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晚秋分房睡,已经快二十年了。那道门,就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横亘在我和她之间,也横亘在我那追悔莫及的青春岁月里。外人眼里,我们是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我躺在这张冰冷的床上,脑海里盘旋的,始终是1988年那个闷热的午后,当我知道她真实身份时,那种天塌地陷般的荒谬与悔恨。

  我常常想,如果时间能倒流回1986年的那个夏天,那个我人生中最灰暗的夏天,我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那时的我,像一艘断了桅杆的船,在命运的狂风暴雨中迷失了方向,而林晚秋的出现,就像是远处灯塔唯一的光。我拼命地游过去,以为那是救赎,却没想过,那束光本身,就来自我触不到的彼岸。

  故事,还是要从那一年,我提干失败说起。

  第一章 失意的归途

  1986年的夏天,对于整个国家来说,是充满希望和变革的季节,但对于我,二十六岁的陈建军来说,却是一个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寒冬。部队的红色提干名单贴出来那天,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我站在公告栏前,反反复复看了三遍,直到把上面每一个铅字都刻进脑子里,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旁边,是营长亲手写下的两个字:待退。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耳边战友们的喧闹和恭喜声,都变成了嗡嗡作响的噪音。我像个木偶一样走回宿舍,一头栽倒在硬板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霉点,一动不动。八年,整整八年的军旅生涯,从一个毛头小子到全营的训练标兵,我流过的汗水,足以灌满营房前的那条小河。我把人生最宝贵的青春,都献给了这身军装,我以为,提干是顺理成章的事,是我应得的回报。

  为了这次提干,我几乎拼上了全部。连续三个月,我带着手下的兵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搞技术革新,熬了无数个通宵写材料。考核那天,我的所有项目都是优秀。营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军,好好干,你的努力,组织上看在眼里。”我信了,我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终于能跳出农门,给远在老家的父母一个交代。

  可结果,却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顶替我名额的,是后勤处王干事的侄子,一个入伍才三年的小子,训练成绩平平,但胜在会来事,嘴甜。我去找营长,想问个究竟。营长递给我一支烟,叹了口气,话说得滴水不漏:“建军啊,你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但这次名额确实紧张,综合考虑……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我没再问下去,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所谓的“综合考虑”,不过是人情世故的另一种说法。我捏着那根没点的烟,走出营长办公室,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军号声呜呜地响着,像是为我这八年青春奏响的哀乐。

  心里的那股劲儿,彻底散了。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像个游魂一样,办完了所有的退伍手续。脱下军装,换上便服的那一刻,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黯淡的自己,感觉无比陌生。部队给了我一身的筋骨,也抽走了我全部的骄傲。

  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踏上了返乡的火车。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的失意和迷茫,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就像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我不知道回家后该做什么,一个二十六岁的退伍兵,除了会队列和射击,我还会什么?回去继续种地吗?一想到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我的心就一阵阵地往下沉。

  火车到站,是傍晚。我爹陈老实赶着牛车来接我,看到我,他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却掩不住眼里的担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接过我的行李,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我坐在牛车上,看着熟悉的乡间小路,闻着空气里混杂着泥土和庄稼的气息,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我逃离了八年的地方,最终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家里的土坯房还是老样子,我娘一看到我,眼圈就红了,拉着我左看右看,嘴里念叨着“瘦了,瘦了”。晚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爹娘想问又不敢问,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我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味同嚼蜡。

  就在这种窒息的沉寂中,我再次见到了林晚秋。

  她是我家的邻居,也是我的初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我入伍前,她哭着送我到村口,塞给我一个亲手绣的鞋垫,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一路平安”。她说:“建军哥,我等你回来。”八年里,我们通过信,但后来随着我一门心思扑在训练上,信也渐渐少了。我以为,我们之间的那点情愫,早就被时间冲淡了。

  那天她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饺子走进我家门,看到我时,愣了一下。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眼睛还是那么亮,像山里的溪水。几年不见,她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淡淡的愁绪。

  “建军哥,你回来了。”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回来了。”我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碗,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温热的,让我心里一动。

  我娘热情地拉着她坐下,说长道短。我才知道,晚秋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一直在村里的小学当民办老师,快二十四了,还没对象。村里提亲的媒婆快踏破了她家的门槛,但她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我娘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我们晚秋啊,眼光高着呢。”

  晚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绕着衣角。

  那一晚,我失眠了。黑暗中,我想起了很多和晚秋有关的往事。想起小时候我带她去河里摸鱼,她不小心滑倒,我背着她回家;想起我们一起坐在打谷场上,看天上的星星,我说将来要当大英雄,要带她去北京看天安门。那些年少时的诺言,此刻听来,是多么的讽刺。

  接下来的日子,晚秋几乎每天都会来我家。有时是送些自己家种的菜,有时是借口找我娘学纳鞋底。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目光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让人心安的温柔。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她又来了,给我送来一本她订的《大众电影》。我当时正坐在院子的屋檐下,对着一堆退伍证件发呆。她把杂志递给我,小声说:“建军哥,别想太多了。提干不成功,不代表你不行。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厉害的。”

  那一刻,我心里那座冰封已久的大山,仿佛被她这句话融化了一个角。八年的委屈、不甘和挫败,在她的温柔面前,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我看着她,这个默默等了我八年的姑娘,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需要一个港湾,一个能让我舔舐伤口,重新开始的地方。而晚秋,就是那个港湾。

  “晚秋,”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微微颤抖着,“你……还愿意等我吗?”

