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夏天,太阳跟疯了似的。

  马路上的柏油都晒化了,黏糊糊的,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我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凤凰牌自行车,感觉自己就是那糖里挣扎的蚂蚁。

  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但我心里是甜的。

  比蜜还甜。

  因为林晓静给我打了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做贼一样。

  “陈默,我爸妈今天去我舅舅家了,晚上不回来。”

  我的心,“咯噔”一下,差点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电话是厂里传达室的,老大爷耳朵不好,正歪着头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单田芳沙哑的嗓子喊着“下回分解”。

  我握着滚烫的话筒,手心全是汗。

  “啊?哦……知道了。”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会说这几个字。

  晓静在那头好像笑了,很轻很轻的一声。

  “那你……过来吗?”

  “去!”

  我吼得太大声,传达室大爷吓了一跳,收音机都差点掉了。

  他浑浊的眼睛瞪着我,好像在看一个。

  我赶紧捂住话筒,压低声音,可心脏还在狂跳。

  “我马上去!”

  挂了电话,我几乎是飞奔回车间的。

  跟师傅请假,说我妈病了,得赶紧回家。

  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钳工,满手的机油和老茧,他斜着眼看了我一下,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

  那眼神我懂,带着点“你小子”的了然和“别太过火”的警告。

  我换下油腻腻的工服,套上我最好的一件“的确良”白衬衫。

  洗了三遍脸,又对着水龙头用凉水把头发捋了又捋,直到每一根毛都服服帖帖。

  镜子里那张脸,年轻,有点黑,但眼睛亮得吓人。

  像两团火。

  晓静家住市委大院,那地方我只在外面看过。

  高高的围墙,站岗的武警,和我住的那个筒子楼,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把自行车停在院外一棵大槐树下,上了三道锁,还是不放心,又来回检查了一遍。

  这可是我攒了半年工资买的。

  走进大院,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没有我们那边的吵嚷和煤烟味儿,只有蝉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一栋栋红砖小楼,都带着独立的小院子,种着花花草草。

  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浑身不自在,连走路都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

  晓静家在二楼。

  我站在楼下,抬头看着那个紧闭的窗户,心脏又开始擂鼓。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准备敲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晓静就站在门后,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洗过了,湿漉漉地披在肩上。

  她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看到我,她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垂下去,不敢看我。

  “你……来了。”

  “嗯。”

  我俩就这么傻站着,空气里都是她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甜丝丝的。

  还是她先反应过来,把我拉了进去,然后迅速关上门,还上了锁。

  那“咔哒”一声,像是把整个外面的世界都隔绝了。

  也像一道开关,打开了房间里某种暧昧又紧张的气氛。

  这是我第一次进晓静的家。

  地上是那种打了蜡的木地板,锃亮,能照出人影。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沾了灰的解放鞋,瞬间觉得无地自容,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

  “换鞋。”

  她递给我一双崭新的男士拖鞋。

  我换上,感觉脚都跟着矜贵起来了。

  她家真大,也真干净。

  一套组合沙发,上面铺着白色的蕾-丝罩单。墙角摆着一架钢琴,黑色的烤漆像镜子一样。

  最显眼的是那台十八寸的日立牌彩电,用一块碎花布盖着,像个神龛。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甚至有点敬畏。

  我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晓静给我倒了杯水,是那种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冰过的。

  “喝吧。”

  我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下去,心里的燥热才稍微压下去一点。

  她就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我。

  也不说话。

  被她这么一看,我刚压下去的火又“噌”地冒了上来。

  我看着她,她的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因为紧张,微微抿着。

  脖颈修长,像一只天鹅。

  我喉咙发干。

  “晓静……”

  我刚开口,她就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

  “陈默。”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颤。

  她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软软的。

  我的手却滚烫,还带着常年握锉刀留下的薄茧。

  她好像被烫了一下,缩了缩,但没有松开。

  她抬起头,眼睛里像含着一汪水,雾蒙蒙的。

  脸更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凑到我耳边,呼吸都打在我脸上,痒痒的。

  “机会难得,别浪费。”

  轰的一声。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了花。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她很瘦,抱着感觉一把骨头。

  但很香。

  我低头去找她的嘴唇。

  就在我快要吻到她的时候,她却突然偏过头,躲开了。

  我愣住了。

  怀里的人在发抖。

  “怎么了?”我问。

  她把脸埋在我胸口,声音闷闷的。

  “我怕。”

  我心里一软,搂着她的手也松了些。

  “怕什么?”

