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白雪,像一层厚厚的棉被,严严实实地铺满了整个东北平原。

  火车发出沉闷的“哐当”声,有节奏地敲打着我的思绪。

  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踏上开往哈尔滨的列车。

  不是为了看冰灯,也不是为了尝尝传说中的锅包肉,而是为了见我哥,李卫国。

  二十年前,也是一个冬天,我爹没了。

  我跟哥在灵堂前,为了爹留下来的那间木工房,吵得天翻地覆。

  他说,时代变了,守着那堆破木头疙瘩有什么用?不如卖了,换成钱,一人一半,各自过活。

  我说,那是爹一辈子的心血,是咱们李家的根,不能卖。

  结果,根断了。

  我拿着分到的几万块钱,赌气南下,在南方一座小城里,重新支起了自己的木工房,一干就是二十年。

  哥留在了哈尔滨,听说生意做得很大,成了“李总”。

  我们之间,只剩下逢年过节,由嫂子代劳的,一条干巴巴的祝福短信。

  这次来,是嫂子偷偷打的电话。

  她说,你哥病了,不重,但整个人都提不起劲,你来看看他吧,你俩是亲兄弟,哪有隔夜的仇。

  电话那头,嫂子的声音带着恳求。

  我心里那块冻了二十年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火车进站,哈气在车窗上凝成一片白雾。我伸手抹去,站台上人来人往,每个人嘴里都呼出一团白气,像一个个移动的蒸汽机。

  哈尔滨,比我想象的还要冷。

  但这种冷,是明明白白的,像刀子,割在脸上,让你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不像南方的冬天,湿冷湿冷的,往骨头缝里钻,躲都躲不掉。

  哥没来接我,来的是他的司机,一个精干的小伙子。

  车是好车,黑得发亮,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我脱下大衣,甚至觉得有些燥热。

  一路上,司机很客气,跟我介绍着哈尔滨的变化,哪里起了新楼,哪里修了高架。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那些俄式的老建筑,在崭新的玻璃幕墙之间,像一个个沉默的老人。

  心里忽然冒出第一个疑问:为什么这些百十来年的老房子,人们愿意花大价钱去维护,而我爹那传了几代人的手艺,却那么轻易地就被时代抛弃了呢?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我。

  就像我哥当年问我的那句:“守旧,能当饭吃吗?”

  第一章 冰冷的重逢

  车子最终停在一处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

  司机领着我,乘电梯直上二十八楼。

  门一开,一股混合着饭菜香和消毒水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

  嫂子张敏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但眼角的疲惫却藏不住。

  “卫东来了,快进来,外面冷坏了吧。”

  我点点头,换上拖鞋,目光在宽敞得有些空旷的客厅里搜寻。

  哥,李卫国,就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上。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居家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脸色有些蜡黄,眼窝深陷。

  二十年的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远比我深刻的痕迹。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像是陌生,又像是审视,唯独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来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应了一声,把带来的茶叶放到茶几上,“给你带了点南方的茶。”

  他瞥了一眼,没说话。

  侄子李昂从房间里出来,戴着耳机,一边打着游戏一边含糊地喊了声:“二叔好。”然后就闪身进了饭厅。

  这就是我哥的家。

  一个装潢精致,温度适宜,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的空间。

  嫂子在厨房和饭厅间忙碌着,试图用热情化解这满屋的尴尬。

  “快洗手吃饭,知道你来,我特意炖了酸菜白肉,你哥最知道,我这手艺是跟你妈学的,保准是老味道。”

  饭桌上,丰盛的菜肴冒着热气。

  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依旧沉默。

  我夹了一筷子酸菜,味道确实很正,和我妈做的一模一样。

  “挺好吃的。”我由衷地赞叹。

  嫂子笑了:“好吃就多吃点。”

  她给我夹了一大块五花肉,“你哥这阵子胃口不好,什么都吃不下,人瘦了一大圈。”

  我看向李卫国,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生意上的事?”我试探着问。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的事,你不用管。”

  一句话,又把我们之间拉开了二十年的距离。

  我心头一堵,刚升起的一点温情,瞬间又被冻住了。

  嫂子赶紧打圆场:“别提那些烦心事了,吃饭,吃饭。卫东,你这些年在南方怎么样?听说你收徒弟了?”

