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站的时候,天是灰的。

  像我心里的颜色。

  车轮和铁轨摩擦,发出一长串刺耳的尖叫,把站台上等车的人、送行的人,还有我这种归家的人,都震得一哆嗦。

  1978年,冬天。

  我在北边待了五年,冰天雪地里啃过冻馒头,扛着枪在边境线上巡逻,耳朵冻得像块石头。

  五年,足够让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一块铁。

  我提着简单的行李,一个褪了色的帆布包,里面是几件换洗的军装和部队发的退伍津贴。

  风从站台的豁口灌进来,刮在脸上,像刀子。

  这就是家的味道,干冷,带着煤烟味儿。

  我哥李卫军,我对象陈雪,他们说好来接我的。

  我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像一只找窝的呆头鹅。

  没人。

  只有一张张陌生的,被冻得通红的脸。

  心里那点热乎气,被这北风吹得一干二净。

  我自嘲地笑了笑,李卫东,你还当自己是五年前那个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的宝呢?

  部队,最能教会人的一件事,就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我一个人走出火车站,踩着咯吱作响的薄冰,往家的方向走。

  我们家在红旗路的老筒子楼里,三楼。

  还没上楼,就听见我家那扇熟悉的木门后头,传来一阵笑声。

  是我妈的。

  还有我哥李卫军的。

  还有一个女人的,清脆,像风铃。

  是陈雪。

  我心里的那点冰碴子,瞬间就化了,变成一股暖流。

  看来是我自己多心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帆布包往肩上扛了扛,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

  我推开那扇没锁的门。

  “我回来了!”

  屋里的笑声,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我妈愣在原地,手里的瓜子壳掉了一地。

  我爸坐在小马扎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

  然后,我看见了我哥。

  李卫军。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头发抹得油光锃亮,人模狗样。

  他身边坐着的,是陈雪。

  我的陈雪。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在灰扑扑的屋子里,扎眼得像一团火。

  她的手,正和我哥的手,十指相扣,放在膝盖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颗手榴弹炸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这颗手榴弹的余音,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看着他们交握的手。

  陈雪的脸白了。

  我哥的脸也白了。

  我妈慌张地站起来,搓着手,“卫东……你,你咋自己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报……”

  我没看她。

  我的眼睛,像两颗钉子,死死钉在我哥和陈雪的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但我知道,冰面下头,是能吞人的漩涡。

  李卫军猛地抽回手,站了起来,挡在陈雪面前。

  这个动作,比一万句话都伤人。

  “卫东,你听我解释……”

  陈雪也站了起来,躲在我哥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眼圈红了。

  “卫东哥……”

  我笑了。

  “解释什么?解释你们俩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我把帆布包从肩上卸下来,扔在地上。

  “砰”的一声,砸起一片灰尘。

  “是我在部队吃沙子的时候?还是我趴在雪地里站岗的时候?”

  我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去。

  每走一步,地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卫军,你是我亲哥。”

  我盯着他,“你他娘的还是个人吗?”

  我爸猛地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吼了一声:“李卫东!怎么跟你哥说话呢!”

  我转过头,看着我爸。

  “爸,你让我怎么说?让我恭喜他?”

  “让我祝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我妈赶紧过来拉我,“卫东,你刚回来,累了,快坐下喝口水……”

  我甩开她的手。

  “我不累。我现在精神得很。”

  我再次看向陈雪,那个我曾经在信里一遍遍描绘未来,说要娶她当媳妇的姑娘。

  “陈雪,你呢?我每个月津贴寄回来一半,让你买点好的,你是都拿去给我哥买头油了?”

  陈雪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卫东哥,你别这么说……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

  好一个“感情的事”。

  “那你他娘的倒是早说啊!你一边花着我的钱,一边跟我哥谈着‘不能勉强’的感情,你这算盘打得,我在部队的指导员都得佩服你!”

  “够了!”

  李卫军终于忍不住了,往前一步,护犊子一样把陈雪护得更紧了。

  “卫东,事到如今,我说什么都没用。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和小雪是真心的。”

  “真心的?”

