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亮,生在湖北大别山里。我们那儿,山把天都给挤成了一条缝,人活得就像是石缝里头挣扎出来的那点绿苔,看着不起眼,但根扎得结实。

  我这辈子,绕来绕去,都绕不开一个叫丫丫的女人。

  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媳妇儿,更是我那对双胞胎儿子的娘。

  这事儿说出去,村里人戳我脊梁骨戳了快二十年。他们说我李亮不是个东西,糟蹋了一个傻子。

  可他们不知道,丫丫不是傻子。

  她只是把她的世界,锁在了一个只有我能进去的地方。

  丫丫是娘从河边捡回来的。

  那年我八岁,发大水,河里的水跟黄泥汤一样,翻滚着,把上游的猪啊、烂木头啊全冲了下来。

  水退了之后,娘去河边洗衣裳,就在一丛被冲得东倒西歪的芦苇荡里,发现了她。

  她被裹在一个破烂的襁褓里,脸冻得发紫,气儿都快没了。襁褓里头,塞着一块红布,上面啥也没写。

  娘把她抱回来,用自己的身子给她焐热,又一口一口地喂米汤。

  爹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屋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捡个累赘回来?”

  娘眼睛红了,抱着那个小东西,跟护着眼珠子似的:“是条命啊,我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爹叹了口气,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

  就这样,她成了我的妹妹,大名叫李丫,我们都叫她丫丫。

  丫丫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长到三四岁,还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地叫。眼神也直愣愣的,你跟她说话,她就看着你,不点头也不摇头,像个木头娃娃。

  村里人都说,这孩子脑子有问题,是个傻子。

  我那时候小,不懂事,也嫌弃她。别的孩子都有弟弟妹妹跟在后头喊“哥哥”,我的“妹妹”却是个拖着鼻涕,只会傻笑的跟屁虫。

  我出去跟人玩弹珠,她就蹲在旁边,口水流到下巴上。我跟人打架,她也只会站在一边,“啊啊”地乱叫,急得直跺脚。

  我觉得丢人,冲她吼:“你别跟着我!你个傻子!”

  她听不懂,还是跟。我推她,她就摔在地上,也不哭,就那么睁着一双清澈得像山泉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跑了,跑出好远,回头一看,她还坐在原地,像一棵被人遗弃的小蘑菇。

  那天晚上,我挨了娘一顿结结实实的揍。竹条子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

  娘一边哭一边打:“李亮,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丫丫是你妹妹!你爹娘要是哪天不在了,她就是你最亲的人!你欺负她,你对得起谁?”

  我犟着脖子不认错,心里却酸得厉害。

  从那以后,我不敢再推她,但还是不待见她。

  直到有一年夏天,我跟几个半大的小子去后山掏鸟窝,爬到一棵老槐树上,脚下一滑,摔了下来,腿当场就断了。

  那几个小子吓坏了,一哄而散。

  我躺在草丛里,疼得满地打滚,汗珠子跟虫子一样在脸上爬。天色越来越暗,山里的风呜呜地叫,像是狼嚎。我害怕了,扯着嗓子喊“救命”,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人应。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丫丫“啊啊”的叫声。

  她找到了我。

  她看见我满头大汗、脸色惨白的样子,看见我那条扭曲成奇怪角度的腿,吓得小脸煞白。她不会说话,只会围着我团团转,急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我疼得迷迷糊糊,对她说:“丫丫,回家……叫人……”

  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死死抓着我的胳膊,不肯走。

  后来,她做了一个让我记了一辈子的决定。

  她那么小,那么瘦,还没我胳膊粗。她竟然趴在地上,示意我爬到她背上去。

  我愣住了。

  她见我没动,又急切地拍拍自己的背,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眼睛里全是乞求。

  我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她背着我,一步一晃,像风里的一根稻草。下山的路不好走,全是碎石子。她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她的膝盖磕破了,手掌磨烂了,血和泥混在一起。

  我趴在她单薄的背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傻妹妹的背,竟然那么暖,那么稳。

  从那天起,丫丫不再是我的累赘。

  她是我的命。

  我腿好了之后,就成了丫丫的影子。谁敢当着我的面说她傻,我就跟谁拼命。

  我教她写字,用树枝在地上画。她的手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但我教“亮”字,她学得最快。她会指着我,再指指地上的字,然后咧开嘴,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傻笑。

