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成都的天,还是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烂麻布。

  我叫李伟,一个开了五年滴滴的老师傅。

  说“师傅”是抬举自己,其实就是个熬更守夜,拿身体换钱的普通男人。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是闹钟。

  我闭着眼睛,熟练地摸过去,划掉。

  身边的老婆美玲翻了个身,嘟囔一句:“吵死了……”

  我没吱声,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客厅里有光,昏黄色的,像风里那点烛火,随时要灭。

  是我爸,李建国。

  他又起来了。

  他坐在那张吱吱呀呀的老藤椅上,身上披着我妈生前给他织的旧毛衣,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那片黑。

  这栋老破小的房子,是我妈单位分的。我妈走了十年,这房子就越来越破,像我爸这个人一样。

  “爸,你咋又起来了?回屋睡去。”我走过去,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隔壁房间上高三的儿子。

  他没反应。

  这很正常。

  二十九年了,自从二十九年前在工地上被掉下来的钢筋砸了头,他就这样了。

  医生说,脑神经严重受损,是痴呆,不可逆。

  他活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没有时间,没有记忆,没有我,也没有这个家。

  他有时会笑,对着空气。有时会哭,毫无征兆。更多的时候,就是这样,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给他喂饭,他吃。我给他穿衣,他穿。

  他是我爸,也是我最大的一个“儿子”。

  “爸,听见没?回去睡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看我。

  他的眼神,浑浊得像一碗隔夜的米汤。

  但今天,就在这碗米汤的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

  “伟娃子……”

  他开口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

  他已经有快十年,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平时只会发出一些“啊”、“哦”的单音节。

  “欸,爸,我在。”我赶紧蹲下去,凑到他面前。

  他盯着我,嘴唇哆哆嗦嗦地动着,好像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被尘封了二十九年的记忆深井里,打捞几个破碎的词。

  “回……回山东……”

  山东。

  我爸是山东人。这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关于他的过去。

  我是在四川出生的,我妈是四川人。听我妈说,当年我爸是跟着工程队来四川修铁路的,然后认识了我妈,留下了。

  “回山东干啥子?”我下意识地用四川话问。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个破风箱。

  然后,一句完整的话,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里蹦了出来。

  “我……我还有个厂子……在山东……”

  我愣住了。

  厂子?

  什么厂子?

  我活了四十二年,头一回听说这事。

  “爸,你说啥子哦?你喝多了嗦?”我伸手想摸摸他的额头,被他一把打开了。

  力气还不小。

  “在……淄博……”他又说,眼睛里那点光,更亮了,“张店……我的厂子……”

  淄博,张店。

  这两个地名,像两颗钉子,瞬间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太具体了。

  一个痴呆了二十九年的人,不可能编出这么具体的地名。

  “爸……”我还想问。

  他却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头一歪,靠在藤椅上,眼睛又闭上了。那点刚刚亮起的光,瞬间熄灭。

  他又变回了那尊雕塑。

  我站在原地,心脏咚咚咚地跳,像擂鼓。

  客厅里死一般地寂静,只有墙上那只老掉牙的石英钟,在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走着。

  我看了看我爸,又看了看窗外。

  天边,那块烂麻布的边缘,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一个荒唐的念头,像一株疯长的野草,瞬间爬满了我的心。

  万一……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一个痴呆了快三十年的人,说的话能信?

  还厂子。

  他要真有厂子,我们家至于过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我老婆美玲在服装批发市场当个小销售,一个月累死累活三千多。

  我开滴滴,行情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有个七八千,行情不好,刨去油钱保养,也就五千出头。

  儿子上高三,补课费、资料费,像个无底洞。

  我爸每个月的药费,护理费,又是一大笔。

  我们俩的工资,掰成八瓣花都不够。

  这个家,就像一辆快要散架的破车,全靠我跟美玲咬着牙,一脚一脚地往前蹬。

  现在,我爸,这个家最大的拖累,突然说他在山东有个厂子?

  这不是天方夜谭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想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去。

  我扶着我爸回了他的房间,给他盖好被子。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我回到客厅,坐在那张藤椅上,我爸刚刚坐过的位置。

  椅子上,还留着他的余温。

  我点了一根烟。

  红星牌的,五块钱一包。抽了好多年了。

  烟雾缭绕中,我爸那句话,又在我耳朵边响起来。

  “我……我还有个厂子……在山东……淄博,张店……”

  那么清晰,那么笃定。

  不像是一个痴呆病人说的话。

  倒像是一个……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在嘱托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我的心,又乱了。

  我这辈子,过得挺窝囊的。

  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出去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结果呢?

