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虹桥站的高架走廊里接到那张照片的。

  书架后面有一扇门,白光照在缝隙上,像一块被揭起的皮肤。

  两天前。

  他把卧室的地拖了两遍,拎起扫帚去书房,掸书时才发现最里层那排书架没有钉死。

  我把它留了四厘米的活动量。

  指尖抠住那道缝,他试探性地用力,书架像门一样滑开。

  他拍了照。

  他没有立刻进。

  男人的直觉是往里看,男人的恐惧是往外退。

  从缝里能看见我贴的白色泡沫板,反光刺眼,缝隙里有一缕冷气涌出。

  他站了一会儿,去厨房喝了口水,回来时喉结滚了一下。

  他进去了,三步,四步。

  暗门后是一间狭窄的房间,长两米,宽一米八,没有窗。

  白灯管吊在顶上,像站厅的灯。

  墙上居中挂一只挂钟,指针在晚上七点二十二分的位置停住了。

  桌子靠墙,桌面有一个黑色文件夹,一只小锅,盖子微开,锅里是干掉的汤垢。

  角落有一个纸箱,上面写着“七年”。

  他把箱子的盖子掀开,里面是车票、发票、打印的申请表,再下一层是一个玉坠,用红绳系着。

  他认得那玉坠。

  我结婚那天,婆婆摸着我肩说这是顾家老物件,镇宅用,不要乱放。

  我没有乱放。

  他摸了一下那玉坠,绳子很新。

  他看到文件夹封面,黑皮上烫字:家庭契约·补充条款。

  他抽出第一页,冷气直冲到喉头。

  第一页四号字体,标题居中,下面一行小字:“共同财产、重大开支、忠诚义务、违约责任”。

  他坐在那把硬椅子上看了几分钟,手机震了一下。

  滴滴的APP跳出来,问他是否允许“常用同行人”同步。

  他按了允许。

  他看到列表里第一位,备注:小安。

  他没笑,也没骂。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打开了第二页。

  那是我写的,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并列,签名处空着。

  他用手指按了按那一行空白,指腹留下一点汗印。

  当晚。

  我在曲靖的站台上,雨像一层薄布挂在灯下面。

  站台播音说前方站未清,人流耽搁,请耐心等候。

  我把外套扣上第三粒扣子。

  手机亮了一下,他发了那张照片,书架后面那扇门,白光刺眼。

  下一张是文件夹的封面。

  再下一张,是“常用同行人”的截图,“小安”的名字在第一位。

  我没有立刻回。

  我把手机收回口袋,停了一段呼吸,听身边一列重载列车穿过,钢轨像被拔起的铁线。

  我给他发了一句:你怎么找到的。

  他回:扫地。

  我:有钥匙在文件夹第三页里,桌右边抽屉,白色。

  他又回了一张图,抽屉拉开的样子,白色的塑料盒子,里面躺着一个扁小的钥匙,像旅馆房卡。

  我打了一行:里面还有一份合同,第三页。

  我删掉,换了一句:里面只有我的东西。

  他回了一个点。

  我把站台的白光看了很久,再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他接了,背景是我们家客厅的回声,电视没开,风声过屋角。

  我说:你现在看到什么了。

  他没说话。

  这不是沉默,是审讯。

  他在等我给答案。

  我说:那是我工作这七年的证据。

  他笑了一下,笑声像把沙戳在玻璃上。

  他问:工作证据需要暗门?

  我说:不当众撕。

  他没懂。

  我也懒得解释。

  第二天早上。

  雨停了,云像撕开的棉花飘在房顶。

  我在候车大厅喝了一碗清汤面,面不劲,汤有点甜。

  我把面碗放在垃圾桶旁,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下午四点到虹桥,晚上我们谈。

  他发了一个“好”。

  手机又亮了一下,“小安”发来消息:“老师,您那边方便吗?”