  “嗯,收了两个,手艺还行,就是年轻人,心静不下来。”

  “那也比我们家李昂强,”嫂子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埋头吃饭的儿子,“整天就知道玩电脑,问他将来想干啥,一问三不知。”

  李昂抬起头,不耐烦地说:“妈,吃饭呢!”

  李卫国忽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吃!就知道吃!我花那么多钱供你上学,不是让你回来当个废物的!”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昂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顶了一句:“我怎么就废物了?我不想跟你一样,天天陪人喝酒,喝出一身病,有意思吗?”

  “你!”李卫国气得嘴唇发抖,指着儿子,半天说不出话。

  “好了好了,”嫂子连忙按住他,“孩子不懂事,你跟他较什么劲,你身体不好,别生气。”

  她又转头对李昂说:“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快给你爸道歉。”

  李昂把碗一推,站起身:“我吃饱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门被重重地关上。

  一场精美的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剩下的,只有我和我哥,还有一桌子慢慢变凉的菜。

  我们相对无言,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冰墙,横亘在两人中间。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满是疲惫。

  “让你看笑话了。”

  “没什么笑话,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像一团火,却烧不散心里的寒意。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最崇拜,也最怨恨的哥哥。

  他拥有了我年轻时渴望的一切:金钱,地位,一个看起来体面的家。

  但他好像并不快乐。

  他就像这哈尔滨冬天的松花江。

  江面冻得结结实实,汽车都能在上面跑,看着坚不可摧。

  可谁又知道,那厚厚的冰层下面,是否还有温暖的江水在涌动?还是说,连江水都已经彻底冻透,冷到了底?

  这是我的第二个疑问。

  我不知道答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章 无声的作坊

  在哥家的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南方的生物钟,在北方显得有些突兀。

  客厅里静悄悄的,哥和嫂子都还没起。

  我独自走到阳台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

  这座城市还在沉睡。

  远处,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绿色穹顶,像一个巨大的洋葱头,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就那么静静地矗立在那里,看着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忽然很想去看看爹留下的那间木工房。

  当年我们兄弟俩,就是在那间小小的作坊里长大的。

  空气中永远飘着松木和刨花的清香,耳边永远是锯子、刨子和凿子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声响。

  爹不爱说话,但他手里的每一件木器,都像会说话一样。

  他常说,做木匠,得对得起手里的木头,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木头有生命,你尊重它,它才能在你手里,获得第二次新生。

  吃早饭的时候,我提出了这个想法。

  “哥,我想去老屋看看。”

  李卫国正喝着粥,闻言,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那地方早没人住了,又脏又乱,有什么好看的。”

  “就想去看看。”我坚持道,“顺便看看那间木工房。”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工房锁着,我没带钥匙。”

  “钥匙在哪?我去拿。”

  “找不到了。”他生硬地回绝,低下头,不再看我。

  气氛又一次降到冰点。

  嫂子在一旁,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没再坚持,默默地吃完了早饭。

  我知道,那间工房,是他心里的一个疙瘩,也是我心里的一个结。

  他不让我去,或许是不想面对过去,又或许,是怕我旧事重提。

  我没有听他的,自己出了门。

  凭着记忆,我坐上公交车,在城市里穿行。

  哈尔滨变了太多,记忆中的许多地方,都已经面目全非。

  但我还是准确地找到了那条老街。

  街口的糖葫芦摊还在,只是卖糖葫芦的大爷,换成了一个年轻人。

  老屋也还在,青灰色的砖墙,在周围新起的高楼映衬下,显得格外矮小和破败。

  大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铁锁。

  我伸手推了推,纹丝不动。

  我绕到屋后,那里,就是木工房的位置。

  窗户被几块木板钉死了,我从木板的缝隙往里瞧。

  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尘土和木香的味道,还是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

  我仿佛又看到了爹的背影。

  他微微佝偻着,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戴着老花镜,正专注地打磨着一块木料。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细小的木屑在光柱中飞舞,像一群金色的精灵。

  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伤痕,但那双手,却能创造出最精致,最温润的东西。

  他做的家具,接缝处严丝合缝,不用一颗钉子,光靠榫卯结构,就能用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他说,这叫“匠心”。

  可现在,还有谁会提“匠心”这两个字?

