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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很老的夏天,老到空气闻起来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1986年,我二十六岁,在县城的齿轮厂里当一名技术员。
介绍人是我妈单位一个退休的老大姐,电话里把那姑娘夸得天花乱坠,说是她们村里的一枝花,高中毕业,人勤快,模样也周正。
我揣着地址,倒了两趟长途车,最后坐上了一辆屁股冒黑烟的拖拉机,才颠簸到那个叫“林家铺子”的小村庄。
村子很小,嵌在两座绿得发黑的山坳里。
土墙,黑瓦,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着一股子烧柴火的呛人味道。
我找到那户人家的时候,太阳正毒,把地上的土烤得发白。
院子里晒着干豆角和红辣椒,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在啄食,看见我这个生人,咯咯咯地叫着跑开了。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一脸的褶子,笑起来很局促。
她就是介绍人说的姑娘的妈。
她把我让进屋,屋里很暗,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和草药味混在一起,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陈设。
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墙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主席画像。
这就是我要相亲的对象,林兰的家。
林兰很快就从里屋出来了。
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盘,盘子里放着一个缺了半边把手的茶壶和几个粗瓷碗。
她确实长得不错,瓜子脸,眼睛大,辫子又粗又长,垂在胸前。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很干净。
她把茶碗放在我面前,低着头,不敢看我,脸上有点红。
她妈在一旁笑着说:“小陈,喝水,山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我端起碗,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甜味,像是井水。
我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有点尴尬,像一根拉得太紧的弦。
我们聊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我在厂里做什么,一个月多少工资,家里几口人。
林兰始终低着头,偶尔她妈问一句,她才小声地答一句。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接受审问,浑身不自在。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屋角的一个身影吸引了。
那里坐着一个女孩,比林兰看起来要小一些,穿着一件更旧的蓝布褂子,头发有些枯黄,很瘦,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她一直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从我进门到现在,她连头都没抬一下。
仿佛这个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晚饭很简单,一盘炒土豆丝,一盘咸菜,还有一锅玉米糊糊。
吃饭的时候,那个角落里的女孩也上了桌,就坐在我对面。
她始终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糊糊,筷子都没动一下。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很苍白,没什么血色,但五官很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一直垂着,但偶尔抬起来的一瞬间,亮得像藏着星星。
“这是我二女儿,林薇。”她妈指了指那个女孩,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uc察的叹息,“身体不大好,人也内向,不爱说话。”
我冲她笑了笑,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迅速地低下了头,耳朵根都红了。
晚饭后,天突然变了。
乌云从山后面涌过来,像打翻的墨汁,天色一下子就暗了。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的瓦片上。
风也起来了,呼呼地刮着,把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吹得东倒西歪。
林兰的爹,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抽着旱烟,看了看外面的天,瓮声瓮气地说:“今晚走不了了,雨太大了,路都冲了。”
她妈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这小小的土屋,一共就两间房,他们老两口一间,林兰和林薇一间。
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让我跟他们老两口挤。
沉默了半晌,她妈才下定决心似的说:“小陈,委屈你一下。东屋有两张床,你睡外面那张,让薇薇睡里头那张。她睡觉老实,不碍事的。”
我愣住了。
让我跟她妹妹,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睡一个屋?
这在八十年代,是件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阿姨,我坐着对付一宿就行。”
“那哪成!”她爹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外面那么大的雨,地上潮。就这么定了,薇薇那孩子,你不用管她,就当她不在。”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林兰的脸红得像块布,她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端着碗筷进了厨房。
就这样,我被安排进了东屋。
屋子很小,一张破旧的木板床靠着外墙,另一张更小的床挤在角落里,中间只隔着一个掉了漆的床头柜。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书本和艾草混合的气味。
我躺在外面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带着霉味的被子,被子很硬,像盖着一层浆过的布。
雨声越来越大,像是天漏了个窟窿。
闪电不时地划破夜空,把屋子照得惨白。
我能听到隔壁屋里林兰和她父母小声说话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一种紧张和不安。
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这一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他们就这么放心把女儿跟一个陌生男人放在一个屋里?
