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老的夏天,老到空气闻起来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1986年,我二十六岁,在县城的齿轮厂里当一名技术员。

  介绍人是我妈单位一个退休的老大姐,电话里把那姑娘夸得天花乱坠,说是她们村里的一枝花,高中毕业,人勤快,模样也周正。

  我揣着地址,倒了两趟长途车,最后坐上了一辆屁股冒黑烟的拖拉机,才颠簸到那个叫“林家铺子”的小村庄。

  村子很小,嵌在两座绿得发黑的山坳里。

  土墙,黑瓦,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着一股子烧柴火的呛人味道。

  我找到那户人家的时候,太阳正毒,把地上的土烤得发白。

  院子里晒着干豆角和红辣椒,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在啄食,看见我这个生人,咯咯咯地叫着跑开了。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一脸的褶子,笑起来很局促。

  她就是介绍人说的姑娘的妈。

  她把我让进屋,屋里很暗,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和草药味混在一起,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陈设。

  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墙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主席画像。

  这就是我要相亲的对象,林兰的家。

  林兰很快就从里屋出来了。

  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盘,盘子里放着一个缺了半边把手的茶壶和几个粗瓷碗。

  她确实长得不错,瓜子脸,眼睛大,辫子又粗又长,垂在胸前。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很干净。

  她把茶碗放在我面前,低着头,不敢看我,脸上有点红。

  她妈在一旁笑着说:“小陈,喝水,山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我端起碗,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甜味,像是井水。

  我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有点尴尬,像一根拉得太紧的弦。

  我们聊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我在厂里做什么,一个月多少工资,家里几口人。

  林兰始终低着头,偶尔她妈问一句,她才小声地答一句。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接受审问,浑身不自在。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屋角的一个身影吸引了。

  那里坐着一个女孩,比林兰看起来要小一些,穿着一件更旧的蓝布褂子,头发有些枯黄,很瘦,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她一直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从我进门到现在,她连头都没抬一下。

  仿佛这个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晚饭很简单,一盘炒土豆丝,一盘咸菜,还有一锅玉米糊糊。

  吃饭的时候,那个角落里的女孩也上了桌,就坐在我对面。

  她始终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糊糊,筷子都没动一下。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很苍白,没什么血色,但五官很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一直垂着,但偶尔抬起来的一瞬间,亮得像藏着星星。

  “这是我二女儿,林薇。”她妈指了指那个女孩,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uc察的叹息,“身体不大好,人也内向,不爱说话。”

  我冲她笑了笑,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迅速地低下了头,耳朵根都红了。

  晚饭后,天突然变了。

  乌云从山后面涌过来,像打翻的墨汁,天色一下子就暗了。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的瓦片上。

  风也起来了,呼呼地刮着,把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吹得东倒西歪。

  林兰的爹,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抽着旱烟,看了看外面的天,瓮声瓮气地说:“今晚走不了了,雨太大了,路都冲了。”

  她妈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这小小的土屋,一共就两间房,他们老两口一间,林兰和林薇一间。

  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让我跟他们老两口挤。

  沉默了半晌,她妈才下定决心似的说:“小陈,委屈你一下。东屋有两张床,你睡外面那张,让薇薇睡里头那张。她睡觉老实,不碍事的。”

  我愣住了。

  让我跟她妹妹,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睡一个屋?

  这在八十年代,是件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阿姨,我坐着对付一宿就行。”

  “那哪成!”她爹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外面那么大的雨,地上潮。就这么定了,薇薇那孩子,你不用管她,就当她不在。”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林兰的脸红得像块布,她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端着碗筷进了厨房。

  就这样,我被安排进了东屋。

  屋子很小,一张破旧的木板床靠着外墙,另一张更小的床挤在角落里,中间只隔着一个掉了漆的床头柜。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书本和艾草混合的气味。

  我躺在外面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带着霉味的被子,被子很硬,像盖着一层浆过的布。

  雨声越来越大,像是天漏了个窟窿。

  闪电不时地划破夜空,把屋子照得惨白。

  我能听到隔壁屋里林兰和她父母小声说话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一种紧张和不安。

  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这一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他们就这么放心把女儿跟一个陌生男人放在一个屋里?