  我爸倒下了。

  我妈一个人撑不住,我只能留下来。

  找了个厂子上班,不高不低的工资,娶了美玲,生了儿子。

  后来厂子倒闭,下了岗,没办法,借钱买了这辆车,开始跑滴滴。

  我的人生,好像从二十岁开始,就被焊死在了成都这座城市,焊死在了这个破旧的房子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有时候照镜子,看着镜子里那个两鬓斑白,眼角全是褶子的中年男人,都觉得陌生。

  这是我吗?

  我怎么活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

  如果我爸说的是真的呢?

  如果山东真的有个厂子呢?

  哪怕不是什么大厂子,就是一个小作坊,一个小门面……

  那也意味着,我的生活,可能会有另一种可能。

  我不用再每天凌晨四点半起床,开着车在大街小巷里转悠,为了几十块钱跟人磨破嘴皮。

  我老婆不用再站一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回家还要看我的脸色。

  我儿子,可以上更好的补习班,考一个好点的大学,不用像我一样,一辈子没出息。

  这个念头,像一把火,在我心里烧了起来。

  越烧越旺。

  我知道,这很疯狂。

  这简直就是一场赌博。

  赌注,是我的时间,我的金钱,还有我那点可怜的希望。

  赢了,可能海阔天空。

  输了,不过是回到原点,继续我这操蛋的生活。

  但是,我已经四十二岁了。

  我还能有多少个可以拿来赌的机会?

  烟屁股烫到了手,我才回过神来。

  天已经大亮了。

  美玲已经起床,在厨房里弄早饭,叮叮当当地响。

  我做了个决定。

  去。

  去山东。

  去淄博张店。

  不管真假,我去看看。

  就当是……替我爸,回一次家。

  也当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我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

  “美玲,我跟你商量个事。”

  我走进厨房,美玲正打着哈欠下面条。

  她眼皮都没抬,“啥事?钱的事免谈,下个月儿子的补课费还没着落呢。”

  这就是我们的日常对话。三句不离钱。

  “不是钱的事。”我深吸一口气,“我想……出趟远门。”

  “出远门?”她终于抬起头,一脸警惕地看着我,“跑长途啊?去哪?给多少钱?”

  “不是跑长途。”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想去一趟山东。”

  “山东?”她皱起了眉头,“你去山东干啥子?我们家有亲戚在那边吗?”

  “我爸。”

  “你爸?”她更疑惑了,“你爸不是在屋里躺着吗?”

  我把凌晨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我说得很慢,很详细,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我以为,她多少会有点惊讶,或者好奇。

  结果,她听完,把手里的筷子往灶台上一拍,发出一声刺耳的响。

  “李伟,你是不是疯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你爸痴呆了多少年了?二十九年!他说的话你也信?他要是说明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你是不是也要跑去西边等着?”

  “不是,美玲,你听我说,他今天早上……真的很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前天还指着电视里的狗喊我名字呢!这叫不一样?”

  她的嘴像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往外冒。

  “还厂子?他要真有厂子,能眼睁睁看着你妈累死?能眼睁睁看着你开滴滴开得像个鬼一样?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连个好点的补习班都上不起?”

  “李伟,你动动你的脑子!你是不是开夜车开糊涂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她说得都对。

  从理智上讲,这事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假的。

  但我心里那把火,还没灭。

  “万一呢?”我固执地说,“万一那百分之零点一,是真的呢?”