  “我怕……我怕我妈回来。”

  我笑了。

  “不是说晚上不回来吗?”

  “万一呢?”她抬起头,眼睛里是真的恐惧,“万一提前回来了,看到我们……她会打死我的。”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所有的冲动都瞬间冷却了。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好,不怕,我们什么都不做。”

  我扶着她坐回沙发上,给她理了理弄乱的头发。

  她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心里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是心疼。

  我知道她家教严,她妈妈尤其厉害。

  我们俩的事,她一直瞒着家里,说她妈要是知道了,非得把她腿打断不可。

  她说她妈希望她找个门当户对的,至少也得是个大学生,或者机关干部。

  而我呢?

  一个技校毕业的工厂钳工。

  一个从乡下考进城里,连城市户口都没有的穷小子。

  我们之间的差距,就像她家光洁的木地板,和我那双沾满尘土的解放鞋。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刚才还暧昧旖旎的气氛,现在只剩下尴尬。

  为了打破这尴尬,我开始没话找话。

  “你家真大。”

  “还行吧。”

  “这钢琴……你会弹?”

  “嗯,我妈逼我学的。”

  “真厉害。”

  我搜肠刮D`A`I`刮肚地找话题,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缓过来了。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歉意,有失落,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陈默,”她突然说,“其实今天叫你来,不只是因为……那个。”

  我的心提了起来。

  “那是因为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我爸妈今天不是去我舅舅家。”

  “啊?”

  “他们去见一个人了。”

  “见谁?”

  “我妈同事的儿子,刚从上海交大毕业,分到咱们市的计委了。”

  我的脑子又“嗡”的一声。

  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清了。

  什么“人家里条件好”,什么“父母都是领导”,什么“我妈觉得我们俩特别合适”。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原来,这才是今天这出戏的真相。

  她不是在给我机会。

  她是在给自己,也是在给我们俩,找一个最后的、绝望的出口。

  她说的“别浪费”,不是指那短短一个下午的温存。

  是指我们所剩无几的,可能马上就要被扼杀的感情。

  我感觉浑身发冷,刚才喝下去的冰汽水,现在变成了无数根冰针,扎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是没有。

  她眼睛里全是痛苦和挣扎。

  “所以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所以你妈是让你去相亲?”

  她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我不想去,我跟她吵了。我说我有男朋友了,我喜欢你。”

  “然后呢?”

  “然后我妈就骂我,说我鬼迷心窍,说你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拿什么给我幸福?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以后孩子生下来,难道也跟着我们住宿舍吗?”

  她学着她妈妈的语气,尖利,刻薄。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割得体无完肤。

  是啊。

  我拿什么给她幸福?

  我一个月工资九十六块五,除了吃饭,每个月要给我乡下的爸妈寄三十块。

  我住在工厂分的八平米单身宿舍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掉了漆的铁皮柜,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甚至不敢请她去好一点的馆子吃饭,只能带她去路边摊,吃两块钱一碗的馄饨。

  就连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一条粉色的纱巾,都是我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买的。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真心对她好,这些都不是问题。

  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

  可现实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在她的父母眼里,我所有的努力和真心,都一文不值。

  我只是个“乡下来的穷小子”。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辩解,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晓静哭得更凶了。

  “陈默,你别不说话……我害怕。”

  她拉着我的手,冰凉的手,抖得厉害。

  “我今天叫你来,我就是想……我想,如果我们俩……生米做成熟饭,我妈她是不是就没办法了?”

