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卫国,今年六十有三。

  退休前是红星机械厂八车间的老师傅,跟车床、铣床打了一辈子交道,手上全是油污洗不掉的印记和细碎的铁屑伤疤。

  老婆张慧走了十年了。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这屋子就从二人世界变成了一个人的孤岛。

  女儿林念初,三十五了,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我心头最沉的石头。

  骄傲的是她争气,名牌大学毕业,在市里最好的写字楼里当个什么……哦,市场总监,手底下管着一帮比她还年轻的小年轻,穿得体面,说话办事利落。

  沉的是,三十五了,还没个着落。

  不是我老封建,非逼着她结婚。

  是我怕。

  怕我哪天眼睛一闭,腿一蹬,剩下她一个人,连个端水递药、吵架拌嘴的人都没有。那该多孤单。

  这天下午,我正戴着老花镜,研究一个收音机的破旧电路板,桌上的老式电话机“铃铃铃”地炸了起来。

  那动静,跟防空警报似的,能把人的魂吓掉一半。

  我慢悠悠地擦干净手,接起来。

  “喂?”

  “爸,是我。”

  是念初的声音,听筒里传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但还是清亮的。

  “嗯,知道是你,这声音我还能听不出来?”我嘴上硬邦邦的,心里那块石头却悄悄松了点。

  “爸,你晚饭吃了吗?”

  “刚准备弄,怎么了?”

  “别弄了,我今晚带个朋友回家吃饭。”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朋友?

  念初的朋友我知道不少,男的女的都有,但她从来没用过这种郑重其事的语气,还特意强调“回家吃饭”。

  我捏着话筒,感觉那塑料外壳都有点发烫。

  “男的女的?”我明知故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是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轻笑。

  “男的。”

  “哦。”

  我应了一声,心里却像是有个鼓槌在咚咚咚地敲。

  “那……你们几点到?我好多准备点菜。”

  “六点半左右吧,你别太累了,我们在外面吃点也行。”

  “那怎么行!”我一下就火了,“第一次上门,哪有在外面吃的道理?让人家笑话!你别管了,我来安排。”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里那块电路板,瞬间觉得索然无味。

  心里那面鼓,还在敲。

  不过,敲出来的调子,从紧张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我把工具一样样收好,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站起身,在客厅里踱了两圈。

  不行,得赶紧去趟菜市场。

  排骨,得买最好的小肋排,做个糖醋的,念初最爱吃。

  鱼,得买条活蹦乱跳的鲈鱼,清蒸,显手艺。

  虾,基围虾,白灼,蘸着姜丝酱油吃,新鲜。

  再弄个素的,炒个青菜,拍个黄瓜,做个西红柿鸡蛋汤。

  六菜一汤,不高不低,正正好。

  我抓起挂在门后的菜篮子和环保袋,蹬蹬蹬地下楼。

  我们这老小区,楼道里堆满了各家的杂物,声控灯时灵时不灵,得靠跺脚。

  我连跺了三下,灯亮了,照着我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一股鱼腥味、蔬菜的土腥味和熟食的香味混杂在一起,这就是生活的气息。

  我跟卖猪肉的老王打了声招呼,他一见我,就扯着嗓子喊:“老林,今儿个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不是刚买过肉吗?”

  “闺女带朋友回家吃饭。”我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点得意。

  老王“嘿”了一声,手起刀落,给我砍了根最好的肋排,“那得好好招待!你闺女那条件,找的男朋友肯定差不了!”

