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说,我这辈子是被一个荒唐的要求给毁了。但十六年过去,回望那段日子,我却觉得,它只是用一种最激烈的方式,让我提前懂得了什么叫责任。

  那份责任,沉重得像湖南冬日里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压得我很多年都喘不过气。

  一切,都要从2016年那个阴雨连绵的下午说起。

  第1章 撞出来的“缘分”

  2016年,我叫陈磊,二十六岁,在县城一家不大不小的装修公司跑业务。谈了个女朋友叫方小娟,在县医院当护士,感情稳定,正攒钱准备年底订婚,在县城买套小两居。那时的我,觉得人生就像我手里那辆半旧的五菱宏光,虽然算不上多好,但只要肯踩油门,总归是奔着好日子去的。

  那天下午,我刚从一个乡下的客户那里量完房,开车回城。雨不大,但一直下着,雨刮器在眼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像个疲惫的钟摆。路面湿滑,又是省道和乡道交汇的路口,我下意识地松了油门,减了速。

  就在车头拐过弯道的一瞬间,一个穿着深蓝色土布褂子的身影,几乎是凭空出现在我的车头右前方。她撑着一把黑色的旧布伞,伞沿压得很低,手里还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我脑子“嗡”地一下,右脚猛地踩下了刹车。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雨幕。尽管我车速不快,但惯性还是让车头撞上了她。我眼睁睁看着她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破败叶子,趔趄着摔倒在地,手里的黑伞滚出去老远,蛇皮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花花绿绿的,好像是些青菜和土豆。

  我熄了火,手抖得连车门都推了几次才推开。雨丝冰冷地打在我脸上,我冲到她身边,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阿婆!阿婆!您怎么样?您别吓我!”

  她是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她半闭着眼睛,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蜷着。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摊上大事了。

  我不敢乱动她,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掏出手机,先是打了120,然后又打了交警的电话。等待的时候,我蹲在她身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又跑过去捡起那把破伞,为她挡住冰冷的雨水。她似乎清醒了一些,睁开眼看了看我,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茫然和痛苦。

  “小伙子……我的菜……”她虚弱地说。

  “阿婆,您别管菜了,人要紧!救护车马上就到!”我急得满头是汗,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巧的是,跟车来的护士我认识,是小娟的同事。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就投入到紧张的急救工作中。交警也到了,勘察现场,拍照,做笔录。我整个人都是懵的,机械地回答着问题,眼睛却一直盯着救护车的方向。

  我把车留在现场,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县医院。到了医院,挂号、缴费、办住院,我跑前跑后,没敢有半分耽搁。小娟闻讯也从自己的科室赶了过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我的手,然后就开始帮我处理各种手续,联系医生。有她在,我慌乱的心才算找到了一点主心骨。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万幸,老人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左腿胫骨骨折,需要住院手术。听到这个结果,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骨折虽然也麻烦,但总比别的要好。我当即就去缴费处,把住院押金和手术预付款一次性交齐了。卡里的钱是我和小娟辛辛苦苦攒了快一年的婚款,刷出去的时候我心疼得直抽抽,但更多的是一种“破财消灾”的庆幸。

  老人被安排在骨科病房,一个三人间。她被推到病床边时,两个年轻女孩闻声迎了上来。她们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朴素,眉眼间和老人有几分相似,但脸上都带着一种长期的营养不良造成的蜡黄色。她们看到躺在床上的母亲,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你怎么了?”年纪稍大一点的女孩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

  另一个女孩则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我走上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开车不小心,撞到了阿婆。所有的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我全部负责,你们放心!”

  两个女孩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们的母亲。老人,也就是秦阿婆,在病床上缓过一口气,对我摆了摆手,声音依旧虚弱:“不怪你,小伙子……是我自己没看路。”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是愧疚。我看着这一家人的样子,心里明白她们的家境肯定非常困难。秦阿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土布褂子,两个女儿脚上沾满泥点的布鞋,还有病房角落里那个装着青菜土豆的蛇皮袋,无一不在诉说着她们生活的窘迫。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是把医院当成了家。公司那边请了假,我每天一早就去医院,给秦阿婆买好早饭,帮她打好热水,陪她聊聊天。小娟下了班也会过来,以她护士的专业,帮着检查伤口,指导那两个女孩如何护理。秦阿婆的两个女儿,大的叫秦岚,小的叫秦悦。秦岚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做活,给她母亲擦身、喂饭,手脚很麻利。秦悦则活泼一些,但也很怕生,跟我说话时总是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尽我所能地弥补。一日三餐,我都去外面最好的汤馆,买来骨头汤、鸡汤。水果、牛奶、营养品,病床边的柜子上堆得满满当当。我知道,这些东西对于她们来说,可能是一年到头都舍不得买的。我只想让她老人家好好养伤,尽快康复,这件事就能尽快了结。

  交警那边责任认定也下来了,我拐弯未让直行,负主要责任。我没有任何异议,签字认了。我跟小娟商量,等秦阿婆手术做完,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跟她们谈赔偿。除了医药费全包,再额外给她们一笔钱,五万,或者八万,只要她们开口,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我都认。

  小娟也同意,她说:“看得出来这家人很老实,也很可怜。多给一点就当是积德了,只要人没事就好。”