  那个笑,比夏天的日头还晃眼。

  我们就这样,像两棵互相依偎着长大的树,在贫穷和旁人的白眼中,把根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爹娘是在同一年走的。

  先是爹,在矿上出了事,拉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凉了。娘撑了不到半年,也跟着去了。临走前,娘拉着我的手,眼睛一直看着门口的丫丫。

  丫丫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一声不吭地流眼泪,把娘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娘对我说:“亮子,娘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丫丫……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你得护着丫丫,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娘在下头,才安心……”

  我哭着点头:“娘,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丫丫一口。”

  那年,我十九,丫丫十七。

  一个十九岁的大小子,带着一个脑子不灵光的妹妹,日子过得有多难,可想而知。

  亲戚们倒是来过几次,说是帮忙,其实眼睛都盯着我家那三间破土坯房。

  有个远房舅舅,搓着手跟我说:“亮子啊,你看你一个人也难。丫丫这情况,不如送去福利院,或者找个人家……给口饭吃就行,总比跟着你受苦强。”

  我当时就火了,抄起门后的扁担就把他往外赶:“你给我滚!只要我李亮还活着,就没人能把丫丫从我身边带走!”

  亲戚们看我像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也就不再来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有同情的,但更多的是看笑话。

  他们说:“李家这小子,算是被他那个傻妹妹给拖累死了,这辈子都别想娶上媳妇儿。”

  我也知道。哪家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我这么个穷光蛋,还带着个傻子拖油瓶?

  我也想过,等我攒点钱,给丫丫找个好人家。可转念一想,把她交给谁我能放心?她不会说话,受了委屈都不知道跟谁说。万一遇上个黑心肠的,打她骂她,不给她饭吃,我死了都闭不上眼。

  那段时间,我晚上愁得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看房梁,一看就是一夜。

  丫丫就睡在我旁边的床上。她睡得很沉,有时候会咂咂嘴,像个孩子。

  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我想起了娘临终前的话,想起了她背着我下山的那个下午。

  一个念头,像疯长的野草,在我心里冒了出来。

  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

  娶丫丫?

  我疯了吗?她是我妹妹啊!虽然不是亲的,但街坊邻居都这么叫了十几年。而且,她是……她脑子不好。

  这不成笑话了吗?

  可这个念头一旦出来,就怎么也摁不下去了。

  我照顾她,是责任,是承诺。但只有成了我媳妇儿,我才能名正言顺地护她一辈子,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抢走。

  我挣扎了很久。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有一尺厚。家里的米缸见了底,我去镇上打零工,给人扛水泥。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就挣几块钱。

  回到家,屋里黑漆漆的,冷得像冰窖。

  我心里一沉,以为丫丫出事了。

  我冲进屋,点上煤油灯,才看见丫丫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一个东西。

  我走近一看,是个烤红薯。

  她看见我,眼睛一亮,把红薯递给我,嘴里发出“啊啊”的讨好声。红薯还是温的,显然她用自己的身体焐了很久。

  她一天没吃饭,却把唯一的食物留给了我。

  我接过那个烤红薯,热气烫着我的手,也烫着我的心。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丫我抱住丫丫,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被我吓到了,身子僵了一下,然后就用她的小手,笨拙地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我哭了,娘哄我那样。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了。

  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他娘的滚蛋吧。

  我李亮这辈子,就认丫丫了。

  第二天,我就去村长家,说了我的想法。

  村长一口茶喷了出来,瞪着我,像看个怪物:“李亮,你……你没发烧吧?她是你妹妹!”