  她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婚事进行得异常顺利。我爹娘自然是乐见其成,晚秋的父母也没有任何异议。晚秋的父亲林叔,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见到我总是憨厚地笑。她娘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身体不太好,常年吃药。他们家境比我家还差,住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

  提亲那天,我爹按照村里的规矩,准备了三百块钱的彩礼和一些布料、糖果。我心里很忐忑,觉得有些拿不出手。可没想到,林叔摆了摆手,说:“建军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人品靠得住。彩礼什么的,就是个形式,你们看着给就行,我们不讲究这些。”

  这份通情达理,让我和我爹娘都松了一口气,也让我对这个未来的岳父充满了感激。我当时觉得,我真是太幸运了,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能遇到这么好的一家人。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我家的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那天,晚秋穿着一身红色的新衣服,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笑容。看着她,我心里的阴霾仿佛被一扫而空。我暗暗发誓,虽然我没能在部队里出人头地,但我一定要让晚秋过上好日子,这辈子,我绝不辜负她。

  我以为,我的新生,就这样开始了。我以为,娶了晚秋,就是我失意人生最好的补偿。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场仓促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一颗我无法预知的惊雷。

  第二章 仓促的喜事

  我和晚秋的婚礼,定在了1986年的秋天,一个稻谷飘香的季节。那段时间,我整个人仿佛从提干失败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心里被一种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期待填得满满的。白天,我帮着我爹下地干活,晚上,就和我娘一起商量着婚礼的细节。虽然手头不宽裕,但爹娘还是想尽力把这场婚事办得体面些。

  “建军啊,咱们家虽然穷,但不能委屈了晚秋。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能少。”我娘一边缝着给我做的新被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我心里充满了感激。我明白,爹娘是想用一场热闹的婚礼,来冲淡我心里的失落,也向村里人证明,他们的儿子即便没有提干,也依然是他们的骄傲。

  筹备婚礼的过程中,有一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也第一次让我对晚秋家产生了一丝不易察 的疑惑。按照我们这边的风俗,男方除了给彩礼,还要给女方买“三金”——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这在八十年代的农村,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退伍的安置费加上家里的积蓄,付完三百块的彩礼后,已经所剩无几。买“三金”,实在是力不从心。

  我娘为此愁得好几天没睡好觉,我爹则一个劲儿地抽着旱烟。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觉得对不起晚秋。我找到晚秋,很坦诚地跟她说了家里的情况。“晚秋,‘三金’的事,可能……可能要委屈你了。等以后我挣到钱,一定给你补上。”我说这话的时候,头都不敢抬。

  晚秋却一点也没有不高兴,反而安慰我:“建军哥,你说什么呢?我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那些金银首饰。有没有都一样。”她顿了顿,又说,“我回去跟我爹娘说,让他们别为难你们。”

  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能娶到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媳妇,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没想到,第二天,晚秋的父亲林叔竟然主动找上了门。他提着一篮子鸡蛋,见到我爹,还没等我爹开口,就先搓着手,一脸憨厚地笑:“亲家,我听晚秋说了‘三金’的事。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家不兴那个。俩孩子感情好,比什么都强。”

  我爹感动得连声道谢。林叔坐了一会儿,临走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塞到我娘手里。“亲家母,这是我们给晚秋的一点嫁妆,你们拿着,给孩子们添置点东西。”

  我娘打开一看,所有人都愣住了。手帕里包着的,竟然是一对崭新的龙凤金手镯,还有一张存折。存折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五百块钱。

  在那个工人月工资只有几十块的年代,五百块钱,加上一对金手镯,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我爹娘都懵了,连连推辞:“亲家,这……这可使不得!你们家也不容易,我们怎么能要这个钱!”

  林叔却把手帕又推了回来,还是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这是我们老两口攒了一辈子的钱,就这么一个闺女,总不能让她空着手出门。你们就收下吧,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他说得那么诚恳,理由也合情合理,我爹娘推辞不过,最后只好收下了。

  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说,我们陈家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娶了个不仅不要彩礼,还倒贴嫁妆的好媳妇。我也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感激之中,觉得林家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心里也闪过一丝疑虑。林叔家是什么光景,我再清楚不过了。他和我爹一样,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她娘常年吃药,家里几乎没什么积蓄。他们怎么可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钱和一对金手镯?攒了一辈子?这话听起来,总觉得有些牵强。

  我把这个疑惑跟晚秋提了一句。晚秋听了,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那是我爹把家里准备盖房子的木料给卖了,又找亲戚借了点。他说,女儿出嫁是大事,不能让人看轻了。”

  这个解释听起来也算合理。农村人为了子女的婚事,砸锅卖铁也是常有的事。我被晚秋的回答说服了,或者说,我愿意被说服。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太需要这样一份来自外界的认可和支持了,这让我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是是,还是有人看重我的。于是,我把那点小小的疑虑压了下去,全身心地投入到婚礼的喜悦中。