  我嘴上说着“八字还没一撇呢”,心里却美滋滋的。

  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我把菜往厨房一放,又开始了第二轮战斗——搞卫生。

  客厅的茶几,擦三遍。

  沙发上的抱枕,一个个拍松了,摆整齐。

  地板,用湿拖把拖得能照出人影。

  连窗台上的那盆吊兰,我都给它叶子擦了一遍。

  忙活完,一身的汗。

  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五点半了。

  赶紧钻进厨房,洗切烹炒,油烟机轰隆隆地响,锅碗瓢盆叮当乱撞。

  这声音,比一个人吃饭时那死一样的寂静,好听多了。

  六点二十,菜全上桌了,还冒着热气。

  我解下围裙,洗了把脸,换了件干净的灰色中山领衬衫。

  这是我最好的衣服之一,还是张慧在世时给我买的。

  我坐在沙发上,假装看电视,耳朵却竖得跟兔子似的,听着楼道里的动静。

  六点三十五。

  脚步声。

  由远及近,停在了我家门口。

  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门开了。

  “爸,我回来了。”

  念初探进头来,脸上挂着笑,脸颊有点红,不知道是跑的还是羞的。

  她身后,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

  我“嗯”了一声,站起来,目光越过女儿,落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他大概一米八出头,穿着件浅蓝色的衬衫,卡其色的裤子,很干净,很清爽。

  头发不长不短,梳理得很整齐。

  脸上戴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斯斯文文。

  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果篮和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茶叶礼盒。

  “叔叔您好,我叫周杨。”他主动开口,声音很温和,带着笑意。

  他一边说,一边把东西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换上了念初递给他的新拖鞋。

  我盯着他的脸。

  一张很周正的脸,眉毛很浓,眼睛不大但很有神,鼻梁很高。

  很帅气的一个小伙子。

  可是……

  我怎么觉得,这张脸,这么眼熟呢?

  在哪儿见过?

  我敢肯定,我绝对见过。

  不是那种大众脸的眼熟,而是一种……刻在记忆深处的,猛地一下被勾出来的熟悉感。

  “爸?爸!想什么呢?”念初推了我一下。

  我回过神来,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哦,哦,快进来坐,快坐。”

  周杨很有礼貌,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更眼熟了。

  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弧度和眼睛眯起来的样子。

  我脑子里像是有台老旧的放映机,卡啦卡啦地转着,想要搜寻出某个画面,却总是卡在一片模糊的白光里。

  “周杨,这是我爸。”念初介绍道。

  “叔叔好。”周杨又叫了一声,微微鞠躬。

  “好,好,别客气,就当自己家。”我摆摆手,招呼他们坐下。

  饭桌上,气氛有点微妙。

  念初一个劲儿地给我和周杨夹菜,想缓和气氛。

  “爸,你尝尝这个,周杨买的茶叶,说是很好的正山小种。”

  “周杨,你快吃这个排骨,我爸的拿手菜,外面饭店都做不出这个味儿。”

  我没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周杨。

  他吃饭的习惯很好,不吧唧嘴,不挑菜,给他夹什么吃什么。

  我开始盘问。

  这是老丈人见女婿的必备流程,我懂。

  “小周啊,”我喝了口念初给我倒的酒,开了口。

  “叔叔,您叫我小杨就行。”

  “行,小杨。听念初说,你在设计院工作?”

  “是的,叔叔,做建筑设计的。”

  “哦,那不错,文化人的工作。”我点点头,“家里是哪儿的?”

  “我老家是南方的,不过我从小就在咱们市长大。”

  “哦?那我们还是老乡啊。”我心里那股熟悉感又冒上来了,“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爸以前是大学老师,教物理的,现在也退休了。我妈是家庭主妇。”周杨回答得坦坦荡荡,没有丝毫遮掩。

  大学老师?

  我不认识什么大学老师啊。

  我的圈子,就是厂里的那些工友,邻里街坊,怎么会认识一个大学老师的儿子?

  “那你……小时候是不是住在城东那片的大学城?”我试图找到一些线索。

  周杨摇了摇头,“不是,我们家最早住在铁路家属院那边,后来才搬到市中心的。”

  铁路家属院?

  那离我们厂区可就远了,八竿子打不着。

  我陷入了沉思,筷子夹着一块排骨,悬在半空。

  难道是我记错了?