  我梗着脖子说:“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户口本上也不是兄妹。我就要娶她。”

  村长劝了我半天,看我油盐不进,最后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领证那天,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也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

  他问丫丫:“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

  丫丫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看着我,眼睛里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依赖。

  我替她回答:“她愿意。”

  工作人员看了我们半天,最后还是在结婚证上盖了章。

  两本红色的结婚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成了村里最大的笑话。

  他们说我穷疯了,娶不上媳妇儿,就打傻子的主意。说得更难听的,说我禽兽不如。

  我不在乎。

  我把那两本结婚证,放在了爹娘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头。

  “爹,娘,我把丫丫娶了。你们放心,我这辈子,一定对她好。”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没有酒席,没有鞭炮。我只是扯了二尺红布,给丫丫做了件新衣裳。又去镇上,给她买了一对红色的塑料头花。

  给她穿上新衣服,戴上头花的时候,她一直咧着嘴笑。

  她不懂什么是结婚,她只知道,穿新衣服,戴好看的头花,是开心的事。

  看着镜子里她红扑扑的脸蛋,我心里又酸又甜。

  丫丫,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媳妇儿了。

  新婚之夜,我们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第一次睡了两个人。

  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丫丫也很紧张,她缩在床角,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我没碰她。

  我只是躺在她身边,给她讲我们小时候的事。讲她是怎么被娘捡回来的,讲她是怎么背我下山的。

  她听不懂,但她能感觉到我的温柔。她慢慢地放松下来,靠着我,睡着了。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我心里一片平静。

  就这样过吧。一辈子,也挺好。

  婚后的日子,清贫,但也安稳。

  我在外面打零工,丫丫就在家。她学着做饭,虽然总是把饭烧糊,把菜炒得半生不熟。她学着喂猪,结果把猪圈的门给忘了关,满村子追着猪跑。

  她总是给我惹麻烦,但她也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爱着我。

  我干活回来,她会端来一盆烫脚的热水。水总是太烫,把我的脚烫得通红。

  我吃饭的时候,她会把碗里唯一的几片肉,都夹到我碗里。

  她不会说话,但她的眼睛会说话。

  我累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是心疼。我笑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比我还开心。

  村里人渐渐地,也不再拿我们当笑话了。他们看到,李亮家的傻媳妇儿,虽然傻,但把自己男人照顾得妥妥帖帖。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像我们村前那条小河,平平淡淡地流下去。

  直到丫丫怀孕。

  发现她怀孕,是个意外。

  她那段时间,总是犯困,还吐得厉害。我以为她吃坏了东西,就带她去镇上的卫生所。

  医生是个老大夫,给丫丫检查了半天,然后看着我,表情古怪地说:“恭喜你啊,要当爹了。”

  我当时就懵了。

  我跟丫丫,其实……只有过一次。

  那是我们婚后快一年的时候,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我喝了点酒,壮了胆。我看着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她的脸庞那么纯净。我没忍住,亲了她。

  她没有躲,只是浑身发抖。

  我……我当时脑子一热,就……

  事后,我后悔得想抽自己嘴巴。我觉得自己玷污了她。

  丫丫却好像什么都不懂,只是第二天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我没想到,就那一次,竟然就有了。

  我扶着丫丫从卫生所出来,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高兴吗?当然高兴。我要当爹了。

  害怕吗?也害怕。我怕孩子生下来,会跟丫丫一样。

  这个心结,一直压在我心头,直到孩子出生的那天。

  丫丫生孩子,受了大罪。她疼得在床上打滚,却一声都吭不出来,只是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指甲都嵌进了我的肉里。

  我看着她满头大汗,嘴唇都咬破了,心疼得像刀绞一样。

  我宁愿疼的是我。

  当接生婆把两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抱到我面前,告诉我“是龙凤胎,母子平安”的时候,我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老天爷,待我不薄。

  我给儿子取名叫李望,女儿叫李念。

  盼望的望,思念的念。

  孩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丫丫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我身后的跟屁虫,她成了一个母亲。

  她学着给孩子换尿布,虽然总是弄得满手都是。她学着给孩子喂奶,虽然姿势笨拙,但眼神里的温柔,能把冰都融化了。

  她最喜欢做的,就是抱着两个孩子,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那歌声,咿咿呀呀的,像山里的风,又像林子里的鸟叫,却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摇篮曲。

  望望和念念,很健康,很聪明。他们会爬了,会走了,会开口叫“爸爸”了。

  他们叫我“爸爸”,叫丫丫,却是“啊啊”。

  丫丫每次听到孩子们叫她,都会笑得合不拢嘴,然后把他们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看着这一幕,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我更拼命地干活。白天去工地,晚上回来编竹筐。我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用。

