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最后两块消化饼干,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包好,塞进了大衣最深的内袋里。这个动作,我已经练习了三个月,熟练得像个老特工。口袋里,还有我今天偷偷攒下的三枚一英镑硬币。这些,就是我全部的秘密财产。窗外,伦敦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在玻璃上,像极了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我,一个曾经在北京拿着退休金,在公园里教人书法的退休教授,如今会在六十八岁的年纪,活得像个偷渡客。

  一年前,当我把北京那套倾注了我半生心血的三居室卖掉,换成一串银行卡里的数字时,我以为我是在奔赴一个无比美好的晚年。老伴走得早,唯一的女儿林悦远嫁英国,嫁给了一个叫马克的英国男人。每年春节,她都打来视频电话,镜头里是漂亮的独栋房子,绿草如茵的花园,还有她那总是挂着礼貌微笑的丈夫。

  “爸,您一个人在北京太孤单了。把房子卖了吧,来英国跟我们一起住。钱您自己拿着,就当养老金。我跟马克都商量好了,我们照顾您。”女儿的声音甜得像蜜,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坎上。

  为了卖掉房子 她做了半年中介

  于是,我卖了房。那套房子,是我和老伴从单位分房时就住进来的,一砖一瓦都刻着我们家的记忆。签约那天,我手抖得厉害,仿佛签下的不是合同,而是对自己后半生的判决书。中介小伙子一个劲儿地恭喜我,说这个价格卖得好,可以去国外享福了。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福气是什么?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福气就是女儿在机场出口,张开双臂扑向我的那个拥抱。

  初到英国,一切都像蒙着一层新鲜的光晕。女儿的家确实漂亮,两层楼,带着一个精致的后花园。女婿马克是个高大的英国男人,金发碧眼,见到我时,给了我一个客气而疏离的拥抱。他努力地用他知道的中文词汇跟我打招呼:“你好,欢迎。”我笑着点头,心里想着,语言不通没关系,人心是相通的。

  女儿特意为我收拾了一间朝南的卧室,阳光最好的房间。她带我逛超市,教我认识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告诉我哪个牌子的牛奶好喝,哪个牌子的麦片健康。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乐呵呵的,学着使用复杂的烤箱,试着吃夹生的沙拉,努力融入这个陌生的家庭。我把我卖房的钱,除了留下一小部分零用,大部分都转给了女儿。我说:“爸用不了这么多钱,你跟马克刚买了新车,还有房贷,先拿去用。爸在这里,有吃有住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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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我觉得我卖掉的不是房子,而是通往幸福的船票。

  船票,也有失效的时候。

  裂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从我第一次在厨房里炖那锅莲藕排骨汤开始。我用了两个小时,小火慢炖,满屋子都是我记忆里“家”的味道。我兴冲冲地端上桌,期待着女儿和女婿的夸奖。女儿尝了一口,表情有些复杂:“爸,味道是挺好的,就是……油烟太大了。您看,马克一直在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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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天起,我便很少进厨房了。我开始学着他们,用面包机烤两片面包,抹上黄油和果酱,配一杯冰牛奶,就是一顿早餐。胃里冷冰冰的,心里也是。

  接着是生活习惯的碰撞。我习惯早睡早起,早上六点就醒了,怕打扰他们,便蹑手蹑脚地在自己房间里看书。可木质地板的房子,隔音效果并不好。有一次,我听到马克在楼下用英语跟女儿抱怨,女儿的语气带着为难。后来,女儿上楼来,跟我说:“爸,您早上能不能……晚点起?马克他睡眠浅,您走动会吵醒他。”

  我愣住了。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连走路的自由都没有了吗?我点点头,说好。第二天,我醒来后,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八点,听到楼下传来咖啡机的声音,才敢下床。躺在床上的那两个小时,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感觉自己不像个父亲,倒像个寄人篱篱下的房客,还是个不受欢迎的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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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开始主动找事做。我看到花园里的草长了,就想去修剪。结果马克从车库里拿出一个复杂的割草机,比划着告诉我,这个很危险,我不能碰。我想帮着晾衣服,女儿又说,衣服都是用烘干机烘干的,不用晾。