  可那种感觉,骗不了人。

  就像你走在街上,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能瞬间把你拉回到二十年前的某个夏天下午。

  就是这种感觉。

  “爸,你怎么了?一直盯着人家周杨看,不礼貌。”念初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

  我“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

  “没什么,就是觉得……小杨跟我一个故人长得有点像。”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周杨笑了,“是吗?那挺有缘分的。”

  缘分。

  我咀嚼着这两个字,心里五味杂陈。

  这顿饭,在一种我单方面“侦查”的氛围里结束了。

  周杨很懂事,吃完饭主动要帮忙收拾碗筷。

  我当然不能让他动手,把他和念初一起推到了客厅看电视。

  我一个人在厨房里洗碗,听着客厅里传来他们俩小声说话的声音,还有电视里新闻联播的片头曲。

  水流哗哗地冲着盘子,也冲着我混乱的思绪。

  到底在哪儿见过?

  这张脸,这双眼睛,这个笑容……

  它就像一个钩子,钩住了我记忆深处的某样东西,但那东西被太多岁月的尘埃覆盖着,我怎么也看不清它的样子。

  洗完碗,我擦干手走出去。

  念初和周杨坐在沙发上,离得不远不近。

  念初在给他削苹果,周杨则在看我书架上的书。

  我的书架上,没什么正经书,大多是些《无线电爱好者》《机械制图手册》之类的工具书,还有几本我老婆张慧留下来的小说。

  “叔叔,您还喜欢看这些书啊?”周杨拿起一本泛黄的《平凡的世界》。

  “那不是我的,是我爱人的。”我淡淡地说。

  周杨愣了一下,然后把书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脸上露出歉意的表情。

  “对不起,叔叔。”

  “没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摆摆手。

  提到张慧,我心里那根最柔软的弦被拨动了一下。

  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墙上挂着的那张黑白结婚照。

  照片上的张慧,扎着两个辫子,笑得比蜜还甜。

  我也年轻,瘦,但是精神。

  看着照片,我的思绪又飘远了。

  如果张慧还在,看到念初领着这么一个精神的小伙子回家,她该有多高兴啊。

  她肯定会拉着人家的手,问东问西,比我这个当爹的热情一百倍。

  想到这,我心里一酸。

  “时间不早了,小杨,你家住得远,早点回去吧。”我下了逐客令。

  不是我不喜欢他,是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捋一捋这团乱麻。

  念初送周杨下楼。

  我站在窗户边,看着他们俩的背影。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念初好像说了句什么,周杨停下来,回头对她笑了笑。

  就是那个笑!

  又是那个笑!

  我敢发誓,我绝对,绝对在哪里见过!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极其模糊,极其遥远的片段,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一个……穿着碎花布衫的年轻女人。

  一个……在哭的婴儿。

  一个……闷热的,晃动的地方。

  火车?

  对,是火车!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但那画面又消失了,沉入了记忆的深海。

  念初回来了,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爸,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没事。”

  “你是不是……不喜欢周杨?”她小心翼翼地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看着她,心里叹了口气。

  “没有,小伙子挺好的,有礼貌,看着也踏实。”我说的是实话。

  “那你怎么一晚上都板着个脸?”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种荒唐的感觉。

  我说我总觉得你男朋友我三十多年前就见过?

  她不把我当老年痴呆才怪。

  “我就是觉得他眼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心里别扭。”我只能这么说。

  念初松了口气,笑了。

  “嗨,我还以为什么呢。这世界上人有相似,很正常嘛。说不定他长得像哪个明星。”

  “不是,不是那种像。”我固执地摇头,“是一种……感觉。”

  “好啦好啦,我的老爸,别感觉了。你觉得他人还行就行。”念初过来给我捶背,“我跟你说,他对我可好了。”

  她开始跟我絮絮叨叨地讲她和周杨的事。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周杨是怎么追她的,平时对她有多体贴。

  下雨天会提前到她公司楼下等她。

  她加班晚了会给她送夜宵。

  她生理期肚子疼,他会专门去学着熬红糖姜茶。

  我听着,心里那块石头,一点点地被这些温暖的细节给融化了。

  不管我见没见过他,他对我的女儿好,这是最重要的。

  “行了行了,知道了,肉麻。”我嘴上嫌弃,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那……这事儿就算过了你这关了?”念初试探地问。

  我瞪了她一眼,“什么叫过关?我这是初步审查!后面还要继续观察!”