  我震惊地看着她。

  我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文静柔弱的女孩子,竟然能有这么疯狂的想法。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感动?心酸?还是悲哀?

  用这种方式来维系的感情,真的能长久吗?

  我摇了摇头。

  “晓静,别傻了。”

  我捧着她的脸,用拇指帮她擦掉眼泪。

  “你妈要是知道了,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只会觉得是我把你带坏了,更看不起我,更会逼我们分手。”

  “那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她绝望地喊道。

  我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心疼得像刀绞一样。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相信我,晓静,把一切都交给我。”

  我说。

  “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让你爸妈看得起我。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比这里还好,还要大的家。”

  我说得斩钉截铁。

  其实我自己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只是不想让她再哭了。

  我只是想给她一点希望,哪怕这希望,虚无缥缈得像个肥皂泡。

  她在我怀里,渐渐停止了哭泣,只是小声地抽噎着。

  我们俩就这么抱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阳光从炽烈变得柔和,在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愤怒,无力,不甘,还有一丝丝的恐惧。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我和晓静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她父母的偏见。

  那是一道鸿沟。

  一道由出身、地位、财富和观念筑成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咔嚓,咔嚓。”

  我和晓静都僵住了。

  像两尊被点了穴的雕像。

  晓静的脸“刷”的一下,白得像纸。

  她猛地推开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妈……我妈他们回来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第一反应就是找地方躲。

  可这客厅一览无余,除了沙发就是钢琴,我这么大个活人能躲到哪里去?

  “阳台!快!”晓静指着客厅尽头的玻璃门。

  我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拉开门闪身躲了出去。

  刚站稳,身后的门就被拉上了。

  门锁“咔哒”一声落下。

  紧接着,我就听到了开门声,以及一个中年女人尖锐的嗓音。

  “林晓静!你在家搞什么名堂?门怎么还从里面反锁了?”

  是她妈妈。

  我贴在冰凉的玻璃门上,大气都不敢出。

  阳台很小,堆着一些杂物,一个蜂窝煤炉子,几棵蔫头耷脑的葱。

  我缩在一个角落里,感觉自己像个小偷。

  客厅里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我耳朵里。

  “妈,我……我睡着了,没听见。”晓t`J`I`静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

  “睡着了?我闻闻,这屋里什么味儿?怎么一股烟味儿?”

  我心里一惊。

  坏了,我刚才太紧张,忘了自己是个烟鬼。

  虽然当着晓静的面没抽,但身上的烟味儿肯定还在。

  “没有啊……可能是楼下飘上来的吧。”晓静在拼命地辩解。

  “是吗?”她妈妈的语气充满了怀疑,“我怎么看着沙发那么乱?还有这杯子,谁用过?里面还有半杯汽水!”

  我听到这里,心都凉了。

  百密一疏。

  那个我喝过的汽-水杯,还放在茶几上。

  “那……那是我喝的。”

  “你喝的?你什么时候喜欢喝这种带气的玩意儿了?你不是一喝就打嗝吗?”

  她妈妈的声音越来越严厉,像是在审问一个犯人。

  “林晓静,你给我老实交代,今天是不是带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回家了?”

  “没有!我没有!”晓静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哭喊。

  “还嘴硬!”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人用钳子狠狠夹了一下。

  她妈妈竟然动手打她!

  我拳头瞬间就攥紧了,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一股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真想一脚踹开那扇门,冲进去,告诉那个女人,你女儿带回家的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是她喜欢的人!

  是我!

  可我不能。

  我冲出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只会坐实了我是个“不三不四”的野小子,把晓静往火坑里推。

  我只能忍着。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浑身的肌肉都因为愤怒和屈辱而绷紧。

  客厅里,她妈妈的训斥还在继续。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离那个工厂的穷小子远一点!你就是不听!你是不是非要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才甘心?”