  我气得直乐,“你他娘的真心,就是撬自己亲弟弟的墙角?”

  “你忘了你还有个对象叫张兰吗?人家跟你处了两年,就等着你点头结婚,你现在把人家一脚踹了,跑来跟我说真心?”

  这话一出,屋里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我爸的脸黑得像锅底。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陈雪的头埋得更低了。

  李卫军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张兰的事,我会处理好。这是我们俩的事,不用你管。”

  “你的事我管不着。但陈雪,她是我对象!”

  我指着陈雪,手抖得厉害,“我入伍前,咱两家都通过气了,就等我回来办事。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卫东……”陈雪哭着说,“卫军在纺织厂是正式工,马上还要提小组长……他能给我一个稳定的生活。”

  我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什么狗屁真心。

  不过是嫌我这个大头兵,前途未卜。

  而我哥,李卫军,接了我爸的班,在厂里混得风生水起,是个“潜力股”。

  我看着这一家子。

  我爸沉默,默认了。

  我妈为难,但显然更偏袒留在家里的老大。

  我哥,理直气壮。

  陈雪,梨花带雨。

  好一出家庭伦理大戏。

  而我,李卫东,就是那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傻子。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五年。

  我在外面保家卫国,他们在我背后,给我筑了一个绿油油的家。

  我突然不想吵了。

  没意思。

  跟一群不要脸的人,你吵不出个子丑寅卯。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帆布包,重新甩到肩上。

  “行。”

  我说了一个字。

  所有人都看着我。

  “李卫军,你牛逼。”

  我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陈雪,你眼光好。”

  我看着他们俩,“你们俩,锁死。千万别分开,别再去祸害别人。”

  说完,我转身就走。

  “卫东!你干嘛去!”我妈在后面喊。

  我没回头。

  “这地方,乌烟瘴气的,我待不住。”

  我走出家门,把那扇木门在身后重重地带上。

  “砰”的一声,像是我跟过去五年,做了一个了断。

  外面的天,更阴了。

  雪花开始一小片一小片地往下飘。

  我站在筒子楼下,仰着头,任由冰凉的雪花落在我脸上。

  心里空得像个大窟窿,北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没地方去。

  这个我心心念念了五年的家,现在,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冷。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从红旗路,走到解放路,又走到胜利大街。

  路边的商店里,挂着“庆祝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的横幅。

  时代在变。

  人心,也变得真快。

  我兜里还揣着部队发的退伍证和几十块钱。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找了个小饭馆,要了一盘饺子,二两白酒。

  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很香。

  我当兵前,最爱吃这个。

  陈雪还说过,等我回来,她要亲手给我包。

  我夹起一个饺子,蘸了醋,塞进嘴里。

  嚼着嚼着,眼泪就下来了。

  跟酒混在一起,又辣又涩。

  我他妈的,真没出息。

  为了这么一对狗男女,哭个什么劲。

  我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干了,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得找个地方住。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卫军,陈雪,你们让我不好过,我也不能让你们舒坦了。

  一个念头,像颗毒草,在我心里疯狂地长了出来。

  我哥不是为了陈雪,踹了那个叫张兰的姑娘吗?

  那个张兰,现在肯定也恨死我哥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把最后一口酒喝完,扔下钱,走出了饭馆。

  我得去找张兰。

  我不知道张兰长什么样,只听我妈在信里提过一嘴,说是在二道街的棉纺厂上班。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找了个招待所,花五毛钱开了个最便宜的床位。

  然后,我就去了棉纺厂门口。

  我就像个傻子一样,从早上上班,一直蹲到晚上下班。

  我不知道哪个是张兰。

  但我知道,我哥李卫军,在这一片儿,也算小有名气。

  我逮着一个下班的女工就问。

  “大姐,打听个人,张兰,你认识吗?”