  念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遵命,林厂长!”

  她走了之后,屋子又恢复了寂静。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周杨那张脸,就在我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

  火车……哭泣的婴儿……碎花布衫……

  这些零碎的片段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烦躁地坐起来,打开了床头灯。

  灯光下,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

  是张慧的照片,一张彩色的单人照,她穿着红色的毛衣,站在公园的枫树下,笑得灿烂。

  我拿起相框,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阿慧啊,你说,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你说,那个叫周杨的小子,我到底在哪儿见过?”

  “如果是你,你肯定比我记性好,你肯定能想起来。”

  照片里的人,当然不会回答我。

  我叹了口气,准备把相框放回去。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相框后面的那个大衣柜上。

  那个衣柜,是结婚时打的,用了快四十年了,款式老旧,但结实得很。

  衣柜顶上,放着几个大皮箱。

  那里面,装着我们家几十年的记忆。

  包括……所有的老照片。

  一个念头,像电流一样窜过我的全身。

  去找!

  去照片里找!

  万一呢?万一真的有线索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像是着了魔一样,搬来凳子,颤颤巍巍地站上去,把最上面的那个皮箱给够了下来。

  箱子很沉,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

  我把它放在地上,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呛得我一阵咳嗽。

  打开箱子,一股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本本厚厚的相册。

  红色的,绿色的,棕色的,封面是各种俗气的烫金图案。

  我盘腿坐在地上,就着床头灯昏黄的光,一本一本地翻看起来。

  第一本,是我和张慧的结婚照,还有我们年轻时的合影。

  那时候我们真年轻啊。

  第二本,是念初出生后的照片。

  从一个皱巴巴的小猴子,到会笑,会爬,会走路,会扎着羊角辫对我做鬼脸。

  我的手指划过一张张照片,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些我以为已经忘记的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翻到第三本,照片开始变成彩色的了。

  是念初上小学,上中学,我们一家三口出去旅游的照片。

  我的心,也随着这些照片,变得越来越柔软。

  寻找周杨那张脸的初衷,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回忆。

  回忆我和张慧,和念初,我们这个小家庭,曾经拥有过的,那些闪闪发光的日子。

  我沉浸在其中,几乎忘了时间。

  直到我翻开一本封面已经有些破损的棕色相册。

  这本相册,记录的是我们刚结婚那几年的生活。

  照片大多是在厂里,或者在我们这个小家里拍的。

  我翻着翻着,手突然停住了。

  那是一张在火车上拍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那种老式绿皮火车的硬座车厢,拥挤,杂乱。

  照片的主角,是我的妻子,张慧。

  她那时候还很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碎花衬衫,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

  她侧着身,怀里抱着一个什么东西。

  不,不是东西。

  是一个婴儿。

  一个用襁褓包裹着的,正在熟睡的婴儿。

  张慧低着头,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怜爱、焦急和温柔的表情。

  她的手,正轻轻地贴在婴儿的额头上,像是在试探温度。

  我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

  这张照片……

  我记得这张照片!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一道闸门被轰然撞开。

  三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天,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细节,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

  那是1986年的夏天。

  我和张慧刚结婚一年,厂里给了婚假,我们决定去南方看望她一个远房的表姑。

  那是我们第一次出远门。

  坐的是那种最慢的绿皮火车,要晃悠两天一夜。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我们对面,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看起来比张慧还小几岁。

  她一个人,带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

  一开始,我们并没怎么交流。

  直到第二天凌晨,车厢里大部分人都睡着了的时候,那个婴儿突然开始哭闹起来。

  不是普通的哭,是那种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的哭。

  年轻的妈妈急得满头大汗,怎么哄都哄不好。

  周围的人都被吵醒了,开始有人不耐烦地抱怨。

  “哎呀,这孩子怎么回事啊?”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一边道歉,一边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张慧当时在医务室实习过几个月,懂一点护理。

  她看不过去,就凑了过去。

  “大妹子,别急,我看看。”

  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

  “哎呀,这孩子发高烧了!烫得厉害!”

