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当我终于决定搬离那间我睡了半辈子的次卧时,程立只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平静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行为有些异常、但无伤大雅的室友。他手里还拿着那份看了三十年的报纸,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结婚三十年,从未有过夫妻生活。这桩婚姻,像一出精心排演的默剧,对外,我们是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对内,我们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这漫长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在深夜里凝视着天花板,试图为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最终,所有的疑问都只汇成他新婚之夜说过的那句话:“苏静,我很抱歉,我不喜欢身体接触。”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将我所有的青春、热情和作为一个女人最本能的渴望,都封印在了这栋安静得如同标本的房子里。我用了整整三十年,去习惯这种“不喜欢”,去理解这种“不喜欢”,甚至去维护这种“不喜欢”背后的、他所谓的尊严。直到我年过半百,鬓角染霜,才终于从这场漫长的自我催眠中醒来。故事,要从我儿子程浩决定结婚那天说起。

  第1章 两间卧室

  我和程立的家,是单位分的标准三居室。自从结婚第二年,我以“他工作忙,打鼾影响我休息”为由,搬进了朝北的那间次卧后,我们的家就有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他的主卧,永远是整洁、肃穆的,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的味道。床头的灯光总是调得很暗,方便他夜里看书。我的次卧,则被我用各种琐碎的生活气息填满。阳台上养着吊兰和茉莉,窗帘是我亲手缝制的碎花布,床头柜上摆着我和儿子的合影,照片里的程浩笑得灿烂,而我,依偎在他身边,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三十年来,我们的生活就像两条精准的平行线。每天早上六点半,我准时起床,在厨房里忙碌。七点,程立会穿着熨烫妥帖的衬衫走出他的房间,坐在餐桌旁。我会把一碗温热的粥,两个煮得恰到好处的鸡蛋,一碟小菜,放在他面前。他会说声“谢谢”,然后拿起报纸,我们就这样在“哗啦啦”的翻报纸声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中,完成一天中最“亲密”的交流。

  他上班后,我开始打扫房间。我会 meticulously 地清洁每一个角落,包括他的主卧。我会给他换上干净的床单,把他随手扔在椅子上的睡衣叠好,甚至会把他书桌上散乱的笔一一归位。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内心平静无波,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钟点工。我从不触碰他床头柜的抽屉,也从不窥探他书架深处的秘密,那是我为我们之间保留的、最后的体面。

  儿子程浩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暖色调。他的存在,像一团流动的火焰,让这栋房子不至于彻底被冰封。小时候,他会像个皮球一样在我们两人之间滚来滚去,一会儿扑进我怀里撒娇,一会儿又爬到程立的腿上要听故事。程立对儿子是慈爱的,那种慈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理性的关怀。他会检查儿子的作业,会带他去科技馆,会给他讲深奥的物理知识,但他从不会像别的父亲那样,把儿子高高举过头顶,也不会在儿子摔倒时,慌张地冲过去抱起他。

  程浩渐渐长大,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家的异样。他不再试图把我们拉到一起,只是在面对我时,眼神里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同情。我知道,他懂,但他从不说破。我们母子之间,也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天,程浩带着他的女朋友林晓晓回家吃饭,郑重地宣布他们准备结婚了。

  晓晓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眼睛像两弯月牙,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一进门,就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甜甜地叫着“阿姨”。她带来的那束向日葵,像一个小太阳,瞬间点亮了我们家那常年色调灰暗的客厅。

  我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拿出我所有的看家本领,做了一大桌子菜。饭桌上,晓晓毫不怯场,叽叽喳喳地讲着她和程浩的趣事,讲他们如何相识,讲程浩为了追她闹出的笑话。程浩在一旁,眼神宠溺地看着她,时不时夹一块她爱吃的糖醋排骨放进她碗里。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鲜活而炽热的爱意。它就像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和我这三十年苍白如水墨画的婚姻,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程立也显得比平时温和。他摘下眼镜,仔细地擦了擦,脸上露出一种近似于微笑的表情。他会偶尔插话,问晓晓一些关于工作和家庭的问题,像一个标准的、正在考察未来儿媳的公公。一切都显得那么其乐融融,完美得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

  饭后,晓晓主动提出要帮我洗碗。在厨房里,水声哗哗作响,她一边擦着盘子,一边在我身边小声说:“阿姨,您真幸福,程叔叔看起来好儒雅,程浩说他从小就特别崇拜爸爸。”

  我拿着抹布的手僵了一下,热水冲刷着指尖,带来一阵刺痛。我勉强笑了笑,说:“是啊,你程叔叔……他是个很自律的人。”

  “而且你们感情真好,”晓晓羡慕地说,“程浩说,他从来没见过你们吵架。不像我爸妈,三天两头就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翻天。”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能告诉她吗?我们不吵架,是因为我们之间连产生矛盾的土壤都没有。就像两块冰,远远地放在那里,除了散发着各自的寒气,连碰撞的机会都吝于给予。

  那天晚上,送走程浩和晓晓后,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程立坐在沙发上,继续看他的财经频道。我默默地收拾着杯盘狼藉的餐桌,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饭菜的香气和晓晓身上那股活泼的香水味,提醒着我刚才的热闹并非幻觉。

  “晓晓这孩子,不错。”程立忽然开口,眼睛依旧盯着电视屏幕。

  “嗯,挺好的,活泼懂事。”我低声应着。

  “他们要结婚,房子是头等大事。”他接着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现在的房价不低,我们得帮衬一把。”

  “是应该的。”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丝暖意。在对儿子好的这件事上,我们难得地能达成共识。