  问了七八个,终于有个热心肠的大姐给我指了路。

  “张兰啊,住宿舍呢。喏,就后面那栋红砖楼,三楼最东头那间。”

  大姐还挺八卦,“小伙子,你找她干啥?她前阵子刚跟对象吹了,正伤心呢。”

  我笑了笑,“我就是她那个吹了的对象的弟弟。”

  大姐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发现了新大陆。

  我没理她,径直往宿舍楼走去。

  宿舍楼里,一股潮湿的,混杂着各种肥皂味儿的气味。

  我敲响了三楼最东头的门。

  门开了。

  一个姑娘站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头发随便挽在脑后,露出一张干净得过分的脸。

  不漂亮,但很清秀。

  眼睛很大,也很静,像一潭深水。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你找谁?”

  “我找张兰。”

  “我就是。”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突然有点紧张。

  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还是决定单刀直入。

  “我叫李卫东,李卫军的弟弟。”

  她瞳孔猛地一缩。

  那潭静水,瞬间起了波澜。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是脸色更白了些。

  “有事吗?”她的声音很冷。

  “有。”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李卫军抢了我对象,把你甩了。”

  “现在,我们俩都是被他耍了的倒霉蛋。”

  张兰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没说话。

  我继续说:“我不甘心。我想,你肯定也不甘心。”

  “所以呢?”她终于开口了。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我脑子里盘旋了一天一夜的疯狂念头。

  “我们结婚吧。”

  张兰愣住了。

  她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疯子。

  我也觉得自己疯了。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要报复。

  我要让李卫军和陈雪,一辈子都活在膈应里。

  我要让他们每次看到我,就想起他们的背叛。

  “你疯了?”张兰说。

  “我没疯。我很清醒。”

  我说,“我知道这很荒唐。我们不认识,也没有感情。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这桩婚事,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对我,我需要一个家,需要一口气。我一个退伍兵,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认输。”

  “对你,你被李卫军退婚,现在厂里肯定风言风语。你跟我结婚,嫁给一个退伍军人,没人敢再说你闲话。你的面子,里子,就都保住了。”

  我像个推销员,推销着我们俩的未来。

  一个用仇恨和利益捆绑在一起的未来。

  张兰沉默了。

  她靠在门框上,看着楼道里昏暗的灯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把我当赶出去。

  她突然开口了。

  “你说的,有点道理。”

  我心里一喜。

  她转过头,重新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但是,李卫东,你想过没有?”

  “用一辈子的婚姻去做赌注,去报复两个,值得吗?”

  我愣住了。

  是啊,值得吗?

  我只想着怎么出气,怎么让他们难受。

  却没想过,我自己也要被捆在这桩没有爱情的婚姻里,一辈子。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

  我老实说,“我现在只知道,我咽不下这口气。”

  张兰看着我,突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一丝凄凉,一丝决绝。

  “行。”

  她说。

  “我嫁给你。”

  这次,轮到我愣住了。

  “你……你同意了?”

  “同意了。”

  她说,“你说的对,我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他们风风光光在一起,我就得被人指指点点?”

  “李卫东,我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

  “结了婚,好好过日子。我们不是为了报复谁才在一起,我们是为了我们自己。”

  她看着我,眼神异常坚定。

  “我们要过得比他们好。”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瘦弱的姑娘,身体里藏着一股比我还强大的力量。

  “好。”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过得比他们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快得像一场梦。

  第二天,我就去街道开了介绍信。

  张兰也从厂里开了她的。

  我们俩,像两个执行任务的战友,目标明确,行动迅速。

  领证那天,是个大晴天。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没什么温度。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着我们俩,眼神有点奇怪。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冷静,一点喜气都没有的新人。

  拿到那两本红色的结婚证时,我心里没什么感觉。

  不激动,也不后悔。

  就是觉得,手里这两本小册子,真他娘的沉。

  我把其中一本递给张兰。

  “现在,你是李家的人了。”

  张兰接过去,放进兜里,点了点头。

  “走吧,回家。”

  我说。

  这个“家”,指的是我妈我爸那个家。

  我得带她回去。

  我要把这两本结婚证,摔在我哥李卫军的脸上。

  我们俩一前一后地往红旗路走。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到了楼下,我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张兰。

  “怕吗?”

