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红油还在“咕嘟”,冒着最后一个泡。

  泡破了,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桌子对面,阿禾正用一张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手里最后一根竹签。

  那动作,不像是在擦一根刚从辣椒和牛油里捞出来的签子,倒像是在擦拭一件刚出土的古物。

  她的手指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我们面前的那个大竹筒里,已经插满了她擦干净的战利品。

  根根分明,像是某种奇怪的、等待被检阅的军队。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大理的夜晚,风从苍山那边吹过来,穿过古城的窄巷,带着湿漉漉的青苔味儿。

  火锅店的门帘被吹得“哗啦”一响,有那么一瞬间,我闻到了风里夹杂的、若有若无的山茶花香。

  香气混着火锅的辛辣,钻进鼻子里,有点呛人。

  阿禾终于擦完了最后一根。

  她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筒,和其他签子并排站好,然后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

  “吃饱了?”她问。

  我点点头。

  其实我没怎么吃,光是喝酒了。

  桌上的风花雪月啤酒瓶,倒了三个。

  酒是凉的,胃里却是烧的。

  “那……结账吧。”她说。

  我招了招手,喊了一声:“老板,结账。”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白族男人,黑黑瘦瘦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对襟衫。

  他乐呵呵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笔。

  “吃好了?”他嗓门洪亮,带着本地人特有的口音。

  “嗯,数签签。”我指了指那个硕大的竹筒。

  老板探头一看,眼睛亮了一下。

  “哟,两位可以嘛,战斗力不错。”

  他把竹筒抱过去,哗啦啦地倒在临近的一张空桌上,开始一根一根地数。

  “一、二、三、四……”

  他的手指在那些签子上跳跃,像是在弹奏某种古老的乐器。

  阿禾的视线,就那么跟着他的手指,一动不动。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攥着衣角的手指,指节有些发白。

  我看着她,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来大理半个月了,她一直都是这样。

  沉默,专注,做着一些让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比如,她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洱海边,不是看海,而是盯着水里一块被冲刷得光滑的石头。

  比如,她会在深夜里,把我摇醒,问我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穿的那件衬衫是什么颜色。

  我说我不记得了。

  她就“哦”一声,翻过身去,留给我一个僵硬的背影。

  我知道,我们之间出了问题。

  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洞,正在吞噬我们过往所有的一切。

  这次来大理,是我提议的。

  我说,换个环境,可能会好一点。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行李。

  于是我们来了。

  可大理的风,没能吹散我们之间的阴霾。

  洱海的水,也洗不掉我们心里的尘埃。

  我们像两个被困在透明玻璃罩里的人,看得见彼此,却触碰不到。

  “……一百二十八、一百二十九、一百三十。”

  老板数完了。

  他直起腰,笑呵呵地说:“一共一百三十根签子,锅底酒水另算,总共是……”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签子上,眉头一点点地皱了起来。

  店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那些签子上,泛着一层油润的光。

  老板伸出手,拿起一根签子,放在眼前端详。

  他又拿起另一根。

  他的表情,从最初的疑惑,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是全然的不可思议。

  “不对,”他喃喃自语,“这签子不对劲。”

  我心里“咯噔”一下。

  阿禾的身体,也瞬间绷紧了。

  “老板,怎么了?签子有问题?”我问。

  老板没理我,他把那两根签子放在手心掂了掂,然后又拿起一把,在手里掂量。

  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抬起头,看着我们,眼神里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两位,稍等一下。”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后厨。

  我和阿禾对视了一眼。

  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低下头,开始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子的边缘。

  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几分钟后,老板从后厨出来了。

  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老式的、带着铜盘的小杆秤。

  看到那个秤,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老板走到桌边,把秤放在桌上。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些签子,一小把一小把地放进铜盘里。

  秤杆高高地翘起。

  他移动秤砣,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那个平衡点。

  店里很安静。

  邻桌的客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异样,停止了交谈,好奇地望过来。

  空气里,只剩下火锅最后的余温,和秤砣在秤杆上移动时,发出的轻微的“咔哒”声。

  那声音,像是时间的秒针,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终于,秤杆平衡了。

  老板看着秤杆上的刻度,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抬起头,嘴巴微张,像是看到了什么完全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东西。

  “这……这怎么可能?”

  他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寂静的池塘。

  “老板,到底怎么了?”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转向阿禾,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姑娘,这些签子……是你的?”