  “我算了一下,”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些,“我们账上的钱,加上我的一些投资,凑个首付应该没问题。但后续的装修、婚礼,都是不小的开销,得让他们自己也努努力。”

  他的语气永远是那么冷静、理智,像在分析一个项目报告。我忽然觉得有些疲惫,那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收拾完厨房,洗了澡,像往常一样准备回到我的次卧。经过客厅时,他叫住了我。

  “苏静。”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推了推眼镜,说:“程浩结婚后,这个家就更冷清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三十年来,他第一次说出“冷清”这个词。我以为,他或许……或许会有一些改变。我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指了指沙发旁边的空位,说:“以后晚上,你可以坐在这里看会儿电视再睡。一个人在房间里,也闷。”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报纸,起身,走向了他的主卧。门“咔哒”一声关上了,隔绝了我的所有幻想。

  我站在原地,客厅明亮的灯光照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原来,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会感到“闷”的室友。他所能给予的最大关怀,就是允许我分享他客厅里的电视光。

  我缓缓地走回我的次卧,关上门。房间里,那股熟悉的、属于我一个人的、清冷的气息将我包裹。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那轮孤零零的月亮。

  三十年了,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两间卧室的距离。而今晚我才明白,这距离,不是墙壁的厚度,而是两颗心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第2章 一张婚床

  程浩和晓晓的婚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死水一般的生活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们开始频繁地来看房、选家具,小小的三居室里,时常充满了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和对未来的憧憬。晓晓是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姑娘,她会拉着我的手,兴致勃勃地讨论墙纸的颜色,窗帘的款式,甚至一个花瓶的摆放位置。

  “阿姨,您说我们的婚房刷成奶咖色怎么样?温馨!然后配上原木色的家具,再买一张超大超软的沙发,程浩下班回来就可以瘫在上面。”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机给我看各种家居美图,眼睛里闪烁着星光。

  我笑着点头,说:“好,都好,你们喜欢就好。”

  程浩则在一旁补充:“妈,最重要的是婚床,一定要买个又大又舒服的,晓晓睡觉不老实,床小了她能把我踹下去。”

  晓晓听了,佯怒地捶了他一下,两人笑闹成一团。那亲昵的、毫无芥蒂的打闹,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地、却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

  婚床。

  一个多么温暖又多么刺耳的词。

  我和程立的婚床,是一张一米五宽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厚厚的棉被。新婚之夜,我穿着母亲为我准备的红色睡衣,紧张又期待地坐在床边。程立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英俊、儒雅,是许多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能嫁给他,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从外面应酬回来,带着一身酒气。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拥抱我,只是脱下外套,坐在书桌前,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模糊。

  “苏静,”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终于开口,“我很抱歉,我不喜欢身体接触。”

  我愣住了,完全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他掐灭了烟,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疲惫和疏离:“我……可能有些问题。我没办法……像正常的丈夫那样对你。你睡吧,我今晚睡书房。”

  说完,他拿起一床被子,走出了房间。我一个人坐在那张红色的、喜庆的婚床上,从天黑等到天亮,身体和心,一点点变冷。

  从那天起,我们的婚姻就定格在了这种模式里。他从未碰过我,甚至连一个拥抱、一次牵手都没有。起初,我以为是他工作太累,或者是不好意思。我尝试过主动,尝试过穿着漂亮的睡衣等他,但换来的,永远是他礼貌而坚定的闪躲,和他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对不起”。

  久而久之,我便不再尝试了。自尊心像一件被磨损的旧衣服,再也经不起任何拉扯。程浩的出生,是一个意外。那是一个单位集体出游的夜晚,大家喝了很多酒,程立也醉得厉害。在同事们的起哄和簇拥下,我们被推进了同一个房间。那晚发生的一切,在我记忆里是模糊而混乱的,没有温情,没有爱意,只有酒精催化下的、近乎本能的宣泄。第二天早上,程立醒来,看到身边的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慌和厌恶。他一言不发地起床,冲进卫生间,水声响了很久很久。

  从那以后,他对我的疏远,又多了一层冰冷的隔阂。直到我查出怀孕,他的态度才有所缓和。为了孩子,我们达成了无声的协议,继续扮演着恩爱夫妻的角色。

  这些尘封的往事,被程浩和晓晓关于“婚床”的讨论,残忍地翻了出来,晾晒在我眼前。

  “妈?妈?您在想什么呢?”程浩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我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没什么,在想你们的婚床要买多大的才够。”

  “当然是越大越好!”晓晓抢着说,然后她忽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我,“阿姨,我问您个私人问题哦,您和叔叔的床,是不是也特别大?”

  我的脸瞬间涨红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幸好程浩及时解了围:“林晓晓,你问什么呢!我爸妈那年代,哪有现在这么多款式。”他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妈,你别理她,她就喜欢胡说八道。”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转身进了厨房,借口给他们切水果。背对着他们,我靠在冰冷的琉璃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拼命地仰起头,不让它掉下来。

  三十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早已心如止水。可原来,那伤口从未愈合,只是被我用厚厚的痂覆盖着。任何一点轻微的触碰,都会让它鲜血淋漓。

  真正的矛盾爆发,是因为房子的首付款。

  晓晓的父母提出,结婚可以,但男方必须全款买房,或者,付一大笔彩礼。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晓晓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希望她婚后能有保障。

  我和程立手里确实有一笔积蓄,那是我们三十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按照程立的计划,拿出大部分付个首付,剩下的让小两口自己贷款,是比较稳妥的方式。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加上晓晓的父母,约在一家餐厅里,正式商谈这件事。

  晓晓的父亲是个实在人,他开门见山:“亲家,我们也不是卖女儿。只是晓晓从小没吃过苦,我们不希望她一结婚就背上沉重的房贷,影响生活质量。你们家就程浩一个儿子,这钱早晚也是他的。”