还是说,他们觉得那个叫林薇的女儿……根本无所谓?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薇端着一盏煤油灯走了进来。
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右脚似乎有点跛,走得很慢,很轻,像一只怕惊扰了什么的猫。
她把煤油灯放在床头柜上,昏黄的灯光跳动着,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害羞,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然后,她走到自己的小床边,脱下外衣,和衣躺下了,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屋子里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和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咝咝”声。
我睁着眼睛,看着房梁上结的蜘蛛网,怎么也睡不着。
这太诡异了。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张床上,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似乎都能穿透这沉重的黑夜,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细微的咳嗽声。
声音是从林薇那张床上传来的。
一声,又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但又拼命地忍着,怕吵醒我。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坐起身,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她的身体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微微地颤抖着。
“你……没事吧?”我小声地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咳嗽得更厉害了。
我有点慌了,连忙下床,走到她的床边。
“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喝点水?”
她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灯光下,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却因为咳嗽而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红色。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歉意和惊慌。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拼命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念头闪过。
她不会说话。
她是个哑巴。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疑团。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妈说她“不爱说话”,为什么她爹说“就当她不在”,为什么他们敢把她和一个陌生男人安排在一个屋里。
在他们眼里,甚至在整个村子的人眼里,她可能只是一个不完整的、无足轻重的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我倒了一碗水,递到她面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小口小口地喝着。
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她也顾不上擦。
喝完水,她的咳嗽似乎好了一些。
她把碗还给我,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石板和一个短短的粉笔头。
她在石板上写了两个字:谢谢。
字迹很娟秀,很干净,就像她的人一样。
我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
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
我看着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小床上的瘦弱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外面的雨还在下,屋子里很静。
我们两个人,一个能说,一个不能说,就这样隔着一米不到的距离,分享着同一个被暴雨围困的夜晚。
她似乎也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她坐了起来,拿起石板,又写了几个字,然后举起来给我看。
“吵到你了。”
我摇摇头,也从床边的包里拿出纸和笔,写道:“没有。是我自己睡不着。”
她好像松了口气,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那个笑容,像是在乌云密布的天空里,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透出了一点点微光。
我们就这样,用最原始的方式,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对话。
她问我,城里是什么样的?
我告诉她,城里有很高的楼,有跑得很快的汽车,有晚上比白天还亮的电灯。
我给她画我们厂里的大机器,画马路上穿梭的自行车洪流,画公园里五颜六色的花。
我的画画得很笨拙,像小孩子涂鸦,但她看得很认真。
每当我写完一段话,或者画完一个东西,她都会睁大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和好奇。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林兰脸上看到过的光芒。
然后,她也开始在石板上写她的世界。
她写山里的春天,杜鹃花会开满整个山坡,红得像火。
她写夏天的夜晚,萤火虫会提着小灯笼在稻田里飞来飞去。
她写秋天的柿子树,果实挂在枝头,像一个个小红灯笼。
她写冬天的雪,会把整个世界都盖住,白茫茫的一片,干净得让人不忍心去踩。
她的文字很简单,却充满了生命力。
我仿佛能闻到那杜鹃花的香气,看到那萤火虫的光亮,尝到那柿子的甜美,感受到那雪的柔软。
我发现,这个不能说话的女孩,心里藏着一个比谁都丰富的世界。
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打开来,里面全是书。
很多书的封皮都卷了边,纸张也泛黄了,但被她保存得很好。
有《红楼梦》,有《简爱》,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诗集。
她拿起一本泰戈尔的诗集,翻开,指着其中一页给我看。
上面用铅笔画了很多横线。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昏黄灯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突然觉得,我以前所认识的那些能说会道的姑娘,加起来都不及她万分之一的深刻。
她又在石板上写:“我喜欢看书,书里的人会说话。”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能想象,在无数个孤独的日夜里,是这些不会说话的文字,陪着这个不能说话的女孩,给了她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世界。