  阿禾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放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裤腿。

  我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汗,冰凉,潮湿。

  我心里一横,往前坐了坐,挡在了阿禾面前。

  “老板,有什么话跟我说。是不是觉得我们吃了霸王餐?钱我们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老板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阿禾身上。

  “不是钱的事,”他拿起一根签子,递到我面前,“小伙子,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接过来。

  签子入手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太重了。

  比普通的竹签,重了不止一星半点。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压手的感觉。

  我把它拿到灯下仔细看。

  这根签子,根本就不是竹子做的。

  它的质地更加细腻,颜色也更深,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红褐色。

  表面上,似乎还有着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纹路。

  我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触感坚硬,温润,带着木头特有的质感。

  “这是……木头?”我迟疑地问。

  “是乌木。”老板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揭晓谜底般的笃定,“而且是上好的金丝乌木。”

  金丝乌木。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的记忆。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阿禾。

  她的头垂得很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能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金丝乌木,一克就要几十上百块,”老板的声音像是在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这一百三十根签子,每一根都分量十足。我刚才称了一下,总共差不多有四斤重。”

  “四斤……”我喃喃地重复着。

  “这得值多少钱啊?”邻桌有人小声议论。

  “姑娘,你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拿来当串串的签子用,还一用就是一百三十根……你这是图啥呀?”老板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惋惜。

  是啊,图啥呀?

  我也想问她,这到底是图啥呀?

  我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阿禾身上。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尘封在角落里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脑海。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工作室,就在郊区租的平房里。

  屋子里总是飘着木屑的香气。

  我喜欢木工,阿禾喜欢画画。

  我做木头,她就在旁边画我。

  那堆金丝乌木,是我一个朋友从外地淘来的,说是废弃的旧料,半卖半送给了我。

  我高兴得好几天没睡好觉。

  我说,阿禾,你看这木头,多漂亮。我要用它,给你做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首饰盒。

  阿禾笑着说,好啊,我等着。

  后来,我又说,阿禾,等我们有了孩子,我就用这最好的乌木,给他做一个小木马,再做一个小摇篮。

  阿禾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她说,那孩子的小名,就叫“木木”吧。

  木木。

  我们的木木。

  他来过,又走了。

  像一阵风,只在我们的生命里,留下了一片狼藉。

  从那天起,工作室的门就锁上了。

  那堆金丝乌木,连同我们所有的梦想和期待,一起被关在了那个满是灰尘的房间里。

  我再也没碰过那些木头。

  我甚至不敢再闻到木屑的味道。

  我觉得那味道,闻起来像血。

  可我没想到,阿禾她……她竟然……

  “阿禾,”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你什么时候……回的工作室?”

  她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里面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你走了以后。”她轻声说。

  我走了以后。

  木木离开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不说话。

  后来,我说我要出去走走。

  我一个人,去了西藏。

  我在冈仁波齐转山,在纳木错湖边发呆。

  我以为,我可以把那些痛苦,都留在世界的屋脊上。

  我以为,等我回来,一切就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走了三个月。

  原来,在我离开的那三个月里,阿禾一个人,回到了那个我们再也不敢踏足的工作室。

  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后来又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地方。

  她一个人,面对着那堆冰冷的木头。

  她做了什么?

  她把那堆我视若珍宝、准备用来雕刻幸福的金丝乌木,一根一根,削成了串串的签子。

  一百三十根。

  “为什么是一百三十根?”我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从木木走,到我们来大理,一共一百三十天。”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一天,一根。”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在这场巨大的悲伤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沉沦。

  我以为阿禾是坚强的,是冷静的。

  她不哭,不闹,像个没事人一样,安排了所有的事情。

  我甚至……我甚至在心里,隐隐地怨过她。

  我觉得她不爱木木。

  我觉得她冷血。

  我用我的沉默和离开,惩罚着她,也惩罚着我自己。

  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了那座空荡荡的城市里。

  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了那个充满我们回忆的、巨大的废墟里。

  我怎么能这么残忍?

  我怎么配?

