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叮”一声,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以电子版的形式,跳进了我的视线。

  那烫金的三个字,像正午的太阳,晃得我眼晕。

  我儿子,张子阳,考上了。

  我激动得差点把手机扔了,冲进客厅,一把抱住正在看球赛的老公张磊。

  “老公!中了!子阳考上清华了!”

  张磊愣如木雕,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一把抢过手机,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他笑得像朵花,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儿子!有出息!”

  我给他胸口一拳,又笑又骂:“什么你儿子,咱儿子!”

  子阳从房间里出来,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想装酷又忍不住的笑意。

  “妈,爸,淡定。”

  我过去捏他的脸:“淡定什么!妈要去订最好的餐厅,今晚就庆祝!”

  厨房里炖着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是幸福的味道。

  我哼着歌,在各种美食APP上挑餐厅,盘算着要请哪些亲戚朋友,好好显摆一下我这状元儿子。

  就在这时,手机又“叮”地响了一声。

  我以为是餐厅的确认短信,漫不经心地划开。

  发信人是子阳的班主任,李静老师。

  屏幕上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李老师是个极认真负责的人,平时跟我们沟通,从来都是条理清晰,遣词造句都透着严谨。

  这么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太反常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冷水一样从头顶浇下来。

  我立刻回拨过去。

  无人接听。

  再拨。

  还是无人接听。

  厨房里的汤还在沸腾,香气弥漫,我却闻到了一丝焦糊味。

  我给张磊看那条短信。

  他皱起眉:“对不起?她对不起我们什么?是不是子阳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怀疑自己人。

  我瞪他一眼:“子阳能有什么事?他刚考上清华!”

  话音刚落,我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是家长群。

  有人发了一张截图,是本地新闻的推送弹窗。

  【今晨,我市第一中学一名高三教师从教学楼坠楼,经抢救无效身亡。】

  下面紧跟着一条语音,一个女声在发抖。

  “是……是李静老师……”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手里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出一道蛛网般的裂纹。

  李老师……跳楼了?

  那条“对不起”,是她最后的遗言?

  为什么?

  为什么是发给我?

  客厅里,电视里的球赛解说声、张磊的惊呼声、子阳跑过来的脚步声,全都混成一团,像一锅煮沸的粥,在我耳朵里翻滚。

  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刚才还暖洋洋的厨房,现在像个冰窖。

  张磊捡起手机,脸色煞白。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跟你说对不起?子阳,你是不是在学校惹什么事了?”

  他又把矛头对准了儿子。

  子阳也懵了,眼睛里全是惊恐和茫然:“我没有啊!李老师对我一直很好!”

  我扶着冰冷的灶台,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乱。

  李老师的死,和那句“对不起”,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

  如果这件事不弄清楚,子阳的清华录取通知书,就不是荣耀,而是一道随时会溃烂流脓的伤疤。

  “别吵了!”我吼了一声,屋里瞬间安静。

  “现在,谁也别乱猜。”我看着张磊,“把庆祝宴取消了,就说家里有急事。”

  然后我转向子阳:“你仔仔细细地想,高考前后,李老师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或者,跟你说了什么特别的话?”

  子阳脸色发白,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在头发里。

  “没有……就跟平常一样啊……就是……高考前最后一次单独辅导,她看起来特别累,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她还说,‘子阳,你一定要考上,你是老师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别辜负了自己’。”

  这些话,听起来都是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师对学生的期许。

  可配上那三个字和一场死亡,就变得无比诡异。

  张磊在一旁踱步,嘴里念念有词:“这事儿可千万别跟我们家扯上关系啊,多晦气!儿子刚考上清华,节骨眼上出这种事……”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张磊你闭嘴!那是一条人命!是子阳的老师!”

  “人命怎么了?人命也别来沾我们家的光啊!她对不起我们什么?是不是她教学出了问题,导致子阳其实没考那么好?还是说……她帮子阳作弊了?”

  这个猜测像一颗炸弹,把我们三个人都炸得遍体鳞伤。

  子阳猛地抬头,眼睛都红了:“爸!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作弊!”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磊:“你脑子里除了这些龌龊事还有什么?我儿子十二年寒窗苦读,在你嘴里就成了作弊?”