  张兰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怕的。”

  我笑了。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

  该怕的,是楼上那几位。

  我推开门的时候,我妈正在厨房做饭。

  我爸和我哥坐在桌边下棋。

  陈雪不见了。

  他们看到我,又看到我身后的张兰,都愣住了。

  我哥手里的棋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棋盘上。

  “卫东……你……”我妈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

  我没理她。

  我拉着张兰,走到桌子前。

  从兜里掏出那两本红色的结婚证,拍在棋盘上。

  “爸,妈,哥。”

  我咧开嘴,笑得像个恶棍。

  “给你们介绍一下。”

  “这是张兰,我媳妇。”

  整个屋子,死一样的寂静。

  我爸的烟斗掉在了地上。

  我妈的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哥李卫军,脸色煞白,死死地盯着张兰。

  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张兰很平静。

  她朝我爸妈,微微点了点头。

  “叔叔,阿姨。”

  我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指着我,手指头都在抖。

  “你……你这个混账东西!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气死你?”

  我冷笑一声,“当初你们逼着我‘顾全大局’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不会气死我?”

  “李卫军能为了陈雪,抛弃张兰。”

  “我为什么不能娶张兰?”

  “这叫什么?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你……”我爸气得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滚就滚。”

  我说,“这破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

  “但是,爸,你听清楚了。”

  我指着李卫军,“他李卫军结婚,你们当父母的,该给什么,我不管。”

  “我李卫东结婚,你们欠我的,一分都不能少。”

  “我退伍的津贴,我入伍前家里的那间小屋,都得给我。”

  “还有,”我看着张兰,“张兰因为李卫军被退婚,名声受了损失。你们李家,得给个说法。”

  我哥李卫军“豁”地站了起来,眼睛通红。

  “李卫东,你别太过分!”

  “过分?”

  我迎上他的目光,寸步不让。

  “跟你做的事比起来,我这算什么?”

  “你敢做初一,就别怕我做十五!”

  “你……”

  “行了!都别吵了!”

  我爸一拍桌子,整个屋子都震了三震。

  他看着我,又看看李卫军,满脸的疲惫和失望。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他长叹一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卫东,你说的,我答应你。”

  “你那间小屋,你搬回去住。”

  “你的津贴,你妈给你存着呢,一分没动。”

  “至于张兰……”他看向张兰,眼神里带着愧疚,“是我们李家对不起你。彩礼,我们照给。”

  我没想到我爸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我妈还想说什么,被我爸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李卫军捏着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

  我知道,我赢了。

  至少,在这一局,我赢了。

  我和张兰,搬进了我婚前的那间小屋。

  只有不到十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

  这就是我们婚后的新房。

  很简陋。

  但至少,这是我们自己的地方。

  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搬进去的第一天晚上,我们俩相对无言。

  屋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

  张兰在收拾东西,把她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柜子里。

  我坐在床边,抽着烟。

  一根接一根。

  我觉得很尴尬。

  我们是夫妻。

  但我们比陌生人还陌生。

  “别抽了,呛得慌。”

  张兰突然说。

  我赶紧把烟掐了。

  “那个……床太小了,要不,我今晚打地铺。”

  我说。

  张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扔在地上。

  意思很明显。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但我也知道,这不能怪她。

  换成谁,跟一个只见了两次面的男人结婚,住在一个破屋子里,心里都不会痛快。

  那一晚,我睡在地铺上,她睡在床上。

  中间隔着不到一米。

  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很轻,很匀。

  我一夜没睡。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像一团麻。

  第二天,我爸把彩礼钱托人送了过来。

  一共二百块钱。

  在当时,算是一笔巨款了。

  还有我妈存的那些津贴,加起来有三百多。

  我把钱都给了张兰。

  “你拿着。家里缺什么,就去买。”

  张兰没接。

  “这是你的钱。”

  “现在是我们家的钱。”我说,“你管家。”