  “你……你用这些签子……做什么?”我艰难地问。

  “吃饭啊。”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

  “我把它们削好,每天,就用它们吃饭。吃串串,吃麻辣烫,吃关东煮……所有带签子的东西,我都用它们吃。”

  “我想,我把它们一根一根地用掉,就像把那些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掉。”

  “我把它们插进最辣的红油锅里,让它们也尝尝,心里被烧着是什么滋味。”

  “我把它们沾上各种各样的食物,肉,蔬菜……我想,这样,它们就不再是冰冷的木头了,它们也尝过人间的烟火气了。”

  “我以为,等我把它们全都用完,我就能……我就能忘了。”

  她说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可是我忘不了。”

  “我忘不了他小小的手,忘不了他身上的奶香味,忘不了他第一次对我笑的样子。”

  “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他问我,妈妈,爸爸去哪了?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找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只能白天,拼命地削木头。木屑飞起来,迷了我的眼睛,我就告诉自己,这不是哭,这只是眼睛进了沙子。”

  “我把手磨出了血泡,我就告诉自己,这是疼,疼了,心里的痛就能好一点。”

  “我削了一百三十根,一天一根,一根都不少。”

  “我想,等我来大理,把这最后一顿吃完,把这最后一根签子用掉,我就……我就彻底死心了。”

  “我就承认,我输了。我忘不掉,也过不去。”

  “我就……我就放你走。”

  “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她的话,像一把一把的刀子,捅进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手上那些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

  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

  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像一个自私的懦夫。

  我以为我在承受一切,可实际上,她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她用一种最笨拙、最自虐的方式,试图去消化那份我们共同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她把所有的痛苦,都刻进了那些乌木里。

  然后,再用最滚烫的、最辛辣的方式,把它们一根一根地,“吃”下去。

  这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又是怎样的一种深爱?

  我伸出手,想要去握住她的手。

  我的手在半空中,抖得厉害。

  火锅店老板,那个黑瘦的白族男人,一直默默地听着。

  他的眼圈,也红了。

  他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把桌上那个杆秤,收了起来。

  “姑娘,别哭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阿禾。

  手帕是蓝色的,上面印着白色的扎染花纹。

  “人这一辈子啊,就像我们这大理的天气,一阵晴,一阵雨的。”

  “过不去的坎,就别硬过了。放一放,歇一歇,绕个弯,说不定就过去了。”

  他指了指窗外。

  “你看那苍山,一十九座峰,云绕着,雾罩着,好像天塌下来都过不去。”

  “可风一吹,云就散了。山,还是那座山。”

  他把桌上那些乌木签子,一根一根,小心地收拢起来。

  “这顿饭,算我请你们的。”

  “这签子,你们也带走。”

  “这不是什么不吉利的东西。这是念想,是根。”

  “人啊,心里得有个念想,才活得下去。”

  他把那一百三十根签子,用一根红绳,仔细地捆好,递到我手里。

  那捆签子很沉。

  我接过来,感觉像是接过了我们失去的、破碎的,却又无比真实的过往。

  “谢谢你,老板。”我哑着嗓子说。

  他摆了摆手,转身回了吧台。

  店里恢复了嘈杂。

  邻桌的客人,也收回了探寻的目光,继续吃着他们的火锅,聊着他们的天。

  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可我知道,不是。

  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我握住阿禾的手。

  她的手冰凉,还在抖。

  我用我的手,把她的手,紧紧地包裹起来。

  “对不起。”我说。

  “阿禾,对不起。”

  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阿禾没有抽回手。

  她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肩膀一耸一耸的,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来。

  我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骨骼。

  我把她紧紧地抱着,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揉进我的身体里。

  “我们回家。”我说。

  “我们不走了,我们回家。”

  “回到我们的工作室,把这些签子……我们一起,把它重新变回木头。”

  “我们给木木,做一个小木马。不,我们做一个大大的木马,让他可以在上面,跑到天上去。”

  “我们再做一个摇篮,里面铺上最软的棉花。”

  “我们就把它放在窗边,让太阳每天都能晒到它。”

  “好不好?”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想让她知道,我回来了。

  我不再逃避了。

  我愿意和她一起,去面对那个巨大的伤口。

  哪怕它永远不会愈合,但至少,我们可以一起舔舐它。

  怀里的人,哭了很久。

  像是要把这几个月,甚至是一辈子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等她渐渐平息下来,我才扶着她,站起身。