  程立推了推眼镜,不紧不慢地开口:“亲家,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也需要自己承担一些压力,这样才能更快地成长。我们愿意拿出一百万作为首付,这已经是我们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了。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努力。至于彩礼,我们可以按本地的风俗,给个吉利的数字。”

  一百万,这个数字让晓晓的父母脸色沉了下来。在如今的房价面前,一百万在一套像样的三居室面前,显得有些杯水车薪。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我急忙打圆场:“亲家,您别急。钱的事情,我们再商量。程浩结婚是大事,我们做父母的,肯定会全力支持。”我转向程立,用眼神示意他。我知道他手里不止这个数,他只是习惯性地为自己留足后路。

  程立却仿佛没看到我的暗示,他依旧用那种波澜不惊的语气说:“苏静,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一百万,是目前最合理的方案。”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心头。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而是态度。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他把我当成了一个需要被通知、而不是被商量的对象。他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更没有顾及亲家的面子。

  晓晓的父亲重重地哼了一声,说:“既然亲家已经把账算得这么清楚了,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看来我们晓晓,是没这个福分了。”

  说完,他拉起妻子和女儿,起身就走。

  “爸!妈!”晓晓急得快哭了,回头看了程浩一眼,眼神里满是委屈和失望。

  程浩追了出去,餐厅里只剩下我和程立。

  我看着他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再看看他那张依旧平静的脸,一股压抑了三十年的怒火,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程立!”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僵?我们不是没有钱!那是你唯一的儿子!”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仿佛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发火。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且提出了一个我认为最合理的方案。”他说,“感情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如果他们因为这个就谈不拢,那说明这段感情也不够牢固。”

  “合理?你所谓的合理,就是让你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在我们面前难堪吗?就是让我在亲家面前抬不起头吗?”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三十年了,程立,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你自己的道理,你自己的逻辑!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有没有想过我?”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如此声色俱厉。

  他似乎被我的反应惊到了,愣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摘下眼镜,用手指按了按眉心,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

  “苏静,我们不要为这种事情吵架。”他说,“钱的事情,我会再考虑。你先冷静一下。”

  说完,他站起身,径自去结了账,然后走到餐厅门口等我,留下我一个人,在满桌的残羹冷炙中,感觉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冷静?我怎么冷静?这场关于婚床和首付的纷争,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三十年的记忆之门。门后,是我被辜负的青春,是我被漠视的感情,是我那场从一开始就名存实亡的婚姻。

  第3章 陈年的伤疤

  回家的路上,程立开着车,车里一如既往地沉默。我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霓虹灯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模糊的光痕,像我此刻混乱的心绪。

  那顿不欢而散的晚餐,像一个导火索,点燃了我记忆深处那些被刻意掩埋的、早已结痂的伤口。痂皮被撕开,露出底下鲜红而疼痛的嫩肉。

  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三十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夜,我们的新婚之夜。

  那时的我,叫苏静,是纺织厂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我长得不算顶漂亮,但皮肤白皙,性格温婉,很受长辈们喜欢。介绍人把程立领到我面前时,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他不怎么说话,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显得有些腼腆。我几乎是立刻就沦陷了。

  我们的恋爱过程简单而平淡,符合那个年代的一切标准。我们会一起去公园散步,去电影院看电影,但我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也仅仅是过马路时,他会礼节性地扶一下我的胳膊。我以为,这是他的稳重和对我的尊重。我甚至有些窃喜,觉得他不像厂里那些油嘴滑舌的男青年。

  婚礼办得很热闹。我穿着红色的嫁衣,被他牵着手,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我看着他清俊的侧脸,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然而,当晚,当所有的喧嚣散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那份幸福感却被他一句冰冷的话击得粉碎。

  “苏静,我很抱歉,我不喜欢身体接触。”

  我至今都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没有愧疚,没有挣扎,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我当时完全懵了,穿着那身刺眼的红色睡衣,坐在床边,手脚冰凉。我问他:“为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最后,他只是摇了摇头,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从小就这样。”

  我当然不信。我以为这只是他紧张的借口。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用尽了一个新婚妻子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我为他学做他爱吃的菜,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会在他看书的时候,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他;我会在他睡着后,悄悄地躺在他身边,希望能用我的体温融化他。

  但每一次,我的靠近换来的都是他僵硬的身体和不动声色的闪躲。有一次,我鼓起最大的勇气,在他洗完澡出来时,从正面抱住了他。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块石头。他没有推开我,但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僵硬地站着,任由我抱着。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抱着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一具没有灵魂的雕像。我所有的热情和勇气,都在他那无声的抗拒中,消耗殆尽。

  最后,我哭着问他:“程立,你是不是不爱我?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娶我?”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也有一丝痛苦。他说:“苏静,爱有很多种方式。我对你好,对这个家负责,这难道不是爱吗?至于……那种事,我真的做不到。娶你,是因为你是个好姑娘,我觉得你会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好妻子,好母亲。原来,在他心里,我的角色定位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清晰。我是一个功能性的存在,负责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维护他那个“正常”家庭的体面。而我作为一个女人的情感和欲望,则被他轻描淡写地忽略了。

  后来,我从婆婆那里,隐约拼凑出了他这种“不喜欢”的根源。

  婆婆是个非常强势且有洁癖的女人。她说,程立从小就不让她抱,谁碰他一下,他就哭个没完。她一度以为儿子有什么毛病,带他去看了好几次医生,都说没问题。长大后,程立的这种“怪癖”愈发严重,他从不和同学勾肩搭背,衣服永远一尘不染。婆婆说起这些时,语气里带着一种炫耀:“我儿子,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爱干净,自律!”