  “你看看人家小王,交大毕业的高材生,人长得一表人才,家里条件又好,哪点比不上那个土包子?”

  “今天我们都跟人家父母说好了,下个星期天,你们俩就正式见个面,把事情定下来!”

  “我告诉你林晓静,这件事没得商量!你要是敢再跟那个姓陈的来往,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家里,哪儿也别想去!”

  一句句,一声声,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

  原来,他们连日子都定好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连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王”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我只是个“土包子”,“穷小子”。

  屈辱。

  前所未有的屈辱。

  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靠在墙上,感觉浑身都在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客厅里的声音渐渐小了。

  好像是她爸爸回来了,在劝她妈妈。

  “行了,少说两句吧,孩子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一个沉闷的男声。

  “有想法?她有什么想法?她的想法就是作践自己!我这都是为了她好!”

  “为了她好你就打她?你看你把孩子打的。”

  “我打她她才知道疼!才知道谁是真心对她好!”

  争吵声,劝解声,晓静压抑的哭声,混杂在一起。

  这个我曾经无比向往的,干净、明亮、温馨的家,此刻在我听来,却像一个地狱。

  天色渐渐暗了。

  阳台上的蚊子开始多起来,在我身上叮了好几个包,又痒又疼。

  但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是就这么灰溜溜地走掉,从此和晓静一刀两断?

  还是等她爸妈睡了,再想办法联系她,带她私奔?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拉开玻璃门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以为被发现了。

  没想到,是晓静。

  她端着一盘饭菜,悄悄地走了出来,又把门轻轻带上。

  她的脸还是红肿的,眼睛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看到我,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把饭菜递给我,用口型对我说:“快吃。”

  盘子里是白米饭,还有两个菜,一个炒青菜,一个红烧肉。

  是我最喜欢吃的红烧肉。

  我看着她,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他们打你了?”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她在我怀里点点头,眼泪把我的衬衫都打湿了。

  “疼不疼?”

  她摇摇头。

  “陈默,”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你带我走吧。”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带我走。”她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决绝的脸。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是认真的。

  一个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乖乖女,为了我,竟然愿意放弃一切,跟着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去流浪。

  我何德何能?

  巨大的感动和心酸,瞬间充满了我的胸膛。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我说。

  “我带你走。”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鸿沟,什么偏见,什么现实。

  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有勇气对抗整个世界。

  我们俩商量好了。

  等她爸妈睡着了,大概十一点左右,她就从家里偷跑出来。

  她在楼下等我,我骑车带她去火车站。

  我们买最快的一班车,去广州。

  我听厂里的老师傅说,那边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干,就有出路。

  我让她什么都别带,就带上身份证和一点钱。

  她说好。

  我让她赶紧进去,免得被她爸-妈发现。

  她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

  我躲在阳台的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给我拿来的饭菜。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红烧肉。

  每一口,都混着屈辱的泪水,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晚上十点半,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悄悄地从阳台翻了出去。

  二楼不高,下面是草坪,我跳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像个真正的贼一样,弓着腰,贴着墙根,溜出了市委大院。

  外面马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昏黄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跑到大槐树下,打开车锁,骑上我的凤凰牌,飞快地蹬起来。

  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但我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我在晓静家楼下的一个拐角处停下,躲在黑暗里,死死地盯着她家的窗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一-点了。

  她家的灯,还亮着。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难道,出什么意外了?

  还是说,她后悔了?

  我不敢想。

  我只能等。

  十一-点半。

  灯,终于灭了。

  整个小楼都陷入了黑暗和寂静。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她要出来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单元门。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门,还是没有开。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想冲过去看个究竟的时候,她家的窗户,突然亮了一下。

  是手电筒的光。

  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然后又闪了一下。

  三下。

  这是我们之前约好的暗号。

  如果一切顺利,她就直接下楼。

  如果有意外,她就在窗户上用手电筒闪三下。

  有意外!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出了什么意外?