  婚礼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院子里摆满了酒席。我穿着一身借来的中山装,胸前戴着大红花,满面春风地给客人们敬酒。晚秋穿着红色的嫁衣,安静地坐在新房里,脸上的红晕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美。我看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我一定要让她幸福。

  洞房花烛夜,我们聊了很多。聊小时候的趣事,聊我对未来的打算。我说,我不打算一辈子种地,我想去县城里学个手艺,开个小店。晚秋靠在我的肩膀上,柔声说:“建军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她的支持和信任,是我当时最大的动力。我感觉自己的人生,终于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温馨。晚秋是个好妻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我爹娘也孝顺。我则开始四处打听门路,想找点事做。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盆冷水。八十年代的农村,机会并不多。我一个退伍兵,没有文凭,没有技术,想在县城里立足,谈何容易。

  我跑了很多地方,都吃了闭门羹。心里的那股劲儿,在一次次的碰壁中,又开始慢慢消散。我变得有些沉默寡言,时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一坐就是大半天。

  晚秋看出了我的失落,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为我做好饭菜,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有一天晚上,她从箱底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

  “建军哥,这是我出嫁时,我爹娘给我的五百块钱。你拿着,去做点小生意吧。赔了也没关系,我们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

  我看着她手里的存折,心里五味杂陈。作为一个男人,却要靠妻子的嫁妆来起步,这让我感到有些羞愧。但我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接过存折,紧紧地抱住了她。

  “晚秋,谢谢你。我保证,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拿着这笔钱,我盘下了镇上的一个小さな铺面,开了一家修理家电的铺子。我当兵的时候,跟部队里的技师学过一些无线电知识,自己又买了很多书来钻研。铺子开张后,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维持生计。

  生活似乎就这样走上了正轨。我每天在铺子和家之间两点一线,晚秋则在家操持家务,偶尔去村里的小学代代课。我们很少吵架,在外人看来,我们是一对再恩爱不过的夫妻。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们看似平静的生活下面,有一些东西,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那个被我刻意忽略的疑虑,开始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慢慢发芽,长出越来越多的藤蔓,缠绕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第三章 婚后的“暗礁”

  修理铺的生意渐渐稳定下来,我们的日子也算过得去。我每天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往返于村子和镇上,虽然辛苦,但心里踏实。晚秋把家打理得很好,爹娘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我一度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地继续下去。

  但婚姻就像一双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和晚秋朝夕相处,一些在恋爱时被忽略的细节,开始在琐碎的日常中不断放大,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我心里。

  最先让我感到不适应的,是晚秋的一些生活习惯。她不像村里其他的媳妇那样,对家务活驾轻就熟。她会把衣服洗得很干净,但叠起来却总是歪歪扭扭;她做的饭菜味道不错,但每次做完饭,厨房都像打过仗一样。更奇怪的是,她对很多农活一窍不通。我娘让她去菜园里拔草,她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

  我娘私下里跟我嘀咕:“建军啊,晚秋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像个农村长大的姑娘,细皮嫩肉的,一点粗活都不会干。”

  我嘴上替她辩解:“她一直在读书,后来又当老师,没怎么下过地,慢慢学就会了。”但心里,却也觉得有些奇怪。我们都是在这个村里长大的,小时候谁没跟着大人下地干过活呢?

  除了生活习惯,晚秋的消费观念也让我越来越看不懂。她似乎对钱没什么概念。镇上的供销社新到了一批上海产的雪花膏,好几块钱一瓶,她眼睛都不眨就买了下来。她还会买一些在当时看来很“奢侈”的东西,比如的确良的布料,玻璃丝的袜子,甚至还有一本价格不菲的外国小说。

  我铺子里的收入,勉强够家里的开销,并没有多少结余。我问她哪来的钱,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当民办老师,还有点工资。”或者说,“这是我以前攒下的。”

  可我知道,民办老师的工资一个月才十几块钱,根本不够她这样花销。有一次,我看到她又买了一件新出的“港衫”,忍不住说了她几句:“晚秋,我们现在日子刚起步,能省就省点吧。”

  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委屈,低声说:“我看大家都穿,就……”

  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我又不忍心再说重话了。我安慰自己,女人嘛,爱美是天性。她跟着我,已经受了不少委"屈",买件衣服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应该更努力地挣钱,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在这里计较这些小事。

  然而,真正让我心里起疑的,是她和她娘家的关系。

  晚秋的娘家离我们家不远,但她很少回去。按理说,新嫁的闺女,应该时常回娘家看看,但晚秋似乎并不热衷。有时候我娘让她送点东西回去,她也是放下东西就走,很少在娘家多待一会儿。

  更奇怪的是她父亲林叔。自从我们结婚后,他来我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来,都是放下点自家种的菜就走,话很少,眼神也总是有些躲闪。有一次我铺子里缺钱周转,想找他借一百块钱。我跟晚秋说了,晚秋面露难色,说:“我爹那……可能没钱。”

  我觉得也是,林叔家的情况,我心里有数。可没想到,第二天晚秋就拿了一百块钱给我,说是她爹给的。我有些惊讶,问她:“爹哪来的钱?”