  日子虽然苦,但看着丫丫和一双儿女,我心里是甜的。

  我以为,我们一家四口,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可命运,总是在你最安逸的时候,给你狠狠一击。

  转折,发生在望望四岁那年。

  那年秋天,望望突然开始发高烧,一直不退。吃药打针都不管用。后来,他身上开始出现一些小红点,牙龈也总是出血。

  我慌了,带着他去了县医院。

  县医院的医生一看,脸色就变了,让我们马上去省城的大医院。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钱,凑了点路费,带着望望和丫丫,第一次坐上了去武汉的火车。

  火车上,丫丫紧紧地抱着望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到了武汉同济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一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名词,像一块巨石,砸在了我的头上。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医生说,这是血癌,需要做骨髓移植,才有希望。

  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问医生,移植要多少钱。

  医生说,配型、手术、后期治疗,加起来,至少要三十万。

  三十万。

  对我来说,那是个天文数字。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我抱着头,蹲在医院的走廊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丫丫蹲在我身边,她不懂什么是白血病,但她能感觉到我的绝望。她用手摸着我的头,嘴里发出“啊啊”的安抚声。

  我抬头看着她,她眼睛里全是泪水,却强忍着不掉下来。

  我不能倒下。

  我还有丫丫,还有念念,望望还等着我救命。

  我把房子卖了。

  那是我爹娘留给我们唯一的念想。

  买家是我那个远房舅舅,他给了我五万块钱。我知道他占了便宜,但我没得选。

  我拿着那五万块钱,交了住院费,剩下的,对于三十万的手术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医生说,最好的办法,是亲属之间做骨髓配型,成功率高,费用也相对低一些。

  我跟念念都去做了配型。

  结果出来了,我跟念念的,都跟望望不匹配。

  医生建议,让孩子的母亲也来试试。

  我犹豫了。

  我害怕。

  我怕丫丫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她的来历,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谜。

  但为了儿子,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带着丫丫去抽了血。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我度日如年。

  结果出来那天,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表情非常奇怪。

  他看着我,又看看手里的化验单,推了推眼镜,问我:“李亮同志,我能问一下,你跟你爱人,是什么关系吗?”

  我心里一紧,但还是老实回答:“她……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后来……我们结婚了。”

  医生点点头,又问:“那你们确定,你们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吗?”

  我说:“确定。她是我娘从河边捡回来的。”

  医生听完,沉默了很久。他把一份化验单推到我面前,指着上面的一项数据说:“从DNA检测结果来看,你爱人,跟你儿子望望,不存在母子关系。”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

  什么意思?

  丫丫不是望望的妈?

  这怎么可能!

  望望是我亲眼看着从丫丫肚子里出来的!

  我激动地站起来,冲着医生喊:“你胡说!这不可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医生很冷静,他说:“我们反复核对过,样本没有错。从科学上讲,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概率,几乎为零。也就是说,她,不可能是孩子的生物学母亲。”

  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丫丫不是望望和念念的妈,那谁是?

  难道……难道那天晚上……跟我在一起的,不是丫丫?

  不可能!那间屋子,那个晚上,除了我跟她,没有第三个人!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医生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说:“还有一个更奇怪的地方。我们发现,你爱人的血型,是一种非常罕见的亚型,我们称之为‘类孟买血型’。这种血型,非常稀有。巧的是,我们医院的血液病资料库里,前几年,也登记过一例这样的血型。那是一位姓周的教授,他当时来我们这里做学术交流,顺便为他失踪多年的女儿,留下了血样备案。”

  “失踪多年的女儿?”我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那教授现在在哪?”

  医生说:“他现在是北京协和医院的血液病专家。我已经把这个情况,通过内部系统,向他反映了。他很重视,说马上就赶过来。”

  我的脑子,已经彻底乱了。

  丫丫……失踪的女儿……教授……

  这些词,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撞得我头疼欲裂。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看见丫丫正抱着念念,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眼睛一直望着我这边。

  看见我出来,她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我看着她,这张我看了二十多年的脸,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她到底是谁?