  我回:晚上不方便。

  他又问:合同的事您需要我来说明吗?我可以去。

  我没回。

  我把手机扣在面碗里,面汤溅起一小圈光。

  现在。

  虹桥的走廊白到发干。

  我走在中间,脚下地砖很滑,左手按着行李箱,右手拉着肩带,肩线的弧度有一点酸。

  他在出站口等我,黑色外套,眼睛里没有睡眠。

  我们站在玻璃门外,看见人从里面像两条流水一样走出去。

  他伸手去接我箱子,我把手松了。

  我们没有拥抱。

  这不需要。

  我说:回去再说。

  他点头。

  我们上了车,车窗擦过站牌,灯像一排排铝条插在地面。

  他开着,右手握方向盘,喉结在每个红灯处滚一下。

  我把手放在大腿上,手心冷。

  他没有放音乐。

  红灯到绿灯到红灯,我们一直往市中心沉下去。

  回到家,鞋柜旁边的柴火盆还在,冬天里我们烧过一次旧照片。

  他把钥匙挂回钩子,后退一步,让我先进。

  书房的门开着,书架还歪着。

  白光还白。

  我走进去,按了一下灯的开关,白灯管像列车开动时的叫喊,啪地一声,亮。

  他站在门口,不进。

  我说:你进来。

  他把脚往里挪半步,又停住。

  他说:你藏的东西太多了。

  我说: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

  他看了我一眼,像被这句话刺了一下。

  我走到桌子旁,把文件夹抽起来,第三页翻到,是“忠诚义务”那一页。

  我用指尖敲了敲那行:“双方承诺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遵守忠诚义务,不与第三人建立色情或恋爱关系,不进行心理出轨与现实出轨的任何行为。”

  他站在门口,抬起下巴,喉结上移。

  他说:你为什么需要写这个。

  我说:因为我们写合同的时候,才知道我们有边界。

  他笑了一下,笑得很短。

  他说:你出差七年,谁对谁不忠诚?

  我抬眼看他,很慢地说:忠诚是做加法,不是做减法。

  他没懂这句,或者他懂了但不想承认。

  我把第一页抽出来,交给他,“共同财产”的条款,我标了黄,在旁边写了三个字:“重大开支”。

  我说:房子贷款每次提前还款要共同决策,你把二十万给你妈,前两年你没有提前跟我说,这里写清楚。

  他的脸吸了一下空气。

  他说:那二十万,她生病。

  我说:生病也在共同决策范围里,你可以说,你不说是违约。

  他没再说话。

  我把合同一页页翻给他看,那些页边我都用彩色标签标好了,红、蓝、黄。

  每个标签上我写了词:“忠诚”“违约”“证据”。

  他大概看到了我写的手。

  那是我七年来的字。

  他换了个站姿,肩线从紧到松,再到紧。

  他说:常用同行人是小安。

  我说:是。

  他问:你为什么备注他。

  我说:方便报销。

  他笑,眉毛没动。

  他说:你教书教到备注一个人的名字当报销。

  我说:我们出差不是旅游,常用同行人是为了确认身份,他没有过界,他是我的学生,也是同事。

  他抬手想抓空气里的一个词,没抓到。

  他说:他给你发了消息。

  我说:你看到了。

  他没否认。

  我说:你拿我的手机。

  他说:我在文件夹旁边看到了二维码,用相机扫了一下,跳出来常用同行人的界面,是你的。

  我说:生活像法庭,处处留证。

  他握着方向盘一样握着那句话,松不开。

  我看着他,心里面的柠檬慢慢变成柠檬水。

  那是我这七年的习惯:把酸熬成淡。

  我说:我们今天不要吵。

  他说:你不吵,是因为你早准备好吵了。

  我摇头。

  我说: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他沉了一下。

  书房像一个拧紧的瓶子,白光压得我眼睛发干。

  我抬手关了一半灯,白黑接壤,像山洞入口。

  我说:三个人谈一次。

  他愣一下。

  他说:你要把他叫来?