  那几天,病房里的气氛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融洽”的。秦阿婆对我态度很好,总是说我“是个好后生”。秦岚和秦悦也渐渐没那么怕我了,偶尔还会对我笑一笑。我心里那块大石头,也随着秦阿婆日渐好转的气色,慢慢地落了地。

  我天真地以为,这件事会像所有普通的交通事故一样,在金钱的框架内,得到一个清晰、合理、并且快速的解决。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一场足以颠覆我人生的风暴,正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悄无声息地酝酿着。

  第2章 不要钱的“怪人”

  秦阿婆的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也很好。医生说,再住一个星期,就可以回家静养了。我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开始琢磨着怎么跟她们提赔偿的事。

  那天中午,我特意在县城最好的馆子打包了几个菜,还买了一只烧鸡,提着去了医院。我想着,吃完饭,气氛好的时候,就把这事儿给谈了。

  病房里只有秦阿婆和她的大女儿秦岚。秦悦据说回村里去拿些换洗衣物。我把饭菜在床头柜上摆好,笑着说:“阿婆,今天给您加加餐,庆祝您恢复得好。”

  秦阿婆看着满桌的菜,眼神有些复杂,她叹了口气,说:“小陈啊,这些天,真是让你破费了。你天天这么跑,工作都耽误了吧?”

  “没事没事,阿婆,工作哪有您的身体重要。”我一边给她盛汤,一边说,“您安心养伤,比什么都强。”

  秦岚默默地在一旁帮我摆好碗筷,始终没说一句话。

  我趁热打铁,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阿婆,您看,您的手术也做完了,恢复得也不错。关于这次事故的赔偿问题,我想跟您和两位妹妹商量一下。您放心,除了医院所有的费用我全包了之外,我另外再拿一笔钱出来,作为给您的补偿和后续的营养费。您看……你们家是个什么想法?”

  我当时想的是,她们可能会要个十万八万,虽然肉疼,但我咬咬牙,再找亲戚朋友凑凑,也能拿出来。只要能解决问题,都行。

  没想到,秦阿婆听了我的话,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小陈,钱,我不要。”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很清晰。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阿婆,您说什么?这怎么行!我撞了您,让您受了这么大的罪,赔偿是天经地义的。您要是不收,我这心里一辈子都过意不去。”

  “真的不要。”秦阿婆的眼神很坚定,她看了一眼旁边低着头的秦岚,又把目光转回到我脸上,“你是个好后生,有良心。这些天你跑前跑后,花的钱也不少了,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我彻底懵了。我跑过业务,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斤斤计较的,有狮子大开口的,但我从没见过这种把钱往外推的。尤其是在她们家境如此困难的情况下。这不合常理,太不合常理了。

  “阿婆,这绝对不行!”我急了,“您要是不说个数,我就按我们这边的行情赔。您这情况,加上后续的康复,我给您十万,您看行不行?”

  我说出“十万”这个数字的时候,旁边一直沉默的秦岚猛地抬起了头,眼神里闪过一丝震惊,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继续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秦阿婆却依旧摇头,态度坚决得像一块石头。“小陈,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你再提钱的事,我马上就出院。”

  我彻底没辙了。这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满桌的饭菜,秦阿婆和秦岚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了我。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们不要钱,那她们到底想要什么?一个更可怕的、我无法承受的代价?我不敢想下去。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娟。小娟听完,也皱起了眉头。

  “陈磊,这事不对劲。”她分析道,“天下哪有不爱钱的人?尤其她们家那么穷。她不要钱,肯定是有别的图谋。你可得小心点,别掉进什么圈套里。”

  “能有什么圈套?”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看起来都老实巴交的,能把我怎么样?”

  “难说。”小娟的表情很严肃,“我听我们科室的同事议论,说你对这家人太好了,简直像伺候亲妈一样。有人开玩笑说,那老太太该不会是想招你当女婿吧?”

  “胡说八道什么!”我当时就火了,“我有你呢!再说了,你看她那两个女儿,乡下丫头,又黑又瘦,我怎么可能看得上?”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话太伤人,也太刻薄。但当时我心里烦乱,口不择言。

  小娟没跟我计较,只是叹了口气:“我就是给你提个醒。总之,你留个心眼。赔偿的事,你别急,也别再主动提了。看看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遵照小娟的嘱咐,不再提钱的事。我依旧每天去医院送饭,但话少了很多。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秦阿婆看我的眼神,似乎多了些审视和期待。秦岚和秦悦也更加沉默了,尤其是秦悦从村里回来后,看我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带着一种复杂的、我说不清的情绪。

  我心里像悬着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终于,在秦阿婆准备出院的前一天晚上,那把刀掉了下来。

  那天,小娟科室里忙,没过来。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帮着收拾东西。秦岚和秦悦也在,三个人默默地整理着,谁也不说话。

  秦阿婆忽然把我叫到床边,她屏退了两个女儿,让她们去水房打壶水。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小陈啊。”秦阿婆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的皮。

  “哎,阿婆,您说。”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要来了。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心里发毛。然后,她缓缓地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小陈,阿婆不要你的钱。”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阿婆只有一个要求……你,娶了我那两个女儿吧。”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秦阿婆手术后神志不清。