  还是说,他们觉得那个叫林薇的女儿……根本无所谓?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薇端着一盏煤油灯走了进来。

  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右脚似乎有点跛,走得很慢,很轻,像一只怕惊扰了什么的猫。

  她把煤油灯放在床头柜上,昏黄的灯光跳动着,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害羞,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然后,她走到自己的小床边,脱下外衣,和衣躺下了,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屋子里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和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咝咝”声。

  我睁着眼睛,看着房梁上结的蜘蛛网,怎么也睡不着。

  这太诡异了。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张床上,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似乎都能穿透这沉重的黑夜,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细微的咳嗽声。

  声音是从林薇那张床上传来的。

  一声,又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但又拼命地忍着,怕吵醒我。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坐起身,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她的身体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微微地颤抖着。

  “你……没事吧?”我小声地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咳嗽得更厉害了。

  我有点慌了,连忙下床,走到她的床边。

  “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喝点水?”

  她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灯光下,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却因为咳嗽而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红色。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歉意和惊慌。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拼命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念头闪过。

  她不会说话。

  她是个哑巴。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疑团。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妈说她“不爱说话”,为什么她爹说“就当她不在”,为什么他们敢把她和一个陌生男人安排在一个屋里。

  在他们眼里,甚至在整个村子的人眼里,她可能只是一个不完整的、无足轻重的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我倒了一碗水,递到她面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小口小口地喝着。

  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她也顾不上擦。

  喝完水,她的咳嗽似乎好了一些。

  她把碗还给我,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石板和一个短短的粉笔头。

  她在石板上写了两个字:谢谢。

  字迹很娟秀,很干净,就像她的人一样。

  我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

  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

  我看着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小床上的瘦弱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外面的雨还在下,屋子里很静。

  我们两个人,一个能说,一个不能说,就这样隔着一米不到的距离,分享着同一个被暴雨围困的夜晚。

  她似乎也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她坐了起来,拿起石板,又写了几个字,然后举起来给我看。

  “吵到你了。”

  我摇摇头,也从床边的包里拿出纸和笔,写道:“没有。是我自己睡不着。”

  她好像松了口气,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那个笑容,像是在乌云密布的天空里,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透出了一点点微光。

  我们就这样,用最原始的方式,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对话。

  她问我,城里是什么样的?

  我告诉她,城里有很高的楼,有跑得很快的汽车,有晚上比白天还亮的电灯。

  我给她画我们厂里的大机器,画马路上穿梭的自行车洪流,画公园里五颜六色的花。

  我的画画得很笨拙,像小孩子涂鸦,但她看得很认真。

  每当我写完一段话,或者画完一个东西,她都会睁大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和好奇。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林兰脸上看到过的光芒。

  然后,她也开始在石板上写她的世界。

  她写山里的春天,杜鹃花会开满整个山坡,红得像火。

  她写夏天的夜晚,萤火虫会提着小灯笼在稻田里飞来飞去。

  她写秋天的柿子树,果实挂在枝头,像一个个小红灯笼。

  她写冬天的雪,会把整个世界都盖住,白茫茫的一片,干净得让人不忍心去踩。

  她的文字很简单,却充满了生命力。

  我仿佛能闻到那杜鹃花的香气,看到那萤火虫的光亮,尝到那柿子的甜美,感受到那雪的柔软。

  我发现,这个不能说话的女孩,心里藏着一个比谁都丰富的世界。

  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打开来,里面全是书。

  很多书的封皮都卷了边,纸张也泛黄了,但被她保存得很好。

  有《红楼梦》,有《简爱》,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诗集。

  她拿起一本泰戈尔的诗集,翻开,指着其中一页给我看。

  上面用铅笔画了很多横线。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昏黄灯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突然觉得,我以前所认识的那些能说会道的姑娘,加起来都不及她万分之一的深刻。

  她又在石板上写:“我喜欢看书,书里的人会说话。”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能想象,在无数个孤独的日夜里,是这些不会说话的文字,陪着这个不能说话的女孩,给了她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世界。

  一只飞蛾扑向了煤油灯的玻璃罩,发出“啪”的一声,挣扎了几下,掉在了桌上。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捏起那只飞蛾,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把它放了出去。

  她回头对我笑笑,又在石板上写:“它只是迷路了。”

  那一刻,我觉得她不是在说飞蛾,她是在说她自己。

  一个迷失在无声世界里,却依然对生命抱有最大善意的灵魂。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面的雨声都渐渐小了下去。