  人们追求的是效率,是速度,是标准化的工业产品。

  我自己的木工房,生意也一年不如一年。

  来找我定做家具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主顾,他们还念着手工的好。

  年轻人,更喜欢去宜家,买那些漂亮、便宜,但用不了几年的东西。

  我那个大徒弟,跟我学了五年,手艺刚有点模样,就辞职去了家具厂,当了流水线上的质检员。

  他说,师傅,您这活儿太慢了,挣不着钱。

  是啊,挣不着钱。

  我靠着这门手艺,养活了自己,养活了家,但确实没能发大财。

  不像我哥。

  他早早地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他宁愿把工房卖了,也不愿守着这门“没用”的手艺。

  我站在工房的窗外,寒风吹透了我的大衣。

  心里说不出的萧索。

  索菲亚大教堂就在不远处,游客们在它面前拍照留念,赞叹着它的雄伟和美丽。

  可有谁知道,为了维护它,背后有多少工匠付出了心血?

  或许,人们只是欣赏美,却并不关心美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

  就像我哥,他住在温暖舒适的豪宅里,却早已忘了,我们曾经的家,是父亲用一根根木头,亲手搭建起来的。

  第三章 饭桌下的暗流

  晚上,李卫国有个饭局,说是生意上很重要的伙伴。

  他非要拉着我一起去。

  “你是我弟,来了哈尔滨,总得跟我的朋友们见个面。”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下达一个命令。

  我本想拒绝,但看到嫂子恳求的眼神,还是答应了。

  地点在一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的酒店。

  包厢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

  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围着一个被称为“王总”的人,说着各种奉承话。

  李卫国一进去,就换上了一副我从未见过的笑脸。

  他热情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介绍我的时候,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这是我弟,卫东,从南方过来的。”

  那些人只是象征性地朝我点了点头,便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了酒桌上。

  我成了那个包厢里,最多余的人。

  我不会喝酒,也不懂他们的生意经,更说不出那些言不由衷的漂亮话。

  我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我哥,一杯接一杯地给人敬酒。

  他的脸喝得通红,眼神却越来越亮。

  那个在家里沉默寡言,满脸疲惫的李卫国,此刻仿佛换了一个人。

  他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酒桌的权力场中,说着笑话,谈着合同,仿佛他天生就属于这里。

  我看着他,心里却一阵阵地发酸。

  这就是他想要的成功吗?

  用健康和尊严,去换取那些冰冷的合同和数字?

  酒过三巡,那个王总显然是喝高了。

  他拍着李卫国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老李,你这个项目,我看行!不过……这个利润点,还得再让一让……”

  李卫国满脸堆笑:“王总,您说个数,只要我李卫国能做到的,绝不含糊!”

  “爽快!”王总竖起大拇指,“我就喜欢你这个脾气!来,再喝一个!”

  李卫国的酒杯已经空了,他正要倒酒,我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哥,你胃不好,别喝了。”

  包厢里的喧闹声,瞬间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李卫国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猛地抽回手,压低声音对我吼道:“你干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王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眯着眼睛看着我:“这位是?”

  “我弟,不懂事,王总您别介意。”李卫国连忙解释,然后端起酒杯,给自己满上,“我自罚一杯,给王总赔罪!”

  说完,他仰起脖子,将一整杯白酒灌了下去。

  喝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嫂子赶紧上前,给他拍着背。

  我坐在那里,手脚冰凉。

  我只是心疼他,不想让他再喝了。

  但在他看来,我却是在拆他的台,坏他的事。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们兄弟俩,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坚守的那些东西,比如手足之情,比如身体健康,在他看来,或许一文不值。

  而他所追求的那些东西,我却永远也无法理解。

  饭局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李卫国靠在车窗上,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嫂子给我端来一杯热茶,叹了口气。

  “卫东,你别怪你哥,他也是没办法。”

  “我知道。”

  “他这几年,生意做得不顺,外面看着风光,其实背地里,不知道求了多少人,喝了多少伤胃的酒。”