  我们走出火锅店。

  大理的夜风,迎面吹来。

  这一次,风里没有了辛辣的火锅味。

  只有清冽的、带着植物气息的香甜。

  我闻到了晚香玉的味道,还有不知名野花的芬芳。

  我们走在青石板路上。

  路两边的店铺,挂着红色的灯笼,光影摇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一只手牵着阿禾,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那捆乌木签子。

  它们在我手里,沉甸甸的。

  不再是痛苦的度量衡,而是我们重新开始的基石。

  我们没有说话。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安宁的、妥帖的沉默。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个巨大的黑洞,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填补起来。

  用眼泪,用拥抱,用这沉甸甸的一百三十根乌木签子。

  回到客栈,阿禾去洗澡了。

  我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把那捆签子,放在腿上。

  我一根一根地,把它们解开。

  我拿起其中一根,放在鼻尖闻。

  上面有火锅的牛油味,有辣椒的辛香,有大理夜晚的风的味道。

  还有,淡淡的,乌木本身沉静的香气。

  以及,阿禾眼泪的味道。

  我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签子。

  我这才发现,每一根签子,都不是简单的削尖而已。

  在签子的顶端,都用刻刀,雕了极细极小的花纹。

  有的,像一朵小小的云。

  有的,像一片卷起的叶子。

  有的,像一滴眼泪。

  还有的,像一个……小小的,模糊的笑脸。

  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揪住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在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中,她依然保留着最后一丝对美的、对爱的感知。

  她把她的思念,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所有说不出口的话,全都刻在了这些小小的花纹里。

  她以为没人会发现。

  她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和自己对话,和那个远在天堂的孩子对话。

  浴室的水声停了。

  阿禾穿着睡衣走出来。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担,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看到我手里的签子,和我在研究上面的花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我……我乱刻的。”她小声说。

  我摇摇头。

  我拿起那根刻着笑脸的签子,递到她面前。

  “这是木木。”我说。

  她的眼圈,又红了。

  她点了点头。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

  “嗯。”

  “他很喜欢抓我的手指,小小的手,力气特别大。”

  “嗯。”

  “他第一次会翻身的时候,我们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嗯。”

  我们一句一句地,聊着我们的木木。

  那些我们一直刻意回避,不敢触碰的话题,在这一刻,终于可以坦然地讲出来了。

  我们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人。

  我们把那一百三十根签子,平摊在桌子上。

  一根一根地看。

  “这根,是我刻的摇篮。”

  “这根,是你答应给我做的首饰盒。”

  “这根,是我们工作室窗外的那棵石榴树。”

  “这根,是洱海的浪花。”

  ……

  每一根签子,都是一个故事。

  都是她在那一百三十个孤独的日子里,对我们过往的追忆,和对未来的,一丝丝微弱的期盼。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直到窗外的天,开始泛起鱼肚白。

  大理的清晨,来得特别早。

  鸟叫声,穿过古城的屋檐,清脆地响起来。

  我们没有睡。

  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们决定,不回家了。

  至少,暂时不回去了。

  我们把客栈的房间退了,在古城边上,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小房子。

  我们去把工作室里所有的工具和木料,都用货车运了过来。

  当那堆熟悉的金丝乌木,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没有再感到恐惧和排斥。

  我闻着那熟悉的木屑香气,只觉得无比的亲切和安宁。

  我们的新“工作室”,就在院子里。

  一张大的工作台,两把椅子。

  阳光透过葡萄藤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开始动手,处理那一百三十根乌木签子。

  我们没有把它们做成木马,也没有做成摇篮。

  阿禾说,就让它们,保持原来的样子吧。

  它们是我们走过那段最黑暗的路的见证。

  我们只是把它们打磨得更光滑,更圆润。

  我教阿禾,怎么用不同目数的砂纸,一点一点地,磨掉它们身上的棱角和伤痕。

  就像时间,在慢慢地,抚平我们心里的创伤。

  打磨好的签子,我们用蜂蜡,仔细地涂抹了一遍又一遍。

  那些乌木,重新焕发出了沉静温润的光泽。

  上面的花纹,也变得更加清晰。

  我们把它们,做成了一串风铃。

  用红色的丝线,把它们一根一根地串起来,挂在了院子的屋檐下。

  风一吹,一百三十根乌木签子,就会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那声音,不清脆,也不响亮。

  是一种很低沉的、温厚的、像是来自大地深处的回响。

  我们常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喝茶,看书,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听着那阵风铃声。