  “我这不是着急吗!”张磊也吼了起来,“你想想,一个重点班的班主任,儿子刚考上清华,她就跳楼了,还偏偏只给你发了条短信,这里面要是没事,鬼才信!”

  他说的是事实。

  也正是我最恐惧的地方。

  这件事,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会把我们家炸成什么样。

  那晚,没人睡得着。

  我把子阳的录取通知书截图,翻来覆去地看。

  那金色的校徽,此刻看起来,却带着一丝不祥的冰冷。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学校。

  夏日的清晨,本该充满朝气,但一中门口却笼罩着一层压抑的灰。

  几个保安守在门口,不让外人进。

  我说是张子阳的家长,找校领导有事。

  保安打了个电话,才放我进去。

  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

  我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消毒水的味道。

  校领导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校长姓王,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眼袋肿得像挂着两个核桃。

  他看见我,疲惫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张子阳妈妈啊,你来了。”

  “王校长,”我开门见山,“李静老师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校长叹了口气,给我倒了杯水。

  “警方还在调查,初步结论是……个人原因。她留下了一封遗书,给学校的,说自己压力太大,对不起学校的培养。”

  “就这些?”我不信。

  “那她为什么……要给我发一条‘对不起’的短信?”我把手机递过去。

  王校长看着那三个字,沉默了很久。

  “林女士,不瞒你说,我们也很困惑。李老师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老师之一,业务能力强,责任心也重。她带的这个毕业班,成绩是全年级最好的,出了你儿子这么个准状元,她本该是最高兴的人。”

  “可她却选择了这条路,我们……我们都想不通。”

  他说话滴水不漏,把一切都推给了“想不通”。

  我心里一阵烦躁。

  这种官方辞令,解决不了我心里的任何一个疙瘩。

  “王校长,我不关心官方结论。我只想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影响我儿子?”

  这才是我的核心诉求。

  王校长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

  “林女士,你放心。张子阳同学的成绩是真实的,经得起任何检验。清华大学的录取,也是板上钉钉的。学校这边,会处理好后续事宜,尽量……降低影响。”

  他话里的“尽量”两个字,让我心头一紧。

  这意味着,影响是肯定有的。

  只是大小的问题。

  从学校出来,我像被抽干了力气。

  家长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各种猜测满天飞。

  有人说李老师是抑郁症。

  有人说她跟老公感情破裂。

  还有人阴阳怪气地发了一句:“好好的一个老师,怎么就想不开了?是不是带毕业班压力太大了?尤其是带那些尖子生,估计更累吧。”

  这话,明里暗里,不就是在指桑骂槐吗?

  我气得手都抖了。

  我直接在群里回复:“李老师是位值得尊敬的好老师,在没有官方结论之前,请各位不要无端猜测,这是对逝者最起码的尊重。”

  我刚发完,一个叫“乐乐妈”的就私聊我了。

  “子阳妈,你看到李老师发给你的短信了?”

  我的心一沉,她怎么知道的?

  “什么短信?”我装傻。

  “别装了,群里都传遍了。有人看到李老师手机的解锁界面了,就你一个人的聊天框。”

  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这种被窥探、被议论的感觉,让我怒火中烧。

  “乐乐妈”又发来一条:“子阳妈,你别多心啊。我就是关心一下。你说李老师,她是不是……帮你家子阳了?”

  “什么叫‘帮’?”我质问。

  “哎呀,你懂的嘛。就是……押题啊,或者……别的什么。不然她干吗偏偏跟你说对不起?”

  我被她这种逻辑气得直想笑。

  在她们眼里,一个老师的死,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她们搬弄是非的谈资。

  我回了她一句:“我儿子能考上清死,靠的是实力,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你要是闲得慌,不如去查查你家孩子暑假作业写完没。”

  然后,我直接把她拉黑了。

  可拉黑一个“乐乐妈”,还有千千万万个“乐乐妈”。

  流言蜚语,像夏天的蚊子,嗡嗡作响,赶不走,打不尽。

  晚上,张磊回来了,一脸晦气。

  “我今天在单位,快被烦死了。”他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

  “好几个同事都来问我,说听说子阳的班主任出事了,还问我跟你道歉是几个意思。你说这事传得怎么这么快!”