  嫂子的眼圈红了,“他压力太大了,脾气也越来越差。有时候,我看着他,都觉得心疼。”

  我捧着那杯热茶,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心疼他,可我的心疼,对他来说,却是一种冒犯。

  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或许就是,我站在你面前,想拉你一把,你却以为我要推你下水。

  深夜,我睡不着,走到客厅。

  书房的门缝里,还透出光来。

  我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

  我忽然想起哈尔滨人常说的一句话。

  他们说,哈尔滨的人,就像这儿的冰棍,虽然外面冰冷,但心里都是热乎的。

  可为什么,我身边的亲人,却让我感觉如此寒冷?

  是这座城市变了,还是我们的人心,早已被别的东西冻住了?

  这是困扰我的第三个,也是最让我难受的一个疑问。

  第四章 冰封江面的秘密

  第二天,我决定去松花江边走走。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嫂子看我情绪不高,也没多问,只是叮嘱我多穿点衣服。

  去宜家是什么梗

  江边的人很多,比我想象的要多。

  冰面上,有拉着爬犁的孩子,有滑冰的年轻人,还有很多像我一样,只是来看风景的外地人。

  江面冻得异常瓷实,像一块巨大的白色琥珀。

  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

  我沿着江边,漫无目的地走着。

  在江心,有一块被凿开的水域,冒着白色的寒气。

  一群冬泳的老人,正赤着膊,做着下水前的准备活动。

  他们一个个精神矍铄,喊着口号,丝毫不见寒冷之意。

  一个猛子扎下去,溅起一片水花。

  周围的游客发出一阵惊呼。

  我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触动。

  在这样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里,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他们,跳进这刺骨的江水中?

  或许,这就是哈尔滨人的“热乎”劲儿。

  一种不畏严寒,直面挑战的生命力。

  我找了块石头坐下,看着冰封的江面,思绪又飘回了二十年前。

  那时候,我和哥的关系还没那么僵。

  有一年冬天,爹带着我们去乡下的河里砸冰窟窿,捕鱼。

  那天的雪,下得比今天还大。

  我年纪小,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了冰窟窿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吓得连呼救都忘了。

  是哥,想都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他拽着我的衣服,拼命地把我往岸上推。

  我至今还记得,他当时冻得发紫的嘴唇,和那双紧紧抓住我,不肯放手的,冰冷的手。

  后来,我们俩都大病了一场。

  爹没骂我们,只是默默地给我们熬了姜汤。

  他看着我哥,说了一句:“卫国,你是哥,以后要护着你弟。”

  哥当时重重地点了点头。

  “护着你弟。”

  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年。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只剩下了争吵和沉默?

  是从爹去世开始?还是从我们对“价值”这两个字,有了不同的理解开始?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眼前这条松花江,和我们小时候的那条小河,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江面更宽了,冰层更厚了。

  厚得,让我看不到下面,是否还有温暖的记忆在流淌。

  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在我面前摔了一跤。

  手里的糖葫芦飞了出去,滚落在冰面上。

  小女孩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她的妈妈赶紧跑过来,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安慰着。

  “不哭不哭,妈妈再给你买一个。”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或许并没有变。

  亲情,就像那颗掉在冰面上的糖葫芦。

  虽然沾了些灰尘,虽然被冰冷包围,但它内里,应该还是甜的。

  只是需要有人,把它捡起来,拂去灰尘,再用体温,将它慢慢融化。

  第五章 钥匙与锁

  从江边回来,我感冒了。

  头重脚轻,喉咙里像着了火。

  嫂子给我找了药,又给我煮了碗姜汤,让我躺下好好休息。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间木工房。

  爹就在我对面,一下一下地推着刨子。

  刨花像卷曲的波浪,从他手边滑落。

  他没看我,却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卫东啊,”他缓缓开口,“你哥他,其实心里比你苦。”

  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嫂子坐在我床边,见我睁眼,连忙递过来一杯温水。

  “感觉好点没?”

  我点点头,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哥还没回来?”