  我说:我们今天不当众撕,在咖啡馆里说清楚,从此不再说。

  他吸了一口气,吐出来。

  他点头,很慢,像在签一个字。

  晚上八点半,雨又下了。

  我们在小区门口那家咖啡馆坐下,窗子里多了一个明亮的圆,桌面上亮着杯沿的白光。

  小安来得比我们早,他坐在靠墙的角落,手放在膝盖上,眼神紧张又有一点透明。

  我坐在他对面,顾行坐在我对边,形成一个没有锋利角的三角形。

  我先开口。

  我说:小安,我们今天谈的是制度。

  他点头,很快。

  他说:老师,我知道。

  我把合同拿出来,放在桌面。

  我说:这份合同是我和顾行之间的,它是我们的私事,但需要公开一部分,让跟我们工作相关的人知道边界。

  他抿了一下唇。

  他说:我从来没有越过边界。

  我点头。

  我说:你是明亮的,不是问题。

  他松了一口气,肩线往下一坠,像卸掉了一个看不见的包。

  顾行看着他,眼神里有防备,又有一丝好奇。

  我把“忠诚义务”那一页翻给小安看。

  我说:这一页你不需要签,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把这个写进了合同。

  我转向顾行。

  我说:我们这页需要签。

  他看着那行字,眼睛里有反光。

  他没有接笔。

  小安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抬头看我。

  他说:老师,我对您只有尊敬和安全感,没有别的,我把出差所有资料都归档了,您暗门里的硬盘是我整理的,我没有看您的私信。

  他手心出汗,杯沿上的水渍印在他的指腹上。

  我点头。

  我说:谢谢你。

  顾行的喉结又滚了一下。

  他说:暗门是你和他知道的?

  我说:暗门是我和自己知道的,硬盘要人整理,我把钥匙给他,因为他干净。

  顾行像听到了一个用词,他抬眼看我。

  他说:干净。

  我说:是。

  小安的眼眶有一点红,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我。

  他说:老师,我在站厅看过您写的句子,您说:“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我记到本子里。

  我看着他,心里比对了他的年龄和他用的词。

  他还年轻,年轻人喜欢记这种硬句子。

  顾行坐在椅子上,脚尖来回慢慢挪动,他在测量自己在这张桌子上的位置。

  他抬头,对小安说:你和她,在车上一起的时候,聊什么。

  小安被这句问到,他脸上有一瞬的慌。

  他很快回到正位。

  他说:聊课程,聊学生,聊怎么把课讲得有温度,还有她喜欢喝什么汤。

  他看我,笑了一下,很小心。

  他说:老师爱喝清汤,不爱吃辣,她说汤像家。

  顾行没有笑。

  他看向窗外,雨水爬过玻璃,灯光被剪成碎点。

  我说:我在车上说汤,是因为家离我远。

  顾行的眼睛动了一下,转回来。

  他看着合同,拿起黑色中性笔。

  他说:签。

  他写了一下名字,停住。

  他说:签还是不签,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很多次。

  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完,再写上日期,笔尖在白纸上蹭了一下,声音像火柴划过。

  我把合同收起来。

  我说:规则落地这事,我们现在做了,接下来是执行。

  小安吸了一口气,抬头看我们。

  他说:老师,我会按照边界,联系只通过工作群,行程公开,报销透明。

  我点头。

  我说:你是明亮的,不需要在这里过度证明。

  顾行起身。

  他说:我去结账。

  他走到柜台,递了卡,店员抬头笑。

  我看着他的背,他的肩线不再紧。

  我们坐在灯下面,灯像过站的列车,呼啦一下子过头顶,又马上安静。

  小安低声和我说了一句。

  他说:老师,您挂钟停在七点二十二分,是因为那天我们一起进站的时候,站厅广播断了一次。

  我第一次哭了。

  不是大声。

  是眼睛里有温水。

  我说:是。

  那是我把时间当硬币投入换靠近的时刻。

  七点二十二分,我们一起走进站厅,白光把我们都洗了一遍。

  我把挂钟停在那里,提醒自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干净的事情上。

  我们出了咖啡馆,雨没有大,地面像一层透明的皮。

  顾行拿了我的雨伞,小安向我们点头,转身走到站牌那边,背影瘦,肩线有一个轻微的弧度。

  我和顾行回家。

  屋里温度比外面高一点。

  我去厨房开火,拿了一只旧锅,把昨天剩的汤添上水,又打开煤气,火蓝出来。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

