顶不远处徘徊。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我能感觉到,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手,冰凉,而且也在抖。
原来她也在害怕。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奇怪的勇气。
我不再挣扎,顺从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高粱叶子很密,从外面应该看不见我们。
只要我们不发出声音。
那个男人的叫骂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夹杂着踢打高粱秆的声音。
每一声,都像踢在我的心上。
我甚至能想象到他那张狰狞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骂声和脚步声渐渐远了。
又过了好久,直到周围彻底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高粱叶的哗啦声。
林晓才慢慢地松开了捂着我嘴的手。
她的手心全是冷汗。
她从我身上爬起来,沉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破烂不堪的衣服,但根本遮不住什么。
我也手脚发软地坐起来,看着她背上那道长长的、已经开始泛红的抓痕,心里堵得难受。
“刚……刚刚那个人是谁?”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林晓没看我,低着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我继兄。”
三个字,像三块石头,砸得我心里一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问她为什么?好像都不对。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你……”我犹豫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还是不看我。
“今天的事,谢谢你。”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请你忘了。”
忘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
我看着她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背影,还有那件根本无法蔽体的破衣服。
鬼使神差地,我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的校服外套。
“你……你穿这个吧。”我把衣服递过去,眼睛看着地面,不敢看她。
林晓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终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警惕,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沉默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接过了我的衣服。
“谢谢。”
她穿上我的外套,宽大的校服遮住了她的狼狈。她把拉链一直拉到最上面,仿佛那是一层盔甲。
“我走了。”她低声说。
“我送你吧?”我脱口而出。
“不用。”她拒绝得很干脆,“你从这边走,我从那边走。我们……最好别一起出去。”
我明白了。
她是怕那个人还没走远,看到我们在一起,会给我惹来麻烦。
我点了点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你……小心点。”
“嗯。”
她转身,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另一侧的高粱丛,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赤着上身,站在那片狼藉的小空地上,风吹过来,身上黏糊糊的汗水变得冰凉。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林晓那张惨白的脸,她颤抖的手,她冷静又狠厉的眼神,还有她背上那道刺目的红痕。
以及,她那个继兄凶神恶煞的叫骂。
这些画面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同学撞见换衣服的尴尬事件了。
这背后,藏着一个我无法想象的、黑暗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
我妈做的绿豆汤一点也没喝出凉爽的感觉,反而觉得心里烧着一团火。
第二天去学校,我一路上都心不在焉。
到了教室,我下意识地往那个角落看去。
林晓已经到了,正坐在座位上,低头看书,跟平时一模一样。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不是我的那件校服。
仿佛昨天下午在高粱地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她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很快,又面无表情地移开了。
那一眼,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说不出的烦躁。
她这是什么意思?真的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一整天,我们之间都没有任何交流。
她还是那个独来独往的林晓,我还是那个平平无奇的陈默。
高粱地里的那个秘密,被我们俩默契地埋在了心底,谁也不去触碰。
但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去关注她。
我发现她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
我发现她校服的袖口总是洗得比别人的干净,但边缘已经磨损了。
我发现她有时候上课会走神,看着窗外,眼神空洞。
还有,我发现了一个更让我心惊肉跳的事情。
那个男人,她的继兄,我后来打听到他叫王虎,是村里有名的混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我好几次看到王虎在学校门口晃悠。
他也不进来,就靠在对面的墙上,抽着烟,一双眼睛像鹰一样,在放学的学生堆里搜寻。
每次看到他,我的心都会揪起来。
我不敢想象,如果林晓落在他手里,会发生什么。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我被老师留下打扫卫生,回家晚了。
天色已经擦黑,我骑着我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沿着大路往家赶。
路过村口那条小河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晓。
她蹲在河边,正在洗一件衣服。
是我的那件校服外套。
她洗得很认真,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仿佛要洗掉上面所有的痕迹。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来她没有扔掉。
我把自行车停在远处,没有过去打扰她。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她洗完衣服,拧干,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站起来,沿着河边慢慢地走。
她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显得那么孤单,那么瘦弱。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是觉得,不能让她一个人。
她家住在村子最东头,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
我看到她走到家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而是绕到了屋子后面。
我心里一紧,也悄悄跟了过去。
屋后是一片小菜地,她家的后窗开着,但被木板钉住了大半,只留下一道窄窄的缝。
我看到林晓熟练地从窗缝里爬了进去。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回家,竟然要用“爬”的。
这个家里,对她来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港湾,还是地狱?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紧接着是王虎的怒骂声。
“钱呢!老东西藏哪儿了!不说我今天就弄死你!”