一只飞蛾扑向了煤油灯的玻璃罩,发出“啪”的一声,挣扎了几下,掉在了桌上。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捏起那只飞蛾,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把它放了出去。
她回头对我笑笑,又在石板上写:“它只是迷路了。”
那一刻,我觉得她不是在说飞蛾,她是在说她自己。
一个迷失在无声世界里,却依然对生命抱有最大善意的灵魂。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面的雨声都渐渐小了下去。
我们聊书,聊梦想,聊那些遥不可及的未来。
我告诉她,我想当一个工程师,造出中国最好的齿轮。
她告诉我,她想去看看海。
她在石板上画了一片海,有蓝色的波浪,有白色的海鸥,还有一艘扬着帆的小船。
她说,她觉得海的声音,一定很好听。
我看着那幅画,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想带她去看海。
我想让她听到海的声音。
我想保护她,保护她心里那个纯净得一尘不染的世界。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都累了。
煤油灯里的油也快烧干了,灯光忽明忽暗。
她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有了些血丝。
她在石板上写下最后几个字:“天亮了,你就要走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看着她,心里堵得难受。
是啊,天亮了,我就要走了。
我只是一个来相亲的过客,我的目标是她的姐姐林兰。
天亮之后,我们就会回到各自的轨道上,这个暴雨的夜晚,这场无声的对话,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我只能在纸上写:“我还会再来的。”
她看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对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动。
那一晚,我几乎没有合眼。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的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填满了。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深深的、发自内心的震撼和吸引。
我度过了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
太阳出来了,把院子里的湿气蒸得升腾起来。
林兰的父母对我格外热情,早饭也比昨天丰盛,煮了鸡蛋。
林兰也换了一件新衣服,脸上带着羞涩的笑,不停地给我夹菜。
我却有些食不知味。
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角落里的林薇。
她还是和昨天一样,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粥,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只是,当我准备告辞的时候,她悄悄地塞给我一个东西。
我捏在手心里,是一个用红线穿着的,很小的平安符,上面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我抬头看她,她飞快地低下头,脸红了。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边是家人和介绍人的期许,是林兰那张符合所有人审美的脸,是那个看起来正常、安稳的未来。
另一边,是林薇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是她在石板上写下的娟秀文字,是她在那个暴雨夜里,向我敞开的那个丰富而孤独的内心世界。
我该怎么选?
理智告诉我,应该选择林兰。
她健康,正常,能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过最平凡安稳的日子。
选择林薇,意味着要面对数不清的困难和流言蜚语。
我的父母会同意吗?厂里的同事会怎么看我?我们以后要怎么交流?
可是,我的心,却不受控制地偏向了那个无声的角落。
回到县城后,我失眠了好几天。
眼前总是浮现出林薇的样子。
她咳嗽时蜷缩的身体,她写字时专注的眼神,她放走飞蛾时温柔的侧脸,她画的那片蓝色的大海。
一个星期后,我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给林家写了一封信。
信里,我没有提林兰,而是很直接地向她的父母,提起了林薇。
我说,我想娶她。
我不知道这封信会在那个小山村里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如果不这么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信寄出去后,是漫长的等待。
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
我没有等到林家的回信,却等来了介绍人那个老大姐气冲冲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我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大姑娘不要,偏要一个哑巴。
说我把林家的脸都丢尽了,让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
说林兰因为这件事,哭了好几天,差点要去寻短见。
最后,她恶狠狠地告诉我:“人家爹说了,就算把二女儿打死,也不会嫁给你这种神经病!你死了这条心吧!”
电话挂断后,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很蓝,阳光很好,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我不甘心。
周末,我借了一辆自行车,骑了七十多公里的山路,再次去了林家铺子。
这一次,迎接我的不再是局促的笑脸,而是紧闭的大门和冰冷的拒绝。
林兰的爹把我堵在门口,眼睛里冒着火。
“你走!我们家不欢迎你!”
“叔,你让我见见林薇,我跟她说几句话就走。”
“见什么见!她不是你能惦记的人!你赶紧给我滚!”
他抄起门边的一把扫帚,就要往我身上打。
我没有躲。
我只是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林薇的名字。
“林薇!林薇!你出来!”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或许她能听见,但她不敢出来。
或许她根本就不在家。
邻居们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在他们家门口站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
最后,是林兰冲了出来。
她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死死地瞪着我,声音嘶哑地喊道:“你走啊!你为什么要来害我们!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们家快被全村人笑话死了!我妹妹也因为你,被我爸打了一顿,关在屋里不准出来!”
“她……她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她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你滚!你再也不要来了!”