  是她爸妈没睡着,还是她被发现了?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一张纸条,从窗户里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我赶紧跑过去,借着路灯微弱的光,捡起了那张纸。

  是晓静的字,写得很潦草,看得出她很慌张。

  “我妈把门反锁了,我出不去。她把我的衣服和钱也都藏起来了。陈默,你快走,别等我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纸条的最后,画着一个大大的哭脸。

  我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厉害。

  我能想象到,晓静在写下这张纸条的时候,是多么的绝望。

  她被囚禁了。

  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而我,就站在笼子外面,却无能为力。

  走?

  我怎么能走?

  我走了,她怎么办?

  我抬头看着那扇紧闭的窗户,仿佛能看到她躲在窗帘后面,无声地哭泣。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一定要把她带出来。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形成。

  我看了看四周,没人。

  我把自行车推到她家楼下,停在窗户正下方。

  然后,我深吸一口气,踩着自行车的车座,一把抓住了二楼阳台的栏杆。

  我常年在车间干活,胳膊上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一使劲,整个人就吊了上去。

  双脚在墙上用力一蹬,我翻身进了阳台。

  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我又回到了这个让我感到屈辱的地方。

  我走到玻璃门前,压低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

  “晓静?”

  里面没有回应。

  “晓静?是我,陈默。”

  还是没有声音。

  我心里一急,难道她不在客厅?

  我试着推了推门。

  锁着。

  怎么办?

  我急得团团转。

  忽然,我瞥见了角落里的那个蜂窝煤炉子。

  炉子旁边,放着一根通炉子用的火钳。

  我眼睛一亮。

  有了!

  我们钳工,最擅长的就是跟这些铁家伙打交道。

  开个小小的阳台门锁,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拿起火钳,把一头在地上磨了磨,磨得又尖又细。

  然后,我把它插进锁眼里,凭着感觉,开始捅咕。

  拧,拨,挑。

  我屏住呼吸,额头上全是汗。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

  锁,开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

  我轻轻拉开门,闪身进了客厅。

  屋里一片漆黑。

  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摸索着往晓静的房间走。

  她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我推开门。

  晓静正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把头埋在里面,哭得浑身发抖。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

  当她看到我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我走到她床边,蹲下身子。

  “别怕,我来了。”

  她扑进我怀里,死死地抱着我,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样。

  “我以为……我以为你走了。”她哽咽着说。

  “傻瓜,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

  我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

  “快,我们没时间了,穿上衣服,我带你走。”

  她点点头,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胡乱地抹了抹眼泪,开始找衣服。

  可她翻遍了整个衣柜,都没有找到一件能出门穿的衣服。

  她妈妈把她的衣服全都收走了。

  “怎么办?”她急得快哭了。

  我看了看,衣柜里只剩下几件睡衣。

  “没事,先穿着,出去再说。”

  我让她穿上一件长袖的睡衣,然后把我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我的外套很大,几乎能把她整个人都罩住。

  “走。”

  我拉着她的手,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客厅里静悄悄的。

  她父母的房间门紧闭着,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我们俩连大气都不敢出,像两只猫一样,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地挪向大门。

  大门,也被反锁了。

  而且是那种老式的,需要用钥匙从里面才能打开的锁。

  钥匙,肯定在她妈妈身上。

  这下,我们俩都傻眼了。

  唯一的出口被堵死了。

  难道我们今天要被困死在这里?

  晓静急得直掉眼泪。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窗户?

  不行,窗户都有防盗网,人根本出不去。

  厨房?卫生间?

  我拉着晓静,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

  都没有出口。

  我们又回到了客厅,像两只无头苍蝇。

  绝望,像一张大网,把我们俩牢牢地罩住。

  “完了……我们出不去了……”晓静蹲在地上,崩溃地哭了起来。

  我看着她,心如刀割。

  我不能放弃。

  我绝对不能放弃。

  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扇大门上。

  既然锁打不开,那……能不能把门弄开?