  张兰看了我很久,才把钱收下。

  “我记着账。”她说。

  我们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开始了。

  白天,她去棉纺厂上班。

  我拿着退伍证,到处找工作。

  退伍军人,那时候还挺吃香。

  很快,我就在一家运输公司,找了个开卡车的活。

  虽然辛苦,但工资不低。

  我们俩,就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早上,她起得早,会给我做点早饭。

  一碗稀饭,两个窝头。

  晚上,我下班晚,她会给我留着饭菜,用碗扣着,放在桌子上。

  我们很少说话。

  吃饭的时候,也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但有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我发现,我那件破了口的军大衣,领口被她缝上了。

  针脚很密,很结实。

  我换下来的脏衣服,第二天早上,就干干净净地搭在绳子上。

  我下班回家,桌子上总有一杯晾好的温水。

  我知道,她是个好女人。

  勤快,本分,话不多,但心很细。

  而我,能为她做的,也很少。

  我会在发工资那天,买半斤猪肉回来。

  她会把肉切成片,跟白菜一起炖了。

  肉香飘满了整个小屋。

  她会把最大最好的几块肉,都夹到我碗里。

  “你开车辛苦,多吃点。”

  我会再夹回她碗里。

  “你上班也累,你也吃。”

  我们就这样,推来让去。

  像两个笨拙的,学着关心对方的小学生。

  李卫军和陈雪,也结婚了。

  就在我们搬出来半个月后。

  婚礼办得很热闹。

  在我爸妈住的那边,摆了三桌酒席。

  我们没去。

  那天,我特意买了瓶好酒,两斤猪头肉。

  我和张兰,在我们的新房里,也算是“庆祝”了一下。

  我喝了很多酒。

  心里那股憋了很久的怨气,好像也随着酒气,散了一些。

  张兰没喝酒,就静静地看着我。

  “李卫东。”

  她突然叫我。

  “嗯?”我抬起头,眼睛有点发直。

  “别想了。”

  她说,“都过去了。”

  我看着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显得异常柔和。

  我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但很软。

  她瑟缩了一下,想抽回去。

  我没放。

  “张兰。”

  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我知道,这婚结得委屈你了。”

  “但是,你放心。只要我李卫东有一口饭吃,就绝对不会让你饿着。”

  “我会对你好的。”

  这不是情话。

  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

  张兰的眼圈,慢慢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一晚,我没有再睡地铺。

  我们的关系,好像在那一刻,才真正地从“合作”,变成了“家人”。

  日子一天天过。

  转眼,就到了春天。

  我和张兰之间,也越来越有默契。

  有时候,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家里的东西,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买了一台收音机。

  晚上,我们会一起听邓丽君的歌。

  她的歌声,甜甜的,软软的,让我们的那个小屋,也多了几分暖意。

  我和我爸妈,我哥那边,几乎断了联系。

  偶尔在路上碰到,也只是点个头,就擦肩而过。

  像陌生人。

  我听说,陈雪和我妈,处得并不好。

  婆媳俩,三天两头地吵架。

  陈雪嫌我妈做的饭不合胃口,我妈嫌陈雪懒,不知道收拾屋子。

  李卫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快意。

  只觉得,很没意思。

  一地鸡毛。

  这就是他们当初拼了命要追求的“幸福生活”?

  我转头看了看正在灯下给我缝补丁的张兰。

  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

  岁月静好。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虽然开始的方式很荒唐,但我好像,歪打正着,找到了最适合我的那个人。

  夏天的时候,张兰怀孕了。

  查出来那天,我高兴得像个傻子。

  骑着自行车,在城里绕了三大圈。

  我把她当成了家里的头等保护对象。

  什么活都不让她干。

  每天变着法地给她弄好吃的。

  她喜欢吃酸的,我就跑遍全城,给她买山楂和橘子。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走路也变得笨拙。

  我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回家陪她。

  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跟她说我今天在路上遇到的趣事。

  她总是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我喜欢看她笑。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哥李卫军,来找过我一次。

  就在张兰怀孕五个月的时候。

  他提着一兜苹果,站在我们门口,局促不安。

  “卫东……”

  我没让他进门。

  “有事?”我靠在门框上,语气很淡。

  “我……我听说张兰怀孕了,来看看。”

  他把苹果递过来。

  我没接。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李卫军的脸涨得通红。

  “卫东,我们是亲兄弟,你非要这样吗?”