  “阿婆……您……您说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都在发颤。

  “我说,让你娶了岚岚和悦悦。”秦阿婆的眼神异常清醒,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知道,这委屈你了。我们家穷,配不上你。但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我男人死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她们姐妹俩长大。家里穷,没让她们读过几天书。村里跟她们一样大的姑娘,孩子都满地跑了。可我们家这光景,连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来,谁肯要啊?她们俩又老实,嘴笨,不会说话,以后我两腿一蹬,她们可怎么活啊……”

  “你是个好人,有本事,有良心。你要是娶了她们,给她们一口饭吃,让她们有个家,我就是死了,也闭得上眼了。你放心,她们姐妹俩都能干活,也听话,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谁当大,谁当小,你们自己商量……”

  我听着她这番话,从最初的震惊,到荒唐,再到一种脊背发凉的恐惧。这不是在谈婚论嫁,这简直是在卖女儿!而且是一次卖两个!在2016年的今天,在我的身上,发生了这种比电视剧还要离奇的事情。

  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闪过小娟的脸,闪过我们规划好的未来,闪过那套还没买的小两居。这一切,在这个老人的荒唐要求面前,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就碎。

  我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老人,她不是一个骗子,也不是一个疯子。她只是一个被贫穷和绝望逼到走投无路的母亲。她的眼神里,没有贪婪,只有最卑微的乞求。

  可这份乞求,我该如何回应?

  第3章 一个屋檐下的风暴

  我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间病房。

  秦阿婆的话,像一个又一个的重锤,砸在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娶她两个女儿?这是什么年代了?旧社会的恶霸地主吗?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医院的院子里,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我才稍微清醒了一点。我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小娟的电话。

  “喂,陈磊,怎么了?你声音不对劲。”电话那头,小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小娟……”我一开口,声音竟然带着哭腔,“她……她说了……”

  “她说什么了?你别急,慢慢说。”

  “她说……她不要钱,她让我……让我娶她两个女儿。”我把这句话说出口,感觉自己都像在讲一个天方夜谭。

  电话那头沉默了。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小娟?你在听吗?”

  “陈磊,”小娟的声音传来,变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冰冷,“你答应了?”

  “我怎么可能答应!我当场就懵了!我……”

  “你没答应就好。”小娟打断我,“陈磊,我之前提醒过你,这件事不简单。现在你信了吧?这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一家人,这根本就是讹上你了!只是她们讹的不是钱,是你这个人!”

  “可她看起来不像……”

  “不像?都提出这种要求了,还叫不像?”小娟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是不是觉得她们可怜?你是不是心软了?我告诉你陈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敢心软,搭上的就是我们俩的一辈子!”

  我无言以对。小娟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理智告诉我,她是完全正确的。可秦阿婆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明天,我去跟她说清楚。”我深吸一口气,对自己,也对小娟说。

  “不是明天,是现在!”小娟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就回去,告诉她,不可能!让她死了这条心!然后把医药费结清,再给她们一万块钱,就当是人道主义补偿。从此以后,跟她们家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现在?”我看了看住院部的大楼,感觉那像一个张着巨口的怪兽,“小娟,太晚了,而且……我今天实在没这个勇气了。”

  “陈磊,你是不是男人?这种事还要挑日子吗?你今天不说清楚,她明天就敢带着女儿住到你家里去!你信不信?”

  我们俩在电话里爆发了认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最后,在我的苦苦哀求下,小娟才算松了口,但她撂下狠话:“明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去。我倒要看看,她们凭什么提出这种要求!”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在医院门口接到了小娟。她脸色铁青,穿着一身干练的护士服,像是要去上战场的女将军。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病房。秦阿婆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坐在床边。秦岚和秦悦站在一旁,低着头,气氛压抑得可怕。看到我们进来,姐妹俩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微微发抖。

  “阿婆。”小娟先开了口,她的声音清脆而有力,带着职业性的冷静,“我是陈磊的女朋友,方小娟。我听说,您昨天跟陈磊提了个要求?”

  秦阿婆抬起头,看了看小娟,又看了看我。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差了,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丝丝的倔强。

  “是。我说了。”她承认了。

  “那我想,您可能是误会了。”小娟的语气不卑不亢,“陈磊撞了您,他有责任。所有的医药费,他一分不少地承担了。除此之外,我们商量好了,再给您一笔营养费和误工费,八万块钱,您看可以吗?如果可以,我们现在就去银行取钱,签个协议,这件事就算了了。”

  八万。这个数字说出来,秦岚和秦悦的身体同时震了一下。我看到秦悦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被秦岚用眼神制止了。

  秦阿婆却只是惨然一笑,摇了摇头:“姑娘,我说了,我不要钱。”

  “那您要什么?”小娟的耐心显然快要耗尽了,“您要陈磊娶您两个女儿?阿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不是旧社会。买卖婚姻是犯法的,重婚更是罪上加罪。您一把年纪了,这个道理不会不懂吧?”

  小娟的话说得很重,像刀子一样。

  秦阿婆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激动地站了起来:“我没有卖女儿!我是在给她们找一条活路!你们城里人,有工作,有钱,你们不懂!我们山里人,没钱没路,就只能等死!我女儿要是能嫁个好人家,我就是给人家当牛做马都愿意!”