  “没有万一!”她吼道,“我们家现在这个情况,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吗?去山东,来回车费多少钱?吃住多少钱?你去了,这几天车就跑不了,又少多少钱?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

  “你想过个屁!”她气得眼圈都红了,“李伟,我跟你说,你要是敢去,我们就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

  离婚。

  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俩的眼睛里,都充满了疲惫和失望。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想离婚。

  她只是太累了,太怕了。

  怕这个家,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锅里的面条已经煮沸了,白色的泡沫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像我们俩压抑不住的怒火。

  我没再跟她吵。

  我知道,吵下去,除了互相伤害,没有任何意义。

  我默默地转身,回到房间。

  儿子已经去上学了。

  我打开衣柜,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一个旧背包里。

  然后,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那张我们家仅剩的银行卡。

  里面有三万块钱。

  是准备给儿子上大学用的,也是我们家最后的救命钱。

  我抽出两千块,塞进口袋。

  剩下的,我放在了桌子上。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美玲,照顾好爸和儿子。我很快回来。”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我背上包,走出房间。

  美玲还站在厨房里,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在哭。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对不起。”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一股陈腐的味道。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从成都到淄博,没有直达的火车。

  我得先坐到济南,再转车。

  绿皮火车,硬座,二十八个小时。

  我舍不得买卧铺。

  车厢里,一股方便面、汗味、脚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我缩在靠窗的角落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

  城市,田野,村庄。

  一切都变得模糊。

  就像我的未来一样。

  手机响了。

  是美玲。

  我犹豫了一下,挂掉了。

  很快,短信进来了。

  “李伟,你这个龟儿子!你敢走!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后面跟着一长串的感叹号。

  我能想象到她发短信时,气得发抖的样子。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了口袋里。

  对不起,美玲。

  等我。

  等我回来。

  火车咣当咣当,有节奏地响着。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放过去的片段。

  我想起了我爸。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还没出事的时候。

  他很高,很壮,肩膀很宽。

  他是个木匠,手巧得很。我们家以前的桌子、椅子、柜子,都是他自己做的。

  他的手上,总有一股好闻的松木香味。

  他话不多,总是闷着头干活。

  但他会把我举得很高,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胡茬扎在我的腿上,痒痒的。

  我妈总是在旁边笑着骂他:“李建国,你轻点!别把我儿子摔了!”

  那时候,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总是充满了笑声。

  然后,就是那一天。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

  我妈牵着我的手,去工地上给我爸送饭。

  我爸在一个脚手架上干活。

  他看到我们,冲我们挥了挥手,笑了。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牙齿很白。

  然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听到一声巨响,和周围人的尖叫声。

  我再看到我爸时,他躺在地上,满头是血。

  从那天起,我爸就变了。

  他不再笑,不再说话,不再把我举过头顶。

  他只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椅子上,像个木偶。

  我妈哭了好久。

  后来,她不哭了。她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

  她去菜市场卖过菜,去餐厅洗过碗,去给人家当过保姆。

  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了下去。

  她很少跟我提我爸以前的事,也很少提山东。

  好像那是她心里的一个禁区。

  我只知道,我爸是山东淄博人。

  其他的,一概不知。

  我妈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伟娃子,你爸……苦啊……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我答应了。

  我做到了。

  我照顾了他十年。

  可是,我照顾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真正的李建国,那个会做木工,会把我举过头顶的山东男人,去哪了?

  他真的,在淄博,有一个厂子吗?

  那个厂子,和他当年的意外,有关系吗?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

  二十八个小时,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几乎没怎么合眼。

  饿了,就啃几口包里带的干面包。

  渴了,就接点火车上那带着铁锈味的热水。

  周围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他们聊天,打牌,吃东西,睡觉。

  整个车厢里,只有我,像个局外人。

  终于,广播里响起了“济南站”的提示音。

  我背着包,随着人流挤下火车。

  一股不同于成都的,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就是山东。

  我爸的故乡。

  我没有停留,直接买了去淄博的火车票。

  又是一个小时的车程。

  下午三点,我终于站在了淄博的土地上。

  我看着“淄博站”三个大字,心里五味杂陈。

  爸,我来了。

  你的厂子,到底在哪?

  我爸只说了“张店”。

  张店是淄博的一个区,很大。

  在这么大的一个地方,找一个二十九年前可能存在的“厂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能依靠的,只有一个名字:李建国。

  我找了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一晚上六十块钱,没有窗户,一股霉味。

  但我不在乎。

  我把包放下,就出门了。

  第一站,张店区工商行政管理局。

  我想,如果真的有厂子,总该有注册信息吧?

  工商局的大厅里,人来人往。

  我取了个号,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

  轮到我了,窗口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涂指甲油。

  “你好,我想查个企业信息。”我陪着笑脸。

  “叫什么名字?”她头也没抬。

  “李建国。”

  “哪个‘建’,哪个‘国’?”