  两天后,那个姓周的教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武汉。

  他叫周建国,五十多岁的年纪,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书卷气。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人,气质温婉,但眉宇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

  医生介绍说,那是他的妻子,林婉。

  他们在医生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丫丫。

  当林婉看到丫丫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丫丫的耳朵后面。

  “那……那块胎记……”她颤抖着声音说。

  我心里一惊。

  丫丫的右耳后面,是有一块小小的,红色的,像枫叶一样的胎记。因为被头发遮着,平时根本没人注意。

  周建国也激动起来,他快步走到丫丫面前,声音都在发抖:“孩子……你……你叫什么名字?”

  丫丫被他吓到了,往我身后躲,紧紧地抓住我的衣服。

  我挡在丫丫身前,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

  周建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小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右耳后面,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枫叶胎记。

  “这是我们的女儿,周念。二十年前,我们在汉口火车站,把她弄丢了。”周建国说着,眼圈红了。

  林婉已经泣不成声,她捂着嘴,看着丫丫,一遍遍地叫着:“念念……我的念念……”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原来,丫丫不叫李丫。

  她叫,周念。

  DNA亲子鉴定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丫丫,不,周念,确实是周建国和林婉的亲生女儿。

  在医院的会议室里,周建国向我讲述了二十年前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他们夫妻俩都还是武汉大学的年轻教师。那年暑假,他们准备带四岁的女儿念念回北京探亲。

  在汉口火车站,人山人海。周建国去买票,让林婉看着孩子。林婉一个没留神,念念就不见了。

  他们疯了一样地找,报了警,登了报,在武汉待了整整一年,把整个城市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女儿。

  他们以为,女儿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件事,成了他们夫妻俩一辈子无法愈合的伤口。

  林婉因为思念女儿,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周建国为了妻子,也为了寻找女儿的一丝希望,把研究方向转向了血液病学,因为他记得女儿是罕见的血型。他把女儿的血样信息,录入了全国的数据库,就是盼着有一天,能有奇迹发生。

  没想到,二十年后,奇迹真的发生了。

  周建国说,念念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烧坏了脑子,语言功能受到了损伤,智力也停留在了几岁的水平。

  所以,丫丫不是天生的傻。

  她只是……生病了。

  听完他们的讲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眼前的这对夫妻,他们衣着得体,谈吐不凡。再看看我自己,一身的汗臭,满手的茧子。

  我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丫丫,本该是他们世界里的公主。却因为命运的捉弄,在我那个贫穷破败的家里,当了二十年的“傻子”。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我,是不是耽误了她?

  如果当初,不是娘捡到了她,如果她能被早点找到,她是不是能得到最好的治疗,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林婉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她突然,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她:“使不得,使不得啊!”

  她抬起头,泪流满面:“谢谢你……谢谢你和你的家人,照顾了念念这么多年。要不是你们,她可能……早就没了。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还不完。”

  周建国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你是个好人。你放心,望望的病,我们来想办法。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会请北京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钱,你一分都不用担心。”

  我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说谢谢吗?

  可他们要谢的,是我的家人。而他们要带走的,是我的媳妇儿。

  接下来的几天,周建国夫妇一直陪在医院。

  他们给丫丫,也就是念念,买了好多新衣服,好多好吃的。

  念念一开始很排斥他们,总是躲在我身后。但血缘,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林婉很有耐心,她不逼她,只是每天陪着她,给她讲小时候的故事,给她唱歌。

  慢慢地,念念不再那么怕她了。她会接过林婉递过来的苹果,甚至,会在林婉给她梳头的时候,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留不住她了。

  她有自己的父母,有自己的家。那个家,比我这个家,好一万倍。

  我凭什么,再把她绑在我身边,跟着我受苦呢?