  “那也不能赖上我们家陈磊!”小娟寸步不让,“他是撞了您,可他没欠您一辈子!我们俩年底就要结婚了,房子都看好了。您一句话,就想拆散我们,毁了他一辈子吗?您这是恩将仇报!”

  “我没有!我……”秦阿婆被她说得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就要倒下去。

  “妈!”秦岚和秦悦赶紧扶住她。

  一直沉默的秦悦,这时忽然抬起头,通红着眼睛对我们喊道:“我们没有想赖上他!是我妈她……她自己乱想的!我们不嫁!我们谁都不嫁!”

  说完,她拉着秦岚,“姐,我们带妈回家!我们不求他!”

  病房里乱成一团。

  我夹在中间,头痛欲裂。一边是声色俱厉、据理力争的小娟,一边是崩溃哭泣、被贫穷逼上绝路的秦家母女。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这一切的混乱,根源都在于我。如果那天我没有开车经过那个路口,如果我的车速再慢一点……

  最终,这场对峙以秦家母女的“溃败”告终。在小娟强大的气场和逻辑面前,她们那点基于“报恩”和“活路”的荒唐念头,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秦阿

  婆被两个女儿搀扶着,几乎是哭着办完了出院手续。我把八万块钱现金装在一个布袋里,塞到秦岚的手中。秦岚的手抖得厉害,她想拒绝,但看了看虚弱的母亲,最终还是接了过去,然后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我开着车,送她们到县城的汽车站。一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秦阿婆一直在默默地流泪。秦岚抱着母亲的胳膊,秦悦则把头扭向窗外,肩膀一耸一耸的。

  到了车站,我帮她们把东西搬下车。临走时,秦阿婆拉住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小陈……对不住了……给你添麻烦了……”

  我心里一酸,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们三人孤零零地走向开往大山深处的班车,背影萧索,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这件事,算是解决了吧?用一种最直接,也最伤人的方式。

  我以为,风暴过去了。可我没想到,这场风暴真正的中心,不在医院,不在秦家,而在我和小娟之间,在我的心里。

  第4章 无法弥合的裂痕

  送走秦家母女,我开车回城的路上,心里空落落的。小娟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车里的气氛比来时还要凝重。

  “小娟,”我试图打破沉默,“今天……谢谢你。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小娟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说:“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们俩。陈磊,我今天才发现,你这个人,心太软了。或者说,没有原则。”

  我心里一沉:“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太刻薄,太不近人情了?”她转过头,直视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把那一家人逼上了绝路?”

  我没有回答,但我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小娟惨然一笑:“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个咄咄逼逼的恶人。而你,是那个心怀愧疚、左右为难的‘好人’。可你想过没有,你的‘好’,差点就把我们的未来给葬送了!”

  “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觉得她们确实可怜……”

  “可怜?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你都要负责吗?”小娟的情绪也激动起来,“陈磊,我问你,如果今天没有我,你打算怎么办?你是不是真的会考虑那个老太婆的荒唐要求?哪怕只是考虑一下?”

  我被她问住了。我真的会考虑吗?我不知道。理智上绝对不会,但情感上,面对一个母亲的泣血哀求,我真的能做到像小娟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吗?我的犹豫,在小娟看来,本身就是一种背叛。

  “你看,你回答不出来了。”小娟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在你心里,对一个陌生人的愧疚,竟然可以和我我们俩的未来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陈磊,这才是最让我寒心的地方。”

  那天,我们又大吵了一架。不,甚至算不上吵架,更多的是小娟单方面的指责和我的无力辩解。我们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那么深的鸿沟。我来自农村,骨子里带着一种乡土社会的“人情”和“亏欠”逻辑;而小娟是城里长大的,她信奉的是边界、理性和规则。秦家的事,就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把我们之间价值观的差异,血淋淋地砸了出来。

  那之后,我们冷战了。

  我试图修复我们的关系。我买了她最喜欢的花,订了她最爱吃的餐厅,去她家找她。但她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我们的谈话,总是会不自觉地绕回那件事上。

  “那八万块钱,你给了就给了,为什么还要留你的电话号码?”有一次,她冷冷地问。

  “我……我怕她们后续还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是怕她们钱不够花,还是怕她女儿嫁不出去?”

  我无言以对。是的,我承认,我留了电话。我心里确实放不下那一家人。我觉得自己用一种粗暴的方式了结了此事,内心深处始终有一根刺。

  为了排解心里的烦闷,我约了我的发小大鹏出来喝酒。大鹏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在工地上当个小包工头,为人仗义,脑子也活泛。

  烧烤摊上,几瓶啤酒下肚,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

  大鹏听完,叼着烟,半天没说话。最后,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

  “磊子,这事儿,我说句公道话。”他看着我,“你女朋友小娟,没做错。换成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女人,都得这么干。守不住自己的男人,还叫过日子吗?”