她说完,就哭着跑回了屋里,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我站在门外,心如刀割。
我没想到,我的冲动,我的所谓爱情,带给她的,竟然是这样的伤害。
天黑了,我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骑上车,离开了那个让我魂牵梦绕又让我心碎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我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流了很多血。
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因为心里的疼,已经盖过了一切。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林家铺子。
我把那份感情,连同那个平安符,一起锁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第二年,在家里的安排下,我和一个同厂的女工结了婚。
她是个好女人,性格开朗,对我很好。
我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生了一个儿子,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
我努力地去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家庭中,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忙碌,就能忘记那个暴雨的夜晚,忘记那个叫林薇的女孩。
可是,我做不到。
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还是会想起她。
想起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想起她在石板上画的那片海。
我会拿出那个早已褪色的平安符,在手心里摩挲很久。
我常常会想,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嫁人了吗?
她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人,能看懂她心里的那个世界?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
1996年,厂里组织去沿海城市疗养。
我们去了青岛。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
当无边无际的蓝色在眼前展开,当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雄浑而温柔的声响时,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站在海边,泪流满面。
我想起了她。
我想起了她画的那片海,她说,海的声音一定很好听。
林薇,你听,这就是海的声音。
我对着大海,在心里默默地说。
疗养回来后,我鬼使神差地,向一个从林家铺子附近村子嫁过来的同事,打听了林家的消息。
同事告诉我,林兰早就嫁人了,嫁到了邻村,生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还不错。
我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了那个我最想知道,又最害怕知道的名字。
“那……她妹妹呢?”
同事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说:“哦,你说那个哑巴啊。”
“哑巴”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她啊,命不好。”同事叹了口气,“听说,当年因为你那事,名声坏了,一直没人敢要。后来,她爹妈作主,把她嫁给了一个山那边的瘸子,换了三百块钱的彩礼。”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个瘸子,脾气不好,爱喝酒,喝多了就打人。她又不会说话,受了欺负也没地方说。没过两年,就……就没了。”
“没了?”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嗯,没了。听说是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没救过来。唉,也是个可怜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
那个在我心里藏了十年的女孩,那个喜欢泰戈尔,想要去看海的女孩,就这么没了?
她的人生,就像那只扑向灯火的飞蛾,短暂地挣扎了一下,就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而我,那个曾经发誓要保护她的人,却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做。
我甚至,连她嫁给了谁,埋在了哪里,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抱着那个平安符,哭得像个傻子。
我恨我自己。
恨我当年的懦弱和退缩。
如果我当初再勇敢一点,再坚持一点,是不是就能改变她的命运?
如果我当初不顾一切地把她带走,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我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的名字。
她成了我心里一个不能触碰的伤口。
我把更多的爱,都给了我的妻子和儿子。
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弥补。
我要把我欠林薇的那些温柔和守护,加倍地给我身边的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从一个青年,变成了一个中年人,又从一个中年人,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老人。
我的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的儿子长大了,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妻子,在几年前也先我一步走了。
现在的我,一个人住在一间老房子里。
孩子们都很孝顺,经常来看我,要接我去他们那里住。
但我都拒绝了。
我习惯了这里,这里有我和妻子大半辈子的回忆。
前几天,我整理妻子的遗物时,在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发现了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字迹也很陌生。
我打开一封,落款的名字,让我浑身一震。
林兰。
是她写给我妻子的信。
整整十几封。
时间跨度,从我们结婚后第二年,一直到九十年代初。
我的手颤抖着,一封一封地读下去。
原来,当年我离开后,林兰通过那个介绍人,要到了我单位的地址。
她开始给我写信。
但那些信,都被我妻子收了起来。
我一封也没有见过。
在信里,林兰说,她不恨我。
她说,她知道我喜欢的是她妹妹。
她说,她妹妹其实也喜欢我。
在我第二次去找她,被她爹赶走之后,林薇大病了一场,差点没挺过来。
病好之后,她就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沉默,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是看书,就是发呆。
后来,家里人逼她嫁给那个瘸子,她反抗过。
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反抗。
她绝食,不吃不喝。
但最后,还是被她爹娘绑着,塞进了去山那边的牛车里。
信里说,林薇出嫁那天,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眼睛一直看着村口的方向。
她可能,还在等我。
信的最后,林兰写道:“陈大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妹妹才是那个能懂你的人。是我对不起你们。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你们能在一起。”
我拿着那些信,老泪纵横。
原来,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辜負了她。
却不知道,她也一直在等我。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世俗的偏见,不只是家人的阻挠,还有一个善良的女人,用她的沉默,为我编织了几十年的安稳生活。
我不知道该恨谁。
恨林薇的父母吗?他们只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农民,思想愚昧,却也只是想让女儿有个归宿。
恨林兰吗?她只是一个被时代和命运推着走的普通女孩。
恨我的妻子吗?她只是一个想守护自己家庭的女人,她有什么错?