  晚秋支支吾吾地说:“他……他把家里那头准备过年杀的猪给卖了。”

  我心里一阵感动,也一阵愧疚。为了我,竟然让岳父把过年的猪都卖了。我拿着钱,特地买了些点心和肉,去了一趟岳父家。可我到的时候,却看到那头猪还好端端地在猪圈里哼哼。

  我指着猪圈,疑惑地问林叔:“爹,这猪不是卖了吗?”

  林叔愣住了,眼神慌乱,搓着手不知道怎么回答。旁边的岳母赶忙走过来,打着圆场说:“哦,是准备卖的,后来你姐夫家送了钱过来,就没卖。”

  这个解释太过牵强,晚秋是独生女,哪来的姐夫?我看着他们夫妻俩慌张的神情,心里那个疑团越来越大。这一百块钱,到底是从哪来的?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心观察晚秋。我发现,她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从上海寄来的信。每次收到信,她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很久。我问她是谁寄的,她说是她一个远房的表姐。可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有什么表姐在上海。有一次,我趁她不注意,偷偷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是一个很陌生的单位名称,根本不像私人地址。

  我还发现,她会哼一些我从未听过的歌曲,旋律很优美,但不是当时流行的任何一首。我问她是什么歌,她说是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唱的。可我们村里,哪有会唱这种歌的老人?

  这些零零碎碎的疑点,像一块块拼图,在我脑海里散落着,我却怎么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图案。我和晚秋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她。我怕一旦问出口,会破坏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生活。

  我的内心变得越来越矛盾。一方面,我贪恋着她带给我的温暖和家庭的安稳;另一方面,那些无法解释的谜团,又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让我不得安宁。我开始变得沉默,烦躁,有时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对她发脾气。

  她总是默默地承受着,从不与我争吵,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我不懂的忧伤。

  这种压抑的气氛,在我们家里弥漫着,我和她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我能感觉到,我们离得那么近,心却越来越远。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真的了解这个与我同床共枕的女人吗?她到底是谁?她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第四章 旧日的尘埃

  1987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修理铺的生意进入了淡季,我每天守着冷清的铺子,心里也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和晚秋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我们不再像新婚时那样有说有笑,更多的是相对无言的沉默。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变得越来越厚。

  一天晚上,因为一件小事,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起因是我发现家里的钱又少了一百块。我质问晚秋钱去哪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只说是贴补了娘家。

  我积压了许久的烦躁和疑虑,在那一刻彻底爆发了。“贴补娘家?你娘家到底是个什么无底洞!我们结婚,他们一分彩礼没要,还倒贴了五百块钱和金手镯。你爹为了给我凑钱,连过年的猪都‘卖’了!现在又是一百块!林晚秋,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这些钱,到底是从哪来的,又到哪去了?”

  我的声音很大,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晚秋被我吼得愣住了,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她的沉默,更是火上浇油。我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力气都无处发泄。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摔门而出,一个人跑到村外的河边,点了一支烟。

  冰冷的河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得人生疼。烟雾缭绕中,我的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我想起了我和晚秋的初恋,那段干净得像山泉水一样的时光。

  那时候,我们都还在上中学。我是村里出了名的“孩子王”,调皮捣蛋,不爱学习。而晚秋,则是班里最安静、学习最好的女孩子。她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像一株不惹人注意的小草。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或许是某次我被老师罚站,看到她偷偷从书包里塞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或许是某次运动会上我摔伤了腿,她第一个跑过来,用她那小小的手帕,笨拙地帮我擦拭伤口。

  我们的关系,就在这种朦胧的好感中,慢慢靠近。我会故意在她回家的路上“偶遇”她,帮她背沉重的书包;我会在她被别的男孩子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而她,会把我乱七八糟的作业本,重新謄写得工工整整;会在我考试不及格,被我爹拿着扫帚追着打的时候,跑到我家门口,怯生生地对我爹说:“陈叔,别打建军哥了,这次的题……是有点难。”

  我们之间最美好的记忆,是在那片向日葵地里。每年夏天,村后的山坡上,都会开满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我们会偷偷跑到那里,躺在花海里,看天上的白云飘过。

  有一次,我问她:“晚秋,你将来想做什么?”

  她看着金色的向日葵,眼睛里闪着光,说:“我想当一名老师,教山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

  我又问:“那……你想不想去大城市看看?”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轻声说:“想,但我就想在我们这里当老师。建军哥,你呢?”

  我望着远方,豪情万丈地说:“我?我要去当兵!当一个大英雄!将来我要开着坦克,带你上北京,去天安门!”