  我们聊书,聊梦想,聊那些遥不可及的未来。

  我告诉她,我想当一个工程师,造出中国最好的齿轮。

  她告诉我,她想去看看海。

  她在石板上画了一片海,有蓝色的波浪,有白色的海鸥,还有一艘扬着帆的小船。

  她说,她觉得海的声音,一定很好听。

  我看着那幅画,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想带她去看海。

  我想让她听到海的声音。

  我想保护她,保护她心里那个纯净得一尘不染的世界。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都累了。

  煤油灯里的油也快烧干了,灯光忽明忽暗。

  她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有了些血丝。

  她在石板上写下最后几个字:“天亮了,你就要走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看着她,心里堵得难受。

  是啊,天亮了,我就要走了。

  我只是一个来相亲的过客,我的目标是她的姐姐林兰。

  天亮之后,我们就会回到各自的轨道上,这个暴雨的夜晚,这场无声的对话,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我只能在纸上写:“我还会再来的。”

  她看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对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动。

  那一晚,我几乎没有合眼。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的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填满了。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深深的、发自内心的震撼和吸引。

  我度过了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

  太阳出来了,把院子里的湿气蒸得升腾起来。

  林兰的父母对我格外热情,早饭也比昨天丰盛,煮了鸡蛋。

  林兰也换了一件新衣服,脸上带着羞涩的笑,不停地给我夹菜。

  我却有些食不知味。

  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角落里的林薇。

  她还是和昨天一样,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粥,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只是,当我准备告辞的时候,她悄悄地塞给我一个东西。

  我捏在手心里,是一个用红线穿着的,很小的平安符,上面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我抬头看她,她飞快地低下头,脸红了。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边是家人和介绍人的期许,是林兰那张符合所有人审美的脸,是那个看起来正常、安稳的未来。

  另一边,是林薇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是她在石板上写下的娟秀文字,是她在那个暴雨夜里,向我敞开的那个丰富而孤独的内心世界。

  我该怎么选?

  理智告诉我,应该选择林兰。

  她健康,正常,能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过最平凡安稳的日子。

  选择林薇,意味着要面对数不清的困难和流言蜚语。

  我的父母会同意吗?厂里的同事会怎么看我?我们以后要怎么交流?

  可是,我的心,却不受控制地偏向了那个无声的角落。

  回到县城后,我失眠了好几天。

  眼前总是浮现出林薇的样子。

  她咳嗽时蜷缩的身体,她写字时专注的眼神,她放走飞蛾时温柔的侧脸,她画的那片蓝色的大海。

  一个星期后,我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给林家写了一封信。

  信里,我没有提林兰,而是很直接地向她的父母,提起了林薇。

  我说,我想娶她。

  我不知道这封信会在那个小山村里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如果不这么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信寄出去后,是漫长的等待。

  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

  我没有等到林家的回信,却等来了介绍人那个老大姐气冲冲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我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大姑娘不要,偏要一个哑巴。

  说我把林家的脸都丢尽了,让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

  说林兰因为这件事,哭了好几天,差点要去寻短见。

  最后,她恶狠狠地告诉我:“人家爹说了,就算把二女儿打死,也不会嫁给你这种神经病!你死了这条心吧!”

  电话挂断后,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很蓝,阳光很好,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我不甘心。

  周末,我借了一辆自行车,骑了七十多公里的山路,再次去了林家铺子。

  这一次,迎接我的不再是局促的笑脸,而是紧闭的大门和冰冷的拒绝。

  林兰的爹把我堵在门口,眼睛里冒着火。

  “你走!我们家不欢迎你!”

  “叔,你让我见见林薇,我跟她说几句话就走。”

  “见什么见!她不是你能惦记的人!你赶紧给我滚!”

  他抄起门边的一把扫帚,就要往我身上打。

  我没有躲。

  我只是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林薇的名字。

  “林薇!林薇!你出来!”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或许她能听见,但她不敢出来。

  或许她根本就不在家。

  邻居们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在他们家门口站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

  最后,是林兰冲了出来。

  她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死死地瞪着我,声音嘶哑地喊道:“你走啊!你为什么要来害我们!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们家快被全村人笑话死了!我妹妹也因为你,被我爸打了一顿,关在屋里不准出来!”

  “她……她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她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你滚!你再也不要来了!”