  我这才明白,程立的“不喜欢”,或许源于他童年时期某种深刻的心理创伤或被压抑的成长环境。他用一层厚厚的、名为“不喜欢身体接触”的壳,将自己包裹起来,拒绝与外界发生任何亲密的、真实的连接。他活在自己构建的、绝对安全的逻辑世界里,而我,只是这个世界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摆设。

  那次意外的怀孕,让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我选择了妥协和忍耐。我告诉自己,也许就像程立说的,爱有很多种方式。他虽然给不了我身体的慰藉,但他确实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他把每个月的工资如数上交,他会在我生病时给我买药,他会辅导儿子的功课。我们的家,看起来和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一样,甚至更加和睦。

  我用“相敬如宾”这个词来麻痹自己,用儿子的成长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我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程浩身上。我为他织毛衣,为他准备营养丰富的饭菜,陪他度过每一个重要的成长节点。程浩的笑脸,成了我这片荒芜婚姻里唯一的绿洲。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渐渐习惯了分房而睡,习惯了没有拥抱和亲吻的婚姻。我甚至以为,我已经彻底接受了这种生活。

  可是,当晓晓的出现,当他们那年轻而炽热的爱恋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我内心深处那片被压抑的荒漠,是多么渴望一场甘霖。当程立在饭桌上,用他那套冰冷的逻辑,毫不留情地伤害我的儿子,践踏我的努力时,我积攒了三十年的委屈和不甘,终于决了堤。

  车子停在了楼下。程立熄了火,车厢里一片死寂。

  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转过头,看着我。路灯的光从车窗外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苏静,”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今天是我不好。我不该在那种场合说那些话。首付的钱,我再加三十万,一百三十万,这是我的底线。你明天跟程浩说一下,让他去跟亲家那边沟通。”

  他以为,这又是一次可以用金钱和理性解决的问题。他以为,我生气,只是因为钱。

  我看着他,这个我叫了三十年“丈夫”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我们同床共枕(虽然是分房)了三十年,他却对我内心的痛苦和渴望,一无所知。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初秋的夜风吹在脸上,很凉,却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我需要找个人说说话。我不能再一个人承受这一切了。

  我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很久没有拨打过的号码,按下了通话键。电话响了几声,被接了起来。

  “喂,苏静?这么晚了,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我最好的朋友张岚爽朗的声音。

  “张岚,”我开口,声音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你有空吗?我想……我想跟你聊聊。”

  第4章 闺蜜的镜子

  我和张岚约在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这家店离我们家不远,灯光昏黄,人也不多,很适合聊天。

  张岚是我在纺织厂时的工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性格泼辣,敢爱敢恨,和我温吞的性子正好互补。后来我嫁给程立,她嫁给了一个跑运输的司机。她的婚姻充满了烟火气,有争吵,有欢笑,前几年,她丈夫因为车祸去世了,她一个人拉扯着女儿,开了家小小的服装店,日子过得也算有声有色。

  我们虽然联系不多,但那份情谊一直在。看到她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我那颗悬着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张岚一坐下,就抓着我的手,关切地问,“跟程立吵架了?不对啊,你们家那位大学教授,不是从来不动肝火的吗?”

  在所有人眼里,程立都是个完美的丈夫,儒雅、有学问、顾家、脾气好。我苦心经营了三十年的“幸福”假象,连最亲密的朋友都骗过了。

  我摇了摇头,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喝了一口,试图润湿干涩的喉咙。水很酸,刺激着我的味蕾,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张岚……”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别吓到,也别跟任何人说。”

  张岚看我这副样子,表情也严肃起来:“你说,我嘴巴最严了,你还不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我跟程立,结婚三十年,我们……我们从来没有过夫妻生活。”

  这句话说完,我自己都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把这个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用语言的形式表达出来。它像一个被封印了三十年的魔鬼,一旦被释放,就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瞬间将我击垮。我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张岚显然被我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她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急忙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边语无伦次地说:“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苏静,你……你别哭,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程浩……”

  我断断续续地,把这三十年来的所有委屈、压抑和痛苦,全都倒了出来。从新婚之夜那句“我不喜欢身体接触”,到那次意外的怀孕,再到今天因为儿子婚事引发的争吵。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倾诉着,完全不在乎自己哭得有多狼狈。

  张岚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她只是不停地给我递纸巾,给我添热水。她的沉默,给了我最大的安慰。

  等我哭够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握住我冰冷的手,说:“苏舍,我的傻苏舍,你这三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心疼,那种心疼,比任何指责和评判都让我感到慰藉。

  “我不知道,”我摇着头,眼神空洞地看着桌面,“我以为我能忍,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我告诉自己,他除了那方面不行,其他都挺好的。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每个月工资都交给我,对儿子也好。跟别人比,我好像……也没那么惨。”

  “这叫什么话!”张岚的火爆脾气上来了,“这是两码事!婚姻是什么?婚姻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不光是经济上的合作,更是情感和身体的交融!他这是骗婚!是冷暴力!”

  “他……他也说过抱歉。”我下意识地为程立辩解,这个习惯已经深入我的骨髓。

  “抱歉?一句抱歉就能抵消你三十年的青春吗?苏静,你清醒一点!”张岚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他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他有‘问题’,他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他是在通知你!他自私地把你拉进他那个有缺陷的世界,让你陪着他演一场戏,演给所有人看!他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来包装他自己,而你,就是那个最完美的道具!”