  他抱怨着,语气里全是烦躁。

  “我这张老脸,今天算是丢尽了!”

  我正在厨房切水果,闻言,把刀“咚”地一声剁在砧板上。

  “你的脸面重要,还是一条人命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名誉重要?”

  “我当然知道儿子的名誉重要!”张磊走过来,“所以我才说,这事儿就该烂在肚子里!你还跑去学校问什么问?这不是上赶着让人怀疑吗?”

  “我不去问,难道就坐在这里,等别人把‘作弊’的帽子扣在子阳头上吗?”

  “谁敢!”张磊眼睛一瞪,“我儿子凭本事考的,谁敢乱说,我撕了他的嘴!”

  “你撕得过来吗?”我冷笑,“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这个道理你不懂?”

  我们俩又吵了起来。

  子阳默默地从房间出来,给我们一人倒了杯水。

  “爸,妈,你们别吵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

  “妈,我想去看看李老师。”

  我愣住了。

  张磊立刻反对:“你去干什么!这种时候,我们家的人就该躲得远远的!你还往前凑?”

  “爸,她是我的老师。”子阳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她教了我三年,对我那么好。现在她不在了,我作为学生,去送她一程,难道不应该吗?”

  我看着儿子,心里一阵酸楚,又一阵骄傲。

  这才是我的儿子。

  有情有义,知恩图报。

  不像他爸,脑子里只有自己的面子和利益。

  “好。”我说,“妈陪你去。”

  “你们疯了!”张磊气得在客厅里团团转,“林荟,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带子阳去,我们就……”

  “我们就怎么样?”我盯着他,“离婚吗?可以啊。反正你心里只有你自己,这个家,你也没多在乎。”

  张磊被我噎得说不出话,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最后,他一甩手,进了书房,把门摔得震天响。

  我踹了他书房门一脚,心里才舒坦了点。

  李老师的追悼会,安排在一个很小的殡仪馆里。

  天阴沉沉的,下着毛毛雨。

  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青草味和纸钱的烟火味。

  来的人不多。

  几个学校领导,一些同事,还有我们班十几个学生。

  很多家长,都没让孩子来。

  我看到王校长,他冲我点了点头,表情沉重。

  李老师的遗照,是她一张生活照。

  照片上,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站在一片花海里,笑得很温柔。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如此热爱生活的人,会选择那样决绝的方式离开。

  追悼会很短,气氛压抑。

  李老师的家人没有来。

  我听旁边的老师小声议论,说她父母早亡,是奶奶带大的,后来奶奶也去世了。她离了婚,自己带着个儿子。

  儿子?

  我心里一动。

  我从来没听李老师提起过她有孩子。

  她所有的心血,似乎都扑在了我们这个毕业班上。

  追悼会结束,学生们都走了。

  子阳站在遗像前,深深鞠了三个躬。

  他的眼圈是红的。

  我拉着他的手,准备离开。

  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叫住了我。

  “你是张子阳的妈妈吧?”

  我警惕地看着他:“我是,你是?”

  “我是警察。”他亮出证件,“我姓刘。关于李静的案子,有些事想跟你了解一下。”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被带到了殡仪馆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刘警官开门见山:“李静的手机里,最后一条发出的信息,是给你的。我们想知道,你跟她之间,除了师生家长的关系,还有没有别的联系?比如,经济上的往来?”

  来了。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没有。”我回答得很干脆,“我跟李老师,就是纯粹的师生家长关系。她尽职尽责,我心存感激,仅此而已。”

  “那她为什么会给你发‘对不起’?”刘警官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刘警官,我儿子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清华,我不希望因为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就让他背上不该有的嫌疑。”

  刘警官点点头,似乎对我的反应并不意外。

  “我们查了李静的银行账户,她在出事前不久,有一笔五万块钱的入账,来源不明。而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她给一个海外医疗机构,汇了同样数额的钱。”

  五万块?

  海外医疗机构?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笔钱,不是我给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当然知道不是从你的账户转出的。”刘警官说,“但我们怀疑,这笔钱可能与你有间接关系。比如,通过其他人转交。”

  我明白了。

  他们怀疑,我为了让儿子稳上清华,通过某种方式,给了李老师好处。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警官,我以前是做会计的。”我冷冷地说,“我比谁都清楚,做假账、走暗账,最后是什么下场。我不会拿我儿子的前途,去赌这种事情。”

  我的专业背景,似乎让刘警官有些意外。

  他沉吟了一下,换了个问题。

  “那李静老师,有没有跟你提过,她家里有什么困难?”