  我走到门前,仔细地研究起来。

  是那种很老式的木门,很厚实。

  门轴在里面。

  如果把门轴卸下来……

  我眼睛一亮。

  有门儿!

  我让晓静别哭,然后跑到厨房,找到了一把菜刀和一把螺丝刀。

  我回到门口,用螺丝刀的头,对准门轴上的螺丝,然后用菜刀的背,当锤子使。

  “当!当!当!”

  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会不会……把他们吵醒?”晓静紧张地问。

  “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加快了速度。

  幸运的是,这门有些年头了,螺丝已经有些松动了。

  我敲了十几下,第一颗螺丝就松动了。

  我赶紧用螺丝刀把它拧下来。

  有了一就有二。

  很快,上面的两个门轴都被我卸了下来。

  我把门往里一拉。

  门,开了一道缝。

  我和晓静都激动得快要跳起来。

  我们从那道缝里,侧着身子,挤了出去。

  然后,我又把门轻轻地推了回去,让它看起来像是关着的样子。

  我们俩逃出生天,一口气跑下楼。

  我扶着晓死`J`I`静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

  “坐稳了!”

  我跨上车,猛地一蹬。

  自行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风在耳边呼啸。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晓静,把我的腰抱得紧紧的,把脸贴在我的背上。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激动的。

  我的心,却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坚定。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俩的命运,就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了。

  前面是未知的,可能是坦途,也可能是悬崖。

  但我们不回头了。

  我们一路狂奔,来到了火车站。

  凌晨的火车站,冷冷清清。

  售票大厅里,只有几个打瞌(瞌睡)的旅客。

  我们走到售票窗口。

  “同志,买两张去广州的票,最早的一班。”

  售票员是个睡眼惺忪的大姐,懒洋洋地看了我们一眼。

  “身份证。”

  我们俩赶紧把身份证递过去。

  她看了一眼晓静。

  “怎么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了?”

  晓静的脸一红,把头埋得低低的。

  我赶紧打圆场。

  “大姐,我们家遭贼了,这是急着去广州投奔亲戚。”

  我随便编了个理由。

  大姐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们几眼,也没再多问。

  “最早一班,凌晨四点半的,硬座,要不要?”

  “要!要!”

  我连忙掏出钱。

  我们俩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一共三百二十七块。

  两张去广州的火车票,花了两百一十块。

  拿着那两张薄薄的、印着油墨香的红-色车票,我们俩的手都在抖。

  这就是我们通往新生活的门票。

  还剩下一个多小时才开车。

  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谁也不说话。

  晓静靠在我肩膀上,好像很累的样子。

  我知道,她今天受到的惊吓和刺激,太多了。

  我让她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

  “我不困。”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

  是一块上海牌的手表。

  “这是我爸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

  她把表塞到我手里。

  “到了广州,如果钱不够,就把这个当了吧。”

  我看着手里的表,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表又推了回去。

  “不用。我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你不成?”

  我摸了摸她的头。

  “以后,我给你买更好的。”

  她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嗯。”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火车启动的汽笛声,终于响了。

  我们挤在嘈杂、拥挤的硬座车厢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车厢里充满了各种味道,汗味,泡面味,脚臭味,混杂在一起,让人窒息。

  晓静显然很不适应,眉头一直皱着。

  我让她靠着窗户,我坐在外面,把她挡在里面。

  火车缓缓开动。

  窗外的站台,一点点地向后退去。

  这座我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正在离我们远去。

  晓静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知道,她是在跟她的过去告别。

  告别那个虽然充满束缚,但却安逸、富足的家。

  告别她的父母。

  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

  “别怕,有我呢。”

  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带着泪水,却无比灿烂。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载着我们,奔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南方。

  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憧憬。

  广州。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们能在那里活下去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今以后,我陈默的命,就是林晓静的。

  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拉着她的手,一起闯过去。

  本文标题:93年,我去女友家,她爸妈不在家,她红着脸说:机会难得,别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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