  她听了,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那段日子,是我灰暗的少年时代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后来,我真的去当了兵,穿着崭新的军装,在村口和她告别。她哭得像个泪人,把那个绣着“一路平安”的鞋垫塞到我手里。我拍着胸脯向她保证,我一定会混出个人样来,回来风风光光地娶她。

  八年的部队生活,磨平了我的棱角,也让我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训练和学习中,我渴望成功,渴望出人头地,渴望证明自己。我和晚秋的通信,从一开始的一周一封,到后来的一月一封,再到最后,几个月才有一封。不是我忘了她,而是我的心,已经被对前途的渴望填满了。

  我拼了命地表现,从新兵蛋子干到班长,再到代理排长,我是全营公认的“拼命三郎”。每一次演习,我都冲在最前面;每一次考核,我都是第一名。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那次提干上。我幻想着,只要提了干,我就可以把晚秋接到部队,让她过上好日子,实现我当年的诺言。

  然而,现实却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当我知道自己被一个关系户顶替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八年的努力,都成了一个笑话。那种从云端跌落到谷底的绝望,那种被背叛和抛弃的愤怒,几乎将我吞噬。

  我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创伤,回到了这个我一心想要逃离的村庄。是晚秋的出现,让我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她的温柔,她的等待,她对我的无条件的信任,就像一剂强效的麻醉剂,让我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痛苦。

  我仓促地和她结婚,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自我救赎。我把她当成了我人生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以为抓住了她,就能摆脱过去的失败,开始新的生活。

  可现在,我却亲手把这份平静给打破了。

  河边的冷风吹醒了我。我掐灭了烟头,心里充满了懊悔。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在怀疑那个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唯一没有放弃我的女人。就算她有什么秘密,那又如何呢?她对我好,对这个家好,这就足够了。那些钱的来路,那些奇怪的习惯,也许真的只是我想多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和她好好谈谈,解开我们之间的心结。

  我带着一身的寒气回到家,屋里的灯还亮着。晚秋没有睡,她坐在桌边,眼睛红肿,面前放着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子。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盒子。

  看到我回来,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把盒子推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把小钥匙。

  “建军哥,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都在这里面了。”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决绝。

  我愣住了,看着那个精致的小木盒,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接过钥匙,手微微颤抖。我不知道,打开这个盒子,我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第五章 酒后的真言

  我终究没有打开那个盒子。

  看着晚秋那双含泪的、近乎哀求的眼睛,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伸出去的手,在离锁孔只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我怕,我怕打开它,我们之间连这层脆弱的平静都会被撕碎。我更怕,真相是我无法承受的。

  我把钥匙还给她,声音有些干涩:“晚秋,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就什么都不问了。”

  她接过钥匙,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扑进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压抑都哭出来。我抱着她瘦弱的肩膀,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那个盒子,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引爆。但那一刻,我选择了逃避。

  从那次争吵之后,晚秋似乎变了一些。她不再买那些“奢侈”的东西,花钱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她更加努力地学做家务,学着做一个标准的农村媳妇。她和我说话时,总是带着一种讨好般的谨慎。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难受。我们之间,多了一种客气,也多了一种疏离。我们成了相敬如宾的夫妻,却再也找不回当初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修理铺的生意在开春后好了起来,我变得更加忙碌,似乎只有在不停地工作中,我才能暂时忘记心里的烦恼。

  1988年初夏,我接到了老战友张远的电话。张远是我在部队里最好的兄弟,当年我们一起入伍,睡上下铺。他比我幸运,提干成功了,留在了部队,现在已经是连级干部了。这次他到我们省里出差,特地绕道来看我。

  见到张远,我心里百感交集。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肩膀上扛着“两毛一”,英姿飒爽,和我这个穿着一身油污工作服的修理铺老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晚上,我让晚秋炒了几个好菜,拿出珍藏的好酒,和张远在院子里对饮。晚秋很识趣地给我们倒满酒,就回屋了,把空间留给了我们两个男人。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我们聊起了部队的往事,聊起了那些熟悉的战友。聊着聊着,张远突然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建军,说实话,当年你没提上干,是我们全营最大的遗憾。你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真是……可惜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事,我心里的那道伤疤又被揭开了。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可惜什么?这就是命!”我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自由自在。”

  张远看着我,摇了摇头:“建军,你别骗我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你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能甘心守着这么个小铺子过一辈子?”

  他的话,戳中了我的痛处。我沉默了,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

  “远子,说实话,”我借着酒劲,把压在心底的话都倒了出来,“我不是甘心,我是认命了。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这辈子,就注定是个农民的命。”

  “胡说八道!”张远瞪了我一眼,“你还记得吗?当年考核前,营长找你谈话,对你寄予厚"望。所有人都以为你的名额是板上钉钉的。可最后关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上面突然就变了卦。我后来听人说,好像是……政审出了点问题。”

  “政审?”我愣住了,“怎么可能?我们家祖上三代都是贫农,根正苗红,政审怎么会出问题?”

  “具体我也不清楚。”张远压低了声音,“我就是听一些小道消息,说好像是……跟你当时正在处的一个对象有关。审查的人,查到你对象的家庭背景,好像有点复杂,上面为了稳妥起见,就把你给拿下了。”

  “轰”的一声,我的脑袋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对象?我当时除了晚秋,根本没有别的对象。晚秋的家庭背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能有什么复杂的背景?

  “不可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听谁胡说的?晚秋家的情况,我比谁都清楚!她爹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

  “你别激动啊,我也只是听说。”张远看我反应这么大,赶忙安抚我,“也许是传言,当不得真。再说了,都过去这么久了,提它干嘛。来,喝酒,喝酒!”