  年轻的妈妈“哇”地一声就哭了。

  “怎么办啊,大姐,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怎么办啊……”

  她说,她姓王,要带着孩子去丈夫工作的城市团聚,丈夫在一个刚成立的特区工地上打工。

  孩子路上可能有点着凉,没想到会病得这么重。

  车上没有药,列车员也束手无策,只能等下一站停车,但那还要好几个小时。

  看着那烧得小脸通红,哭得快要没力气的孩子,张慧的心都揪紧了。

  她当机立断,对我说:“卫国,快,把我们的水壶拿来,还有毛巾!”

  然后,她又从我们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了一小包我们自己备用的,从厂里医务室拿的阿司匹林粉末。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了一点点,真的是极少的一点点,兑在温水里,一点点地喂给那个婴儿。

  然后,她就那么抱着孩子,用湿毛巾一遍遍地给他擦拭额头、脖子和手心,进行物理降温。

  那个年轻的王妈妈,就蹲在旁边,六神无主地看着,不停地抹眼泪。

  我当时,就坐在对面,看着我的妻子。

  在那个昏暗、嘈杂、气味难闻的车厢里,她抱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脸上没有丝毫嫌弃,只有专注和疼惜。

  那一刻,我觉得她身上在发光。

  我觉得自己娶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两个小时,孩子的热度,真的慢慢退下去了。

  哭声也停了,在张慧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个王妈妈,“扑通”一声就要给张慧跪下。

  张慧赶紧把她拉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出门在外的,谁还没个难处。”

  天亮的时候,孩子已经基本没事了。

  王妈妈千恩万谢,非要把自己带的鸡蛋和干粮塞给我们。

  我们当然没要。

  我觉得,应该把这一刻记录下来。

  我拿出了我们带的那台海鸥牌照相机,对张慧说:“阿慧,笑一个。”

  张慧抱着那个睡熟的婴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了头。

  我按下了快门。

  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

  照片背后,还有张慧用娟秀的字迹写下的一行小字:

  “1986年夏,南下火车上。愿这个小生命,一生平安健康。”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死死地盯着照片里那个婴儿的脸。

  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侧脸,但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巴的轮廓……

  分明就是周杨的缩小版!

  就是周杨!

  一个荒唐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在我心里疯狂地滋长。

  难道……

  难道周杨就是当年那个婴儿?

  这……这怎么可能?

  世界这么大,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需要证据!

  我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实这个疯狂的猜想!

  我猛地站起来,也顾不上现在是凌晨几点,抓起电话就给念初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念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惊慌。

  “念初!你快!快问问周杨!”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

  “问什么啊?爸,你别吓我!”

  “你问他,他妈妈是不是姓王?他是不是有个在特区工地上打过工的爸爸?你再问他,他小时候,是不是在火车上发过一次高烧,差点没命了?!”

  我一口气把所有问题都吼了出来。

  电话那头,念初沉默了。

  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爸……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又猛地往上一提。

  有戏!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快去问!现在就问!”我催促道。

  “可是……现在都半夜三点了……”

  “我不管!你必须现在就问清楚!这事儿太重要了!”我几乎是在命令她。

  “……好,好吧,你别急,我……我这就给他打电话。你等着,我问清楚了给你回过去。”

  挂了电话,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拿着那张照片,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脑子里,一会儿是三十八年前火车上的情景,一会儿是今晚周杨坐在我对面吃饭的样子。

  两个完全不相干的画面,此刻却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如果……

  如果真的是他……

  那这一切,该怎么解释?

  是缘分?

  还是……我那已经走了十年的妻子,在冥冥之中的安排?