  我摇摇头:“从来没有。她给我的印象,一直很……体面。”

  是的,体面。

  她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一丝不苟。说话温声细语,从不失态。

  她从不在家长面前抱怨工作的辛苦,也从不暗示任何东西。

  这样一个骄傲而体面的人,怎么会……

  “她有一个儿子,你知道吗?”刘警官问。

  “今天刚听说。”

  “她儿子叫陈阳,今年十五岁,得了很罕见的病,需要长期治疗,费用非常高。”

  刘警官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原来,那个温柔的笑容背后,藏着这样沉重的负担。

  “那笔钱,是给她儿子治病的?”我问。

  “是的。那个海外机构,正在进行一种实验性治疗,或许能救她儿子的命。五万块,只是第一期的费用。”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一个单亲妈妈,为了救治重病的儿子,四处筹钱。

  那笔来路不明的五万块……

  那句“对不起”……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成形。

  难道,这五万块,是某个家长给的“好处费”,条件是……挤掉另一个学生的名额?

  而那个被盯上的名额,会不会就是我儿子子阳的?

  李老师收了钱,但最后良心不安,没有动手。

  她把钱汇给了医疗机构,救儿子的命。

  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所以选择了自杀。

  而那句“对不起”,是对我说的。

  对不起,她曾经动过伤害我儿子的念头。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却让我不寒而栗。

  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雨下得更大了。

  我和子阳都没带伞,默默地走在雨里。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子阳突然开口:“妈,李老师的儿子,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雨水顺着我的指缝流下。

  “我不知道。但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他。”

  这不仅仅是为了解开我心中的谜团。

  更是为了李老师。

  她拼了命,甚至可能出卖了灵魂,想要救的人,我们不能不管。

  我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

  我让以前会计事务所的同事,帮我查那个海外医疗-机构的资料。

  我让社区团购群里那个神通广大的“团长”,帮我打听本市所有收治罕见病儿童的医院。

  张磊看我像个疯子一样到处打电话、查资料,终于忍不住了。

  “林荟,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件事警察在查,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我在自救。”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也是在救子阳。”

  “如果我猜的没错,有人想用钱,买走子阳的录取名额。李老师是唯一的知情人,但她现在死了。”

  “如果那个想使坏的人,贼心不死,继续在背后搞小动作,污蔑子阳作弊,你说,我们到时候,拿什么来证明清白?”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在他们前面,把真相挖出来!”

  张磊被我说得哑口无言。

  他可能觉得我有点小题大做,甚至有点被害妄想。

  但他看着我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也许,在他心里,他也害怕。

  害怕那来之不易的荣耀,会突然变成一摊泡沫。

  线索,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

  社区团购的“团长”小杨,给我发来一条信息。

  她在市三院的康复科有熟人,听说那里确实有个叫陈阳的少年,患有脊髓性肌萎缩症(SMA)。

  这个病,我知道。

  是罕见病,治疗的药物,一针就要几十万。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第二天,我请了假,一个人去了市三院。

  康复科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很安静,偶尔有轮椅滑过的声音。

  我向护士打听陈阳的病房。

  护士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妈妈的朋友。”

  护士点点头,给我指了方向。

  病房的门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很瘦的少年,正坐在窗边的轮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他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他看得那么专注,连我进来都没有察觉。

  他长得很像李老师。

  尤其是那双眼睛,干净,明亮,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

  我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你好,是陈阳吗?”我轻声问。

  少年抬起头,看到我这个陌生人,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

  “你是?”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姓林。”我说,“我来看看你。”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我妈……她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是个很好的老师。”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里的书,翻过了一页。

  我看到书的封面——《时间简史》。

  “你喜欢物理?”我问。

  他点点头。

  “我妈妈说,宇宙是公平的。它给了每个人同样的时间,也给了每个人不同的难题。”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她说,我的难题,只是比别人稍微难了一点点。”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李静,你到底是一个多么坚韧、多么温柔的母亲啊。

  你把所有的苦难都自己扛下,却告诉你的儿子,宇宙是公平的。

  我和陈阳聊了很久。

  他很聪明,也很早熟。

  他知道自己的病,也知道治疗需要很多钱。

  但他从来没见妈妈愁过钱。

  “我妈总说,钱的事,她来想办法。我只要好好看书,好好做康复就行。”

  “出事前几天,我妈特别高兴。她说,她申请到了一个国外的新药临床试验名额,第一期的钱已经交了。她说,我有救了。”

  陈阳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希望的光。

  可他不知道,为了这束光,他的妈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问他:“你知道给你妈妈钱的人是谁吗?”