  “建设的建,国家的国。”

  她在电脑上敲了一阵,然后不耐烦地说:“没有。”

  “没有?”我心里一沉,“不可能啊,你再仔细看看?”

  “都说了没有!”她终于抬起头,白了我一眼,“叫李建国的多了去了,你得有具体的公司名字,或者注册号。”

  “我……我没有。”我急了,“就是二十多年前,快三十年前注册的,你能不能查查以前的档案?”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大哥,你开玩笑呢?三十年前?那时候都还是手写档案,早就不知道堆哪个仓库里去了,怎么查?”

  “那……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她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下一个!”

  我被后面的人推搡着,离开了窗口。

  一股无力感,瞬间席卷了全身。

  是啊,三十年了。

  时代都变了。

  我还想靠一个名字,找到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厂子。

  是不是太天真了?

  我走出工商局,站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

  淄博的街道,很宽,很干净。

  跟成都那种拥挤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感到一阵茫然。

  接下来,该去哪?

  派出所?查户籍?

  我爸的户口早就迁到四川了。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张店的街上乱转。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路边的烧烤摊开始冒出诱人的香气。

  我才想起来,我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我找了个路边摊,点了一份淄博烧烤,一瓶啤酒。

  小饼,卷着滋滋冒油的烤肉,再配上一根小葱。

  味道,确实不错。

  但我吃得没滋没味。

  邻桌的几个大哥,喝得正嗨,说着我听不太懂的山东话,声音洪亮。

  “老王,你那个厂子,今年效益怎么样?”

  “嗨,别提了!半死不活的!”

  “比我强!我那个早就关门了!”

  厂子。

  这个词,又刺激到了我。

  我鼓起勇气,端着酒杯走了过去。

  “几位大哥,打扰一下,跟你们打听个事。”

  其中一个光头大哥看了我一眼,“外地来的?”

  “嗯,四川来的。”

  “哦,四川,好地方啊!”光头大哥很豪爽,“说吧,啥事?”

  “我想找个人,叫李建国。三十年前,也可能是在这边开厂子的。”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

  光头大哥摇了摇头,“李建国?这名字太普通了。三十年前……太久了,没印象。”

  另一个瘦高个说:“三十年前,张店这边厂子可多了去了,国营的,私人的,后来倒了一大片。你光说个名字,不好找啊。”

  希望,又破灭了一点。

  我谢过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口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干。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那股燥火。

  李伟啊李伟,你就是个。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这来找什么虚无缥缈的厂子。

  美玲说得对,我就是疯了。

  我拿出手机,开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美玲的。

  还有几条微信。

  “李伟,你到底在哪?回个电话!”

  “儿子问我你去哪了,我怎么说?”

  “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只要你现在回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就湿了。

  我想家了。

  想美玲的唠叨,想儿子的笑脸,甚至想我爸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回去吧。

  我对自己说。

  就当是出来旅游了一趟。

  梦,该醒了。

  我结了账,准备回旅馆,买明天的火车票。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那个烧烤摊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叫住了我。

  “小伙子,你等一下。”

  我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刚才,是不是在找一个叫李建国的人?”他问。

  “是啊,大叔,你认识?”我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不认识。”他摇了摇头,“但是,你说的三十年前,在张店开厂子……我想起个事。”

  “什么事?”我急忙问。

  “那时候,南边有个‘八陡’镇,那边以前有很多小窑厂,小作坊。后来都关停了。我记得,好像听人说过,有个外地来的小伙子,也在那边弄过一个什么东西,手艺特别好。”

  “外地来的?手艺好?”我心跳开始加速。

  “对,好像……好像也是姓李。”大叔努力回忆着,“不过时间太长了,我也记不清了。你可以去那边问问,那边老住户多。”

  八陡镇。

  这三个字,像黑夜里的一盏灯,重新照亮了我的路。

  “谢谢你!大叔!太谢谢你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嗨,没事,我也是瞎说的,不一定准。”大叔憨厚地笑了笑。

  我掏出钱,想再买点什么感谢他。

  他摆了摆手,“不用了,快去找吧。”