  张岚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我一直不愿面对的真相。

  是啊,道具。一个温婉、顺从、顾全大局的妻子,一个能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女人。我完美地扮演了这个角色三十年,骗过了所有人,甚至差点骗过了我自己。

  “我以前也想过……想过离婚。”我低声说,“尤其是在程浩上大学以后。但……我害怕。我不知道离婚以后我能做什么,别人会怎么看我。而且,程立除了那件事,对我……也算客气。”

  “客气?”张岚冷笑一声,“苏静,那是客气吗?那是疏离!那是把你当外人!夫妻之间要的是亲密,不是客气!你看看你,才五十出头,活得像个七十岁的老太太,了无生气。你有多久没为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了?你有多久没跟朋友出去逛过街了?你的世界里,除了程立、程浩,还剩下什么?”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是啊,我的世界里还剩下什么?我的人生,好像从嫁给程立的那天起,就停止了生长。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这个家,这个男人,这个孩子。我像一株被圈养在花盆里的植物,忘了自己原本可以生长在广阔的天地里。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张岚看着我,认真地问,“今天这件事,让你彻底看清他了。你还想继续忍下去吗?忍到你七老八十,躺在一张床上,他睡他的,你睡你的,然后等着谁先闭眼吗?”

  她的话,残酷而真实,让我无法回避。

  我该怎么办?

  离婚吗?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性。三十年的夫妻,财产怎么分?亲戚朋友怎么看?程浩会同意吗?程浩会理解吗?

  不离婚?难道就继续这样过下去吗?像两个合租的室友,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孤独地老去。一想到那种场景,我就感到一阵窒pad的窒息。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摇着头,“我脑子很乱。”

  “苏静,听我说。”张岚握紧我的手,眼神坚定,“这件事,你不能再逃避了。你得为你自己活一次。你才五十岁,人生还有很长的路。你不需要马上做出离婚的决定,但你必须做出改变。”

  “改变?”

  “对,改变。”她说,“首先,你要停止再为他着想,停止再下意识地维护他。他是个成年人,他有他自己的问题,那是他该去面对的,不是你的责任。其次,你要开始为你自己打算。你的钱,你的时间,你的精力,都应该多花在自己身上。去报个班,学点你年轻时想学的东西,画画、跳舞都行。去旅游,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要让他知道,你苏静,不是离了他程立就活不下去的。”

  张岚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的内心。是啊,我为什么一定要在“离婚”和“忍受”这两个选项里做选择呢?我或许,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最重要的一点,”张岚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要跟他摊牌。不是吵架,不是发泄情绪,而是平静地、清晰地告诉他你的感受,告诉他你这三十年的痛苦。你要让他知道,你受够了。不管他理不理解,接不接受,你都必须把话说出来。这是为你自己,为了给你这三十年的委屈,画上一个句号。”

  摊牌。

  这个词让我心脏一紧。我能做到吗?我能平静地面对他,说出那些足以颠覆我们整个家庭结构的话吗?

  看着张岚鼓励的眼神,我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夜,我和张岚聊了很久。走出咖啡馆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从未感觉如此疲惫,也从未感觉如此轻松。那个压在我心头三十年的秘密,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回到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回我的次卧。我走到客厅,看到程立居然没有在他的房间里。他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显然一夜未眠。

  看到我回来,他站起身,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你去哪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气的不安。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说:“程立,我们谈谈吧。”

  第5章 冰冷的存折

  程立大概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用这样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对他说“我们谈谈吧”。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重新坐回沙发上,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摆出一副准备理性探讨问题的姿态。

  我也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就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楚河汉界。

  “昨晚的事,是我冲动了。”我先开口,但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是,程立,你不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关于那一百万或者一百三十万了吗?”

  他沉默着,看着我,等待我的下文。

  “程浩要结婚了,他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以后这个家里,就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湖面下,找到一丝情感的波澜,“我想知道,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我们该如何相处?继续像现在这样,当一对合租的室友吗?”

  “室友”这个词,显然刺痛了他。他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苏静,我们是夫妻。”他纠正道。

  “夫妻?”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荒凉,“程立,你告诉我,什么样的夫妻,是分房睡三十年,连手都很少牵的?什么样的夫妻,在最需要彼此支持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是你的‘合理方案’,而不是家人的感受?”

  我的质问,像一颗颗石子,投向他那平静的湖面。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垂下眼帘,看着茶几上的烟灰缸。

  “钱的事情,我已经让步了。”他低声说,似乎还想把话题拉回到那个他可以掌控的、具体的数字上。

  “我说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打断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这是尊重的问题!是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需要被商量、被尊重的伴侣!在你眼里,我只是这个家的一个附属品,一个负责做饭、打扫、照顾你和儿子的保姆!”

  “我没有这么想。”他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我把所有的工资都交给你,家里的事都由你做主,这难道不是尊重吗?”

  “那叫放权,不叫尊重!”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加速流动,“你只是懒得管这些琐事而已!你把所有你不愿意沾染的、充满油烟味的现实生活都推给了我,然后自己躲在书房里,享受你的清高和安宁!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你有没有在我累的时候,说过一句‘辛苦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因为他想不起来,他确实很少说那样的话。在他的世界里,我做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空气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他站起身,走进了他的主卧。我以为这次谈话又将以他的逃避而告终。但很快,他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深红色的木盒子。

  他把盒子放在茶几上,推到我面前。

  “苏静,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委屈。”他的声音放缓了,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我知道我……在某些方面,亏欠你。这里面,是我们的所有积蓄,一共一百八十二万。还有一些理财产品和基金的凭证。密码是程浩的生日。现在,我把它们都交给你。程浩结婚的事,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不再干涉。”