  我苦笑了一下,猛灌了一口啤酒。

  “但是,”大鹏话锋一转,“我也理解你。你小子,从小就是个‘烂好人’。上学那会儿,自己就一个馒头,看见同学没饭吃,你都能掰一半给人家。你心里那杆秤,跟别人不一样。你觉得你欠了那老太太的,不光是腿,还有她女儿的‘前程’,她全家的‘希望’。”

  大鹏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就是这么想的。那场车祸,撞断的不仅仅是秦阿婆的腿,好像也撞碎了那个贫困家庭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和希望。而她们,把重建的希望,荒唐地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我虽然拒绝了,却感觉自己像个夺走溺水之人最后一根稻草的凶手。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跟小娟就这么僵着?”大鹏问。

  “我不知道。”我迷茫地摇摇头,“我觉得她不理解我。”

  “不是她不理解你,是你们俩不是一路人。”大鹏叹了口气,“磊子,听哥一句劝。这件事,你必须做个了断。不是跟秦家了断,是跟你自己心里的‘烂好人’思想了断。你要么,就彻彻底底忘了秦家那档子事,一心一意跟小娟过日子,以后提都别再提。要么,你就跟小娟散了,然后按你自己的想法,去‘赎’你那个‘罪’。脚踩两只船,你早晚得翻。”

  大鹏的话很糙,但道理很真。

  就在我和小娟的关系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电话,再次把我拖入了那个泥潭。

  电话是秦悦打来的。

  她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陈……陈大哥……你能不能……借我们点钱?”

  我心里一紧:“出什么事了?”

  “我妈……我妈她回家之后,一直不吃不喝,人眼看着就不行了……村里的医生来看了,说她是心里有结,急火攻心……让我们送去大医院看看……可是,可是上次你给的钱,被我叔伯们……拿去还债了……我们现在身无分文……”

  叔伯拿去还债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那八万块钱,是我和小娟的婚款,是我解决这件事的最后屏障,竟然就这么没了?

  “陈大哥……求求你了……再帮我们一次吧……不然我妈真的要没命了……”秦悦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握着电话,手心全是汗。我脑海里闪过小娟冰冷的脸,闪过大鹏的忠告。理智告诉我,这可能是个无底洞,我不能再陷进去了。

  可是一条人命,就在电话的另一头,跟我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能见死不救吗?

  挂了电话,我在房间里像困兽一样转了无数圈。最后,我咬了咬牙,从另一张卡里取了五千块钱。这是我最后的私房钱。我没有告诉小娟,我知道,如果告诉她,我们之间就真的彻底完了。

  我把钱汇到了秦悦给我的账户上。

  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椅子上,心里一片冰凉。我知道,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选择了继续背负这份沉重的“责任”。

  而这个选择,也注定了我将失去另一份对我而言无比珍贵的感情。

  第5章 大山深处的“家”

  汇完钱后的一个星期,我一直坐立不安。秦悦没有再打来电话,我不知道秦阿婆的情况怎么样了。小娟那边,依旧冷淡。我们之间的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我觉得,我必须去做点了断,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

  我跟公司请了三天假,没有告诉小娟,只说回老家有点事。然后,我开着那辆五菱宏光,凭着秦悦在电话里说过的那个模糊的地名,一路打听,朝着大山深处开去。

  从县城到她们村子,地图上显示只有不到一百公里,我却开了整整四个小时。后面的路,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全是盘山的土路,狭窄、颠簸,一侧是山壁,另一侧就是悬崖。我的车好几次都险些陷进泥坑里。

  当我终于看到那个坐落在半山腰的、零零散散的村落时,我才真正理解了秦阿婆口中的“没路”是什么意思。这里,是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

  我把车停在村口,一个看起来像是全村最平坦的地方。一打听秦阿婆家,村里人几乎都认识。一个热心的大叔指着山坡上最高处,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土坯房说:“喏,就那家,最穷那家就是了。”

  我顺着泥泞的小路往上爬,脚下深一脚浅一脚。还没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院门是两扇破木板,虚掩着。我推开门,看到了院子里的秦岚。她正在一个破旧的瓦罐前扇着风,熬着药,脸上被烟熏得灰扑扑的。

  看到我,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蒲扇掉在了地上。

  “陈……陈大哥?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安。

  “我……来看看阿婆。”我有些尴尬地提了提手里买的水果和牛奶,“她老人家……身体怎么样了?”

  秦岚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低下头,小声说:“好多了……前几天喝了药,能吃下东西了。钱……谢谢你。”

  我走进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张破木桌,几条长板凳,最显眼的就是靠墙的那张木板床。秦阿婆就躺在床上,盖着一床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旧棉被。

  仅仅十几天不见,她像是又老了十岁,整个人都瘦脱了相,眼窝深陷。

  听到动静,她缓缓地睁开眼。当她看清是我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泪水。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我赶紧按住了。

  “阿婆,您别动,好好躺着。”

  “小陈……你……你怎么来了啊……”她抓住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我们家对不住你……还让你破费……我这张老脸,没地方搁啊……”

  这时,秦悦从里屋跑了出来。看到我,她先是惊喜,随即又变得局促不安。

  “陈大哥!”