  在这个家里,我成了一个彻底的“无用之人”。我所有的生活经验和技能,在这里都变得一文不值。我引以为傲的书法,在这里无人欣赏;我做了几十年的拿手好菜,在这里是油烟污染;我勤劳朴素的习惯,在这里成了打扰。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关于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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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咯噔一下。

  “您来英国也快半年了。家里的开销,比以前大了很多。水费、电费、燃气费,还有食品开销……马克他……他的意思是,我们都是一家人,应该共同承担这些费用。”

  我没听懂,或者说,我不敢相信我听懂了。我问她:“小悦,你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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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卖掉了唯一的房子,把几百万都给了她,现在,她竟然来跟我谈“AA制”?谈“分担费用”?

  我看着她,这个我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女儿,突然觉得无比陌生。我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爸,您别生气。马克没有恶意,他只是……只是习惯了这种方式。您给我的那笔钱,我们用来还了大部分房贷,还买了一辆新车,剩下的部分,我们做了一些投资,现在不能随便动用。日常开销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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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的脸白了,她低下头,小声说:“不是房租,就是……生活费。每个月三百镑,可以吗?从您留下的那点零用钱里出。”

  三百镑。我心里冷笑。我给她的,是几百万人民币。她现在为了区区三百镑,来跟我这个老父亲算账。我感觉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堵住,喘不过气来。我一生教书育人,自诩清高,从未在钱上跟人红过脸。没想到老了老了,却要因为钱,被自己的亲生女儿羞辱。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吃饭。我听到女儿在门外敲门,叫我,我没有回应。我甚至听到了她和马克的争吵声,夹杂着英语和中文,最后是摔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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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变了。女儿开始躲着我,马克更是连表面的客气都懒得维持了。餐桌上,再也没有人跟我说话。他们用英语交谈,把我隔绝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有时候,我能从马克的语气和女儿的表情里,猜到他们又在因为我而争论。我成了一颗钉子,扎在他们看似美满的生活里。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镜子里的我,苍老得我自己都快不认识了。我不敢生病,因为我知道,在这里看病很麻烦,而且很贵。我怕给他们再添麻烦。

  有一天,我饿得胃疼,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冰箱里除了冰牛奶和一些蔬菜沙拉,什么都没有。橱柜里倒是有面包和饼干,但我看到上面贴着马克名字的标签。女儿曾无意中提过,马克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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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计划着我的“出路”。回国吗?房子卖了,户口据说也因为出国久了被注销了。我回去了,住哪里?去养老院吗?我拉不下这个脸。我这一辈子,没求过人。

  我开始偷偷学英语。我买了一本最基础的英汉词典,每天晚上等他们睡了,我就在台灯下,一个一个地记单词。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比甲骨文还难。但我逼着自己学。我想,至少,我得能看懂路牌,能去超市买东西,能跟人说一句“谢谢”和“对不起”。

  我还开始攒钱。女儿每个月会给我一百镑作为零用,这是在我那笔“生活费”之外的。我每次都只花掉一小部分,剩下的,就一枚一枚地攒起来。我把它们藏在床垫下,藏在书本里,藏在大衣的内袋里。我不知道攒这些钱能干什么,但它们让我在这个冰冷的家里,有了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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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一家社区中心门口停下了脚步。我看到里面有很多老年人,在喝茶,在聊天,在下棋。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一个看起来像工作人员的女士微笑着接待了我。我用我蹩脚的英语,连比带划地告诉她,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想找点事情做。

  她很耐心地听着,然后递给我一张表格。我看不懂,她就找来一个会说中文的志愿者。在那个年轻志愿者的帮助下,我了解到,这是一个为社区老人提供日间活动的慈善机构。他们有各种兴趣小组,书法、绘画、园艺……