  那一晚,我喝得酩酊大醉。张远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的那句“政审出了问题”、“对象的家庭背景复杂”,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不停地回响。

  我踉踉跄跄地回到房间,晚秋还没有睡,她见我喝多了,赶忙过来扶我。我一把推开她,双眼赤红地瞪着她。

  “林晚秋,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家到底是什么背景?”我抓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晚秋被我的样子吓坏了,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建军哥,你……你怎么了?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清醒得很!”我大声吼道,“你告诉我,我提干失败,是不是跟你有关?是不是因为你,我才被刷下来的?”

  晚秋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反应,在我看来,就是默认。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我。原来是这样!原来我八年的努力,我全部的梦想,都断送在了这个我最信任的女人的手里!我把她当成我失意人生的避风港,可我做梦也想不到,这场风暴,根本就是她带来的!

  我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傻瓜,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松开她,无力地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你家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让你这么藏着掖着,甚至毁了我的前途!”

  晚秋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她走到我面前,想拉我的手,被我厌恶地甩开。

  “建军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不能说……”她哭着哀求道,“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不能说?”我冷笑起来,“到现在你还跟我说不能说?林晚秋,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坦诚!可你呢?你对我有一句实话吗?你的钱,你的习惯,你的家庭!你就是一个谜!一个我永远也猜不透的谜!”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指着那个小木盒子,歇斯底里地喊道:“打开它!你现在就把它给我打开!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这一次,晚秋没有再犹豫。她擦干眼泪,用那把小钥匙,颤抖着,打开了那个尘封的木盒。

  第六章 不速之客

  盒子打开的瞬间,我并没有看到想象中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里面没有金条,没有地契,只有一沓厚厚的信件,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还有一本红皮的证件。

  晚秋将那些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我的目光,第一时间被那本红皮证件吸引了。那不是普通的证件,封皮上烫金的国徽,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颤抖着手,拿起了那本证件。打开,里面贴着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是一个戴着眼镜、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照片下面,是他的名字:林知行。职务一栏,赫然写着: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员。

  林知行?这不是我岳父的名字。我岳父叫林大山。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晚秋。她没有看我,而是拿起了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照片上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男人就是证件上的林知行,女人温婉知性,他们中间站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天真烂漫。那个小女孩,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小时候的晚秋。

  “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妈妈,这是我。”晚秋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将照片上这个儒雅的知识分子,和我那个沉默寡言、一身土气的岳父林大山联系在一起。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嘶哑,“你爹……他不是……”

  “我爹,是林知行。”晚秋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泪水再次滑落,“我们村里的那个爹,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我真正的家,在北京。”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晚秋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故事。

  她的父亲林知行,是一位参与过国家重要科研项目的物理学家。她的母亲,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教授。他们一家,本该是天之骄子。然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她的父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一个偏远的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她的母亲,也受到了牵连,被停职审查。

  为了保护年幼的晚秋不受影响,也为了给她留一条后路,她的父母通过一个可靠的老乡,将她送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托付给了远房亲戚林大山夫妇抚养。他们对外宣称,晚秋就是林大山夫妇的亲生女儿。

  那些年,她的父母每个月都会偷偷地给她寄钱和生活用品,就是通过那个所谓的上海“表姐”中转。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自己必须保守这个秘密。她努力地学着做一个农村女孩,但骨子里那些从小养成的习惯,却很难改变。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身上总有一种与这个村庄格格不入的气质。

  “那……那后来呢?”我追问道。

  “后来,我爸爸平反了,也恢复了工作。他们想接我回北京,但我拒绝了。”晚秋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因为……因为你。那时候你刚入伍,你说你一定会回来娶我。我怕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我求我爸爸,让我留下来等你。”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我不敢。”晚秋痛苦地摇着头,“我爸爸的身份,在当时还是很敏感。他的很多同事和朋友,都还没有完全恢复名誉。他说,我们的家庭背景,对于你这样一个在部队里谋求发展的年轻人来说,可能会是一个‘污点’。他怕影响你的前途,所以让我们一定要继续保密。他说,等你将来在部队站稳了脚跟,再慢慢告诉你。”

  “影响我的前途……”我咀嚼着这几个字,突然想起了张远的话,想起了那句“政审出了问题”。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头顶。

  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提干失败,不是因为我能力不行,也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综合考虑”。而是因为部队的政审,查到了我和晚秋的关系,查到了她背后那个“背景复杂”的家庭。在那个年代,一个前途光明的军官,和一个“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走得太近,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政治风险。为了规避这种风险,组织上毫不犹豫地牺牲了我。

  原来,毁掉我前途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一心想要守护的爱情。我满心失意地回到家乡,以为找到了疗伤的港湾,却不知道,自己一头撞上的,恰恰是导致我海难的那块冰山。

  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

  我看着桌上那些信件,那是林知行教授写给女儿的家书,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女儿的思念和关爱,也反复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要理解他们的苦衷。我还看到了一张汇款单的存根,日期正是我向岳父“借钱”的那天,金额是一百元,汇款人地址是北京。

  所有我曾经的疑虑,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我没有愤怒,没有咆哮。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种被命运愚弄后的巨大荒谬感和无力感。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个小丑,演了一出长达两年的独角戏,直到今天,才发现真相。

  追悔。

  是的,是追悔。我后悔的,不是娶了晚秋。我后悔的是,我当初为什么要在失意的时候,如此草率地做出人生的重大决定。我把婚姻当成了一块浮木,一个逃避现实的工具,却从未真正去了解过我的妻子。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真相,如果我能在提干失败后,选择另一条路,而不是逃回这个自以为是的“避风港”,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接着是几声礼貌的敲门声。

  我和晚秋都愣住了。这么晚了,会是谁?