  我冲他鞠了个躬,然后,转身就跑。

  我甚至都不知道八陡镇在哪,怎么去。

  但我不管了。

  只要有线索,我就要去试试。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能放弃。

  第二天一大早,我坐上了去八陡镇的公交车。

  那是一个离市区很远的小镇,坐车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才到。

  下了车,一股煤灰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里,和我昨天看到的那个干净整洁的张店市区,完全是两个世界。

  街道很窄,两边的房子都很旧,很多墙皮都脱落了。

  路上没什么年轻人,大多是些老人,三三两两地坐在门口晒太阳。

  这里,时间好像都走得慢一些。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我地毯式的搜索。

  我从街头走到街尾,见人就问。

  “大爷,你好,跟你打听个人。”

  “阿姨,麻烦问一下。”

  “你知道一个叫李建国的人吗?三十年前在这边开过厂子。”

  大多数人,都用一种看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摇摇头。

  “没听过。”

  “不知道。”

  “三十年?小伙子,你记错了吧?”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嘴皮子都磨干了。

  得到的,却是一遍又一遍的失望。

  太阳升到了头顶,又慢慢西斜。

  我几乎问遍了镇上所有我能看到的人。

  没有一个人,知道李建国。

  我累得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脚下那双已经沾满灰尘的鞋。

  绝望,像潮水一样,慢慢将我淹没。

  我真的,错了吗?

  我爸他,只是在说胡话。

  而我,就是那个把胡话当真理的傻子。

  一个老大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我面前走过。

  我鬼使神差地,又站了起来。

  “大爷,等一下!”

  这是我今天问的,不知道第几十个人了。

  我几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老大爷停下来,眯着眼睛看我。他的耳朵好像不太好。

  “小伙子,你叫我?”

  “是的大爷,”我凑到他耳边,大声说,“我想找个人!叫李建国!三十年前!在这边开厂子的!”

  老大爷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李……建国?”他咂摸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您……您想起来了?”

  “你让我想想……”他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闭上眼睛,好像在搜索遥远的记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终于,他睁开了眼睛。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

  我差点当场跳起来!

  “他……他是个外地人,好像是……四川的?”老大爷问。

  不对,我爸是山东人,我妈才是四川的。可能他记混了。

  “对对对!就是他!”我赶紧点头,“大爷,那您知道他的厂子在哪吗?”

  “厂子?”老大爷笑了,露出一口黄牙,“那算不上什么厂子。”

  “那是什么?”

  “就是一个小院子,他租下来,在里面叮叮当当地鼓捣东西。”

  “鼓捣什么?”

  “木头。”老大爷说,“他是个木匠,手艺好得很!我们都叫他‘小李木匠’。”

  小李木匠!

  这个称呼,和我记忆里那个会做桌椅板凳的父亲,重合了!

  “那……那个院子,现在还在吗?”我颤抖着问。

  “在啊,怎么不在。”老大爷用拐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就在那条巷子最里头,一个破院子。他走了以后,就一直荒着了。”

  “他……他走了?”

  “是啊,”老大爷叹了口气,“好像是二十多年前吧,有一天突然就没影了。听说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回老家了。可惜了,那么好的手艺。”

  二十多年前……

  时间对上了!

  我感觉我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谢谢您!大爷!太谢谢您了!”

  我语无伦次地道着谢,然后,朝着那条小巷,飞奔而去。

  那是一条很窄,很深的巷子。

  两边的墙上,长满了青苔。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

  我跑得很快,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巷子的尽头,果然有一个院子。

  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门,上面的红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腐朽的木头。

  一把大大的铁锁,挂在门上,已经锈迹斑斑。

  就是这里了。

  我爸的“厂子”。

  我站在门口,喘着粗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激动,紧张,期待,又有一丝害怕。

  害怕门后面,是更大的失望。

  我伸手,推了推那扇门。

  门,纹丝不动。

  锁得太死了。

  我看了看四周,墙不高。

  我退后几步,一个助跑,扒住墙头,翻了进去。

  落地的时候,脚下踩起一片尘土。

  院子不大,杂草丛生,几乎没人高。

  正对着我的,是一排三间瓦房。

  窗户上的玻璃,碎了一半,另一半也布满了灰尘。

  一切,都显得那么破败,荒凉。

  这就是我爸的厂子?