  她说完,就哭着跑回了屋里,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我站在门外,心如刀割。

  我没想到,我的冲动,我的所谓爱情,带给她的,竟然是这样的伤害。

  天黑了,我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骑上车,离开了那个让我魂牵梦绕又让我心碎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我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流了很多血。

  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因为心里的疼,已经盖过了一切。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林家铺子。

  我把那份感情,连同那个平安符,一起锁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第二年,在家里的安排下,我和一个同厂的女工结了婚。

  她是个好女人,性格开朗,对我很好。

  我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生了一个儿子,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

  我努力地去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家庭中,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忙碌,就能忘记那个暴雨的夜晚,忘记那个叫林薇的女孩。

  可是,我做不到。

  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还是会想起她。

  想起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想起她在石板上画的那片海。

  我会拿出那个早已褪色的平安符,在手心里摩挲很久。

  我常常会想,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嫁人了吗?

  她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人,能看懂她心里的那个世界?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

  1996年,厂里组织去沿海城市疗养。

  我们去了青岛。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

  当无边无际的蓝色在眼前展开,当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雄浑而温柔的声响时,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站在海边,泪流满面。

  我想起了她。

  我想起了她画的那片海,她说,海的声音一定很好听。

  林薇,你听,这就是海的声音。

  我对着大海,在心里默默地说。

  疗养回来后,我鬼使神差地,向一个从林家铺子附近村子嫁过来的同事,打听了林家的消息。

  同事告诉我,林兰早就嫁人了,嫁到了邻村,生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还不错。

  我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了那个我最想知道,又最害怕知道的名字。

  “那……她妹妹呢?”

  同事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说:“哦,你说那个哑巴啊。”

  “哑巴”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她啊,命不好。”同事叹了口气,“听说,当年因为你那事,名声坏了,一直没人敢要。后来,她爹妈作主,把她嫁给了一个山那边的瘸子,换了三百块钱的彩礼。”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个瘸子,脾气不好,爱喝酒,喝多了就打人。她又不会说话,受了欺负也没地方说。没过两年,就……就没了。”

  “没了?”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嗯,没了。听说是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没救过来。唉,也是个可怜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

  那个在我心里藏了十年的女孩,那个喜欢泰戈尔,想要去看海的女孩,就这么没了?

  她的人生,就像那只扑向灯火的飞蛾,短暂地挣扎了一下,就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而我,那个曾经发誓要保护她的人,却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做。

  我甚至,连她嫁给了谁,埋在了哪里,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抱着那个平安符,哭得像个傻子。

  我恨我自己。

  恨我当年的懦弱和退缩。

  如果我当初再勇敢一点,再坚持一点,是不是就能改变她的命运?

  如果我当初不顾一切地把她带走,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我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的名字。

  她成了我心里一个不能触碰的伤口。

  我把更多的爱,都给了我的妻子和儿子。

  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弥补。

  我要把我欠林薇的那些温柔和守护,加倍地给我身边的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从一个青年,变成了一个中年人,又从一个中年人,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老人。

  我的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的儿子长大了,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妻子,在几年前也先我一步走了。

  现在的我,一个人住在一间老房子里。

  孩子们都很孝顺,经常来看我,要接我去他们那里住。

  但我都拒绝了。

  我习惯了这里,这里有我和妻子大半辈子的回忆。

  前几天,我整理妻子的遗物时,在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发现了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字迹也很陌生。

  我打开一封,落款的名字,让我浑身一震。

  林兰。

  是她写给我妻子的信。

  整整十几封。

  时间跨度,从我们结婚后第二年,一直到九十年代初。

  我的手颤抖着,一封一封地读下去。

  原来,当年我离开后,林兰通过那个介绍人,要到了我单位的地址。

  她开始给我写信。

  但那些信,都被我妻子收了起来。

  我一封也没有见过。

  在信里,林兰说,她不恨我。

  她说,她知道我喜欢的是她妹妹。

  她说,她妹妹其实也喜欢我。

  在我第二次去找她,被她爹赶走之后,林薇大病了一场,差点没挺过来。

  病好之后,她就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沉默,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是看书,就是发呆。

  后来,家里人逼她嫁给那个瘸子,她反抗过。

  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反抗。

  她绝食,不吃不喝。

  但最后,还是被她爹娘绑着,塞进了去山那边的牛车里。

  信里说,林薇出嫁那天,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眼睛一直看着村口的方向。

  她可能,还在等我。

  信的最后,林兰写道:“陈大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妹妹才是那个能懂你的人。是我对不起你们。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你们能在一起。”

  我拿着那些信,老泪纵横。

  原来,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辜負了她。

  却不知道,她也一直在等我。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世俗的偏见,不只是家人的阻挠,还有一个善良的女人,用她的沉默,为我编织了几十年的安稳生活。

  我不知道该恨谁。

  恨林薇的父母吗?他们只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农民,思想愚昧,却也只是想让女儿有个归宿。

  恨林兰吗?她只是一个被时代和命运推着走的普通女孩。

  恨我的妻子吗?她只是一个想守护自己家庭的女人,她有什么错?

