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站的出口,像一个吐着人流的洞口。

  雨丝被灯光切割成金色的斜线,砸在地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我站在廊檐下,看着腕表,七点二十八分。

  还有两分钟,G17次列车即将到站。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铁路官方APP的界面上。

  常用同行人,一个陌生的名字安静地躺在那里。

  备注是“小安”。

  我点开,购票记录整整齐齐,从京州到沪市,从沪市到杭城,过去半年,十二次同行。

  十二次,他告诉我在出差的行程。

  原来他的旅途,从不孤单。

  风卷着湿气扑面而来,我拢了拢风衣的领口,指尖冰凉。

  结婚七年,我们之间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高效,准确,却也冰冷。

  我叫林殊,律所合伙人,专攻经济法。

  我丈夫,江川,建筑设计师。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条件匹配,利益趋同,像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拼凑出一个名为“家庭”的完整图案。

  没有炽热的爱情,但有牢固的契约精神。

  我一直以为,这就够了。

  广播里传来列车进站的柔和女声,人群开始骚动。

  我关掉手机,放回口袋,看向那道洞口。

  光影交错,黑白分明,一如我此刻的心境。

  两天前。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末,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马线一样的光影。

  江川在画图,我在准备下周开庭的材料。

  岁月静好,是社交媒体上最流行的词。

  我妈打来电话,声音里透着喜气。

  “殊殊啊,你弟弟的女朋友,那个上海姑娘,下个月要跟阿恒一起回来啦!”

  我弟弟林恒,在上海读的大学,留在了那里工作。

  “挺好的,妈,您别太激动,注意血压。”我一边翻着卷宗,一边嘱咐。

  “我能不激动吗?听阿恒说,那姑娘家里条件好,人也懂事,关键是,她说喜欢我们家这边的清净。”

  我能想象电话那头,我妈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

  她一辈子要强,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都有个体面的归宿。

  “嗯,是好事。”

  “你跟江川也抓紧啊,”我妈话锋一转,又绕回了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结婚都七年了,肚子还没动静。人家都说,家里有喜事能带喜气,说不定这次你弟媳妇一进门,你就怀上了呢。”

  我的手指在卷宗的页脚停顿了一下。

  不孕。

  是我们这个精密家庭仪器上,唯一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痕。

  我们试过很多方法,看过很多医生,从中医到西医,从食补到理疗。

  最后,医生给出的结论是,我的身体原因,受孕几率极低。

  江川对此从未有过怨言,他只是说:“我们两个人也挺好。”

  我信了。

  或者说,我选择相信,这是我们共同承担的命运。

  挂了电话,我看向江川。

  他依旧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绘图板上移动,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我妈说,阿恒下个月带女朋友回来。”

  “是吗?”他头也没抬,“挺快啊。”

  “嗯。”

  对话就此结束。

  我们之间,常常如此。

  言语是用来传递信息的,而非交流情感。

  晚上,他照例熬夜画图,我先睡了。

  半夜渴醒,我走出卧室,书房的灯还亮着。

  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

  我看到他不在座位上,而是站在阳台打电话。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嗯,我知道你辛苦了,乖。”

  “睡不着?那我给你哼首歌?”

  “好了好了,不闹了,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那不是在跟客户或者同事打电话的语气。

  那是一种……亲昵。

  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亲昵。

  他挂了电话,转身回书房,我迅速闪回卧室,躺在床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像一面被重重擂响的鼓。

  第二天一早,他告诉我,要去沪市出差,两天。

  我看着他收拾行李箱,衬衫,西裤,剃须刀,一切都井井有Tiao。

  “这次去见哪个甲方?”我故作随意地问。

  “一个新项目,在浦东。”他回答得很快,很自然。

  我点点头,帮他把领带抚平。

  “路上小心。”

  “知道了。”

  他出门后,我坐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阳光依旧很好,但我觉得冷。

  我打开了他的电脑。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至少在密码这件事上没有。

  电脑里很干净,没有任何可疑的聊天记录。

  他是个谨慎的人。

  我又想起了那个铁路APP。

  我们是家庭共享账户,方便互相买票。

  我几乎从不使用,因为我的出行都有助理安排。

  我点开它,就像潘多拉打开了她的魔盒。

  “常用同行人”。

  “小安”。

  那一刻,天花板上的灯,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冰冷的白洞。

  现在。

  江川拖着行李箱从出站口的人潮中走了出来。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灰色风衣,身形挺拔,在人群中很显眼。

  他看到了我,脸上露出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笑容。

  “怎么来接我了?不是说今天很忙吗?”