  他打开了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本存折和一沓凭证。那本最上面的存折,封皮已经有些泛黄,我知道,那是我们结婚时开的第一个户头。三十年来,我们省吃俭用,把一点一滴的结余,都存了进去。

  程立以为,这就是他能给我的、最高的补偿和最大的诚意。他以为,这些冰冷的数字,可以抚平我三十年的伤痕。

  我看着那满盒子的存折,它们代表着我们共同度过的岁月,代表着我逝去的青春,代表着这个家看似坚固的经济基础。在别人眼里,这或许是幸福的证明。但在我眼里,它们就像一块块墓碑,埋葬了我作为一个女人所有的热情和渴望。

  我没有去碰那个盒子,只是抬起头,看着他。

  “程立,”我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如果我今天想要的,不是这个呢?如果我告诉你,这些钱,我一分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一个正常的丈夫,一个会拥抱我、会亲吻我、会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丈夫。你给得起吗?”

  我的问题,像一把最锋利的剑,直直地刺向他最核心的堡垒。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抗拒,就像多年前,我试图拥抱他时一样。

  那个眼神,让我彻底死了心。

  三十年了,他一点都没变。他依然被困在那个无形的牢笼里,并且,他从未想过要走出来。他甚至不认为那是一个牢笼,反而觉得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我居然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发生地奇迹。我居然妄想,用我的忍耐和付出,去温暖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我明白了。”我站起身,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那个装满了金钱和失望的盒子。

  我转身,走向我的次卧。我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过去那个卑微、软弱的自己。

  “苏静,你要去哪?”身后传来他带着一丝慌乱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回我的房间。”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客厅里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我知道,是他打翻了茶杯。这是三十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因为情绪失控而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靠在门板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般的平静。

  那只装满存折的盒子,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我们婚姻最真实、最残酷的底色。我们不是夫妻,我们只是两个被捆绑在一起的、最精明的合伙人。他负责赚钱,我负责生活。我们合作得很好,共同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

  而现在,这个合伙关系,该结束了。

  第6章 无声的摊牌

  那次谈话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比以往更加诡异的寂静。

  程立没有再试图跟我沟通。他把那个装满存折的木盒子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电视柜上,仿佛在无声地提醒我他的“诚意”。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每天早出晚归,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深夜。我们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连饭桌上那点可怜的交流也消失了。我把饭菜做好端上桌,他便默默地吃,吃完放下碗筷,说一句“我吃好了”,然后转身离开。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去关心他是否吃得好,穿得暖。我开始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收回到自己身上。

  我给程浩打了电话,告诉他,首付的钱不用担心,让他和晓晓放心地去选他们喜欢的房子。我没有提我和程立的争吵,只是说我们商量好了,要给他们最好的支持。程浩在电话那头很高兴,连声说着“谢谢妈,您和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挂了电话,我心里没有一丝欣慰,只有无尽的悲凉。“最好的父母”,多么讽刺的赞美。我们给了儿子一个看似完美的原生家庭,却没人知道这背后是怎样的荒芜。

  我开始着手改造我的那间次卧。我把那张睡了近三十年的、一米二宽的单人床,连同那床早已褪色的碎花被褥,一起扔掉了。我请人来,把整个房间重新粉刷了一遍,刷成了我喜欢的、温暖的米色。然后,我去家具城,为自己挑了一张一米八宽的、铺着厚厚乳胶床垫的欧式大床。我还买了一套天丝的四件套,触感丝滑,泛着柔和的光泽。

  我还买了一个小小的梳妆台,摆在窗边。镜子里映出我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第一次,有了一种想要为她做点什么的冲动。我开始学着护肤,买了一些以前从不舍得买的精华和面霜,笨拙地涂抹在脸上。

  这些改变,程立都看在眼里。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有一次,他下班回来,看到两个工人师傅正费力地把新床垫抬进我的房间时,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落寞。

  那天晚上,我躺在新床上,感受着身下柔软的承托和身上丝滑的触感,一种久违的、属于自己的舒适感将我包裹。我第一次,没有因为隔壁房间的那个男人而失眠。我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真正的摊牌,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程浩和晓晓选好了一套房子,兴高采烈地拿着户型图回来给我们看。我们四个人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气氛难得地有些融洽。

  晓晓指着图纸,兴奋地说:“叔叔,阿姨,你们看,这套房子南北通透,采光特别好。这个房间,我们打算做主卧,这个做儿童房,以后有了宝宝……”

  她的话还没说完,程立忽然开口,打断了她:“儿童房?你们现在就考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先把事业稳定下来再说。”

  他的语气依旧是那种理性的、居高临下的口吻,让现场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晓晓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不知所措。程浩急忙打圆场:“爸,我们就是先规划一下。晓晓没别的意思。”

  “规划也要切合实际。”程立不为所动,“你们现在的经济状况,养一个孩子压力有多大,你们计算过吗?”

  我看着程立,看着他那张永远正确、永远理智的脸,心中的那根弦,终于彻底断了。

  我放下手里的户型图,站起身,平静地对程浩和晓晓说:“你们先聊,我去给你们准备点水果。”

  我走进厨房,关上了门。我没有去洗水果,而是靠在门上,闭上了眼睛。我听到客厅里传来程立和程浩断断续续的争论声,程立在分析养育成本,程浩在为晓晓辩护。

  够了,真的够了。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客厅里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径直走到程立面前,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到可怕的声音说:“程立,我们离婚吧。”

  客厅里瞬间鸦雀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程浩和晓晓惊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程立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扶着沙发的扶手,慢慢地站起身,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苏静,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房子归你,存款,我拿走属于我的那一半。程浩结婚的钱,算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最后为他尽的一份心意。”

  “妈!”程浩冲到我面前,抓着我的胳膊,急切地说,“您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我爸刚才说话太冲了?我替他给您道歉!您别说这种气话啊!”