  或许,谁都没有错。

  错的,只是那个时代,那段命运。

  我把那些信,连同那个平安符,一起放进了一个盒子里。

  这是我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今天,又下雨了。

  和三十多年前那个夜晚的雨,一样大。

  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土屋。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瘦弱的女孩,她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用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我,在石板上,一笔一划地,画着一片蓝色的大海。

  林薇,你看到了吗?

  我现在住的地方,离海很近。

  每天都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很好听。

  真的,很好听。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你。

  我会带你去看海,听海浪唱歌。

  我会牵着你的手,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我对着窗外的雨,轻声地说。

  雨水打在玻璃上,流下一道道水痕,像是我流不尽的眼泪。

  我的人生,就像齿轮厂里那些被造出来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和另一个齿轮咬合在一起,平稳地转动了一辈子。

  没有出过错,也没有过惊喜。

  平稳,但也平庸。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会是怎样?

  如果我没有被那个暴雨的夜晚吓退,如果我再多一点点勇气,哪怕是像个无赖一样,守在林家铺子的村口,不顾所有人的白眼和嘲讽,把她抢出来。

  我们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

  我们可能会很穷,会受很多苦。

  我会因为这件事,丢掉厂里“技术员”这个铁饭碗。

  我们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成为父母口中断绝关系的逆子。

  我们会住在租来的、漏雨的小房子里,每天为了柴米油盐而争吵。

  她不能说话,我要替她抵挡这个世界所有的恶意和不解。

  我会很累,很辛苦。

  但是,只要一回到家,看到她在灯下等我,看到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我希望是个女儿,长得像她,有她那样清澈的眼睛。

  我会教她说话,教她念诗,告诉她,她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美好的女人。

  我会努力工作,攒钱,带她去青岛,去厦门,去所有能看到海的地方。

  我们会坐在沙滩上,看潮起潮落,看日出日落。

  我会把她的手放在我的喉咙上,让她感受我为她念诗时声带的震动。

  我会告诉她,我爱她,一遍又一遍,直到她能从我的口型和眼神里,读懂这三个字的全部意义。

  我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她的头发会变白,眼角会有皱纹。

  但她的眼睛,一定还是那么亮。

  我们会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握着彼此的手。

  那样的生活,一定很苦。

  但那样的苦里,一定藏着最深的甜。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

  是我这个垂垂老矣的糟老头子,在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时,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想。

  现实是,我过了一个“正常人”该过的生活。

  我有一个“正常”的妻子,一个“正常”的儿子,一个“正常”的家庭。

  我的人生履历,写出来,平淡无奇,但挑不出任何毛病。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永远缺了一块。

  那块缺失的地方,住着一个叫林薇的哑巴姑娘。

  她在我心里,下了一场三十多年的雨。

  这场雨,从未停过。

  妻子的那些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也让我看到了故事的另一面。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妻子,那个和我同床共枕了近四十年的女人。

  她叫秀琴,是个嗓门很大,性格像火一样的女人。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其实是不太适应的。

  我觉得她太吵了,太世俗了。

  她会因为菜市场的小贩少给了一毛钱而跟人吵半天。

  她会因为邻居家的鸡跑到我们院子里拉了一泡屎而骂骂咧咧。

  她和我心里那个安静、温柔、充满诗意的林薇,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我曾经一度觉得,我和她的结合,是一个错误。

  但她对我,是真的好。

  我胃不好,她就变着法子给我做养胃的粥。

  我冬天手脚冰凉,她就每年都给我织厚厚的毛衣毛裤。

  我工作上遇到不顺心,喝多了酒回家,她一边骂我没出息,一边给我煮醒酒汤。

  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儿子教育得知书达理。

  她就像一棵大树,用她那看似粗糙的方式,为我,为这个家,遮风挡雨。

  我一直以为,她不知道林薇的存在。

  我把那段往事藏得很好,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现在想来,我真是太天真了。

  一个女人,怎么会感觉不到自己丈夫心里,还藏着另一个人呢?