  那一天,我就留在了这个“家”。秦岚和秦悦坚持要留我吃饭。饭菜很简单,一盘炒土豆丝,一盘自家腌的酸菜,还有一碗鸡蛋羹——我知道,那碗鸡蛋羹,是她们家能拿出的最高规格的招待了。

  吃饭的时候,我才从秦悦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那八万块钱,她们拿回家后,还没捂热,就被秦阿婆的几个亲兄弟,也就是她们的叔伯找上门来。他们以秦家欠了他们多年的旧债为由,软硬兼施,几乎是明抢,把钱拿走了大半。秦阿婆又气又急,一病不起。

  “我爸死得早,我妈一个女人家,在村里一直被欺负。他们就是看我们家没男人!”秦悦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秦岚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不停地给妹妹和母亲夹菜,自己却没吃几口。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堵得难受。这已经不是贫穷的问题了,这是赤裸裸的人性之恶。我之前对小娟产生的那些许不满,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是的,她是刻薄,是“不近人情”,但她保护的是我们的小家。而眼前这个家,却因为没有一个能保护它的人,而被蚕食得体无完肤。

  秦阿婆那个荒唐的要求,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她不是在卖女儿,她是在用一种最原始、最笨拙,甚至最没有尊严的方式,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寻找一个“男人”,一个能顶门立户,能保护她女儿们不再被欺负的“靠山”。

  而我,这个撞倒了她的“罪人”,却因为事后表现出的那点“良心”和“负责”,被她当成了那根救命的稻草。

  晚上,我没法走。下山的路太危险。秦家姐妹俩把她们自己住的里屋收拾了出来,换上了崭新的被褥——大概是她们没舍得用的嫁妆。我一个大男人,睡在了她们的闺房里,而她们姐妹俩,就在外屋打地铺。

  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和皂角混合的味道,我一夜无眠。隔着薄薄的木板墙,我能听到外屋姐妹俩的窃窃私语。

  “姐,你说陈大哥是不是个好人?”是秦悦的声音。

  “……是。”秦岚的声音很轻。

  “那他为什么不肯……不肯答应妈呢?”

  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秦岚的一声叹息:“悦悦,别傻了。我们跟人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人家有自己的好日子要过,凭什么要被我们拖累?妈是糊涂了,我们不能糊涂。陈大哥能做到这样,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我们不能再有别的指望了。”

  “可是……我就是觉得,要是能跟着他,就再也不用怕叔伯他们了,也不用再饿肚子了……”秦悦的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

  “睡吧。”秦岚打断了她,“明天陈大哥就走了。以后,我们靠自己。”

  那一晚,我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反复碾过。秦岚的懂事和清醒,秦悦的天真和期盼,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第二天一早,我告辞了。秦家母女三人,把我送到村口。临上车前,我从包里拿出三千块钱,塞到秦岚手里。

  “阿婆的身体需要营养,你们也别太省了。”

  秦岚这次没有拒绝,只是红着眼眶,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发动车子,不敢再看她们。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她们三个人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三个模糊的黑点。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异常沉重。我来时,是想做个了断。可走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被缠得更紧了。

  回到县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小娟。

  我把我去秦家村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陈述事实。

  小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等我说完,她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哀伤。

  “陈磊,”她说,“我懂了。我懂你为什么放不下她们。我也承认,她们很可怜。”

  我心里一喜,以为她理解我了。

  “但是,”她话锋一转,“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不是一路人。你的善良,没有边界。你的责任心,会把你拖垮。我不想,也不愿意,陪着你一起被拖进那个无底洞里。”

  她从脖子上,摘下那条我送给她的银项链,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我们……算了吧。”

  第6章 无声的告别

  “我们……算了吧。”

  小娟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我看着桌上那条银项链,吊坠是我特意挑的,一个小小的天使。我曾对她说,她就是我的天使。而现在,这个天使,要飞走了。

  “小娟,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声音干涩。

  “意思就是,我们分手吧,陈磊。”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我累了。从你撞到那个老太太开始,我就一直在为你担心,为你害怕。我怕你被讹,怕你心软,怕你做出傻事。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我没有做傻事!我只是……”

  “你只是去看了看她们,又给了她们钱,对吗?”她打断我,“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次是生病,下次呢?下次她们的房子漏了,地里没收成了,女儿嫁不出去了,你是不是都要管?陈磊,她们家就像一个漏水的船,你一个人,拿什么去填?用我们的未来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责任”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我承认,我没有你那么‘善良’。”小娟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我只是个普通女人,我想过普通的日子。我想我的男人,心里眼里只有我,只有我们的小家。而不是一边跟我谈婚论嫁,一边心里还装着另一个‘家’的柴米油盐。”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房子,我们不买了。之前你家出的那部分首付,还有你为秦家花掉的钱,我会慢慢还给你。就当是……我好聚好散的一点心意。”

  说完,她转身就走。

  “小娟!”我冲上去,从背后拉住她的胳膊。

  她没有回头,只是身体僵硬。我能感觉到她肩膀在微微颤抖。

  “别这样……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几乎是在哀求,“秦家的事,我……我会处理好的,我保证,不会再影响我们……”

  “你怎么处理?”她终于回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去告诉她们,以后别再找你了?你去告诉那个把你看成救命稻草的老太太,你不是救世主?陈磊,你说不出口的。因为那样,就不是你了。”

  她一句话,就戳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自我安慰。

  是的,我说不出口。我做不到那么决绝。

  她轻轻地,但却坚定地,挣脱了我的手。

  “陈磊,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她走了,没有回头。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慢慢地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没有哭,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和小娟,就这么结束了。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没有互相指责的怨恨,只是一场平静的告别。我们谁都没有错,只是我们想要走的路,不再是同一条了。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过得浑浑噩噩。工作上频繁出错,被领导骂了好几次。回到空荡荡的出租屋,看着屋子里曾经属于小娟的痕迹一点点消失,心就像被挖掉了一块。

  大鹏又找我喝过一次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我一瓶接一瓶地喝。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想开点。缘分这东西,强求不来。”

  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时间。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秦悦又给我打来了电话。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慌张和哭泣,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喜悦。

  “陈大哥,我……我找到工作了!”