  陈阳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妈没说。她只说,是她一个学生家长,特别好心,先借给她的。”

  学生家长。

  借。

  这两个词,让我心里有了底。

  事情,和我猜的八九不离,但又有些出入。

  如果真是“借”,李老师又何必走上绝路?

  除非,这个“借”,是有条件的。

  我决定,从那五万块的来源查起。

  我把我当会计时练就的所有本事都使了出来。

  我让以前的同事,通过技术手段,追踪那笔钱的最初来源。

  这不合规矩,甚至有点违法。

  但现在,我顾不上了。

  这就像一场战争,对方在暗处,我在明处。我要是不耍点手段,只能等着挨打。

  张磊看我这几天魔怔了一样,终于坐不住了。

  “林荟,你到底在查什么?查到了吗?你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快了。”我说,“我已经闻到狐狸尾巴的味儿了。”

  两天后,同事给了我一个名字。

  周浩。

  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

  他的女儿,叫周琪琪,和我儿子子阳,是同班同学。

  我的心,猛地一跳。

  周琪琪我有点印象,成绩中上游,但离清华,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高考前,学校组织过一次模拟志愿填报。

  我记得很清楚,周琪琪的目标,是本市的一所211大学,跟清华根本不搭边。

  这个周浩,为什么要给李老师钱?

  我立刻想到了家长群里那个“乐乐妈”。

  她是班级里的“包打听”,最喜欢传播各种八卦。

  我用小号加了她。

  果然,一提到周琪琪家,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周家?有钱啊!她爸是做外贸的,据说这次疫情,做防疫物资的出口,发了大财。”

  “我听说啊,周浩早就给他女儿铺好路了,准备花钱送她出国读藤校呢。”

  “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又说不出国了,要参加高考。你说奇怪不奇怪?”

  奇怪。

  太奇怪了。

  一个准备出国的人,为什么突然要挤高考这座独木桥?

  除非,她有了比出国更好的选择。

  或者说,她爸爸以为,能用钱,给她买来一个更好的选择。

  比如,清华大学的录取名额。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周浩。

  我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我要去会会这个周浩。

  我查到了周浩公司的地址。

  第二天,我穿上我压箱底的职业套装,化了精致的妆,拎着我最贵的包,去了他的公司。

  我没有预约。

  我直接对前台说:“我姓林,是张子阳的妈妈。我找你们周总,谈谈关于李静老师和五万块钱的事。”

  我赌他不敢不见我。

  果然,前台的电话还没放下,周浩的秘书就客客气气地下来请我了。

  周浩的办公室,很大,很气派。

  他本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有几分儒雅,但眼神里的精明和算计,却藏不住。

  “张太太,久仰。”他给我泡茶,动作娴熟。

  “周总客气了。”我坐在他对面,把包放在一边。

  “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我开门见山,“就想问问周总,你给李静老师的那五万块钱,是‘借’,还是‘买’?”

  周浩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张太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我笑了,“周总真是贵人多忘事。那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高考前一周,你通过一个第三方账户,转了五万块钱,到了李静老师的个人账户上。这笔钱,她当天就汇往了瑞士的一家医疗公司,作为她儿子陈阳的治疗费。”

  “我说的,对吗?”

  周浩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张太太,你调查我?”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敢。我只是在了解真相。”我说,“一个关系到我儿子未来的真相。”

  “你儿子?”周浩冷笑一声,“你儿子能考上清华,是他有本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关系,那周总为什么要给李老师钱?学雷锋做好事吗?”

  “我跟李老师是朋友!她有困难,我当朋友的,帮一把,有什么问题吗?”