  他说:你煮的是汤。

  我说:是。

  他说:我来下面。

  我说:好。

  他拿着面条,用手拇指和食指捏了一段,面像弹簧一样落到锅里。

  他拿筷子慢慢拨散。

  我们没有再说话。

  汤在锅里冒泡,像许久不说话的人溢出来的字。

  我们把面捞出来,撒了葱花,坐在客厅吃。

  我拿起筷子,我说:合同只是工具,不是解药。

  他点头。

  他说:我知道。

  他低头吃面,嘴唇抿了一下,吞咽的动作清晰。

  他抬头看我。

  他说:我以前做错的事情,你都会写进合同吗。

  我说:不会。

  我说:我们写的是规则,不是忏悔录。

  他笑了一下。

  他说:我有时候以为你在审问,我现在知道你在写制度。

  我说:生活像法庭,处处留证。

  他叹了一下,微弱。

  我们吃完,把碗放进水池,他没离开。

  他说:我想把挂钟调回去。

  我说:不用。

  我说:它停在那里,提醒我们不要走回去。

  他看了那挂钟,很久。

  他说:好。

  第二天。

  他按照合同第一条,把公司里所有重大开支的信息对我公开。

  不是给我看,是让我知道。

  他把一个小本子放在书桌上,写了今天给他妈买药的款项金额,写了自己加班时间,写了晚归的理由,写了费用报销预计时间。

  他没有道歉。

  道歉不是条款。

  我看了那本子,收了起来。

  下午我去学校。

  出差七年,是学校安排的名师支教项目,偏远县市轮岗,我从沪上去了西南,再回到中部,最后又去东北,站台的白光和走廊的白光在我脑里交替,像山洞黑白交替。

  七年里,我和很多孩子走过路。

  我把他们的名字写进了硬盘,写了他们的作文和他们的照片,写了他们的哭笑和他们的肺炎。

  我没有写我的婚姻。

  我在暗门的房间里写。

  我不喜欢把私事公开,但我喜欢把边界公开。

  小安在校门口见到我,和尚且有一点稚气的脸,笑着喊老师。

  我淡淡回他一声,走进走廊。

  白光落在地面,像一层薄雪。

  我走过教室,看了孩子们的眼睛。

  他们的眼睛像灯。

  周末晚上,我和顾行去看婆婆。

  婆婆坐在窗边,手里滚动着一串核桃,核桃的纹路像一张地图。

  她看见我们,笑,说:汤在锅里,小火慢煨,别急。

  她指着厨房。

  我进去看了一眼,那是老式的铝锅,锅边有一点黑,盖子上贴了纸。

  我把纸揭起来,下面是蒸汽,白。

  顾行看着我。

  他说:你喜欢汤。

  我说:是。

  婆婆笑了一下,摸我的手。

  她说:上海女人嘴挑,我做得清,她喜欢。

  我们坐在桌边吃饭,婆婆拿出一个红的石榴,放在桌中间,像一个小灯。

  她说:你们带走。

  我说:好。

  我们吃饭吃到一半,婆婆抬眼看顾行。

  她说:你们写合同了?

  顾行愣了一下。

  他说:妈,你怎么知道。

  婆婆笑。

  她说:你们年轻人喜欢用纸说话,之前你们吵吵,我看出来你在学东西。

  她看向我,眼睛里有一丝尖。

  她说:小姑娘,你做事干净,我喜欢。

  我旁边的顾行低头笑,不敢抬头。

  婆婆的观念是老一辈的,女人忍耐,男人在外面,但她有一个好处,她尊重规则。

  她说:写了就守,不守就罚,别多话。

  我点头。

  我说:违约写在第三页,解约写在第四页,罚写在第五页。

  婆婆笑了起来,笑得像锅里汤开。

  她说:你这人,法律像在身上。

  我说:我只是把生活写清楚。

  晚上回家。

  我把石榴剥了,籽红亮,像灯。

  顾行拿了一个玻璃碗,我们把籽倒进去。

  他拿了一颗,放在嘴里,轻轻咬,汁水爆出来。

  他看着我。

  他说:我们过去七年,我以为我们一起走,其实我们在两个站。

  我说:是。

  他说:你把时间当硬币投入,我在家当收银员,等你回来找零钱。

  我笑了,这句有文学。

  我说:你也不糟糕,你有时候只是懒。

  他笑了一下,承认。

  他说:我懒不如你不喜欢脏。

  我们坐在沙发上吃石榴,把碗里的红慢慢减少。

  我接过他伸来的纸巾。

  我说:我们两个人被规则救了一次。

  他点头。

  他说:救一次不够。

  我说:是。

  我们开始在生活里做小变化。

  他把公司里同事聚会提前告诉我,把自己手机设置成报备模式,晚上八点以后不接陌生电话。

  我把自己出差的行程共享给他,把常用同行人列表里的名字每个备注加上工作关系、时长和频率。

  我们把不确定性减少。

  夜深。

  我在书房打开暗门,进去,坐下。

  白灯把我的影子压在地上。

  我拿出笔,把今天的“变化”写在纸上:“顾行主动报备,婆婆认可规则,石榴甜。”

