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的鞋尖狠狠踢在坟前的土堆上,碎泥溅在三叔的黑布鞋上。“我爷奶的房子呢?” 十五岁的少年声音发颤,手里的白花被捏得变形,“去年你还说要给我留着结婚,今年连门都进不去了?”

  三叔手里的纸钱哗啦撒在地上,风卷着纸灰往他脸上扑。他蹲下去捡,指节蹭到墓碑上 “李氏讳秀莲” 的刻字,突然想起老伴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这楼是给子孙留的根。

  楼是十年前盖的,两层小楼带个院子,老伴在院子里种了棵香椿树,每年清明前都能摘半筐嫩芽。去年秋天,儿子李大军在城里包工程亏了钱,债主堵到家门口,把防盗门都踹出个坑。大军蹲在楼门口哭,说再凑不齐三十万就要坐牢。

  三叔连夜翻出房产证,第二天一早就找了中介。中介说这地段偏,最多卖三十五万。买家是邻村的暴发户,看楼时盯着香椿树皱眉,说要砍了建车库。三叔喉结滚了滚,最终还是在合同上签了字。他给大军转了三十万,自己留了五万,想着等孙子放寒假,带他去城里吃顿肯德基。

  大军接钱时没多问,只说让他先去城里住段时间。三叔收拾行李时,把老伴的遗像裹在棉袄里,香椿树的叶子落了一地,沾在他的裤脚。到了城里的商品房,儿媳张敏笑脸相迎,可餐桌上总摆着隔夜的剩菜,卫生间的毛巾永远晾在阳台最角落。三叔想帮忙拖地,张敏赶紧抢过拖把,说您歇着,地板滑。

  住到第三个月,三叔半夜起来倒水,听见大军两口子在卧室吵架。张敏说老的在这占地方,孩子明年上初中要换学区房,哪有闲钱养闲人。大军说那是我爹,总不能赶出去。三叔攥着水杯站在门外,瓷砖地凉得透骨。

  第二天他就回了老家,才发现买家早把门锁换了,院墙刷成了刺眼的白色,香椿树真的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铁架子。他在村口的破庙里蹲了一夜,铺盖是捡来的化肥袋,半夜被老鼠咬醒,摸出兜里的老花镜,镜片上全是划痕。

  清明前三天,孙子李明哲放假回来,大军才敢说房子卖了的事。明哲当即炸了,说那是爷奶的家,你凭什么卖。大军骂他不懂事,说要不是这钱,家里早垮了。明哲摔了筷子,第二天一早就找三叔去扫墓。

  “那五万你花在哪了?” 明哲的声音越来越高,引得路过的扫墓人频频回头。三叔的脸涨得通红,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一沓药盒和一张存折。“你奶奶临走前查出肺癌,治了三年,报销完还欠两万多。这五万,还了债,剩下的给你交了辅导班学费。”

  明哲愣住了,布包里的药盒有他认识的,去年他报编程班,三万块钱是三叔亲自送去的,当时三叔说自己在村里帮人看仓库,挣钱容易。

  风突然大了,坟前的纸灰打着旋往上飘。三叔指着不远处的白墙说:“我昨天去敲过门,买家说给我五百块,让我别再来了。他把你奶奶腌菜的坛子扔了,那是她陪嫁过来的。”

  明哲没说话,从兜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照片是前年拍的,三叔在香椿树下摘芽,明哲举着篮子站在旁边,奶奶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笑。“这照片我设成壁纸了,” 明哲的声音低下来,“我总想着放假回去,还能吃奶奶腌的香椿芽。”

  三叔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墓碑上。“我后悔啊,” 他伸手摸了摸墓碑上的字,“那天签合同,中介催得急,我连你奶奶的遗像都忘了拿。现在想看看都要看人家脸色。”

  中午的时候,大军开车来接他们。看到三叔通红的眼睛,他把车停在路边,从后备箱拿出个纸箱。“爸,我找买家要回来的,” 纸箱里是个褪色的搪瓷盆,盆底印着 “劳动光荣”,“这是我小时候你给我洗澡的盆,买家说占地方,让我拉走。”

  三叔抱着搪瓷盆,手指摩挲着边缘的缺口。那是大军三岁时摔的,当时他还打了儿子一巴掌,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日子虽然穷,可晚上一家四口坐在院子里吃饭,香椿树的影子落满桌子,多踏实。

  车开回城里,路过一家中介公司,三叔突然说要下车。他走进中介,问能不能帮着把房子赎回来。中介查了查记录,说买家上个月把楼抵押给银行了,现在市值五十万。三叔的脸瞬间白了,五十万,他就算再活十年也挣不到。

  回到家,张敏做了红烧肉,明哲却没动筷子。“爷,” 他突然开口,“我以后不上辅导班了,省下的钱给你存着。” 三叔摇摇头,把一块肉夹到他碗里:“学还是要上,爷没事,大不了以后在村里租个小房子住。”

  晚上,三叔躺在阳台的折叠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摸出手机,想给明哲发条信息,却不知道说什么。这时手机响了,是村里的老支书。老支书说村口的破庙要拆了,让他赶紧找地方搬。

  三叔挂了电话,看着窗外的霓虹灯。城里的楼真高,可没有一栋是他的家。他想起老伴临终前说的话,人老了,要有个自己的窝,不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当时他还说放心,有这栋楼在,咱们的根就在。现在才知道,他把根给断了。

  第二天一早,明哲要回学校了。临走前,他把手机壁纸换成了三叔抱着搪瓷盆的样子。“爷,等我长大了,给你买个带院子的房子,种满香椿树。” 三叔点点头,看着孙子走进地铁站,直到看不见人影才转身。

  他走到公交站,想回村里看看。公交车路过老城区,看到有人在卖香椿芽,十块钱一把。三叔摸了摸兜里的钱,买了一把。他拿着香椿芽,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一片一片摘下来。阳光照在手上,暖乎乎的,可他心里却凉得像冰。

  这时,手机响了,是大军打来的。大军说张敏怀二胎了,以后家里开销更大,让他再去工地帮着看材料,一个月三千块。三叔答应着,挂了电话,把摘好的香椿芽塞进兜里。三千块,够他租个小房子,够他偶尔回村里看看,可那栋装满回忆的楼,再也回不来了。

  他站起身,慢慢往工地走。路过一家超市,门口的电视正在播新闻,说现在很多老人卖掉老宅投奔子女,最后无家可归。三叔停下脚步,看着电视里的画面,突然想起清明那天,明哲问他:“爷,根没了,家还在吗?” 他当时没回答,现在也不知道答案。

  也许,家从来不是一栋楼,是香椿树的影子,是搪瓷盆的缺口,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热闹。可这些,都跟着那栋楼一起卖了。三叔掏出兜里的香椿芽,一片一片扔进垃圾桶。风一吹,叶子飘落在地上,像极了那天撒在坟前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