  我愣了一下:“工作?在哪?”

  “就在我们镇上新开的一个……一个农家乐。老板看我手脚勤快,让我当服务员,一个月能挣一千二呢!”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我姐……我姐也去了。她在后厨帮忙洗菜。我们俩一个月能挣两千多块钱呢!”

  我由衷地为她们感到高兴:“那太好了!好好干!”

  “嗯!”她重重地应了一声,然后又迟疑地问,“陈大哥……你……你和你女朋友,还好吗?”

  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们分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一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秦悦才用一种带着浓浓愧疚的声音说:“对不起……陈大哥……是不是因为我们……”

  “不关你们的事。”我打断她,“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你们别多想,好好工作,照顾好阿婆,比什么都强。”

  挂了电话,我坐在窗边,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两条清晰的线。一条,是我和小娟曾经规划好的,通往幸福安稳的康庄大道,如今已经杂草丛生,荒芜了。另一条,是通往大山深处,通往秦家的那条泥泞小路,虽然崎岖难行,却和我产生了无法割断的联系。

  我的人生,在那场车祸之后,拐上了一条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岔路。

  又过了半年,秦悦再次联系我。她说,她们姐妹俩攒了点钱,想在镇上租个小门面,开个早餐店。卖点米粉、包子之类的。她们算过了,镇上人来人往,生意应该不错。但是,启动资金还差一点,大概需要一万块钱。

  “陈大哥,我们不是想跟你要。”她急急地解释,“我们是想跟你借!我们写借条!等我们挣了钱,第一个就还你!”

  我听着她充满朝气的计划,仿佛看到了两个努力想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年轻生命。她们没有再指望“嫁个好人家”来改变命运,而是想用自己的双手,去挣一个未来。

  我没有犹豫。第二天,我把一万块钱汇给了她。

  我没有告诉她,这笔钱,不用还。就当我,为那场车祸,为那个荒唐的要求,为那段逝去的感情,做的最后一次补偿。

  也算是我,和我自己心里那个“烂好人”的,一次和解。

  第7章 另一种“家人”

  秦家姐妹的早餐店,在镇上开起来了。

  店名很简单,就叫“姐妹早餐店”。开业那天,我没有去。我只是在电话里,遥遥地祝她们生意兴隆。

  我以为,我的“责任”到此为止了。我帮她们找到了自力更生的路,剩下的,就该她们自己走了。我和她们的生活,应该不会再有交集。

  可我错了。

  大概每隔一两个月,我就会接到秦悦的电话。她不再是借钱,也不是求助。她只是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跟我分享她们的生活。

  “陈大哥,我们这个月挣了三千块!纯利润!”

  “陈大哥,我姐学会做酱肉包了,可好吃了,镇上的人都排队买!”

  “陈大哥,我们给我妈买了件新棉袄,她高兴得都合不拢嘴!”

  “陈大哥,你什么时候有空啊?来我们这玩啊,我下面给你吃,我们店里的招牌牛肉粉!”

  她们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分享喜悦的亲人,一个远方的、值得信赖的兄长。每一次通话,我都嗯嗯啊啊地应着,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嘈杂声和她们爽朗的笑声,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既疏离又亲近的感觉。

  我依旧在县城跑我的业务,生活平淡如水。后来,在家人的介绍下,我又相亲了几次,但都不了了之。我心里清楚,小娟留下的那个空洞,不是谁都能填补的。而且,我心里始终藏着一个秘密——那个远在深山里的、和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联系的“家”。我不敢,也不想,把另一个无辜的女孩拖进我这复杂的生活里。

  有一年冬天,我因为一个项目,要去邻县出差,正好路过秦家所在的那个镇。鬼使神差地,我把车开进了镇里。

  镇子不大,但比我上次来时要热闹许多。“姐妹早餐店”的招牌很显眼,就在镇中心十字路口的位置。我把车停在远处,没有下车,只是静静地看着。

  正是早饭的点,店里人头攒动,门口甚至排起了小队。秦悦穿着干净的围裙,在人群中穿梭,招呼客人,收拾碗筷,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干练又麻利。她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怯生生的山里丫头了。

  灶台前,一个同样系着围裙的、稍微丰腴一些的身影在忙碌着。是秦岚。她低着头,专注地煮着米粉,动作娴熟。热气蒸腾,模糊了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那份安稳和踏实。

  我没有去打扰她们。我只是静静地看了大概半个小时,然后悄悄地开车走了。车子驶出小镇时,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或许是为她们的改变而高兴,或许是为自己逝去的爱情而感伤,又或许,是为这命运的奇特安排而慨叹。

  那场车祸,毁了我的爱情,却也意外地,让我“种”下了一颗种子。如今,这颗种子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地生根发芽,开出了属于她们自己的花。而我,成了一个遥远的、沉默的园丁。

  再后来,秦悦在电话里告诉我,秦岚嫁人了。男方是镇上一个开五金店的小老板,人很老实,对秦岚很好。彩礼什么的,男方家都没怎么要,只说看上的是秦岚这个人。

  “我姐夫说,我姐是会过日子的好女人。”秦悦在电话里咯咯地笑,“陈大哥,你下次来,我让我姐夫请你喝酒!他要知道你,肯定得好好敬你几杯!”