  当我看到“书法”那个词时,我的眼睛亮了。我告诉他们,我以前在中国是教书法的。他们显得非常惊喜,邀请我下周来给大家展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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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爸,那太好了!您终于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

  马克也难得地对我笑了笑,说了一句:“Good。”

  我以为,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以为,我找到了在这个国家立足的方式,找到了和他们和平共处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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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周去社区中心两次。在那里,我重新找回了做老师的感觉。那些英国老人,对中国书法充满了好奇。我教他们握笔,教他们写最简单的“一”和“人”。每当看到他们用毛笔写出歪歪扭扭的汉字时,我都会由衷地感到快乐。我甚至交了几个朋友,一个叫乔治的英国老头,我们虽然语言不通,但可以靠着翻译软件和比划,聊上半天。

  我的生活,似乎照进了一缕阳光。我不再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的话也多了起来。

  可是,女儿和马克却渐渐变得不耐烦。因为社区中心离家有点远,需要坐公交车。女儿开车送了我两次后,就开始抱怨:“爸,我工作很忙的,不能每次都送您去。您自己学着坐公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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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来接我的时候,脸色铁青。一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回到家,马克一看到我,就用英语大声地对女儿说着什么。我虽然听不懂,但能感受到他的愤怒。

  那天晚上,女儿又来找我了。

  “爸,您以后,能不能别去那个社区中心了?”她开门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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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迷路的问题!”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您知道吗,今天我的老板因为我早退,狠狠地批评了我!马克也因为要在家等您,错过了一个重要的视频会议!我们的生活,因为您去那个破中心,被搅得一团糟!”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我低声说:“我可以自己去,不麻烦你们……”

  “您自己去?您自己去就是会迷路!您都快七十岁了,您知不知道您一个人在外面,我们会多担心?会给我们添多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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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她,这个被工作和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女儿,突然觉得有点可怜她。她夹在强势的丈夫和无用的老父亲之间,左右为难。也许,她不是不爱我,只是她的爱,早已被这琐碎而现实的生活磨损得所剩无几。

  我平静地说:“好,我不去了。”

  从那以后,我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阴雨天发呆。我藏起来的饼干,又成了我唯一的慰藉。我藏起来的硬币,也越积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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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马克的生意:“亲爱的,我们必须谈谈。你父亲在这里,已经严重影响了我们的生活质量。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是女儿疲惫的声音:“马克,他是我爸爸……”

  “我知道!但我当初同意他来,是以为他可以照顾自己,甚至可以帮我们一点。可现在呢?他像个孩子,什么都需要我们。我们没有自己的空间,没有自己的生活了!我甚至觉得,这个家都不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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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那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马克的声音冷酷而清晰:“让他去住养老院。用他自己的钱。他卖房子的钱,足够他在英国最好的养老院里过完下半辈子了。这样对我们,对他,都好。”

  “不……不行……我怎么能把我爸爸送去养老院?他会恨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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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刺进了我的心脏。我扶着墙,几乎站立不稳。原来,这才是最终的答案。我以为的“天伦之乐”,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我以为的“父女情深”,在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一夜无眠。我终于明白了,我的“下场”是什么。不是被嫌弃,不是被忽视,而是成为一个需要被“处理”掉的“问题”。

  今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在他们出门后,走出了那栋房子。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附近散步,而是径直走向了公交车站。我用我攒下的硬币,买了一张去往市中心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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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伦敦的雨还在下,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那个我住了近一年的“家”,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我忽然想起,我卖掉北京那套房子时,中介小伙子说,恭喜我去享福了。我当时想,福气是什么?

  现在我懂了。所谓的福气,不是儿女绕膝,不是锦衣玉食。而是有家可归,有根可寻。而我,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根,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漂浮在汪洋大海里的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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