  他走过来,习惯性地想接过我手里的包。

  我侧身避开了。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

  “开车来的?”他问。

  “嗯。”

  我们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

  雨还在下,他的皮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的高跟鞋声音清脆,像在为他的脚步打着节拍。

  车里,我没有开音乐。

  只有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摆动,发出单调的摩擦声。

  “这次出差顺利吗?”我启动车子,汇入车流。

  “还行,甲方要求比较多,改了好几遍方案。”他靠在椅背上,似乎有些疲惫。

  “是吗?”

  “嗯,累死了。”

  我没有再说话。

  车厢里的沉默,像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沉重,压抑。

  红灯。

  我停下车,转头看他。

  “江川。”

  “嗯?”

  “小安是谁?”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铁路APP,常用同行人,小安。”我一字一顿,像在法庭上宣读证据。

  他猛地转过头,眼神里是震惊,是慌乱,还有一丝被拆穿后的狼狈。

  绿灯亮了。

  后面的车在不耐烦地按喇叭。

  我重新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向前驶去。

  “林殊,你听我解释……”

  “回家说。”我打断他。

  我不想在公共空间里,进行一场注定难堪的审判。

  克制,是我作为律师的职业素养,也是我作为成年人的体面。

  回到家,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

  白色的光,照得一切都无所遁形。

  我换了鞋,把包放在柜子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给他倒水。

  他跟在我身后,像一个等待宣判的被告。

  我坐在沙发上,抬头看他。

  “说吧,我听着。”

  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问。

  因为我知道,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脏。

  “殊殊,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是谁?多久了?到了哪一步?”我抛出三个问题,清晰,直接。

  他沉默了。

  这种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具杀伤力。

  “半年前认识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公司的实习生,刚毕业。”

  “叫安然?”我猜。小安,安然。

  他点了点头。

  “很年轻,很有活力,像个小太阳。”他补充道,像在解释,又像在怀念。

  我心里某个地方,被这句话刺了一下。

  小太阳。

  那我呢?我是什么?是常年阴雨的梅雨天吗?

  “所以,这半年十二次的‘出差’,都是跟她一起?”

  “不全是……”他试图辩解,“有时候是真的有工作。”

  “哪几次是真的?”我追问。

  他又沉默了。

  我明白了。

  “到了哪一步?”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们……还没……”

  “江川,”我加重了语气,“看着我。我要听实话。”

  作为律师,我最擅长的就是从对方的微表情和言语漏洞里找到真相。

  他终于抬起头,眼眶泛红。

  “我没想过要离婚,殊殊,我从来没想过。”

  他答非所问。

  但我已经有了答案。

  我站起身,从书房拿出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我们的婚前协议。”

  他愣住了。

  “协议第十七条,关于忠诚义务。双方在婚姻存续期间,不得有任何形式的出轨行为。一旦违反,过错方将放弃所有夫妻共同财产的百分之七十。”

  我念着条款,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江川,你违约了。”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殊殊,你……你要跟我离婚?”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没有说要离婚。”我看着他,“我只是在告诉你,你违反了我们之间的契‘约’。”

  婚姻对我而言,首先是一份契约。

  一份关于财产、责任、义务的法律合同。

  爱情太虚无缥缈,但合同白纸黑字,清晰可辨。

  “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我们离婚。按照协议,你净身出户。我会给你留下一套小公寓,让你不至于流落街头。”

  “第二,我们不离婚。”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但我们需要重新签订一份补充协议。”

  我把另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是我今天下午,在办公室里,亲手草拟的。

  《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忠诚与信任重构协议》。

  “这里面,详细规定了你接下来的义务。”

  “第一,与安然断绝一切联系,立刻,马上。我会检查你的手机、微信、通话记录。”

  “第二,未来三年,你所有非工作必要开支,超过一千元,需要向我报备。”

  “第三,你的GPS定位必须24小时对我开放。”

  “第四,每周至少三次家庭晚餐,每月至少两次共同外出活动。”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如果再有下次,你将无条件放弃所有财产,并且,我会向你的公司,以及建筑师行业协会,提交你婚内出轨的全部证据。”

  我顿了顿,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江川,建筑师这个行业,很看重个人声誉,对吗?”