  晚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踉跄着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一身得体的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他身后,还停着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这在我们这个小山村,是想都不敢想的景象。

  男人看到晚秋,脸上露出一丝慈爱的微笑,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他越过晚秋,目光落在了屋里的我身上,然后缓缓地走了进来。

  “你就是陈建军同志吧?”他向我伸出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气度,“你好,我是林晚秋的父亲,林知行。”

  第七章 无声的围墙

  林知行教授的出现,像是在我那已经惊涛骇浪的心湖里,又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我僵在原地,看着他那只保养得很好、指节修长的手,一时间竟忘了做出反应。直到晚秋在旁边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才如梦初醒,机械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与我想象中那种文弱书生的形象完全不同。

  “林……林教授,您请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陌生。

  我娘闻声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不速之客”,和我家简陋的环境形成的巨大反差,一时间也愣住了,局促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知行却显得非常自然,他微笑着对我娘点了点头,说:“亲家母,打扰了。”然后,他从随行的司机手里接过一个大网兜,里面装满了在当时看来极为稀罕的糕点和水果,递给我娘,“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那些信件和证件,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建军,我想,晚秋应该都跟你说了。”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丝毫的炫耀或者歉意,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件事,一直瞒着你,是我的决定。我必须为我女儿的人生负责,也必须考虑到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两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我的前途,不是早就被您这个‘负责任’的决定给毁了吗?”

  林知行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缓缓地说:“年轻人,看问题不要这么片面。当年的情况很复杂,组织上有组织的考量。或许,从长远来看,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坏事?好事?”我感觉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我八年的青春,八年的奋斗,就换来一句‘未必是坏事’?林教授,您是搞科研的大知识分子,您不懂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想法。提干,对我来说,就是我人生的全部希望!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您却告诉我,这未必是坏事?”

  “建军哥!”晚秋拉住我的胳膊,哭着求我,“别说了,求你了……”

  我甩开她的手,赤红着双眼瞪着林知行。我不在乎他是什么教授,是什么大人物,我只知道,他,和他的家庭,是我人生悲剧的根源。

  林知行静静地听我说完,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件事,我们林家,确实对你有所亏欠。所以,我这次来,是想给你一个补偿的机会。”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放在桌上。“我在北京给你联系了一个工作,在我所在的研究所后勤处。虽然不是干部身份,但也是正式编制,福利待遇都很好。你和晚秋,可以一起回北京生活。我已经帮你们申请了一套两居室的宿舍。离开这里,去一个更大的平台发展,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出路。”

  他的话,就像一个巨大的诱惑,摆在了我的面前。回北京,进研究所,正式编制,分房子……这不就是我当年梦寐以求的生活吗?我奋斗了八年,拼了命想要得到的东西,现在,他轻而易举地就递到了我的面前。

  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是施舍?是补偿?还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我看着桌上的文件,又看了看林知行那张平静的脸,心里那股被压抑许久的傲气,突然就冒了出来。我陈建军,虽然是个农民的儿子,虽然提干失败了,但我有我的骨气!我不能像个乞丐一样,去接受这种带着怜悯的馈赠。

  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林教授,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您搞错了。我陈建军虽然没本事,但还没落魄到需要靠别人施舍来过日子。北京,我不想去。这个修理铺,虽然小,但一分一毛都是我自己挣来的,我心里踏实。”

  林知行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惊讶。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建军,你不要意气用事。”他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和晚秋的幸福开玩笑。”

  “我的前途,我自己会争取。晚秋的幸福,如果她愿意,可以继续跟我这个修理铺老板过。如果她不愿意,”我顿了顿,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晚秋,狠下心说,“她可以跟您回北京,我们……离婚。”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晚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林知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默了良久,最终点了点头。“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晚秋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让她在这里跟你受一辈子苦。”他站起身,对晚秋说,“晚秋,跟爸爸走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晚秋的身上。

  她站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一边是给了她生命、能给她优渥生活的亲生父亲,一边是她爱了多年、却被她间接伤害了的丈夫。她的脸上,是撕心裂肺的挣扎。

  最终,她摇了摇头,泪水汹涌而出。“爸,对不起。我不走。是我对不起建军哥,我要留下来,陪着他。”

  林知行看着自己固执的女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痛心和无奈。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失望,有惋,惜,甚至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赞许。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家的大门。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娘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我爹则默默地拿起烟袋,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我和晚秋,隔着一张桌子,遥遥相望。我们之间,仿佛一夜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声的围墙。这道墙,由欺骗、误会、阶级的鸿沟和被毁掉的前途砌成,坚不可摧。

  我知道,她选择留下来,是因为爱,也是因为愧疚。但这份爱和愧疚,对我来说,却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我无法像以前那样面对她。每当看到她,我就会想起我失去的一切,想起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两年。