  又过了两年,秦悦自己也嫁了人。是她们店里一个经常来吃早餐的年轻人,在镇上的小学当体育老师。两人自由恋爱,感情很好。

  早餐店,交给了秦岚的婆家亲戚在打理。

  秦阿婆,跟着大女儿秦岚一起生活,被女婿一家照顾得很好。据说,人也胖了,气色也好多了,逢人就夸自己女儿有福气,女婿孝顺。

  她们的生活,都走上了正轨。那个曾经压在她们身上的贫穷、绝望和屈辱,都随着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了。

  她们偶尔还是会给我打电话,尤其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电话里,是她们的声音,她们丈夫的声音,后来,还有了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她们叫我“陈大哥”,她们的丈夫也跟着叫“陈大哥”,那些孩子,则被教着叫我“陈伯伯”。

  我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存在于她们家庭传说里的“恩人”。一个从未在她们生活中正式登场,却又无处不在的“家人”。

  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关系。我们之间,没有血缘,没有法律上的任何牵连。维系我们的,只是一场意外,一份愧疚,和一份被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的、长达数年的关照。

  我没有再婚,一直一个人生活。有人说我傻,为了不相干的人,耽误了自己一辈子。

  但我自己知道,不是的。我不是为了她们。我只是,无法放下那个因为心软和犹豫,而失去了心爱之人的自己。秦家的事,像一个坐标,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人生轨迹里。我之后所有的选择,都绕不开它。

  这或许,就是我为那场车祸,为我的“善良”,付出的代价。

  第8章 十六年后的回望

  时间一晃,就到了2032年。

  距离那场改变了我一生的车祸,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

  我已经四十二岁了,不再是那个开着五菱宏光、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年轻业务员。我在市里开了一家小小的装修公司,不大,但也能安身立命。依旧单身,一个人住在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里,养了一只猫。

  很多年前,我就换了手机号码。我和秦家的联系,也就此中断了。我不知道她们的近况,她们应该也找不到我了。我想,这样最好。她们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能为她们遮风挡雨的丈夫和家庭。我这个“陈大哥”,是时候该从她们的故事里彻底退场了。

  只是偶尔,在某个阴雨连绵的下午,我还是会想起那个穿着蓝色土布褂子、撑着黑布伞的老人,想起那个荒唐得近乎可笑的要求,想起那两个在贫困中挣扎的姐妹。

  去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听我妈说起,小娟早就结婚了。她嫁给了一个医生,是她同事。生了一儿一女,生活得很幸福。我妈说起时,还不住地叹气,说我当初要是听小娟的,现在孩子也该上初中了。

  我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说我不后悔吗?不,我后悔。我后悔在那天下午,开车拐过了那个弯。我后悔在处理这件事时,我的优柔寡断和所谓的“善良”,最终伤害了我最爱的人。如果时间能重来,我多希望那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我也明白,生活没有如果。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老家的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我忽然在想,秦阿婆那个“娶我两个女儿”的要求,真的只是为了给女儿找个依靠吗?

  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要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女婿。她要的,是一个能打破她们家宿命般贫穷和绝望的“变量”。她要的,是一个来自“外面世界”的、强大的外力,来冲破那个封闭、落后、人情凉薄的山村带给她们的桎梏。

  而我,恰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扮演了那个“变量”的角色。

  我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然我拒绝了那个最直接、最荒唐的“融合”方式,但这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潭水的流向。我的愧疚,我的“补偿”,我的持续关注,都成了推动她们走出大山的间接力量。

  她们姐妹俩最终依靠自己的双手获得了幸福。但如果当初没有那八万块钱作为启动资金,没有我后来那一万块钱的“借款”,没有我这个“陈大哥”作为她们精神上的一个遥远支点,她们的奋斗之路,会不会要艰难得多?甚至,她们会不会鼓起奋斗的勇气?

  我不知道答案。

  我只知道,十六年过去了。我失去了爱情,至今孤身一人。她们获得了幸福,儿女绕膝。从结果来看,我似乎是那个唯一的“输家”。

  很多人都说,我这辈子是被一个荒唐的要求给毁了。

  但十六年过去,回望那段日子,我却觉得,它只是用一种最激烈的方式,让我提前懂得了什么叫责任。

  那份责任,一开始源于一场车祸的亏欠。后来,它变成了对两个努力生活的年轻生命的道义支持。再后来,它成了我与自己和解的唯一途径。我用十几年的孤独,去偿还那份因为我的“善良”而欠下的、对爱情的债。

  如今,债似乎已经还清了。我心里不再有波澜,只有一片平静。

  我拿起手机,翻出了一张尘封已久的照片。那是我手机里唯一一张小娟的照片,是很多年前我们一起去爬山时,我偷拍的。照片上的她,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

  我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按下了删除键。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窗台上。我想,是时候,开始我自己的生活了。

  本文标题:16年湖南男子撞倒老人,老人不要赔偿只有一个要求:娶我两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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