  “朋友?”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总,你女儿周琪琪,好像跟我儿子一个班吧?你这个‘朋友’,当得可真是别有深意啊。”

  周浩的脸,彻底沉了下去。

  “张太太,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这是诽谤!”

  “是不是诽谤,你我心里都清楚。”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浩,我不管你当初是想买我儿子的名额,还是想买别人的名 额。我只告诉你一件事。”

  “李老师死了。她用她的死,守住了为人师表的最后底线,也保住了我儿子的清白。”

  “如果,我再听到任何关于我儿子成绩的流言蜚语,或者,我发现你还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我会把你跟李老师之间的这笔账,连本带利,交给警察,交给税务局,再交给纪委。你做外贸生意,账面上干不干净,你自己心里有数。”

  “到时候,别说你女儿的藤校梦,你自己的公司,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

  周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大概没想过,我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家庭主妇,会这么直接,这么刚。

  他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头,青筋毕露。

  “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拿起我的包,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以前,是做审计的。查账,是我的老本行。”

  说完,我拉开门,在周浩惊愕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走出那栋写字楼,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无比痛快。

  我感觉,那个在职场上杀伐决断的林荟,又回来了。

  回到家,张磊和子阳都在。

  他们看我面色红润,步履生风,都有些惊讶。

  “妈,你……”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们说了一遍。

  当然,我威胁周浩的那段,我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张磊听完,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大概没想到,这背后,竟然是这样一场肮脏的交易和人性的挣扎。

  “那……那个周浩,他会善罢甘休吗?”他担心地问。

  “他不敢。”我说,“他是生意人,最懂权衡利弊。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搭上自己的全部身家,他没那么傻。”

  子阳一直沉默着。

  等我说完,他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妈,李老师……她是为了我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全是。她是为了守住她心里的那份为人师表的净土。但你,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让她守住底线的最后一道堤坝。”

  “她对不起的,是她自己。她没能成为一个为了儿子不择手段的‘伟大’母亲。”

  “她也对不起你。因为她曾经动过牺牲你的念头。”

  “她更对不起她的儿子陈阳。因为她最终,还是没能救他的命。”

  这是一个无解的悲剧。

  子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哭得像个孩子。

  他为李老师感到不值,也为自己感到后怕。

  我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儿子,记住李老师。不是记住她的死,而是记住她的选择。”

  “你的清华录取通知书,是干净的。但它上面,也刻着一个老师的生命重量。你要对得起这份重量。”

  这件事,到这里,似乎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周浩那边,再也没有了动静。

  家长群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平息。

  子阳的清华录取通知书,纸质版的,也寄到了家里。

  红色的封皮,沉甸甸的。

  我们一家三口,看着那份通知书,心情复杂。

  没有了最初的狂喜,多了一份沉静和肃穆。

  张磊把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收好,对我说:“老婆,这次……是我错了。我太狭隘了。”

  他给我道了歉。

  这是我们结婚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跟我认错。

  我看着他,心里的那点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以后,别再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我说。

  他点点头。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张磊,还有子阳,一起去了市三院。

  我们见到了陈阳。

  他比上次,似乎更瘦了。

  我们把一个信封,交给了他。

  “陈阳,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说。

  信封里,是十万块钱。

  有我们家自己的积蓄,也有一部分,是子阳拿到手的各种奖学金。

  陈阳愣住了,连连摆手。

  “阿姨,我不能要。我妈妈说过,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子阳走上前,蹲在陈阳的轮椅旁。

  “陈阳,这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

  “李老师……她也是我的老师。她教给我的最后一课,我不能白学。”

  “等你以后病好了,你再还给我。我等你。”

  陈阳看着子阳,眼圈红了。

  他伸出瘦弱的手,接过了那个信封。

  “谢谢……谢谢哥哥。”

  从医院出来,夕阳正红。

  我把李老师的故事,隐去周浩的部分,写成了一篇匿名的文章,发在了本地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公众号上。

  我没想去声讨谁。

  我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位老师,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做出了怎样艰难而高贵的选择。

  文章发出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很多人都被李老师的故事感动了。

  市教育局和慈善总会,注意到了这件事。

  他们成立了一个专项基金,用来帮助像陈阳这样患有罕见病的教师子女。

  很多我们班的家长,看到文章后,都沉默了。

  第二天,班级自发组织了一次捐款。

  那个曾经八卦的“乐乐妈”,第一个捐了一千块。

  她在群里说:“对不起,我之前不该胡说八道。李老师,是个好老师。”