  他浑身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沙发上。

  “你……你这是在审判我。”

  “不。”我纠正他,“我是在给你一个修复我们‘合同’的机会。”

  “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江川。我只是不喜欢我的东西,被人弄脏。”

  “现在,它脏了。我要么把它扔掉,要么,就想办法把它清理干净。”

  “选择权在你。”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发顶处,有几根显眼的白发。

  我们结婚这七年,他也很辛苦。

  我知道。

  我们从一无所有,到今天在这个城市拥有两套房,两辆车,体面的工作,和睦的家庭。

  这背后,是他无数个通宵画图的夜晚,是我无数次在法庭上的唇枪舌战。

  我们是战友,是合伙人。

  但现在,我的合伙人,背叛了我们的共同事业。

  “我需要见她一面。”我突然说。

  江川猛地抬头,满眼的不敢置信。

  “你见她干什么?这件事跟她没关系,是我的错!”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我的语气不容置喙,“我要确认,我的‘清理’工作,能够彻底。”

  “明天,约她出来。我们三个人,一起谈。”

  “林殊,你别这样,你这是在羞辱她,也是在羞辱我!”他有些激动。

  “羞辱?”我冷笑一声,“江川,在你决定跟她开始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放弃了被尊重的权利。至于她,一个明知对方已婚,还选择介入的成年人,需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现在,你连最基本的义务都没有尽到。你没有资格跟我谈‘羞辱’这两个字。”

  我站起身,不想再看他。

  “明天上午十点,市中心那家‘静安’咖啡馆。你约她,或者,我让我的助理去‘请’她。”

  说完,我走进了客房。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

  我没有哭。

  从发现那条记录开始,到现在,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眼泪是弱者的武器,而我,从不允许自己软弱。

  我只是觉得累。

  像打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官司,身心俱疲。

  婚姻这个房间的灯泡,坏掉了。

  江川想换一个新的,更亮的。

  而我,只想把原来的线路修好,哪怕,它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明亮。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分。

  我提前到了“静安”咖啡馆。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光线很好,也能看到门口的一切。

  江川和那个叫安然的女孩,是九点五十八分到的。

  江川走在前面,脸色很差,步子有些虚浮。

  安然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她很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帆布鞋,扎着高高的马尾。

  确实像个小太阳,干净,明亮,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

  她看到我的时候,明显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江川身后躲了躲。

  江川的身体,也下意识地向她那边侧了侧,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这个小动作,像一根针,又在我心上扎了一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走近,坐下。

  “喝点什么?”我问,像在招待客户。

  安然摇了摇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江川说:“不用了。”

  “好。”我把菜单推到一边。

  “安然,是吗?”我看向那个女孩。

  她点了点头,不敢看我。

  “我是林殊,江川的妻子。”

  我把“妻子”两个字,咬得很重。

  她的肩膀又是一缩。

  “我知道……”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知道,还选择跟他在一起?”我问得很直接。

  我不想绕圈子,不想玩任何情感游戏。

  今天我坐在这里,不是来跟她争一个男人的。

  我是来宣布我的主权,以及清理我的资产。

  安然的脸白了,眼圈迅速红了。

  “我……我喜欢他。”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我,“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开心。他很累,很压抑,像活在一个黑洞里。我只是……想给他一点光。”

  黑洞?光?

  我差点笑出声。

  原来在她的剧本里,她扮演的是一个拯救者的角色。

  “所以,你觉得你是他的救赎?”

  “我没有……”她急忙否认,“我只是心疼他。”

  “心疼他?”我转向江川,“你跟她说了我们什么事?说我们感情不和?还是说我这个妻子,对你很糟糕?”

  江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没有……”

  “你没有吗?”我打断他,“如果你没有向她传递‘你的婚姻不幸福’这个信号,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会‘心疼’一个比她大十几岁、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已婚男人?”