  我在页角画了一个小锅。

  那是我们家。

  我摸一摸小锅的边缘,边缘有一点冷。

  我把玉坠拿出来,放在桌上。

  我把绳子缠了一圈,圈像一个字。

  那天,我想着把它戴上。

  我没有。

  我把它放回箱子里。

  第三天。

  我们去市场买菜,他在鱼摊前看了半小时,鱼摊的灯白得发冷。

  我在旁边拿了一把葱,葱香像早上的小雨。

  他买了两条鲈鱼,回家蒸。

  我们在厨房里很少争吵。

  锅里冒出来的蒸汽像我们的婚姻。

  我们不去外面吵,我们在厨房谈。

  他把鱼端上桌,白色的鱼肉钓出来,汤清。

  他抬头看我。

  他说:你说婚姻像房间的灯泡。

  我说:是。

  他说:亮的时候不要把它拍碎,暗的时候不要把它放着,应该换。

  我点头。

  我说:换。

  我们像两个工人,拿着梯子,换灯泡。

  这比爱情热闹。

  晚上我去学校加班,走廊白光在脚下把影子拉得细。

  我走到教导处,敲门,主任抬头看我。

  他说:这次去东北的行程,学校拍了个短片,好多人在网上说你丈夫一个人在上海,你把他丢了。

  我笑了一下。

  我说:我没有丢,我写了合同。

  主任愣了一下。

  他笑,说:你把婚姻变成了课。

  我说:课不是为了让人学会,而是让人知道有规则。

  他点头。

  我说:我不善良,我只是把不喜欢的脏到外面去。

  他看我几秒钟,没有多问。

  我走出教导处,走廊里白光冷,一列列车从远处过来,声音在我的脑屋里穿过,像一条一直在的河。

  第四天。

  顾行的手机响了,他在客厅接。

  我在书房里听到他的声音。

  他说:八点以后我不接陌生电话,如果有事明天说。

  他挂了。

  他走进书房,站在门口,不进。

  他说:我做了一点改变。

  我说:我看到了。

  他抬头,眼睛里有一点亮。

  他说:你写证据,我做证据。

  我笑了一下。

  我说:这是合作。

  他问:你需要我签一个执行清单吗。

  我说:不需要,证据是行为,不是纸。

  他看着我,忽然把头转开。

  他说:我承认,我以前有过越界。

  空气在他说到这句时变了一下。

  我没有接着问。

  我制住了自己。

  他说:我三年前和一个同事在酒里说了情话,没有做别的,但我知道那是越界。

  他看着地面。

  他说:我不需要你原谅,我要你把这条写进合同。

  我抬头。

  我说:写在违约旁边,我们罚时间,不罚钱。

  他看我,愣了一下。

  他说:罚时间。

  我说:一周里把一小时拿出来,我有权利在这一小时里要求你做任何家庭劳动或者心理交流,不得拒绝,逾期罚两小时。

  他笑了,笑得好看。

  他说:我签。

  他拿笔签了。

  我把这页和前一页夹在一起,合同变厚了。

  我把它放进文件夹,把夹子扣上。

  我们在暗门里。

  白灯压着。

  他忽然问:你七年里有没有越界。

  我说:没有。

  我说: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

  他点头,看我。

  他说:我相信。

  他的肩线往下落了一点,落到可以坐的高度。

  我们一起在那把硬椅子上坐了几秒钟。

  第四天晚上。

  小安发微信,语气像一只轻手的猫。

  他说:老师,今天晚上我送了一个孩子去医院,他发烧,家长不在,我把他照顾到凌晨两点,回去的路上看见了你们的合同,我想跟您说,我觉得明亮是对的人,没有对错。

  我回:嗯。

  我回:守边界。

  他回:守。

  他在最后发了一张他在医院门口喝面汤的照片,面在白碗里,汤清。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关了屏幕。