“我没有钱!家里的钱都被你拿去赌光了!你放开我!”那是林晓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然后,是林晓的喊声,尖锐而愤怒。
“王虎!你放开我妈!”
“哟,小丫头片子回来了?正好!快说,你妈把那张存折藏哪儿了?那是你死鬼老爹留下的,凭什么不给我!”
“那是留给我上大学的!你休想!”
“上大学?上个屁!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还不如早点嫁出去换彩礼!老子都给你物色好了,邻村的张瘸子,他愿意出三万块!”
“你做梦!你这个!”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紧接着是林晓的一声闷哼。
我再也忍不住了。
热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什么害怕,什么理智,全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冲到屋子前面,一脚踹在门上。
“开门!王虎你他-妈-的给我开门!”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屋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啊?他妈的找死!”王虎的声音传了出来。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王虎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他比我高大半个头,浑身都是横肉,一脸的戾气。
“是你个小瘪三?”他认出了我,“上次在高粱地没找你算账,你他妈还敢送上门来?”
我没理他,视线越过他,看到了屋里的情景。
林晓的妈妈瘫坐在地上,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泪痕。
林晓站在她妈妈身前,用身体护着她,半边脸颊高高肿起,一个清晰的五指印触目惊心。
她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但她的眼神,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死死地瞪着王虎。
看到她那副样子,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王虎,你再动她们一下试试!”我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王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轻蔑。
“哟呵,英雄救美啊?小子,你毛长齐了没有?敢管老子的家事?”
他一把推开我,就要去抓林晓。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上去,从后面死死抱住了他的腰。
“快跑!林晓!带你妈快跑!”我冲着她大喊。
王虎没想到我敢动手,被我抱得一个趔趄。
他反应过来,勃然大怒,用胳膊肘狠狠地向后撞我的胸口。
“找死!”
我被撞得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差点松手。
但我死死咬着牙,就是不放。我知道,我一放手,她们就完了。
林晓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相信。
“还愣着干什么!跑啊!”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林晓终于反应过来,她拉起地上的妈妈,就往外冲。
王虎急了,疯狂地挣扎着,“臭婊子!你敢跑!”
他力气太大了,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林晓跑到门口,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举动。
她抄起门边立着的一根扁担,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王虎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
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感觉抱着王虎的手一松,他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火辣辣地疼。
林晓站在那里,手里还举着那根扁担,身体在发抖。
她妈妈吓得尖叫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妈!别喊!”林晓厉声喝止了她,声音都在颤。
她扔掉扁担,蹲下去,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王虎的鼻息。
然后,她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没……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两个人的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惊恐。
“你……你怎么样?”她问我,声音沙哑。
我摇了摇头,“没事。”
“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了。”她的眼圈红了。
“说什么呢。”我撑着地站起来,“现在怎么办?”
林晓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高粱地里那个冷静得可怕的她。
“不能报警。”她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我不解。
“报警了,他顶多被关几天,出来会变本加厉地报复我们。而且……我妈离不开他,他是这个家的户主。”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悲哀。
我沉默了。
这是他们家的烂摊子,一个外人无法理解,也无法解决的烂摊子。
“那……就这么算了?”
“不能就这么算了。”林晓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陈默,你敢不敢再帮我一个忙?”