  她一定是在无数个夜晚,看到我对着那个平安符发呆。

  她一定是在我从青岛回来后,看到我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猜到了什么。

  她截下了林兰的信,不是出于嫉妒,而是一种恐惧。

  她害怕失去我,害怕失去这个她用尽全力去经营的家。

  她用她的方式,保护了她的婚姻。

  我能怪她吗?

  我不能。

  因为在这段婚姻里,从一开始,不公平的人,就是我。

  我给了她丈夫的名分,却没能给她一颗完整的心。

  我欠她的,也一样多。

  儿子来看我的时候,我把那些信给他看了。

  儿子已经四十多岁了,是个稳重的男人。

  他看完信,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眼睛红红地对我说:“爸,这些年,你辛苦了。”

  我又一次没忍住,哭了出来。

  原来,我心里藏着的那个秘密,那个沉重的枷锁,我的孩子们,其实都隐约感觉到了。

  只是他们不说,他们用他们的孝顺和懂事,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这个父亲的尊严。

  儿子说:“爸,我陪您去看看她吧。”

  我愣住了。

  “你知道她在哪?”

  儿子点点头:“前几年,我托人去打听过。就在山那边的村子,有个无名的坟冢,村里人说,就是她的。”

  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刺痛了。

  无名的坟冢。

  她来这世上一遭,最后,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能留下。

  第二天,儿子开车,带我去了那个地方。

  山路崎岖,比几十年前更难走。

  我们找到了那个村子,又在村里一个老人的带领下,爬了很久的山路,才在一片荒草丛中,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土堆。

  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快要被野草淹没的土包。

  如果不是有人指引,谁也不会知道,这里埋着一个曾经鲜活过的生命。

  我跪在坟前,用手拨开那些杂草,想让阳光多照一点进来。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干燥的泥土上。

  “林薇,我来了。”

  “我来看你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把那个平安符,从脖子上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坟头。

  红线已经褪色,但上面的那朵小花,还依稀可见。

  “这个,还给你。”

  “我带了海螺来,你听,里面有海的声音。”

  我把一个在青岛海边捡的大海螺,放在了平安符的旁边。

  风吹过山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哭泣。

  儿子在旁边,默默地给我烧着纸钱。

  火光映着我的脸,我仿佛看到了她。

  她还是那个穿着蓝布褂子的瘦弱女孩,站在不远处,对我浅浅地笑着。

  她的眼睛里,没有怨,没有恨,只有我熟悉的,那种透明的平静。

  她张了张嘴,好像在对我说什么。

  我听不见。

  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说:

  “没关系,我不怪你。”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很沉默。

  儿子问我:“爸,您后悔吗?当年选择了我妈。”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想了很久。

  “我不后悔选择了你妈。她是个好女人,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你。我只是……只是后悔,当年没有能力,把你们两个都照顾好。”

  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再勇敢一点,或许,我能给她们各自一个圆满的结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在我心里,成了永远的遗憾。一个在我身边,却被我亏欠了一生。

  回到家,我大病了一场。

  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

  我常常在做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1986年的那个雨夜。

  屋子里,还是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林薇就坐在我对面,在石板上写字。

  我问她,你写了什么?

  她举起石板,上面写着: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泪。

  我知道,我快要走了。

  我快要去见我的秀琴,也要去见我的林薇了。

  我让儿子把我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打开。

  里面,是我这些年,偷偷写下的一些东西。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文章,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一些不成调的诗。

  那是我和林薇,唯一共通的语言。

  我把它们整理好,装在一个信封里。

  我对儿子说:“等我走了,把我烧成灰,一半,和你妈葬在一起。另一半,你帮我送到林薇那里去,就洒在她的坟头。”

  儿子哭着点头。

  我又说:“把这些东西,也一起烧给我。告诉她们,我这一辈子,没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没能让她们过上多好的日子。我能留下的,也就这些了。”

  “告诉她们,我爱她们。”

  说完这些,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轻松了。

  心里那场下了几十年的雨,好像终于停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仿佛又闻到了那个夏天,空气里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我仿佛又坐上了那辆屁股冒黑烟的拖拉机,颠簸在去往林家铺子的路上。

  我知道,路的尽头,有两个姑娘在等我。

  一个,会端着一碗甜甜的井水,羞涩地对我笑。

  一个,会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捧着一本书,安静地,像一幅画。

  这一次,我不会再选错了。

  这一次,我要告诉她们,你们,都是我生命里,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