  阿禾重新拿起了画笔。

  她不再画我,也不再画风景。

  她画那些乌木签子上的小花纹。

  她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放大,画在画纸上。

  那些云,那些叶子,那些泪滴,那些笑脸……

  在她的笔下,变成了一幅幅充满生命力的、奇异而美丽的图案。

  我则重新拿起了刻刀。

  我用剩下的一些乌木边角料,做一些小东西。

  小勺子,小梳子,小发簪。

  我把它们送给阿禾。

  她会把它们,别在头发上,或者挂在胸前。

  我们的生活,变得简单而规律。

  我们很少说话,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我们之间的那个空洞,并没有完全消失。

  我知道,它可能永远都不会消失了。

  它会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但我们不再害怕它了。

  我们学会了,和它和平共处。

  我们甚至,会在里面,种上花。

  有一天,那个火锅店的老板,带着他的小孙女,来我们院子里玩。

  小孙'女一眼就看上了那串乌木风铃。

  “爷爷,这个好好听。”

  老板笑着告诉她:“这是叔叔阿姨,用好多好多的故事,做成的。”

  他看到我们,点了点头,眼里是欣慰的笑意。

  我们请他喝茶。

  他告诉我们,他年轻的时候,也差点因为一些事,和他老婆子过不下去了。

  “人啊,就是这样。总得经历点什么,才能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不是忘记,而是带着那些记忆,好好地活下去。”

  他走的时候,阿禾送了他一幅画。

  画上,就是那根刻着笑脸的乌木签子。

  老板很喜欢,说要把它挂在店里最显眼的地方。

  他说:“让每个来我店里吃火锅的人都知道,再辣的日子,也能吃出甜味来。”

  后来,我们在大理,又住了一年。

  第二年春天,院子里的石榴树开花了。

  火红火红的,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阿禾说,我们该回家了。

  我说,好。

  我们收拾好行李,把那个小院子,还给了房东。

  那串乌木风铃,我们没有带走。

  我们把它,留给了那个院子,留给了大理的风。

  临走前一天,我们又去了一次那家火锅店。

  还是那个位置。

  老板看到我们,格外高兴,亲自给我们炒了锅底。

  我们点了很多菜。

  这一次,我们吃得很香。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聊我们小时候的糗事,聊我们大学时的疯狂,聊我们刚工作时的窘迫。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有再聊起木木。

  不是遗忘,而是他已经,安安稳稳地,住在了我们心里。

  不再是疼痛,而是温暖的力量。

  结账的时候,我们用了两百多根签子。

  都是店里普通的竹签。

  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老板笑着说:“这次不用秤了。”

  我们走出火锅店。

  还是那条青石板路,还是那些红色的灯笼。

  我牵着阿禾的手,走在前面。

  我能感觉到,她的脚步,轻快而坚定。

  我回头看她。

  她正仰着头,看着大理的星空。

  古城的灯光,映在她的眼底,亮晶晶的。

  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看到的那样。

  我知道,我们好了。

  我们带着一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疤痕,好了。

  我们终于,从那场漫长的大雨里,走了出来。

  虽然身上还是湿的,但我们看到了天边的彩虹。

  回到我们自己的城市,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我们卖掉了郊区那个承载了太多悲伤的工作室。