  “亲兄弟?”

  我笑了,“你抢我对象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是亲兄弟?”

  “我……”他语塞了。

  “回去吧。”我说,“我们家不欢迎你。以后也别来了。”

  我关上门,把他隔绝在外面。

  张兰从屋里走出来,问我:“谁啊?”

  “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扶着她坐下,给她削了个苹果。

  “别让这些事,影响你心情。”

  张兰点了点头,靠在我肩膀上。

  “卫东,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我搂住她的肩膀,心里涨得满满的。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七斤六两,很胖,哭声震天响。

  我给他取名,叫李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一辈子都能记得,他的父母,是怎样走到一起的。

  虽然开始并不美好,但我们,用心地,把日子过好了。

  儿子的出生,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忙碌,也更加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爸妈也来看过孙子。

  我妈抱着孩子,眼泪直流。

  “卫东,妈对不起你。”

  我心里不是没有怨。

  但看着她花白的头发,那点怨,也淡了。

  “都过去了。”

  我说。

  我爸递给我一个红包,很厚。

  “给孩子的。”

  我没要。

  “爸,我们现在过得挺好。钱,我们自己能挣。”

  他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和他们之间的那道坎,好像,没那么深了。

  但也没办法,再回到从前。

  有些伤口,结了疤,就永远在那里。

  时间过得飞快。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也辞掉了运输公司的工作,自己搞起了运输。

  从一辆二手卡车开始,慢慢地,有了自己的车队。

  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们从那个十平米的小屋,搬进了宽敞明亮的三居室。

  张兰也不用再去棉纺厂上班了。

  她在家,相夫教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的儿子李念,也长成了一个懂事的小伙子。

  学习很好,很孝顺。

  而我哥李卫军那边,却是一言难尽。

  纺织厂效益越来越差,最后倒闭了。

  李卫军下了岗。

  他眼高手低,干什么都干不长。

  家里,全靠陈雪一个人在小商店里当售货员撑着。

  两个人,为了钱,为了孩子,天天吵架。

  听说,陈雪后悔了。

  好几次,跟邻居抱怨,说自己当初是瞎了眼。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了她。

  她老了很多,眼角的皱纹,藏都藏不住。

  穿着一件旧外套,提着菜篮子,满脸的憔悴。

  她也看到了我。

  我们俩,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望。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匆匆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沧桑。

  我和她,我哥,张兰。

  我们四个人的命运,在那一年,因为一个荒唐的决定,彻底地交织,又彻底地改变。

  谁对谁错,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现在,我们都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

  并且,在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着后果。

  晚上,我回到家。

  张兰已经做好了饭菜。

  儿子李念正在写作业。

  屋里,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张兰给我盛了一碗汤。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路上堵车。”

  我喝了一口汤,很鲜。

  “对了,老婆,”我看着她,“明天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

  张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瞧我这记性,都给忘了。”

  “明天,我带你和儿子,去个好地方。”

  “去哪儿?”

  “保密。”

  我看着她,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

  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纹路。

  但她在我的眼里,比二十年前,更好看。

  因为她的眼睛里,有我,有儿子,有我们这个家。

  有我们一起走过的,二十年的风风雨雨。

  “张兰。”

  我叫她。

  “嗯?”

  “谢谢你。”

  “又说胡话。”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我笑了。

  是啊,夫妻之间,说什么谢。

  但我还是想说。

  谢谢你,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候,愿意拉我一把。

  谢谢你,陪我走过了这么多年。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我从未想过的,最好的结局。

  窗外,夜色阑珊。

  我们这个城市,已经变得我快不认识了。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但只要回到这个家,看到她和孩子,我的心,就永远是安定的。

  那段开始于报复和算计的婚姻,最终,却开出了最温暖的花。

  我想,这就是生活吧。

  它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你一个耳光。

  也总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悄悄地,塞给你一颗糖。

  本文标题:78年,我退伍回家,发现对象被我哥抢了,我转身娶了我哥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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