  从那天晚上起,我搬到了修理铺的里间去住。我跟她说,铺子里忙,住在镇上方便。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好了行李。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白天,她会做好饭,送到铺子里来。我们之间除了“吃饭了”、“钱够不够用”之外,再无别的话。晚上,我睡在铺子那张冰冷的硬板床上,她独守着家里的空房。

  我们没有离婚,却比离婚更让人窒息。那道无声的围墙,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谁也无力推倒它。

  第八章 追悔之后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刽子手。它能抚平最深的伤口,也能磨掉最浓的感情。我和晚秋,就在这种相敬如“冰”的模式下,一年又一年地生活了下去。

  林知行教授再也没有来过。但他对女儿的关心,却从未断过。每个月,都会有从北京寄来的包裹,里面是给晚秋的衣服、书籍,还有各种营养品。后来,我们有了儿子小远,包裹里又多了孩子的奶粉、玩具和各种漂亮的衣服。

  对于这些东西,我从不过问,也从不阻止。我知道,这是林知行在用他的方式,弥补对女儿的亏欠,或许,也包含着对我的某种歉意。我默许了这一切,这成了我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修理铺。我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沉湎于过去。既然命运给了我这样的安排,那我就靠自己的双手,闯出一条路来。我开始不满足于只修理家电,还自学了摩托车和农用机械的维修技术。我的铺子,从一个小小的门脸,慢慢扩大,后来我干脆承包了镇上的一个旧仓库,开了一家小型的修理厂。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在村里盖起了第一栋两层的楼房。儿子小远也很争气,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后来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在外人眼里,我陈建军无疑是成功的。他们都说我能干,有本事,娶了个好媳妇,生了个好儿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填不满的空洞。

  我和晚秋,依然分房而居。那道门,成了我们家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儿子从小就知道,爸爸妈妈不住在一起。他问过,晚秋只是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说:“爸爸工作太辛苦了,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休息。”

  我知道,晚秋这些年过得很苦。她一个人操持着家务,照顾老人,抚养孩子。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儿子和这个家上。她变得越来越沉默,眉宇间的忧愁,也越来越深。有时候,我会在夜里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月亮发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念北京的父母,也在为我们之间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而神伤。

  我不是没有动摇过。尤其是在看到她两鬓开始出现白发时,我心里会涌起一阵阵的酸楚。我问自己,是不是该放下了?是不是该原谅了?毕竟,她也是无辜的。

  可是,我做不到。那道坎,我过不去。每当我试图靠近她,脑海里就会浮现出1986年那个夏天,我站在提干名单前,看到“待退”两个字时的绝望;就会浮现出林知行教授站在我面前,用那种平静而理所当然的语气,告诉我“这未必是坏事”时的情景。

  那不仅仅是一次提干失败,那是我整个青春的梦想,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尊严的破碎。这份伤害,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几年前,林知行教授去世了。晚秋回北京奔丧,走了一个多月。那是我们结婚几十年来,她第一次离开这么久。她走后,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落落。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已经如此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每天早上桌上热好的早饭,习惯了身上永远干净整洁的衣服,习惯了那个总是在深夜为我留一盏灯的女人。

  她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圈,也苍老了很多。她带回了父亲的日记。那天晚上,她把日记本放在我的床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翻开了那本日记。在日记的最后几页,我看到了关于我的记录。

  “……今天见了建军,一个很倔强的年轻人。他的眼神,像极了年轻时的我。我能理解他的愤怒,但无法认同他的选择。或许,是我错了。我不该用我的方式,去安排他的人生。我毁了他的军旅梦,也可能毁了晚秋一生的幸福。我给了女儿生命,却没能给她选择幸福的权利。如果时间能重来,我希望,我从未走进过他们的生活……”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几十年的委屈、不甘、怨恨,在这一刻,仿佛都随着泪水流走了。我终于明白,在这场命运的悲剧中,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前进的沙粒,身不由己。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主动敲响了晚秋的房门。她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这个与我纠缠了一生的女人,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句:“晚秋,这些年……辛苦你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点了点头。

  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并没有因此而轰然倒塌,但墙上,却仿佛开了一扇小小的窗,透进了一丝微光。

  如今,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我和晚秋,也步入了晚年。我们依然分房睡,但我们开始一起在院子里种菜,一起在晚饭后散步,偶尔也会聊起儿子小时候的趣事。我们的话不多,但彼此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岁月沉淀下来的平静和理解。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年我没有提干失败,如果我顺利地留在了部队,我的人生会是怎样?或许我会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军官,但我也将永远失去和晚秋、和儿子在一起的这些平淡岁月。

  追悔吗?

  是的,我依然追悔。我追悔的,是那个因为一次挫折就否定了自己全部人生的年轻的陈建军。我追悔的,是我因为可笑的自尊和偏执,而浪费了那么多本该温情相伴的岁月。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我和晚秋的故事,是一个由误会和时代烙印造成的悲剧,但在这悲剧的废墟之上,我们也用一生的时间,学着与自己和解,与命运和解。

  窗外的夕阳,正缓缓落下,给院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晚秋正在厨房里忙碌着,饭菜的香气飘了过来。我站起身,慢慢地朝厨房走去。那道门,依然在那里,但它,似乎已经不再那么冰冷了。

  本文标题:86年我未能提干,返乡娶初恋为妻,两年后才知身份让我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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