我看着她,看着她红肿的脸颊,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我点了点头。
“你说。”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和林晓之间,就多了一个更加危险,也更加牢固的秘密。
王虎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林晓骗他说,是他自己喝多了摔的。
他虽然怀疑,但也没有证据,加上头疼得厉害,只能骂骂咧咧地作罢。
但他并没有收敛,反而因为没拿到钱,对林晓母女更加变本加厉。
而我和林晓,则开始了我们的计划。
我们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秘密地接头。
有时候是在放学路上的小树林,有时候是在那条小河边。
我把我那件洗干净的校服还给了她。
她接过去,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我发现,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浑身是刺,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会跟我说一些她家里的事。
她说,她爸爸还在的时候,她家是村里最早盖起二层小楼的。她爸爸是木匠,手艺好,人也勤快,很疼她。
她爸爸是因为上山砍树,被倒下来的大树砸死的。
她妈妈一个人撑不起这个家,才经人介绍,嫁给了王虎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没想到,那个老实人命短,没过两年也病死了,却留下王虎这么个恶魔。
王虎好吃懒做,沾染了赌博的恶习,把家里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把主意打到了林晓父亲留给她们母女的那笔抚恤金上。
那笔钱,是林晓妈妈准备给林晓上大学用的。
“我必须考上大学,离开这里。”林晓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我不能让我爸留给我的钱,被那个拿去赌掉。”
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原来她那么拼命地学习,不仅仅是为了前途,更是为了逃离。
“我能做什么?”我问她。
“我要收集他赌博、还有在外面借高利贷的证据。”林晓说,“我还要找到那张存折,把它转移走。”
“太危险了。”我皱起眉头。
“再危险,也比坐以待毙强。”她的语气很坚定。
我被她的勇气感染了。
一个女孩子,面对这样的困境,都没有退缩,我一个大男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好,我帮你。”
于是,我成了她的“侦察兵”。
我利用课余时间,偷偷跟踪王虎。
我知道了他经常去的那个地下赌场,在镇上的一个废弃仓库里。
我知道了他跟哪些放高利贷的人有来往。
我甚至还偷偷用我爸那个老掉牙的诺基亚手机,拍下了他跟人交易的照片,虽然模糊得跟马赛克一样。
我把这些信息告诉林晓。
她则负责在家里寻找存折的下落。
那是一段提心吊胆,却又 strangely 充满激情的日子。
我们像是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分享着同一个秘密,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
我们的关系,也在这种危险的共谋中,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我们不再仅仅是同学。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或许是战友情,或许……还有点别的。
我开始期待每天放学后跟她的秘密会面。
我喜欢看她拿到我给的情报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
我喜欢听她分析情况时,条理清晰、冷静沉着的样子。
她在我心里,不再是那个柔弱的、需要被保护的女孩。
她是一棵在悬崖峭壁上顽强生长的松树,坚韧,挺拔。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镇上那个废弃仓库附近蹲点。
我看到王虎垂头丧气地从里面出来,脸上还有伤。
看样子是又输光了。
他身后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揪着他的衣领,逼他还钱。
“王虎,今天再不还钱,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先卸你一条胳膊!”
“宽限几天,再宽限几天!我马上就有钱了!”王虎点头哈腰地求饶。
“放屁!这话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们查过了,你那死鬼老爹留下个屁!就你那后妈手里有点钱,你他妈一个大男人,连个娘们的钱都搞不定,废物!”
“快了,真的快了!那张存折就藏在家里,我这两天就把它翻出来!”
我心里一惊。
我赶紧掏出手机,躲在墙角,把这段对话录了下来。
录完音,我一路狂奔到我们约好的老地方——那条小河边。
我把录音放给林晓听。
她听完,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他要狗急跳墙了。”她说。
“我们必须在他之前找到存折。”
“可是家里都翻遍了,根本没有。”我有些泄气。
林晓沉默了。
她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她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彩。
“我知道在哪了。”
“在哪?”
“我爸的骨灰盒里。”
我倒吸一口凉气。
“你确定?”