  安然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关江川哥的事,是我……是我主动的。”

  “江川哥?”我咀嚼着这个称呼,觉得无比讽刺。

  “安然小姐,”我的语气冷了下来,“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主动’和‘被动’,只有‘选择’和‘后果’。”

  “你选择介入我的婚姻,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我今天约你来,不是来听你们的爱情故事,也不是来跟你谈判的。”

  我从包里拿出那份补充协议的复印件,放在桌上。

  “我是来通知你,从今天起,江川,这个男人,将受到这份协议的全面监管。”

  “他的财务,他的行踪,他的社交,都将处于我的监控之下。”

  “换句话说,他不再有资源,也没有时间,去维系任何不正常的婚外关系。”

  安然看着那份文件,上面的条条款款,让她瞪大了眼睛。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这是囚禁!你这是在把他当犯人!”

  “犯人?”我笑了,“不,我这是在帮他‘戒断’。”

  “一段错误的、不道德的、会摧毁他事业和名誉的关系,难道不应该被戒断吗?”

  “还是说,你所谓的‘喜欢’,就是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毁灭,也绝不放手?”

  安然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不是……”

  “你是不是,不重要。”我站起身,“重要的是,游戏结束了。”

  “江川,送安然小姐回去吧。记得,把话说清楚。”

  “从此以后,我不希望在你的生活里,再看到这个人的任何痕迹。”

  说完,我拿起包,转身就走。

  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我不需要看。

  这场战役,从我拿出那份协议开始,我就已经赢了。

  我赢的不是江川的心,而是这段婚姻的控制权。

  回到家,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卧鸡蛋,加青菜。

  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冰冷的四肢终于有了一点暖意。

  我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着。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很温暖。

  我突然想起,我和江川刚结婚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平静的午后。

  我们挤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他画图,我做饭。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好像又拥有一切。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它把滚烫的岩浆,冷却成坚硬的石头。

  江川是下午回来的。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在我对面坐下,沉默了很久。

  “都处理好了?”我问。

  “嗯。”他点了点头,“我跟她……说清楚了。”

  “她什么反应?”

  “她哭了很久,说……说是我骗了她。”

  我没说话。

  “殊殊,”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是脆弱,也是一种如释重负,“对不起。”

  这是他从昨晚到现在,说的第一句“对不起”。

  “道歉就不必了。”我说,“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你签了它。”

  我把协议的正本,推到他面前。

  “签了这份协议,过去的事,我可以当它没有发生过。”

  “但从此以后,我们的婚姻,将按照新的规则运行。”

  “江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签,还是不签。”

  他看着那份协议,看了足足有十分钟。

  然后,他拿起笔,在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川。

  字迹有些颤抖,但很清晰。

  我收起协议,把它锁进了书房的保险柜。

  从这一刻起,我们的婚姻,进入了2.0时代。

  一个由我主导,由规则定义的时代。

  晚上,我睡在主卧,他睡在客房。

  这是补充协议里的另一条:在信任完全重建之前,双方分房睡。

  我躺在空旷的大床上,一夜无眠。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有人说,婚姻里有了裂痕,就不可能复原。

  也有人说,打破了的东西,再粘起来,也终究不是原来的样子。

  但我不想放弃。

  不是因为我还爱他。

  而是因为,这七年的婚姻,是我前半生最大的一笔投资。

  我投入了时间,精力,情感,还有我作为一个女人,最宝贵的生育机会。

  我不能让它,就这么轻易地,血本无归。

  我要把它变成一只,可以持续产生收益的优良股,哪怕,它已经有过跌停的风险。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

  江川严格遵守着协议上的每一条规定。

  他每天按时回家,手机随时可以给我检查。

  超过一千块的开支,会主动发微信报备,附上账单截图。

  周末,他会陪我去看画展,或者去郊外爬山。

  我们像一对正在重新磨合的商业伙伴,客气,疏离,但高效。

  他瘦了很多,眼里的光也暗淡了下去。

  有时候,我看着他沉默的侧脸,会想,他是不是在想念那个叫安然的“小太阳”。

  或许吧。

  但我不在乎。

  我给了他选择,是他自己,选择了留在“黑洞”里。

  一个月后,我弟弟林恒带着他的女朋友,回到了家里。

  我妈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准备,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买了最新鲜的食材。

  那天,我也请了假,和江川一起回我妈家。

  在楼下,我停好车,对江川说:“今天在我妈面前,表现得正常一点。”

  他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上楼,他手里提着给长辈买的礼物,走在我身边。

  在别人眼里,我们依旧是那对恩爱体面的模范夫妻。

  门开了,我妈笑脸相迎。

  “哎呀,殊殊,江川,你们来啦!快进来!”