  我看着儿子焦急的脸,心里一阵刺痛。我摇了摇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说:“浩浩,这不是气话。这是妈妈想了很久很久,才做出的决定。这件事,跟你和晓晓没关系,是我和你爸爸之间的问题。”

  我转向程立,看着他那张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三十年来,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失控”的表情。

  “为什么?”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绝望,“为什么是现在?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好好的?”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悲哀,“程立,在你眼里,我们这三十年,是‘好好的’吗?”

  我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转向程浩和晓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孩子们,对不起,在你们大喜的日子前,跟你们说这些。你们先回去吧,让妈妈和你爸爸,单独处理我们的事情。”

  程浩还想说什么,被晓晓拉住了。晓晓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从我决绝的眼神里,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拉着程浩,对我鞠了一躬,低声说:“阿姨,那……那我们先走了。您……您保重。”

  送走他们,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程立。

  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那是他极度烦躁时才会有的动作。

  “就因为我说了几句关于孩子的话?”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里面满是困惑和不解,“就因为这个,你就要跟我离婚?三十年的夫妻情分,就这么不值钱吗?”

  “夫妻情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程立,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自己,这三十年,你给过我哪怕一天、一个小时的‘夫妻情分’吗?”

  “我给了你一个家!我让你衣食无忧!我没有像别的男人一样在外面花天酒地!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你!这难道还不够吗?”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些话,那张永远平静的脸,终于因为我的“背叛”而撕裂了。

  “不够!”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远远不够!我想要的,你从来没给过,也给不起!我累了,程立,我不想再演戏了。我不想再对着一个把我当成摆设的男人,假装我们很幸福。我不想在未来的几十年里,继续守着一个空壳子,孤独地老去。”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回我的房间,关上了门,并且,第一次,从里面反锁了。

  我知道,门外的那个世界,那个我忍耐了三十年的世界,从这一刻起,与我无关了。

  第7章 我的新房间

  提出离婚后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程立没有再咆哮,也没有再试图与我争辩。他只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不过短短几天,他的背就有些佝偻了,两鬓的白发也仿佛在一夜之间冒出了更多。他不再看报纸,也不再看财经频道,只是经常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就是大半天,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一个方向。

  我们彻底成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我做我的饭,他叫他的外卖。我打扫我的区域,他的主卧和书房,我再也没有踏足过。那两扇门,就像两道泾渭分明的界碑,划分出我们各自的领地。

  程浩来过几次,试图从中调解。他坐在我的新床上,看着我房间里焕然一新的布置,欲言又止。

  “妈,您真的想好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我爸他……他这几天状态很不好。我知道他那个人,嘴巴笨,不爱表达,但他心里是有这个家的。”

  我正在修剪一盆新买的绿萝,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浩浩,妈妈知道你是好意。”我转过身,看着我的儿子,这个我已经长得比我还高的男人,“但是,有些事情,你不懂。等你以后结了婚,有了自己的生活,你就会明白,一个家,不只是住在一起,吃一锅饭那么简单。”

  “可是……离婚不是小事啊。”他皱着眉,“别人会怎么说?亲戚朋友会怎么看?晓晓的父母要是知道了……”

  “别人的看法,有那么重要吗?”我打断他,“妈妈为了别人的看法,已经演了三十年的戏了。现在,妈妈不想演了,妈妈累了。浩浩,你希望妈妈在剩下的几十年里,继续不开心吗?”

  程浩沉默了。他看着我,看着我虽然疲惫但却异常坚定的眼神,最终,他叹了口气,说:“妈,只要您觉得幸福,我……我支持您。”

  得到儿子的理解,我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开始正式为自己的人生做规划。我联系了张岚,在她那个小小的服装店里,我找到了久违的乐趣。我帮她整理货架,招待客人,甚至还学着在网上开直播卖衣服。虽然一开始手忙脚乱,闹了不少笑话,但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每天累得腰酸背痛,但心里却是踏实的。

  我还报了一个社区大学的书法班。年轻的时候,我就喜欢写写画画,只是后来被琐碎的婚姻生活磨灭了所有的兴趣。现在重新拿起毛笔,当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的那一刻,我感觉那个年轻时的苏静,又回来了。

  我的生活,开始有了除了“程立的妻子”和“程浩的母亲”之外的色彩。

  程立对于我的这些改变,始终保持着沉默的观察。有一次我深夜从服装店回来,发现他居然还坐在客厅里。茶几上的灯开着,他面前摊开着一本相册。

  那是我整理出来的旧相册,准备扔掉的。

  我走过去,看到他正在看我们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二十出头的我,笑靥如花,依偎在他身边。而他,依旧是那副腼腆而疏离的表情。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苏静,”他沙哑地开口,“我们……真的不能重新开始吗?”

  “重新开始?”我看着他,“怎么重新开始?回到过去,让我继续睡在次卧,继续等你那句永远不可能说出口的‘我爱你’吗?”

  他低下头,双手痛苦地抓着头发:“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以为……我以为我们这样就很好。”

  “那是你以为的‘很好’,不是我的。”我平静地说,“程立,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谓的‘不喜欢身体接触’,可能是一种病?一种需要去治疗的心理疾病?”

  他猛地抬起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激动地说:“我没病!”