  我不敢想下去。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电话铃声再次炸响。

  我几乎是扑过去接起来的。

  “怎么样?!”

  电话那头,是念初带着哭腔的声音。

  “爸……是真的……全是真的……”

  “周杨说,他妈妈是姓王。他爸爸八十年代初就第一批去了深圳,在工地上干活。他妈妈就是带他去深圳找爸爸的路上,他在火车上得了急性肺炎,高烧不退,差点就……”

  “他妈妈跟他说过好多次,说他这条命,是火车上一个好心的漂亮阿姨救回来的。那个阿姨还把自己带的药给了他吃,抱着他降了一晚上的温。”

  “他说,他妈妈找了那个阿姨一辈子,一直觉得亏欠人家,连一声正式的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下车的时候太匆忙,就走散了……”

  念初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我听着她的话,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举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看着照片里温柔的张慧,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阿慧……阿慧你看到了吗……”

  “是你……是你救了他啊……”

  “是你三十八年前,就把咱们的女婿,给领回来了啊……”

  这世上,真的有天意。

  这世上,真的有因果。

  三十八年前,你种下的一颗善因。

  三十八年后,它结出了一段善果,送到了你最疼爱的女儿面前。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公园遛弯,而是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

  然后,我去了菜市场。

  我买了比昨天更丰盛的菜。

  我甚至,还去花店,买了一束张慧生前最喜欢的,白色的百合花。

  中午十一点,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念初和周杨。

  他们俩的眼睛都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周杨的身后,还站着一对和我年纪相仿的夫妇。

  那位女士,一看到我,眼圈立刻就红了。

  她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又转向周杨,声音颤抖。

  “是他吗?……是……是恩人的家人吗?”

  周杨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位女士,周杨的妈妈,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大哥!我……我可算找到你们了!”

  “我找了你们三十八年啊!”

  她的手,因为激动而冰凉,但却很有力。

  我能感觉到,那双手里,积攒了三十八年的感激。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也有些哽咽。

  “快……快进屋说,都别站着了。”

  我把他们让进屋。

  周杨的爸爸,一个看起来很儒雅的男人,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

  “老哥,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我们家记了一辈子。”

  客厅里,气氛庄重而又温暖。

  我把那本相册拿了出来,翻到了那一页。

  我把它递给了周杨的妈妈。

  她戴上老花镜,颤抖着手接过相册。

  当她看到那张照片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死死地盯着照片里年轻的张慧,和她怀里的那个婴儿,泪水再次决堤。

  “是她……就是她……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张脸……”

  “那时候,我真以为我的娃要没了……是她,是她救了我的儿子……”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当年的情景。

  她说的,和我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甚至比我记得的更详细。

  她说,当时张慧不仅给孩子喂了药,物理降温,还把我们自己带的唯一的暖水瓶里的热水都给了她给孩子冲奶粉。

  她说,张慧看她没怎么吃东西,还把我们自己的面包分了一大半给她。

  她说,下车的时候,人太多太挤,她抱着孩子,提着行李,一转眼,就找不到我们了。

  她只记得,我们好像是在中途的一个小站下的车。

  后来,她和丈夫的生活好了起来,也曾多次根据那模糊的记忆,回到那条铁路线上去打听,但人海茫茫,哪里有那么容易。

  这件事,成了她心里一辈子的遗憾。

  “我一直跟周杨说,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是一个善良的阿姨给你的。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去帮助别人,才对得起这份恩情。”

  周杨的妈妈擦着眼泪说。

  周杨坐在旁边,一直沉默着,但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张照片。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然后,做了一个让我和念初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爸!”念初惊呼一声,想去拉他。

  我拦住了她。

  周杨抬起头,眼眶通红。

  “叔叔……不,伯父。这一跪,不是替我妈跪的,是我自己要跪的。”

  “谢谢伯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妈说得对,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也就更不可能,让我有幸遇到念初。”