  第五天。

  婆婆打电话。

  她说:你们的合同给我看看。

  我笑,说:妈,您看了也没用。

  她笑。

  她说:我不看,我知道就好,有规则我安心。

  这是老一辈的智慧:她不参与,但她看见。

  我把合同放回暗门,拿出挂钟,把它调了两分钟。

  不是回到走动。

  我把指针在七点二十一个和七点二十三之间拨了一下,拨完放回原点。

  顾行走进来,看见。

  他说:你在做小改变。

  我说:是。

  他说:我们在做小改变。

  我们对视了一秒钟。

  我说:我们不要证明自己,我们只要观察自己。

  他点头。

  第六天。

  我们去他的公司楼下吃午饭。

  他同事看见我,打招呼,有的笑,有的躲。

  他公司里的那个女人刚好路过,穿一件灰色的外套,嗓音轻。

  她看见顾行,停了一秒钟,再走过去。

  顾行看着她,眼睛里没有光。

  他转过头看我,表情是稳的。

  我知道他已经把越界写进了合同。

  我们坐下来吃饭。

  他拿起一只陶瓷勺,轻轻去舀汤。

  他忽然说:我们把生活像法庭,处处留证。

  我说:是。

  他又说:我们把恋爱像工作,不要拖延,不要推诿。

  我说:你今天很会说。

  他笑。

  我们吃完,沿着楼下走了一圈,白光从树叶上光下来,像水写的字。

  第七天。

  晚上八点四十三分,我收到一条短信。

  没有备注,只有几个字:“合同原件请你保管,复印件请不要扩散。”

  我看着那条短信,手机屏幕上我的脸被灯反射得很白。

  我把那条短信发给顾行。

  他回了一个:“好”。

  他又发过来一张照片。

  在公司打印机旁边,有人把我们的合同拍下来,裁开拍到了“忠诚义务”的那一段。

  他写:“我制止了。”

  我没有回复。

  我走进暗门,把合同拿出来,看了一遍,把它放进更深的盒子里。

  我把盒子推到角落,把白灯关了一半,让黑进入。

  我知道我们做的事情会被看见,我们也知道我们不需要被看见。

  第十天。

  小安在校外被一个家长指责,说他和我过密。

  那是传言。

  校门口的雨棚下,家长举着手机,声音有一点尖,孩子在旁边不说话。

  我走过去,站在雨棚的白光里。

  我说:我们公开边界,您需要看合同里关于“工作联系”的条款吗。

  家长愣了。

  我把那条拿给他看,“工作联系仅通过工作群,非必要不在个人渠道进行沟通,行程公开,报销透明。”

  家长看了一眼,脸上的肌肉像被某种东西按住了。

  他把手机放下,低声说:抱歉。

  我说:对。

  我说:明亮的人,不怕边界。

  小安站在我旁边,肩线从弯到直。

  他看我一眼,眼睛里是安全。

  我把手机收起来,站在白光下面,眼睛里有水。

  我知道这七年,我一直在做把十分酸的柠檬水到七分淡的事情。

  我知道我不喜欢脏。

  我知道我要让我们的家不脏。

  晚上的汤依旧煮着。

  锅盖在蒸汽热里微微抖动,像在呼吸。

  我们坐在桌边,吃饭,说简单的话。

  婆婆打电话,问明天早点去。

  她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是上海老房子里的灯。

  我说:好。

  我们挂了。

  我打开手机,屏幕上有两条新的短信。

  第一条,是小安发的:“老师,我把暗门里的硬盘拿出来备份了一份,明天还您。”

  第二条,是未知号码发来的:“你的合同对方签名被复制到了一个群,你的小安帮你删了,但那个人说她有原图。”

  字短,像一枚钉子。

  我看着这些字,吝惜表情。

  我把手机放下,去书房,看白光,看暗门,想起站厅的灯和列车的轰鸣。

  婚姻像房间的灯泡。

  亮的时候,不要拍碎。

  暗的时候,换。

  我站在那里,听着黑压向白,白压向黑。

  未完待续。

  本文标题:上海女教师出差7年,丈夫整理房间时发现暗门,进入后当场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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