  “你没病,那你为什么害怕别人的触碰?你没病,那你为什么能对我这个和你同床共枕三十年的妻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欲望和亲近?你没病,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我一连串的问题,让他哑口无言。

  我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一些:“程立,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只是觉得,你该去正视你自己的问题了。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你才五十多岁,你的人生,不应该就这样在孤独和隔绝中度过。”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回了我的房间。

  那一晚,我在门缝里,看到客厅的灯,亮了一夜。

  几天后,程立主动约我谈了一次。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憔悴,但眼神却清明了许多。

  “苏静,”他把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推到我面前,“我同意离婚。”

  我看着协议书上“程立”那两个熟悉的字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财产,按照你说的分。”他继续说,“这套房子,我住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想把它卖了,换个小点的地方。卖房的钱,也分你一半。”

  我有些意外,抬头看着他。

  他避开我的目光,看着窗外,缓缓地说:“你上次说的话,我想了很久。也许……也许你说的对。我可能真的……有点问题。”

  这是三十年来,他第一次承认自己“有问题”。

  “我联系了一个心理医生。”他低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想……去试试。”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让我爱过、恨过、怨过、也怜悯过的男人,在他终于决定走出那座囚禁了自己一生的牢笼时,我却要离开了。命运,真是个讽刺的玩笑。

  “那……挺好的。”我最终,只能说出这句干巴巴的话。

  “我们……还能是朋友吗?”他问,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第8章 只为自己盛开

  我和程立的离婚,办得异常平静和迅速。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我们像两个合作多年的商业伙伴,在完成最后一项交接工作。拿到离婚证的那天,天很蓝,阳光很好。我们走出民政局,站在门口,一时相对无言。

  “以后……多保重。”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你也是。”我点点头,“按时去看医生。”

  他“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向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看着他那有些萧索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在我每一次试图靠近后,决绝地转身离开。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再也没有了疼痛和不甘,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房子很快就卖掉了。我用分到的钱,在离张岚服装店不远的一个老小区里,买了一套小小的两居室。房子虽然不大,但阳光充足,还有一个可以养花种草的小阳台。

  我亲手把这个属于我自己的小家,布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墙壁刷成了暖黄色,地板铺上了原木色的地砖,阳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绿植。我甚至还养了一只橘色的猫,它很黏人,总喜欢在我看书写字的时候,趴在我的腿上打呼噜。

  程浩和晓晓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上,我作为新郎的母亲,穿着一身得体的旗袍,坐在主宾席上。程立坐在我旁边,我们之间隔着一个空位的距离。他看起来清瘦了不少,但精神还好,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气息,似乎消散了一些。

  当司仪让新人给父母敬茶时,程浩和晓晓跪在我面前,递上那杯滚烫的茶。

  “妈,喝茶。”程浩的眼圈红了。

  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眼泪差点掉进杯子里。我拉着晓晓的手,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塞给她,说:“晓晓,以后浩浩就交给你了。你们要好好过日子。”

  晓晓懂事地点点头:“妈,您放心。我们也会经常去看您的。”

  她没有再叫我“阿姨”,而是改口叫了“妈”。这一声“妈”,让我所有的付出和委屈,都有了归宿。

  婚礼结束后,宾客散尽。我准备离开时,程立叫住了我。

  “苏静。”

  我回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我:“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珍珠项链。珍珠圆润光洁,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不需要。”我把盒子推了回去。

  “不是给你的补偿。”他急忙说,“是我……是我咨询了医生之后,他给我的一个‘作业’。他说,我要学着去为别人挑选礼物,学着去表达……关心。”

  我看着他笨拙而真诚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条项链。

  “谢谢。”我说,“你的‘作业’,完成得不错。”

  他听了,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孩子般的、羞涩的笑容。那是三十年来,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我的新生活,在平淡和充实中,缓缓展开。

  我每天去张岚的店里帮忙,和南来北往的客人聊天,听她们讲各自的故事。闲暇时,我就在我的小阳台上,写字、画画、侍弄我的花草。周末,我会约上张岚,或者书法班的同学,去郊外爬山,去古镇写生。

  我学会了开车,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处理各种事情。我的世界,不再局限于那个三居室和菜市场,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精彩。

  程立偶尔会给我发微信,问我最近好不好,给我看他新养的一盆兰花,或者跟我分享一段他觉得不错的音乐。他的话依旧不多,但字里行间,少了很多冰冷的逻辑,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我听说,他一直在坚持看心理医生,状态也越来越好。他甚至开始参加一些社区的活动,学着和邻居们打交道。

  有一次,程浩来看我,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妈,我爸……好像在跟他们社区合唱团的一个阿姨接触。”

  我听了,愣了一下,然后由衷地笑了。

  “那挺好的。”我说。

  程浩不解地看着我:“妈,您……不难过吗?”

  我摇摇头,摸了摸腿上橘猫柔软的毛,说:“为什么要难过?妈妈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真正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人。就像妈妈现在,也找到了能让自己温暖的生活一样。”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的那盆茉莉花,开出了一朵洁白的小花,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淡淡的、清甜的香气。

  我看着窗外,天空湛蓝,云朵洁白。我忽然明白,我和程立这三十年的婚姻,就像一场漫长的、严酷的冬季。我曾经以为,我会在这个冬季里,被彻底冻僵。但最终,我靠着自己,熬了过来。

  离婚,不是我人生的失败,而是我新生的开始。我没有去憎恨程立,甚至开始理解他。他也是一个被自身枷锁困住的可怜人。我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以错误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互相消耗了半生。

  如今,我们各自解脱,各自走向自己人生的春天。虽然这个春天来得晚了一些,但终究是来了。

  我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字:为己盛开。

  是的,从今往后,我苏静,不再为任何人而活。我只为自己,尽情地、热烈地盛开。

  本文标题:结婚三十年,我们从未有过夫妻生活,只因他说:我不喜欢身体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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