  他对着我,郑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地板发出了“咚咚咚”的响声。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扶起他,拍着他的肩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把他拉到墙边,指着墙上张慧的遗像。

  那是我后来放大的,张慧站在枫树下的那张照片。

  “好孩子,起来。别拜我,去拜拜她吧。”

  周...杨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到遗像前。

  他恭恭敬敬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伯母,谢谢您。”

  “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念初,一辈子对她好。我用我这条您救回来的命跟您保证。”

  他的声音,坚定而又真诚。

  念初站在旁边,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

  周杨的父母,也站起身,对着张慧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小小的客厅里,没有声音。

  只有一种跨越了三十八年时光的,无声的承诺和感激,在空气中流淌。

  我把那束百合花,插在了遗像前。

  白色的花瓣,圣洁,干净。

  就像张慧那颗善良的心。

  中午,我们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迟到了三十八年的团圆饭。

  饭桌上,没有了昨天的试探和尴尬。

  周杨的妈妈,不停地给我和念初夹菜。

  “老哥,你尝尝这个,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

  “念初啊,多吃点,你太瘦了。”

  她的热情,让我想起了张慧。

  如果张慧在,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周杨的爸爸,那个退休的大学物理教授,跟我聊起了天。

  从国家大事,到家长里短。

  我发现我们虽然一个搞工科,一个搞理科,但很多想法,竟然出奇地一致。

  我们聊起了那个火红的八十年代。

  聊起了那时候的理想和奋斗。

  聊起了我们这一代人,是如何一步步见证着这个国家的巨变。

  我发现,我一点也不紧张,也不拘束了。

  我感觉,我们不像是在见亲家。

  更像是……失散多年的老友重逢。

  饭后,周杨的妈妈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要塞给念初。

  “孩子,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不是什么彩礼,就当是……我们补给恩人的谢礼。”

  念初当然不肯要,连连推辞。

  我拦住了她。

  我从周杨妈妈手里接过红包,然后,从里面抽了一百块钱出来。

  我把剩下的一大叠,又还给了她。

  “大妹子,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但是,这钱,我们不能要。”

  “当年阿慧救孩子,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什么回报。她就是看孩子可怜,不忍心。”

  “如果她今天还活着,看到你们把孩子教育得这么好,这么出色,她一定比收下多少钱都高兴。”

  “这一百块钱,我替阿慧收下。就当是……了了你一桩心愿。”

  周杨的妈妈看着我,眼泪又下来了。

  她点点头,把钱收了回去。

  “老哥,你和嫂子,都是大好人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不是什么大好人。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

  我的妻子,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们只是做了,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会做的事情。

  善良,是不需要理由的。

  送走了周杨一家人,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念初没有马上走,而是帮我一起收拾。

  她一边洗碗,一边轻声说:“爸,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留着这些老照片。”

  我擦桌子的手顿了一下。

  是啊。

  如果不是这些老照片。

  如果不是我昨晚心血来潮,把它们翻了出来。

  那这个埋藏了三十八年的秘密,可能就永远是秘密了。

  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周杨和我们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周杨,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他每天挂在嘴边的女朋友,她的妈妈,就是当年救了他一命的恩人。

  “你妈的东西,我一样都舍不得扔。”我低声说。

  念初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我。

  “爸,我以前总觉得你絮叨,爱管我。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一个人,太孤单了。”

  我的眼睛一热。

  “胡说什么呢,我好着呢。”我嘴硬道。

  “以后,我让周杨多陪你。他会下棋,还会摆弄那些老电器,你们肯定有话说。”

  “行了行了,谁要他陪。”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暖洋洋的。

  这个原本让我觉得有些别扭,有些看不透的年轻人,此刻在我心里,已经完全变了样。

  他不再仅仅是女儿的男朋友。

  他是我妻子善意的延续。

  是我们家,一段尘封往事的见证。

  是我们林家,命中注定的……家人。

  从那天以后,周杨来得更勤了。

  他不再提着那些华而不实的礼品,而是会买我爱吃的酱牛肉,或者拎着一条刚从菜场买的活鱼。

  他会陪我下棋,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的棋艺,是在厂里跟老师傅们练出来的,野路子,讲究个“兵行险招”。