“我爸生前最疼我,他跟我说过,他要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看着我,守护我。他留给我的东西,一定会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林-晓的眼圈红了,“我妈胆子小,怕王虎找到,只有那个地方,王虎那个,绝对不会去碰。”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聪慧和敏锐。
“那我们现在就去拿!”我说。
“不行。”林晓摇了摇头,“我爸的灵位供在堂屋,王虎和他妈都在家,我们没机会。”
“那怎么办?”
“等。”林晓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等一个机会。等他不在家的时候。”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两天后,是镇上赶集的日子。
一大早,王虎的妈妈就出门了。
而王虎,因为被追债,这两天一直躲在家里,没敢出门。
林晓给我发了条短信,只有两个字:“今晚。”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
晚上,我按照计划,给王虎那几个债主打了电话。
用的是街边买的不记名电话卡。
“喂,是黑哥吗?王虎现在一个人在家,他刚拿到一笔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你们再不去,钱就被他拿去翻本了。”
说完,我立刻挂了电话,掰断了电话卡,扔进了下水道。
做完这一切,我骑上车,疯了一样往林晓家赶。
我赶到的时候,林晓已经等在屋后的那片小菜地里了。
她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整个人融入在夜色里。
“怎么样?”她紧张地问。
“搞定了。他们应该很快就到。”
“好。”她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我们进去。”
我们像上次一样,从那个狭窄的窗户缝里爬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堂屋里供奉灵位的长明灯,闪着幽幽的光。
王虎正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们踮着脚,像两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堂屋。
林晓的爸爸的灵位,就摆在正中央。
林晓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她的动作很慢,很虔诚。
我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然后,她站起来,颤抖着手,抱起了那个沉重的黑檀木骨灰盒。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骨灰盒上。
“爸,女儿不孝,要惊动您了。”她哽咽着说。
我别过头,不忍心再看。
林晓打开骨灰盒的卡扣,从里面拿出一个用黄布包裹着的小方块。
打开黄布,是一张银行存折。
她把存折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全世界。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了王虎的脚步声。
他好像听到了动静,骂骂咧咧地走了下来。
“谁在下面?”
我们俩心里都是一惊。
“快走!”林晓拉着我,就要往后窗跑。
已经来不及了。
王虎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借着长明灯昏暗的光,看到了我们。
“好啊!你们俩!原来是你们在搞鬼!”
他看清了林晓手里的存折,眼睛瞬间就红了,像一头饿狼。
“把存折给我!”
他怒吼着,朝我们扑了过来。
我一把将林晓推到身后,“你快走!从后窗走!”
“那你怎么办?”林晓急了。
“别管我!快走!”
我转身,迎着王虎冲了上去。
我不是他的对手,我心里很清楚。
但我不能退。
我身后是林晓,是她唯一的希望。
我用尽全力,撞在王虎的身上,把他撞得一个踉跄。
他彻底被激怒了,一拳打在我的脸上。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鼻子一酸,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是血。
但我没有倒下,而是死死地缠住了他,不让他去追林晓。
“走啊!”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林晓含着泪,看了我最后一眼,转身,从后窗爬了出去。
看到林晓跑了,王虎更加疯狂了。
他把我按在地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小杂种!老子今天打死你!”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觉得浑身剧痛。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大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了。
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冲了进来。
是黑哥他们。
他们看到扭打在一起的我们,愣了一下。
“黑哥!救我!他要抢我的钱!”王虎看到救星来了,立刻喊道。
黑哥一脚把王虎从我身上踹开。
“钱呢?”
“在他女朋友身上!刚从后窗跑了!你们快去追!”王虎指着后窗的方向。
黑哥看了一眼被打得半死的我,又看了看王虎,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你他妈耍我们?”
“没有啊黑哥!真的!她拿着存折跑了!”
就在他们争执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
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警察?!”黑哥一脸惊愕,“谁他妈报的警?”