  望望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周建国动用了他所有的人脉,从中华骨髓库里,找到了合适的配型。手术费,也全是他们出的。

  手术后,望望恢复得很好。医生说,只要后期不出现排异反应,就跟正常孩子一样了。

  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医院的天台上,抽了一整包烟。

  武汉的夜景,很美。万家灯火,像天上的星星。

  可没有一盏灯,是属于我的。

  周建生找到了我。

  他在我身边站定,递给我一瓶水。

  我们沉默了很久。

  他先开了口:“李亮,我们想……带念念回北京。”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他又说:“我们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你和念念……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孩子。但是……我们亏欠她太多了。我们想补偿她,给她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治疗。在北京,有更好的医疗条件,也许……她的病,还有希望恢复。”

  我掐灭了烟头,哑着嗓子说:“我知道。”

  “我们不会让你和孩子吃亏的。”周建国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一百万。算是我们……对你的一点补偿。你拿着这笔钱,回老家,或者在武汉,做点小生意,把两个孩子好好抚养大。”

  一百万。

  我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的数字。

  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孩子们买新衣服,让他们上最好的学校,过上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痛呢?

  像被人生生地剜掉了一块。

  我把银行卡推了回去。

  “周教授,我照顾丫丫,不是为了钱。”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以后,要对她好。别让她受一点委屈。她喜欢吃甜的,怕打雷。晚上睡觉,要有人在旁边,不然她会害怕。”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赶紧别过头,擦掉。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周建国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感动,最后,都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放心。”他郑重地承诺,“她永远是我们的心头肉。”

  分别的那天,是个阴天。

  周建国夫妇已经买好了回北京的火车票。

  他们给念念穿上了一件漂亮的公主裙,还给她买了一个很大的毛绒熊。

  念念抱着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林婉拉着她的手,温柔地说:“念念,跟我们回家,好不好?回我们自己的家。”

  念念回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跟她平视。

  我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对她说:“丫丫,他们是你的亲爹亲妈。以后,你就跟着他们,回北京去。那里有大房子住,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摇着头,嘴里发出“啊啊”的急切声音,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不肯松手。

  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林婉在一旁,也跟着掉眼泪。

  周建国走过来,想拉开念念的手。

  念念却突然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周建国愣愣地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个深深的牙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念念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松开嘴,又躲到我身后,浑身发抖。

  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别怕,别怕。”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对她来说,什么教授父母,什么大房子,都不重要。

  她只认我。

  我李亮,就是她的天,她的全世界。

  我抬起头,看着周建国夫妇,说:“对不起,她不能跟你们走。”

  林婉哭着说:“为什么?我们是她父母啊!我们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知道她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吗?你们知道她爱吃什么,怕什么吗?你们知道她晚上不做梦,但会说梦话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现在,要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你们问过她愿不愿意吗?”

  我指着缩在我怀里的念念,大声说:“她不是一件东西!不是你们丢了二十年,现在想找回来就能找回来的!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选择!”

  我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了他们心上。

  他们看着紧紧依赖着我的念念,看着她眼神里的恐惧和抗拒,都沉默了。

  最后,周建国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好。”他说,“我们不带她走。但是,我们希望能经常来看看她。而且,我们想把两个孩子,接到北京去抚养,让他们接受最好的教育。”

  他看着我,眼神诚恳:“李亮,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父亲。但是,孩子的未来更重要。你总不希望他们一辈子都待在山沟里,跟你一样吧?”

  他的话,戳中了我的软肋。

  是啊,我能给孩子什么呢?

  我一辈子,可能都挣不到他们一个学期的学费。

  我沉默了。

  念念好像听懂了我们要把孩子送走,她拼命地摇头,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旁边婴儿车里的望望和念念,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场面,一度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时,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解决了这个问题。

  是念念。

  她突然松开了我的手,走到周建国和林婉面前。

  她看着他们,然后,伸出小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孩子,最后,指了指他们。

  然后,她把我们所有人的手,都拉到了一起。

  她不会说话,但她的意思,我们所有人都懂了。

  她谁也不想离开。

  她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有爸爸,有妈妈,有外公外婆,有孩子的家。

  林婉再也忍不住,抱着念念,放声大哭。

  周建国也别过头,偷偷地抹着眼泪。

  我看着他们,心里百感交集。

  那天之后,我们达成了一个新的共识。

  周建国夫妇在武汉给我们买了一套房子,就在他们后来调职的大学附近。

  他们没有逼着念念喊他们“爸爸妈妈”,他们说,慢慢来,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们把望望和念念当成亲外孙一样疼爱,给他们买最好的东西,请最好的家教。