  一笔笔捐款,汇入了那个基金账户。

  人性有阴暗的角落,但也总有闪光的地方。

  八月底,子阳要去北京了。

  我帮他收拾行李。

  他把那份清华的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包的最里层。

  我看到,通知书的旁边,还放着一张照片。

  是李静老师的遗照。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帮他把拉链拉好。

  去机场那天,天气很好。

  张磊开车,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子阳。

  到了机场,办完手续,子阳要去过安检了。

  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让我活在一个谎言里。”

  他又抱了抱张磊。

  “爸,我走了。你在家,多听我妈的话。”

  张磊眼睛红了,使劲点头。

  看着子阳背着双肩包,走进安检口的背影,高大,挺拔。

  我知道,他已经长大了。

  这场风波,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成人礼,让他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的青涩。

  他未来的路,会走得更稳,也更清醒。

  送走子阳,我和张磊回了家。

  家里一下子空了。

  我有点不习惯。

  我辞掉了之前那份清闲的文员工作,盘下了社区门口的一个小花店。

  我喜欢每天和这些花花草草打交道。

  阳光,泥土,花香,让我觉得踏实,安宁。

  我的会计老本行也没丢。

  我义务帮那个为教师子女设立的罕见病基金,做财务审计。

  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我都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要让每一分善款,都用在刀刃上。

  秋天的时候,我收到了陈阳的信。

  他在信里说,他得到了基金的资助,已经用上了新药,身体在慢慢好转。

  他还说,他参加了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拿了省一等奖。

  他的目标,是考上清华大学的物理系。

  “林阿姨,我想去哥哥的学校,也想成为像妈妈那样的,对社会有用的人。”

  信纸的最后,是一行很漂亮的钢笔字。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我把信,放在了我的花店里。

  每当有客人问起,我都会笑着告诉他们。

  这是一个关于希望的故事。

  冬去春来,花店的生意越来越好。

  张磊也变了,不再是那个只顾着自己面子的“甩手掌柜”。

  他下班会主动来我店里帮忙,换水,剪枝,搬花盆,做得有模有样。

  我们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们聊花,聊子阳,聊陈阳,聊那些我们曾经忽略的生活细节。

  我发现,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男人,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子阳在清华,如鱼得水。

  他加入了志愿者协会,每个周末都去福利院做义工。

  他跟我说,他想辅修社会学。

  他说:“妈,以前我只想做一个科学家。现在我想,做一个对社会有温度的科学家。”

  我笑了。

  真好。

  这天,一个客人来我的店里,订了一束白色的菊花。

  她问我:“老板娘,你这花,养得真好。你每天看着这些花,是不是心情也特别好?”

  我正在修剪一枝新到的洋牡丹,闻言,抬起头,笑了笑。

  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在我的脸上。

  是啊,真好。

  我的人生,曾经因为儿子的成功而达到一个顶峰,又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而坠入谷底。

  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我守住了我的儿子,守住了我的家,也守住了一个好人最后的尊严。

  我的人生,好像才刚刚开始。

  我把那束包好的白菊递给客人,轻声说:

  “是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一年后,周浩的公司因为偷税漏税被查了,罚了一大笔钱,元气大伤。

  听说,他女儿最终也没能去成藤校,复读了一年,考了个普通的二本。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给一盆兰花浇水。

  我没什么感觉。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每个人的命运,其实都写在自己的选择里。

  我给子阳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陈阳的最新情况。

  陈阳已经可以借助支架,站起来走几步了。

  他的物理竞赛,拿了全国金牌,已经被清华提前锁定了。

  电话那头,子阳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妈,等陈阳来了,我带他去看看李老师。”

  “好。”

  我挂了电话,看着窗外。

  又是一个春天。

  我的花店门口,那棵老槐树,发了新芽。

  一个老师的离去,让两个少年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交集和改变。

  这或许,就是生命轮回的另一种方式。

  没有谁能真正地杀死希望,只要你心里,还留着一束光。

  本文标题:一中学收学生20元树叶费 教育局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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