  我看到了那个上海女孩。

  她叫许佳雯。

  长得很漂亮,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而是很温婉,很舒服的长相。

  穿着一条得体的连衣裙,化着淡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姐,姐夫。”她站起来,有些靦腆地跟我们打招呼。

  声音也很好听,软软糯糯的。

  我弟林恒,一脸骄傲地站在她旁边,像个守护公主的骑士。

  我妈拉着许佳雯的手,一个劲儿地夸。

  “你看我们佳雯,长得多水灵,跟电视上的明星一样。”

  许佳雯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红。

  “阿姨,您过奖了。”

  寒暄过后,我妈就钻进了厨房。

  许佳雯见状,立刻说:“阿姨,我来帮您吧。”

  “哎,不用不用,你是客人,快坐着。”我妈连忙摆手。

  “没事的阿姨,我在家也经常做饭的。”

  说着,她很自然地脱下外套,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和牛仔裤。

  然后,她从自己带来的包里,拿出一件东西。

  是一条围裙。

  很干净的棉布围裙,上面印着可爱的柠檬图案。

  她熟练地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对我妈说:“阿姨,我给您打下手。”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心了。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微微一动。

  我知道,我妈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了。

  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也不是因为她家境好。

  而是因为她的“姿态”。

  她没有因为自己是上海来的姑娘,就带着一丝一毫的优越感。

  她把自己放得很低,用一种非常主动和谦逊的方式,融入我们这个家庭。

  那条她自己带来的围裙,就是一个信号。

  它在说:我不是来做客的,我是来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的。

  吃饭的时候,许佳雯更是表现得无可挑剔。

  她会主动给我妈夹菜,会照顾到桌上每一个人的口味。

  看到我爸的酒杯空了,会立刻起身去拿酒。

  我弟林恒,全程就像个被幸福冲昏头脑的傻小子,只会咧着嘴笑。

  我妈看着许佳雯,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满意。

  饭后,许佳雯又主动要求洗碗。

  我妈这次没拦着,只是让她和我一起。

  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水流声哗哗地响着。

  “姐,”她突然开口,“你跟姐夫,感情真好。”

  我擦盘子的手,顿了一下。

  “是吗?”

  “是啊,”她笑着说,“刚刚在饭桌上,姐夫一直在给你剥虾。他碗里的虾,自己一个都没吃,全都放到你盘子里了。”

  我愣住了。

  我低头吃饭,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他……只是习惯了。”我有些不自然地说。

  “这可不是简单的习惯。”许佳雯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在乎。我爸就这样对我妈,二十年了,雷打不动。”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洗完碗,我们回到客厅。

  大家在看电视聊天。

  江川坐在我身边,离我很近。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我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

  我妈拿出她珍藏的一只玉坠,那是我外婆传给她的。

  她把玉坠塞到许佳雯手里。

  “佳雯啊,第一次见面,阿姨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个,你收下,就当是……我们家给你的见面礼。”

  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我妈把这个给了她,就意味着,已经完全认可了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许佳雯有些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我弟。

  林恒对她点了点头。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收下。

  “谢谢阿姨。”

  我看着那只温润通透的玉坠,心里有些感慨。

  我结婚的时候,我妈也曾想把这只玉坠给我。

  但我拒绝了。

  我说,妈,这是封建糟粕,新时代女性,不讲究这个。

  现在想来,我拒绝的,或许不是一只玉坠。

  而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家庭的承接与庇护。

  那天回家,路上,我和江川依旧没什么话。

  但他开车的时候,一只手,一直放在档位上。

  掌心向上。

  那是我和他从前开车时的习惯。

  我的手,会很自然地覆上去。

  十指相扣。

  今天,我没有。

  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开口。

  “你弟弟,很幸福。”

  “嗯。”

  “那个女孩,很好。”

  “嗯。”

  “殊殊,”他顿了顿,“我们……我们把客房的书桌搬到主卧来,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

  “为什么?”