  我心里的火,凉了半截。

  这哪里是什么厂子,分明就是一个废弃的农家院。

  我推开中间那间房的门。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木屑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挥了挥手,等灰尘散去一些,才看清了屋里的景象。

  然后,我就愣在了原地。

  屋子不大。

  但里面,满满当当,全都是木头。

  靠墙堆着一摞一摞的木料,有松木,有柏木,有槐木。

  地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木屑和刨花。

  屋子正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木工台。

  台子上,各种工具,凿子、刨子、锯子、墨斗……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

  虽然落满了灰尘,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主人,是多么爱惜它们。

  这……这是一个木工房。

  我爸的木工房。

  我慢慢地走进去,脚踩在木屑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走到那个木工台前。

  台子上,还放着一个没有完工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木马。

  马的身体已经成型了,线条流畅,打磨得很光滑。

  只是马的头,还没有雕刻。

  旁边,放着一把刻刀。

  好像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马上就会回来,继续他的工作。

  我的手,抚摸着那个小木马。

  冰凉的,光滑的。

  我能想象到,二十九年前,我爸,那个年轻的“小李木匠”,站在这里,拿着刻刀,专注地雕刻着这个木马的样子。

  他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充满希望的,还是带着一丝疲惫?

  我的目光,被木工台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木箱子。

  也很旧了,上面同样落满了灰尘。

  我走过去,吹开灰尘,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面,没有金银财宝。

  只有一堆……小玩意儿。

  全都是木头做的。

  有小小的木头汽车,轮子还能转。

  有可以拉线的小鸟,翅膀还能扇动。

  有小小的拨浪鼓,还有七巧板,鲁班锁……

  每一个,都做得那么精致,那么用心。

  我拿起那辆小汽车,放在手心。

  我仿佛能感觉到,当年我爸在制作它的时候,指尖的温度。

  在箱子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个本子。

  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已经很旧了,纸张都泛黄了。

  我翻开了第一页。

  一行隽秀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我的工厂,我的梦想。”

  下面,是日期。

  一九九零年,三月十二日。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这,是我爸的日记。

  “今天,终于租下了这个小院。虽然破了点,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地方。我要在这里,建起我的玩具王国。我的厂,就叫‘伟伟玩具厂’。”

  伟伟……

  我的小名。

  “今天进了第一批木料,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媳妇有点不高兴,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支持我的。等我成功了,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

  “伟娃子快一岁了,我给他做了个拨浪鼓。他抓在手里,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看到他笑,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设计了新的图纸,一款可以变形的木头金刚。有点复杂,但我一定能做出来。等伟娃子长大了,肯定会喜欢。”

  “隔壁的王大爷说,我做的这些东西,拿去卖,肯定有人买。我有点心动。是不是可以先做一批,去市里试试?”

  “今天去市里了,摆了个小摊。卖得不好。城里人都喜欢那些塑料的,电动的玩具。他们不懂,木头的玩具,才有灵魂。”

  “有点灰心。但是,我不能放弃。这是我的梦想。也是为了伟娃子。”

  “今天接了个私活,去一个工地做木工。能挣点快钱,给媳妇买件新衣服,也给我的‘厂子’增加点经费。”

  “工地上的活儿,又脏又累。但是一想到我的玩具王国,我就浑身是劲。”

  “媳妇说,让我别太累了。我说,我不累。男人嘛,就该为老婆孩子撑起一片天。”

  “今天,是最后一天去工地了。拿了这笔钱,我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做我的玩具了。我给伟娃子做的小木马,还差个马头没刻完。等我回来,就把它完成。”

  “我的‘伟伟玩具厂’,就要正式开业了!”

  ……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一九九四年,六月八日。

  我记得这个日子。

  这是我爸出事的那一天。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原来……

  原来这就是我爸的“厂子”。

  它不生产机器,不生产钢铁。

  它生产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全部的爱和梦想。

  他不是一个痴呆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是一个梦想家。

  一个被现实,被一场意外,打碎了梦想的男人。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小院里,寄托在了这些小小的木头玩具上。

  他给他的厂子,起了我的名字。

  他想为我,建造一个玩具王国。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二十九年来,我甚至……有点怨他。

  怨他成了我的拖累,怨他毁了我的生活。

  我真是个混蛋!