王虎也傻了。
警察很快就冲了进来,把所有人都控制住了。
我看到了林晓。
她就站在警察身后,手里拿着我的手机,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拨号界面。
她报警了。
原来她爬出窗户后,没有跑。
她躲在暗处,用我的手机报了警。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
那一刻,所有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了。
我冲着她,咧开嘴,笑了。
虽然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黑哥那伙人,因为非法拘禁、寻衅滋事,被带走了。
王虎,因为聚众赌博、意图侵占他人财产,加上之前家暴的证据确凿,也被拘留了。
警察把我送到了医院。
我被打得有点脑震荡,鼻梁骨骨折,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
我爸妈赶到医院,看到我这副样子,我妈当场就哭了。
我爸气得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晓和她妈妈也来了。
林晓的妈妈一个劲地跟我爸妈道歉,说对不起,是我们家连累了陈默。
我爸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不怪你们。”
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低着头,攥着衣角的林晓。
“小伙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我妈把我爸拉到一边,小声嘀咕,“你还说风凉话!你看儿子被打成什么样了!我就说那个林晓,是个扫把星,让他离她远点,他不听!”
“你懂什么!”我爸瞪了我妈一眼,“儿子做的是对的!要是他眼睁睁看着同学被欺负,屁都不敢放一个,那才是我陈家的耻辱!”
我躺在病床上,听着我爸的话,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林晓一直站在病床边,没有说话。
等我爸妈出去缴费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又说这个。”我笑了笑,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疼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呢?”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你哭什么,我都没哭。”我伸手,想去擦她的眼泪,但胳膊抬不起来。
她自己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陈默。”
“嗯?”
“谢谢你。”
这一次,她没有再说“对不起”。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林晓每天放学都会来看我。
她会给我带她妈妈做的汤,会给我讲学校里发生的事,会给我补习落下的功课。
我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王虎被判了一年。
因为有家暴和赌博的前科,算是重判了。
黑哥那伙人更惨,他们本来就是惯犯,这次数罪并罚,估计要进去好几年。
林晓家的房子,终于清静了。
她把那张存折取了出来,重新存到了自己的名下。
她妈妈的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开始在村里的一个小作坊找了份工作。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出院那天,林晓来接我。
我们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谁也没有说话,但气氛一点也不尴尬。
快到村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
“陈默。”
“嗯?”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校服。
我的那件。
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一股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还给你。”她说。
我接过来,心里空落落的。
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要随着这件校服的归还,而结束了。
“林晓。”我叫住她。
“嗯?”
我看着她,鼓起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等……等我们都考上大学了,我……我可以追你吗?”
我说完,脸瞬间就红透了,不敢看她的眼睛。
林晓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眨了眨,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不是那种礼貌的微笑,也不是那种苦涩的强笑。
是发自内心的,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
她没有回答我“可以”或者“不可以”。
她只是说:
“那你可要努力了,我报的,是北京的大学。”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我知道,我的高中生活,从这一刻起,有了新的,也更加清晰的目标。
后来,我们都进入了紧张的高三。
我们成了学校里最著名的一对“学习伙伴”。
我们会一起在图书馆刷题,一起在操场上背单词。
我会把我的饭卡塞给她,让她多打点肉。
她会把她整理的笔记,默默地放在我的桌上。
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我喜欢你”。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这比任何一句情话,都更让人安心。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俩都考得很好。
我超常发挥,分数足够去北京一所不错的大学。
而林晓,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她心仪的那所顶尖学府。
我们的人生,都因为那个夏天的午后,那个错误的、却又无比正确的“抄近路”,而拐向了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方向。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和林晓在北京安了家。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有时候,女儿会缠着我讲故事。
我会跟她讲,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傻小子,为了抄近路,闯进了一片高粱地。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后来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女儿会问:“爸爸,那片高粱地还在吗?”
我笑了笑,摸着她的头。
“它一直都在。”
它一直都在我的心里。
那里的风,那里的土,那里的光影,那里的闷热。
还有,那个女孩转身时,惊恐又倔强的眼神。
以及,她拉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说的那句:
“嘘,别出声。”
那是我听过的,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本文标题:撕掉她的外衣和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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