  “我不想一个人在书房画图了。”他说,“我想……离你近一点。”

  “就算我们不说话,就算我们分床睡,我也想在同一个房间里,能看到你。”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停稳。

  他没有熄火。

  车厢里,只有引擎轻微的嗡鸣声。

  “林殊,我知道,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那份协议,像一把锁,把我锁住了。但也让我……清醒了。”

  “这一个多月,我每天回家,看到家里是黑的,客房的床是冷的,我就在想,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把我们七年,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家,亲手砸了一个洞。”

  “我现在,只想把这个洞,补上。”

  “用我剩下的所有时间,去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悔意。

  我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把时间当硬币,一枚一枚地投进去,就能换来靠近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今天给我剥的那些虾,和他现在说的这些话,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不再扮演一个“协议执行者”的角色。

  他在试图,重新成为我的“丈夫”。

  “把车熄火吧。”我说,“回家。”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和江川,回到了我们刚结婚时的小出租屋。

  屋子很小,但很温暖。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画图的背影上。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他对我说:“殊殊,等我画完这张图,我们就去买个大房子,好不好?”

  我说:“好。”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枕边,湿了一片。

  我起身,走到客厅。

  江川已经起来了,在厨房里。

  他在熬粥。

  小米粥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看到我,他有些局促。

  “我……我看冰箱里有小米,就随便熬了点。”

  我走到餐桌边坐下。

  他把粥端过来,还有一碟小菜。

  “尝尝看。”

  我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很烫,但很暖。

  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江川。”

  “嗯?”

  “协议第五页,第十九条,补充条款。”我说。

  他愣住了。

  “什么?”

  “自己去看。”

  他疑惑地走进书房,打开了保险柜。

  我听到一阵翻动纸张的声音。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他拿着那份协议走出来,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

  “殊殊,你……”

  我在那份协议的最后,用笔,手写了一行补充条款。

  “在乙方表现良好,且双方均有意愿的前提下,甲方保留对部分条款进行人性化调整的权利。”

  落款,是我的签名和日期。

  日期是昨天。

  “我不是在原谅你。”我看着他,很平静地说,“我只是在告诉自己,生活不是法庭,不需要处处留证,时时审判。”

  “把柠檬,做成柠檬水。这是我最近,新学到的东西。”

  他走过来,在我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把头埋在我的膝盖上,肩膀剧烈地抖动。

  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从他的喉咙里,泄了出来。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头发上。

  轻轻地,抚摸着。

  窗外的阳光,正好。

  我们的关系,在缓慢地回温。

  江川开始把他的工作室,一点点地搬回主卧的阳台。

  我们还是分床睡,但至少,在同一个空间里。

  他不再只是汇报他的行踪,而是会跟我分享他工作中有趣的事。

  他会记得给我买我最喜欢吃的石榴,然后一颗一颗剥好,放在水晶碗里。

  我也会在他熬夜的时候,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那个叫安然的女孩,不再提那段不堪的过去。

  那道裂痕还在。

  但我们都在努力,用新的日常,新的细节,去填补它。

  我妈那边,喜事将近。

  林恒和许佳雯,已经定了婚期,就在年底。

  我妈每天都乐呵呵的,忙着给他们准备新房,置办婚礼用品。

  她说,佳雯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自从她来了,感觉家里的一切,都顺了。

  我也觉得,许佳雯像一阵温暖的风,吹散了我们家长期以来的一些阴霾。

  包括我和江川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冰。

  那天,我正在开会。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我点开。

  上面只有一句话。

  “林律师,你以为你赢了吗?江川爱的人是我,他只是怕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安然。

  我迅速删掉短信,抬头,继续听同事的报告。

  脸上,波澜不惊。

  但我的手,在桌子下面,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游戏,原来还没有结束。

  或者说,新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本文标题:女子翻结婚照发现老公弟弟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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