  在市中心,盘下了一个小小的店面。

  店名,就叫“木木”。

  店里,一半是阿禾的画,一半是我的木工作品。

  阿禾的画,卖得很好。

  很多人都喜欢她画的那些,从乌木签子上延伸出来的图案。

  他们说,那些图案里,有一种安静的、治愈人心的力量。

  我的木工,也从原来的大件,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小物件。

  我不再追求用多名贵的木料。

  我用普通的榉木,橡木,胡桃木……

  我做会唱歌的八音盒,会摇头的长颈鹿,会躲猫猫的小兔子。

  我把所有的爱和温柔,都倾注在这些小小的木头里。

  我们的小店,生意不温不火,但足够我们生活。

  我们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

  有喜欢我们作品的客人,有隔壁咖啡店的老板,有每天来门口晒太阳的流浪猫。

  我们的生活,重新充满了烟火气。

  我们不再刻意地去计算日子。

  我们只是,认真地过好每一天。

  偶尔,我们还是会吵架。

  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会嫌她画画弄脏了地板,她会嫌我木屑弄得到处都是。

  但我们再也不会冷战了。

  我们会在吵完之后,给对方一个拥抱。

  然后说,对不起,我爱你。

  我们学会了,如何去表达爱,如何去处理伤痛。

  这是木木,用他的离开,教会我们的事情。

  有一年,木木的生日。

  我关了店门,拉着阿禾,去了海边。

  我们没有买蛋糕,也没有买鲜花。

  我只是从海边,捡了一块被冲刷得光滑的、形状像月牙的浮木。

  我用刻刀,在上面,刻下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和那根乌木签子上的一模一样。

  我们把它,放回了大海。

  看着它,随着浪花,一点一点地,漂向远方。

  “生日快乐,木木。”阿禾轻声说。

  “生日快乐。”我说。

  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夕阳把她的侧脸,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看着她,心里一片安宁。

  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们会带着木木的那一份,好好地,认真地,活下去。

  我们会一起变老,会有新的皱纹,会有白色的头发。

  我们会一起,看很多很多的日出和日落。

  我们会把我们的故事,讲给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孙子听。

  我们会告诉他们,生命里,会有很多很多的痛苦和无奈。

  但只要你愿意,你总能找到一种方式,和它和解。

  就像那一百三十根乌木签子。

  它们曾经是悲伤的刻度,是绝望的载体。

  但最后,它们变成了风铃,变成了画,变成了我们生命里,最深刻、最温暖的印记。

  它们告诉我们,所有杀不死你的,都会让你变得更强大。

  所有流过的眼泪,最终,都会变成浇灌生命的花朵的雨水。

  人生,就像一锅火锅。

  有清汤,有红油。

  有鲜美的,也有辛辣的。

  你不知道,下一筷子,会捞起什么。

  但没关系。

  只要身边有那个愿意陪你一起吃的人,无论是甜是苦,是辣是咸。

  你都能,把它,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然后,擦擦嘴,笑着说一句:

  “老板,结账。”

  “明天,我们还来。”

  是的,明天,我们还来。

  只要太阳还会升起,我们就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带着爱,带着念想,带着那一百三十根乌-木签子给予我们的,沉甸甸的力量。

  我们再也没有回过大理。

  但大理的风,似乎一直吹在我们的生活里。

  有时候,我在工作室里打磨木头,闻到木屑的香气,会突然想起那个夜晚,那个白族老板,和他递过来的那块蓝色扎染手帕。

  有时候,阿禾在画画,颜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她会停下笔,看着窗外,轻声说:“不知道院子里的那串风铃,还在不在。”

  我们都知道,在不在,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它曾经在那里,发出过声音。

  而我们,听到了。

  我们的店里,来过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她每次来,都不买东西,只是安安静静地,看阿禾的一幅画。

  那幅画,画的不是签子上的花纹,而是那一百三十根签子,被红绳捆在一起的样子。

  画的名字,叫《重逢》。

  姑娘看了很多次。

  终于有一次,她开口问阿禾:“这幅画,有什么故事吗?”

  阿禾看了看我,我冲她点了点头。

  于是,阿禾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了她听。

  从木木的离开,到大理的火锅店,再到那一百三十根乌木签子。

  她讲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姑娘听完,哭了。

  她说,她也刚刚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走不出来了。

  阿禾没有安慰她。

  她只是把那幅画,从墙上取下来,送给了她。

  “别着急,”阿禾说,“给自己一点时间。疼,就让它疼。想哭,就大声哭。等你哭够了,疼够了,你会发现,你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姑娘抱着画,对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来过。

  我们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但我们相信,她会好起来的。

  因为我们知道,再深的伤口,也会有结痂的那一天。

  而那些伤疤,不是丑陋的印记,而是我们战斗过的勋章。

  它们提醒着我们,我们曾经多么勇敢地,爱过,痛过,活过。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不是吗?

  不是一帆风顺,不是完美无瑕。

  而是在满是泥泞的道路上,依然能开出花来。

  是在尝遍了人生的百般滋味后,依然能对这个世界,报以最温柔的微笑。

  就像那一百三十根乌木签子。

  它们被痛苦淬炼,被烈火烹煮,被泪水浸泡。

  但最终,它们没有被摧毁。

  它们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温润,坚韧,带着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

  它们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是我们最珍贵的,宝藏。

  本文标题:夫妻大理客栈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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