  周杨的棋,四平八稳,步步为营,很有章法。

  我们俩下棋,就像是我这个老工人,在跟一个建筑设计师对话,很有意思。

  他还真的帮我修好了那台老收音机。

  他戴着我的老花镜,拿着电烙铁,专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有时候,他会跟我聊起他的工作,他的设计理念。

  什么“极简主义”,什么“空间叙事”。

  我听不懂。

  但我喜欢听。

  我喜欢看他聊起自己热爱的事业时,眼睛里闪着光的样子。

  那光,跟念初聊起她的工作时,一模一样。

  我知道,他们是同一种人。

  是那种,对生活有热情,对未来有期盼的人。

  把女儿交给他,我放心。

  几个月后,他们决定结婚了。

  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婚礼上,司仪请我上台讲话。

  我拿着话筒,看着台下坐着的念初和周杨。

  念初穿着白色的婚纱,很美,像极了她妈妈年轻的时候。

  周杨穿着黑色的西装,很挺拔,很精神。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今天,是我女儿林念初,和我的……儿子,周杨,大喜的日子。”

  我说“儿子”那两个字的时候,周杨在台下,对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还是那个熟悉的,让我第一次见到就觉得刻在记忆里的笑容。

  “很多人都说,缘分,妙不可言。”

  “以前我不信,我觉得,人这辈子,跟谁在一起,都是自己选的。”

  “但现在,我信了。”

  “三十八年前,在一列拥挤的南下火车上,一个善良的女人,救了一个发高烧的婴儿。”

  “她不会想到,三十八年后,这个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孩子,会成为她女儿的丈夫,会站在这里,成为她的家人。”

  “那个善良的女人,就是我的妻子,念初的妈妈,张慧。”

  “她今天没能来到现场,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

  “她一定在笑着,为她的女儿,找到了这么好的归宿而感到欣慰。”

  “我想对周杨说:孩子,谢谢你。谢谢你替我们,把这份缘分,延续了下去。”

  “从今天起,我把我的女儿,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正式交给你了。”

  “你要像我一样爱她,不,你要比我更爱她。因为,你的命,是她妈妈给的。”

  我说完,台下掌声雷动。

  我看到念初在哭,周杨在哭,周杨的父母也在抹眼泪。

  我也哭了。

  我把那张珍藏了三十八年的老照片,重新装裱,做成了一个精致的相框。

  在婚礼上,我把它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了他们。

  “把它挂在你们新家的墙上。”

  “让它时时刻刻提醒你们,善良,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富。”

  “也是我们这个家,最好的传家宝。”

  如今,他们结婚已经三年了。

  去年,我抱上了外孙。

  是个大胖小子,虎头虎脑的,特别爱笑。

  笑起来的样子,跟周杨小时候,一模一样。

  也跟照片里那个婴儿,一模一样。

  念初给他取名叫“林知慧”。

  随她姓,名“知慧”,意思是,不忘张慧之恩。

  我退休后的生活,不再孤单。

  周末,他们会带着孩子回来看我。

  小小的房子里,充满了孩子的笑声,念初的说话声,周杨叫我“爸”的声音。

  有时候,我会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忙忙碌碌。

  周杨在厨房帮念初打下手,念初指挥着他洗菜切菜。

  小知慧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咿咿呀呀地叫着“外公”。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我花白的头发上。

  我会不自觉地,看向墙上张慧的遗像。

  照片里,她依然笑得那么灿烂。

  阿慧,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家,又热闹起来了。

  我们的女儿,很幸福。

  我们的外孙,很可爱。

  这一切,都如你所愿。

  缘分,真的是天注定的。

  而善良,是启动这缘分唯一的钥匙。

  本文标题:35岁女儿带男友回家父亲总觉眼熟,翻出38年前旧照:缘分天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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