  而我,也没有闲着。我用周建国给我的钱,在附近开了一家小餐馆。我没什么文化,但炒几个家常菜的手艺还是有的。

  餐馆的生意,不好不坏,但足够我们一家人生活。

  丫丫,不,现在我该叫她念念了。

  她的情况,在慢慢变好。

  周建国请了北京最好的脑科专家来给她会诊。专家说,她的脑部损伤是不可逆的,但通过长期的康复训练,她的语言能力和认知能力,还是有希望恢复一部分的。

  每天,林婉都会像教小孩子一样,耐心地教她说话,认字。

  “天……空……”

  “空……”念念会很努力地模仿,虽然发音还是很含糊,但她真的在一点一点地进步。

  她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亮”。

  那天,我从餐馆回来,一身的油烟味。她跑到门口来接我,像往常一样。

  她突然,指着我,很清晰地,叫了一声:“亮。”

  我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又叫了一声:“亮!”

  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扔下手里的东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笑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二十多年了。

  我第一次,听到她叫我的名字。

  后来,那件一直困扰我的事情,也有了答案。

  为什么DNA检测显示,念念不是望望和念念的亲生母亲?

  周建国给出的解释是,念念的“类孟买血型”中,含有一种特殊的抗体。这种抗体,在怀孕期间,通过胎盘,进入了孩子的血液系统,对孩子的DNA产生了一种非常罕见的干扰,导致了检测结果的偏差。

  他说,这在医学上,是极其罕见的个例,但并非不可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坦然。

  我相信了他。

  或者说,我愿意相信。

  因为,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是一家人。

  日子,就在这种平淡而又温馨的氛围中,一天天地过去。

  望望和念念,健康地长大了。他们很懂事,知道妈妈身体不好,总是抢着照顾她。

  他们会给妈妈念故事书,会扶着妈妈在小区里散步。

  念念的语言能力,恢复得越来越好。她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了。

  “亮,吃饭。”

  “念念,乖。”

  “爱……望望。”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天籁。

  有时候,我会在夜里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她,和另一间房里两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会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我何德何能,能拥有现在这一切?

  我只是一个山里出来的,没文化的粗人。

  可命运,却给了我这么多。

  它让我遇见了丫丫,让我拥有了一个虽然坎坷,但却完整的家。

  去年冬天,我们一家人,回了一趟老家。

  那三间土坯房,已经被我舅舅推倒,盖了新楼房。

  我带着念念,去了爹娘的坟前。

  我点上香,烧了纸,磕了三个头。

  “爹,娘,我带丫丫和孩子们回来看你们了。我们现在过得很好,你们在那边,不用挂念了。”

  念念也学着我的样子,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她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轻声地,一字一顿地说:“爷……奶……念念……好。”

  风吹过山岗,松涛阵阵,像是爹娘在回应我们。

  回来的路上,路过我们村前那条河。

  河水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光。

  就是这条河,二十多年前,把丫丫送到了我的生命里。

  我牵着她的手,她的手很暖。

  我问她:“念念,你还记得这里吗?”

  她看着河,歪着头想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也是,那时候她还那么小,怎么会记得呢?

  不记得也好。

  过去那些苦难,就让它随着河水,都流走吧。

  我们只要记住,现在和未来,就好了。

  我看着她,在阳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柔和,眼睛里,像盛着一汪清泉,干净,透亮。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我身后,流着口水的傻丫头了。

  她是我李亮的媳妇儿,是我孩子的娘,是周教授夫妇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

  她是周念,也是我的丫丫。

  她突然回过头,对我笑了一下。

  那个笑,跟很多年前,她学会写我的名字时,露出的那个缺了门牙的傻笑,一模一样。

  干净,纯粹,能把人心里所有的阴霾,都照亮。

  我也笑了。

  我知道,这辈子,我跟这个女人,是分不开了。

  我们的根,早就紧紧地缠在了一起,长成了一棵谁也分不开的连理树。

  风雨来时,我们一起扛。

  太阳出来时,我们一起,晒着暖,看着我们的孩子,慢慢长大。

  这,大概就是我李亮,一个普通男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幸福的一生了。

  本文标题:湖北男子娶智障妹妹为妻,生下一对双胞胎后,发现妻子身份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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