  “嗯,公司有事。”嫂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塞到我手里,“这个,你拿着。”

  我低头一看,那串钥匙里,有一把铜制的,样式古朴的钥匙。

  我认得它。

  那是木工房的钥匙。

  我惊讶地看着嫂子。

  她苦笑了一下:“你哥那个人,嘴硬心软。他把这钥匙藏在书柜最里面的一个盒子里,以为谁都找不到。”

  “他……”

  “他其实,比你还在意那间工房。”嫂子打断了我的话,“爹走了以后,每年爹的忌日,他都会一个人,去工房里坐上半天。这事,他谁也没告诉。”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那他为什么……”

  “他怕。他怕进去,看到那些东西,就会想起爹,就会觉得自己对不起爹的嘱托。”

  嫂子叹了声气,“他总觉得,是自己没本事,守不住爹的手艺,才把它变成了钱。他觉得,在你面前,他抬不起头来。”

  我握着那把冰冷的钥匙,手心却渗出了汗。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是他的冷漠和绝情。

  可我从来不知道,在那层坚硬的外壳下,他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

  我们兄弟俩,就像两把锁。

  用误会和怨恨,把自己牢牢锁住,谁也不肯先递出那把钥匙。

  “去看看吧。”嫂子说,“有些话,你们兄弟俩,当面说开了才好。”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第二天,我拿着钥匙,又一次来到了老屋。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那把生锈的铁锁,应声而开。

  我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松木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

  第六章 匠人的传承

  工房里的陈设,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靠墙立着高大的料架,上面还堆着一些没用完的木料。

  刨床、台钻、砂轮机,都用防尘布仔细地盖着。

  墙上,挂着一排排的工具:凿子、刨子、锯子、墨斗……

  每一件工具的木柄,都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带着岁月温润的包浆。

  我走到那张熟悉的,巨大的工作台前。

  台上,还放着一个没有完工的木马。

  马的身体已经成型,只是四条腿还没有安上。

  我认得这个木马,那是爹当年,答应给我未来孩子做的礼物。

  没想到,他一直留着。

  我伸手,轻轻拂去工作台上的灰尘。

  指尖触到了一丝冰凉。

  是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铁盒子。

  我试了试,钥匙串里,并没有能打开它的钥匙。

  我打量着这个盒子,忽然想起了爹教过我的一个手艺。

  他曾说,最高明的锁匠,不是用钥匙开锁,而是用心。

  我闭上眼睛,仔细回忆着爹当年做这个盒子时的每一个细节。

  它的结构,它的榫卯,它可能存在的,不易察awesome的机关。

  几分钟后,我睁开眼,在盒子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轻轻一按。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盒子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还有一封,已经泛黄的信。

  信封上,是爹那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

  卫国、卫东,亲启。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我打开信,逐字逐句地读着。

  信不长,却像有千斤重。

  爹在信里说,他知道,他这门手艺,可能传不下去了。

  时代在变,他并不怪我们。

  他说,他留给我们的,不是这间工房,也不是这些工具。

  他想留给我们的,是一种精神。

  一种做人要像做木工一样的精神:要正直,要踏实,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但兄弟情,是刻在骨子里的,是一辈子也拆不散的榫卯。

  他希望我们,无论将来做什么,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不要忘了,我们是亲兄弟。

  信的最后,他写道:

  “卫国,你是哥,你要懂得担当,但别把所有事都自己扛。卫东,你是弟,你要懂得体谅,别让你哥一个人,走得太累。”

  读完信,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爹什么都明白。

  他早就预料到了我们今天会有的隔阂和矛盾。

  我翻开那本笔记本。

  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爹一辈子做木工的心得。

  从选料,到开料,到制作,再到打磨上漆,每一个步骤,都配有详细的图解和说明。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行字。

  “留给李昂,若他有心。”

  李昂,我那个沉迷于游戏的侄子。

  原来,在爷爷心里,还为他,留着这样一份念想。

  我正看得出神,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回头,看见李卫国站在那里。

  他看着我手里的信和笔记本,脸色煞白。

  “你……”

  “是嫂子给我的钥匙。”我平静地说。

  他沉默了。

  他缓缓地走进来,走到工作台前,看着那个半成品的木马,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缩了回去。

  “爹他……”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wesome的颤抖。

  “爹什么都知道。”我把那封信,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去,只看了一眼,眼圈就红了。