或许,谁都没有错。
错的,只是那个时代,那段命运。
我把那些信,连同那个平安符,一起放进了一个盒子里。
这是我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今天,又下雨了。
和三十多年前那个夜晚的雨,一样大。
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土屋。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瘦弱的女孩,她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用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我,在石板上,一笔一划地,画着一片蓝色的大海。
林薇,你看到了吗?
我现在住的地方,离海很近。
每天都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很好听。
真的,很好听。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你。
我会带你去看海,听海浪唱歌。
我会牵着你的手,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我对着窗外的雨,轻声地说。
雨水打在玻璃上,流下一道道水痕,像是我流不尽的眼泪。
我的人生,就像齿轮厂里那些被造出来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和另一个齿轮咬合在一起,平稳地转动了一辈子。
没有出过错,也没有过惊喜。
平稳,但也平庸。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会是怎样?
如果我没有被那个暴雨的夜晚吓退,如果我再多一点点勇气,哪怕是像个无赖一样,守在林家铺子的村口,不顾所有人的白眼和嘲讽,把她抢出来。
我们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
我们可能会很穷,会受很多苦。
我会因为这件事,丢掉厂里“技术员”这个铁饭碗。
我们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成为父母口中断绝关系的逆子。
我们会住在租来的、漏雨的小房子里,每天为了柴米油盐而争吵。
她不能说话,我要替她抵挡这个世界所有的恶意和不解。
我会很累,很辛苦。
但是,只要一回到家,看到她在灯下等我,看到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我希望是个女儿,长得像她,有她那样清澈的眼睛。
我会教她说话,教她念诗,告诉她,她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美好的女人。
我会努力工作,攒钱,带她去青岛,去厦门,去所有能看到海的地方。
我们会坐在沙滩上,看潮起潮落,看日出日落。
我会把她的手放在我的喉咙上,让她感受我为她念诗时声带的震动。
我会告诉她,我爱她,一遍又一遍,直到她能从我的口型和眼神里,读懂这三个字的全部意义。
我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她的头发会变白,眼角会有皱纹。
但她的眼睛,一定还是那么亮。
我们会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握着彼此的手。
那样的生活,一定很苦。
但那样的苦里,一定藏着最深的甜。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
是我这个垂垂老矣的糟老头子,在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时,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想。
现实是,我过了一个“正常人”该过的生活。
我有一个“正常”的妻子,一个“正常”的儿子,一个“正常”的家庭。
我的人生履历,写出来,平淡无奇,但挑不出任何毛病。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永远缺了一块。
那块缺失的地方,住着一个叫林薇的哑巴姑娘。
她在我心里,下了一场三十多年的雨。
这场雨,从未停过。
妻子的那些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也让我看到了故事的另一面。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妻子,那个和我同床共枕了近四十年的女人。
她叫秀琴,是个嗓门很大,性格像火一样的女人。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其实是不太适应的。
我觉得她太吵了,太世俗了。
她会因为菜市场的小贩少给了一毛钱而跟人吵半天。
她会因为邻居家的鸡跑到我们院子里拉了一泡屎而骂骂咧咧。
她和我心里那个安静、温柔、充满诗意的林薇,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我曾经一度觉得,我和她的结合,是一个错误。
但她对我,是真的好。
我胃不好,她就变着法子给我做养胃的粥。
我冬天手脚冰凉,她就每年都给我织厚厚的毛衣毛裤。
我工作上遇到不顺心,喝多了酒回家,她一边骂我没出息,一边给我煮醒酒汤。
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儿子教育得知书达理。
她就像一棵大树,用她那看似粗糙的方式,为我,为这个家,遮风挡雨。
我一直以为,她不知道林薇的存在。
我把那段往事藏得很好,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现在想来,我真是太天真了。
一个女人,怎么会感觉不到自己丈夫心里,还藏着另一个人呢?