  我抱着那个笔记本,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那些被我遗忘的,关于父亲的温暖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了回来。

  他宽厚的肩膀,他手上的松木香,他把我举过头顶时爽朗的笑声……

  爸……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在那个小院里,待了很久很久。

  我把每一个木头玩具,都拿在手里,仔细地看。

  我仿佛能看到,我爸当年,坐在这里,一刀一刀,雕刻它们的样子。

  他的眼神,一定是专注的,温柔的。

  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天,又黑了。

  我把那本笔记本,和箱子里那辆小小的木头汽车,小心翼翼地放进我的背包。

  至于那个没有完成的小木马,我让它留在了那里。

  或许,这是我爸留给自己的一个念想。

  我没有再翻墙出去。

  我走到门口,看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我退后几步,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脚踹了过去。

  “哐当”一声巨响。

  锁没开,门板倒是被我踹出了一个大洞。

  木头,已经朽了。

  就像这段被尘封了二十九年的记忆。

  我从那个洞里钻了出去,没有回头。

  我给美玲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李伟?”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嗯,是我。”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沙哑得厉害。

  “你……你这个死人!你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快急死了!”她在那头,带着哭腔骂道。

  我没有反驳。

  “美玲,”我说,“我找到爸的厂子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我明天回来。”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就挂了电话。

  回去的路上,我还是坐的硬座。

  车厢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各种味道的气味。

  但我不再觉得烦躁。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我的手里,紧紧攥着那辆小小的木头汽车。

  它的轮廓,在黑暗中,显得那么清晰。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爸,在那个凌晨,突然的清醒,不是偶然。

  他或许是感觉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把他心里埋藏最深的秘密,告诉了我。

  他不是要我来继承什么财产。

  他是要我来,看一看他的梦想。

  他要我知道,他曾经,也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多么爱我的父亲。

  他怕我忘了他。

  怕我只记得他痴呆后的样子。

  回到成都,是第三天的下午。

  我走出火车站,阳光有点刺眼。

  我打了个车,直接回家。

  打开门,家里很安静。

  美玲坐在沙发上,看到我,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我们俩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我走过去,从包里,拿出那本笔记本,和那辆小木头汽车,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什么?”她问。

  “爸的厂子。”我说。

  她拿起那本笔记本,翻开了。

  看着看着,她的手开始发抖。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抱着那个笔记本,无声地哭泣。

  我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她。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大傻子……”

  我知道,她懂了。

  她也懂了我的父亲。

  晚上,我走进我爸的房间。

  他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

  我又变回了那个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坐在他的床边,就像我过去十年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我拿出那辆小小的木头汽车,轻轻地,放进了他的手里。

  他的手指,很僵硬。

  我帮他,一根一根地,合拢,握住那辆小车。

  “爸,”我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我回来了。”

  “从山东回来的。”

  “你的厂子……我看到了。”

  “很好。”

  “真的,很好。”

  “你的手艺,没有忘。大家都还记得你,‘小李木匠’。”

  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

  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我有点失望,但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那一次清醒,或许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我帮他把被子盖好,准备离开。

  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

  我看到,他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然后,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

  “……好……”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

  我猛地回头。

  他还是那个姿势,那个表情。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但是,他握着那辆小木头汽车的手,却收紧了。

  紧紧地,握住了。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

  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我知道,我的生活,不会因为这次山东之行,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明天,可能还是要凌晨四点半起床,去开我的滴滴。

  美玲,还是要回到那个嘈杂的批发市场,去站上一整天。

  儿子的补课费,依然没有着落。

  这个家,还是那辆吱吱呀呀的破车。

  但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心里,那块空了很久的地方,被填满了。

  我不再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疲惫的中年男人。

  我是一个梦想家的儿子。

  我的父亲,叫李建国。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木匠。

  他曾经,想为我,建造一个玩具王国。

  而现在,轮到我了。

  轮到我,为我的家人,撑起一片天。

  我走出房间,轻轻地带上门。

  美玲已经做好了晚饭。

  很简单的三菜一汤。

  “吃饭了。”她说,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温柔。

  “欸,来了。”

  我走过去,在餐桌边坐下。

  儿子也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美玲,好像感觉到了气氛有点不一样。

  “爸,你出差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快吃吧,吃完了,有力气好好学习。”

  “哦。”

  我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灯光,很暖。

  饭菜,很香。

  我觉得,这,或许就是我爸,当年最想要的幸福。

  本文标题:紧张到没灵魂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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