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熟的戏，越容易忽略其特色，习以为常，非有行家指点，往往视而不见。比如《四郎探母》，从小就听，大概没听明白，就记熟了腔，往后名家录音也一直在听，可都没被打动过。2010年在UBC作访问学者，他们的亚洲图书馆藏书颇有名，我常去借书，发现了陈彦衡记录谭鑫培唱法的《燕台菊萃 全部四郎探母》。站在书架前翻了几页，就给陈氏的眉批打动了，立刻借回细看。

　　我喜欢老生戏，自然先注意陈彦衡讲老谭的四郎唱腔。头一段“杨延辉坐宫院”，陈氏眉批：“此段音节皆本奎派，并不矜才使气，而字斟句酌，绝无一腔流入俗派，是为大家。”过去这一段的标准录音，多认为是言菊朋1929年的蓓开唱片，但言固然字斟句酌，却不免矜才，我想达不到老谭的境界。反倒是程君谋1957年的录音，不只不矜才、不使气，还时时带出点儿“拙”味，虽比言欠些斟酌，但跟陈氏的要求似更接近。至于常见的李少春、李和曾的录音，好像不沾边儿。坐宫快板不少，陈氏批：“谭氏快板口齿清而有力，音节准而有韵，其间错综变化，五花八门，令人不可捉摸。”但现在能够听到的录音，似无一人能有此妙，倒是多让旦角给压制了，往往旦角唱完“有什么心腹事你只管明言”后，老生的气都像泄尽了。求如谭富英《定军山》“宝刀一举红光放”那般并刀哀梨的爽脆，简直就是奢望。我一直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及至看到后头，陈氏说：“近来尺寸皆慢，旦角尚可以新腔见长，老生则平铺直叙，毫无精彩矣。”我想我的感受不错，只是人家内行见得更透彻。足见经行家指点，你才能发现点儿东西。不能多抄，再看一条吧，见弟那段“弟兄们分别十五春”，陈氏曰：“此段破空而来，夭矫不群，如神龙之不可方物。”真是讲到我心窝里了。《探母》一剧，唱腔迤逦不绝，固是丝毫不见讨厌，但也需有起落，有跌宕，才不显得平直。这段只四句，却有“柳暗花明”之感，观众听过一段小高潮，才想缓口气，这四句似乎把你的精神头一下子又提起来了。

　　陈彦衡

　　《燕台菊萃第一辑全本探母回令》。

　　陈彦衡虽是谭派名家，这本曲谱却也全面记录了其他的角色，时过境迁，今日读来，尤能引起思古之幽情。你会发现，全剧的每一个角儿都硬得吓人，这里没有配角。六郎提到李顺亭、贾洪林，公主是王瑶卿，太后是陈德霖，四夫人是时小福，太君是谢宝云，你什么样的福气，今生听这么一出《探母》啊？陈氏的批语也指点了些唱法，有些今天还能体会，有些大概就失传了。公主猜心事的慢板，陈氏说：“慢板新腔，创自瑶卿，较旧腔省力而多姿，多喜效之，遂成滥觞。”并有具体的指点：“‘抱琵琶’句由南梆子化出，而瑶卿添一‘哪’字，亦自有致。”据这个具体的例子可知，王瑶卿的唱法被今天完全继承了，非常幸运，我们有梅兰芳的全部实况录音，可以无憾。我总觉得，王瑶卿骨子里比梅兰芳更爱新颖，反不及梅的恰到好处，有了梅，就不必期待更好的了。

　　我爱不释手，便请友人替我做了拷贝，一直留在电脑里。回国后，常希望找到纸质书，却没遇见，一晃十多年过去。忽然学苑出版社出了这本《稀见京昆名伶抄校本丛刊》的第一辑，里头不但有这本，而且是杨宝森的朱批本，立刻下单。这本竟是孟小冬的旧藏，送给了杨宝森，版权页有杨的题记：“岁在庚辰立秋前一日，孟姐贻赠，余谨录各家评说并记于后，并附唱词、身段又及。”庚辰是1940年，后来大概在1950年后，杨宝森将此书送呈王凤卿，希望王凤卿加批注后再还他，写了“敬求凤老校正赐还”。但这书最终在1959年凤二爷去世后流入中国书店，落到私人藏家手里，学苑出版社得以影印行世。虽然有人怀疑这书的经历过于传奇，难以取信，但从朱批内容看，确实颇具价值。

　　杨宝森是老生演员，他的批注全是老生的，记录了不少老谭后的演出材料。陈彦衡也许看不上这些后辈的东西，但对我们来说，仍是一段辉煌京剧史的遗珠，自然值得重视。杨宝森记录了孙佐臣、余叔岩、王凤卿、陈秀华、王又宸、安舒元等名家的唱法、演法，丰富了陈彦衡记录的内容。这些内容也可以得到另外的佐证，比如王又宸坐宫的唱法有两句：“九龙峪临幽州一日可返，恨不得生双翅越过重山。”就和刘曾复先生的唱法近似，王则昭还按刘先生的唱法唱过，或是谭家旧词。杨批也有对陈彦衡的订正，比如：“‘我本当向前去求她婉转，还须要谨开口慢吐真言。’十二先生所录者为贾二先生词，非老谭词。盖因贾词流传更为广远。”贾二先生是贾丽川，谭派演员除了余叔岩皆从他受过教，重要可知。陈彦衡（十二先生）这里用了贾词，足见影响。也有对陈彦衡的补充，如陈氏只记录了奎派的引子，杨则补了定场诗，两者皆尤求辙。还有很重要的一处，四郎吊毛下场后六郎垫场的词，陈彦衡大概用李顺亭的，杨批补了贾洪林的。现存杨宝森录音，陪他演六郎的汪正华，所唱正是贾洪林词的前一半，渊源有自。根据杨批重听杨宝森的全出实况录音，尽管和这里的记录并不完全一致，但精华都能体现。坐宫的慢板，听似平正无奇，却韵味十足，有规范，又有杨派的特色，给人很大的享受。见弟那段，杨宝森嗓音不够高，把“分别”唱成“离别”，阳平字走低腔，而夭矫不群之感丝毫不减，别成馨逸。只是在我看来，对唱的快板还是给张君秋的彩声盖过了。

　　这一册还影印了刘菊禅的《四郎探母全集》，记录更为详细，却不及陈彦衡的简隽。作为资料无疑也很有用，何况那一本已经超值，这个真算白送了。编辑增加了老照片、老戏单，前者补剧本之不及，后者略见本剧演出历史，都是极贴心的做法。

　　钟锦

　　本文标题：陈彦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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