  这个在酒桌上叱咤风云,在家里说一不二的男人,此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

  这间小小的工房,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融化了我们兄弟之间,长达二十年的冰封。

  第七章 冰雪消融

  那天下午,我和哥在工房里,待了很久。

  我们聊起了爹,聊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

  聊起他为了护着我,跳进冰窟窿。

  聊起我们为了偷吃一块点心,被娘追着打。

  那些曾经以为已经模糊的记忆,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说起了他这些年的生意。

  他说,刚开始,他只是想证明,不靠手艺,他也能过上好日子,让别人看得起。

  可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人就像被架在火上烤,想下都下不来。

  他说,他很羡慕我。

  羡慕我还能守着一份自己喜欢的东西,活得简单,纯粹。

  我说,我也羡慕你。

  羡慕你给了嫂子和李昂,一个富足的生活。

  我们都看到了对方身上的光,却也都忽略了对方背后的伤。

  “这个……”他指着那个半成品的木马,“爹当年,是为了你的孩子做的。他说,等他当了爷爷,一定要亲手给孙子做一个最好的木马。”

  我点点头:“我知道。”

  “我的手艺,早都生疏了。”他拿起一把刻刀,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下,“这活儿,我怕是做不来了。”

  “没关系,”我说,“我来做。”

  “卫东,”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愧疚,“对不起。”

  “哥,”我摇摇头,“一家人,不说这个。”

  那天晚上,我们回家的时候,李昂也在。

  他看到我们俩并肩走进来,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晚饭,依然是嫂子做的家常菜。

  但饭桌上的气氛,却和前几天,截然不同。

  哥没再板着脸,他给李昂夹了一筷子肉,说:“多吃点,还在长身体。”

  李昂愣了一下,随即“嗯”了一声,把那块肉塞进了嘴里。

  哥又给我倒了一杯酒。

  “这杯,我敬你。”

  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哥,我想把爹的这本笔记,留给李昂。”我说。

  所有人都看向李昂。

  李昂有些不知所措。

  我把笔记本放到他面前:“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不是非要你学这门手艺,只是想让你知道,咱们李家的根,是什么。”

  李昂看着那本厚厚的,泛黄的笔记本,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郑重地把它接了过去。

  “谢谢,二叔。”

  那一刻,我看到哥的眼角,有泪光闪过。

  我在哈尔滨又待了两天。

  哥的病,像是好了一大半,气色也好了很多。

  他不再去那些没用的饭局,而是陪着我,在哈尔滨的街头走了走。

  我们去了中央大街,吃了马迭尔冰棍。

  我们又去了索菲亚大教堂,在广场上,看了一下午的鸽子。

  临走那天,哥,嫂子,还有李昂,一家三口都来送我。

  在检票口,哥给了我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回去再看。”

  我点点头。

  他用力地抱了我一下。

  “常回来。”

  “好。”

  火车缓缓开动,我看着窗外,他们一家三口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小。

  我打开那个布包。

  里面,是那只已经完工的木马。

  马的身上,用刻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

  “兄弟”。

  我知道,那是哥刻的。

  手艺虽然生疏了,但那份心,还在。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雪景。

  来时路上的那三个疑问,此刻,好像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老建筑有人修,老手艺却没人理?

  因为有形的价值,容易被看见。而无形的传承,需要用心去守护。

  为什么松花江面那么冷,江下却有暗流?

  因为再坚硬的冰层,也挡不住亲情的温度。只要有人愿意凿开一个口子,暖流终会涌出。

  为什么哈尔滨人那么“热乎”,亲人却那么冷?

  因为“热乎”不是天生的,它需要人与人之间,主动地去靠近,去温暖,去融化彼此心中的冰。

  这次哈尔滨之行,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它没有网上传说中的童话色彩,却让我找到了比童话更珍贵的东西。

  我拿出手机,想了想,打下了一行字:

  “去了趟哈尔滨,感觉这里和网上说的不一样,3个疑问有知道的吗?”

  但随即,我又把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地,都删掉了。

  因为我知道,这些答案,不需要问别人。

  它们,就在我自己心里。

  本文标题:去宜家是什么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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