她一定是在无数个夜晚,看到我对着那个平安符发呆。
她一定是在我从青岛回来后,看到我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猜到了什么。
她截下了林兰的信,不是出于嫉妒,而是一种恐惧。
她害怕失去我,害怕失去这个她用尽全力去经营的家。
她用她的方式,保护了她的婚姻。
我能怪她吗?
我不能。
因为在这段婚姻里,从一开始,不公平的人,就是我。
我给了她丈夫的名分,却没能给她一颗完整的心。
我欠她的,也一样多。
儿子来看我的时候,我把那些信给他看了。
儿子已经四十多岁了,是个稳重的男人。
他看完信,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眼睛红红地对我说:“爸,这些年,你辛苦了。”
我又一次没忍住,哭了出来。
原来,我心里藏着的那个秘密,那个沉重的枷锁,我的孩子们,其实都隐约感觉到了。
只是他们不说,他们用他们的孝顺和懂事,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这个父亲的尊严。
儿子说:“爸,我陪您去看看她吧。”
我愣住了。
“你知道她在哪?”
儿子点点头:“前几年,我托人去打听过。就在山那边的村子,有个无名的坟冢,村里人说,就是她的。”
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刺痛了。
无名的坟冢。
她来这世上一遭,最后,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能留下。
第二天,儿子开车,带我去了那个地方。
山路崎岖,比几十年前更难走。
我们找到了那个村子,又在村里一个老人的带领下,爬了很久的山路,才在一片荒草丛中,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土堆。
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快要被野草淹没的土包。
如果不是有人指引,谁也不会知道,这里埋着一个曾经鲜活过的生命。
我跪在坟前,用手拨开那些杂草,想让阳光多照一点进来。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干燥的泥土上。
“林薇,我来了。”
“我来看你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把那个平安符,从脖子上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坟头。
红线已经褪色,但上面的那朵小花,还依稀可见。
“这个,还给你。”
“我带了海螺来,你听,里面有海的声音。”
我把一个在青岛海边捡的大海螺,放在了平安符的旁边。
风吹过山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哭泣。
儿子在旁边,默默地给我烧着纸钱。
火光映着我的脸,我仿佛看到了她。
她还是那个穿着蓝布褂子的瘦弱女孩,站在不远处,对我浅浅地笑着。
她的眼睛里,没有怨,没有恨,只有我熟悉的,那种透明的平静。
她张了张嘴,好像在对我说什么。
我听不见。
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说:
“没关系,我不怪你。”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很沉默。
儿子问我:“爸,您后悔吗?当年选择了我妈。”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想了很久。
“我不后悔选择了你妈。她是个好女人,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你。我只是……只是后悔,当年没有能力,把你们两个都照顾好。”
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再勇敢一点,或许,我能给她们各自一个圆满的结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在我心里,成了永远的遗憾。一个在我身边,却被我亏欠了一生。
回到家,我大病了一场。
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
我常常在做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1986年的那个雨夜。
屋子里,还是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林薇就坐在我对面,在石板上写字。
我问她,你写了什么?
她举起石板,上面写着: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泪。
我知道,我快要走了。
我快要去见我的秀琴,也要去见我的林薇了。
我让儿子把我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打开。
里面,是我这些年,偷偷写下的一些东西。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文章,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一些不成调的诗。
那是我和林薇,唯一共通的语言。
我把它们整理好,装在一个信封里。
我对儿子说:“等我走了,把我烧成灰,一半,和你妈葬在一起。另一半,你帮我送到林薇那里去,就洒在她的坟头。”
儿子哭着点头。
我又说:“把这些东西,也一起烧给我。告诉她们,我这一辈子,没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没能让她们过上多好的日子。我能留下的,也就这些了。”
“告诉她们,我爱她们。”
说完这些,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轻松了。
心里那场下了几十年的雨,好像终于停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仿佛又闻到了那个夏天,空气里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我仿佛又坐上了那辆屁股冒黑烟的拖拉机,颠簸在去往林家铺子的路上。
我知道,路的尽头,有两个姑娘在等我。
一个,会端着一碗甜甜的井水,羞涩地对我笑。
一个,会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捧着一本书,安静地,像一幅画。
这一次,我不会再选错了。
这一次,我要告诉她们,你们,都是我生命里,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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