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午后,雷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在燕园的天空上咆哮。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瞬间就连成了线,织成了一张灰蒙蒙的巨网,把整个世界都罩在里面。

  我和林岚刚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一摞厚厚的书,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堵在了半路上。

  校园里的小路很快就积了水,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这边!”林岚忽然拉了我一把,她的手微凉,却很有力。

  我被她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跑,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涩得睁不开。

  我们冲进了一间废弃的柴房。

  这里大概是以前给食堂烧火用的,后来改了煤气,就荒废了。

  一冲进去,世界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雨点砸在屋顶石棉瓦上噼里啪啦的密集鼓点。

  一股潮湿的、混合着干木柴和腐烂树叶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大口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林岚的模样。

  她也浑身湿透了。

  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此刻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少女刚刚发育成熟的、优美的身体曲线。

  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赶紧把目光挪开了。

  心跳得比外面的雷声还响。

  林岚也察觉到了我的窘迫,她的脸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下意识地用怀里的书挡在胸前。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和暧昧。

  柴房很小,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一点点天光。

  我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被雨水打湿后散发出的淡淡洗发膏的清香。

  “雨真大。”终于,她先开口了,声音有点发颤。

  “是啊。”我应了一声,声音干巴巴的,我自己都觉得傻。

  我把怀里那几本《存在与虚无》放在一堆还算干燥的木柴上,书的边角已经被水浸得发皱了。

  林an也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她的《简爱》和几本专业书放好。

  然后,沉默再次降临。

  我们是同班同学,中文系83级。

  她是北京人,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天之骄女。

  我呢,从苏北农村考出来的,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这柴房和她家窗明几净的书房一样遥远。

  平时在班里,我们交流不多。她总是和几个家境优越的同学在一起,讨论着我闻所未闻的外国电影和古典音乐。

  而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或者去做家教,赚点生活费。

  我偷偷地注意她很久了。

  她总喜欢穿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走在校园里,像一朵会移动的鸢尾花。

  她会在课堂上和老师争论某个字词的训詁,眼神里闪着自信的光。

  她不知道,我的笔记本里,夹着一片去年秋天从她经过的路上捡来的银杏叶。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们身上的湿衣服开始发冷,冰凉地贴着皮肤。

  我打了个寒噤。

  林岚也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轻轻哆嗦了一下。

  “冷吗?”我问。

  她点点头,嘴唇有点发白。

  我心里一急,四下看了看。柴房角落里堆着一些破旧的麻袋,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

  “要不……用这个披一下?”我指了指,话说出口就后悔了。

  那麻袋脏兮兮的,让她怎么披。

  果然,林岚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轻轻皱了皱眉。

  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嫌弃,只是对我摇了摇头,轻声说:“不用了,谢谢。”

  她的教养真好。

  我心里更自卑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的心猛地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想干什么?

  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她纤细的背影,湿透的衬衫下,内衣的轮廓清晰可见。

  我的脸“轰”的一下,烧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有严格的界限。我们平时说话都要隔着半米远,像这样共处一室,浑身湿透,已经是“作风问题”的边缘了。

  她现在背对着我,这个动作里包含了太多的可能性,每一种都足以让一个19岁的毛头小子心神激荡,胡思乱想。

  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然后,我明白了。

  她在拧自己衬衫下摆的水。

  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地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我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心疼。

  她可能只是觉得冷,想让衣服快点干,并没想别的。

  是我自己思想不健康。

  我默默地脱下自己身上的蓝色运动外套。

  这也是湿的,但毕竟是两层布,总能挡点风。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地把外套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我赶紧缩回手,结结巴巴地说:“挡……挡挡风,别感冒了。”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站着,隔着不到半尺的距离。

  我的外套罩在她娇小的身躯上,显得有些宽大。

  我能闻到外套上残留的汗味和雨水味,心里一阵懊恼,早知道就该多洗洗。

  “谢谢。”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

  “不客气。”我松了口气。

  雨声渐渐小了。

  屋檐开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节奏慢了下来。

  天光也亮了一些。

  “陈驰。”她忽然叫我的名字,还是背对着我。

  “嗯?”

  “你……为什么总是躲着大家?”她问。

  我愣住了。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否认。

  “你有。”她的声音很肯定,“开学快两年了,班里的集体活动你几乎不参加。上次去香山秋游,你也说有事。”

  我沉默了。

  我能说什么?

  说我去香山的车票钱,够我吃一个星期的馒头咸菜了?

  说你们在讨论波德莱尔的时候,我正在给一个初中生辅导数学,一个小时一块五毛钱?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那是刻在我骨子里的贫穷和自卑,像一件贴身的湿衣服,脱不下来,也捂不干。

  “我觉得……没什么共同语言。”我含糊地找了个借口。

  她又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披在她身上的我的外套,正在被她的体温一点点焐热。

  “你成绩那么好,每次考试都是系里前三名。”她说,“好多题,老师讲了我都没听懂,看你的笔记一下就明白了。”

  我心里一动,“你看过我的笔记?”

  “嗯,找王胖子借的。”她口中的王胖子,是我的同桌兼室友。

  原来,她也在偷偷关注我。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让我浑身的寒意都驱散了不少。

  “你的字很好看。”她又说了一句。

  “瞎练的。”我嘴上谦虚,心里却乐开了花。

  为了练字,我每天要用毛笔蘸着清水在旧报纸上写几百个字,等水干了再写。

  “陈驰。”

  “嗯?”

  “以后……别躲着我们了,好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请求的意味。

  我鼻子有点发酸。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话。

  在村里,乡亲们夸我,是因为我“有出息”,能给他们长脸。

  在学校,老师表扬我,是因为我成绩好,能给系里争光。

  只有她,林岚,她关心的是我“躲着大家”,她想让我“别躲着”。

  她关心的是我这个人。

  “好。”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回答。

  雨停了。

  最后一滴雨水从屋檐落下,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挤了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岚转过身来。

  她把我的外套脱下来,递给我。她的脸颊依然绯红,但眼神却很亮,像被雨水洗过的星星。

  “衣服还你,谢谢。”

  “不客气。”

  她怀里抱着书,对我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出了柴房。

  阳光照在她身上,那件半干的白衬衫泛着柔和的光晕。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件还带着她体温的外套,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会刻意地在食堂里寻找她的身影,然后端着饭盆“偶遇”她。

  我们会一起去图书馆,并排坐着,即便一下午不说话,只是偶尔抬起头,看到对方认真的侧脸,心里就觉得很踏实。

  班里组织去郊区植树,我破天荒地报了名。

  我们一起挖坑,一起扶着树苗,泥土弄脏了她的裤脚,她只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王胖子看出了端倪,挤眉弄眼地问我:“陈驰,你小子可以啊,把咱们系的‘系花’都给摘了?”

  我红着脸捶他一拳,“别胡说!”

  嘴上虽然否认,但心里却甜得像灌了蜜。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一直美好下去。

  直到赵辉的出现。

  赵辉是我们系主任的儿子,高大帅气,篮球打得好,家里条件更是优越。

  他开学时就放出话来,说要追林岚。

  他每天都等在林岚的宿舍楼下,手里不是一束花,就是一袋进口水果。

  在那个连苹果都舍不得多吃的年代,他的攻势显得格外猛烈和奢侈。

  林岚一直拒绝他,态度明确而坚定。

  这反而更激起了赵辉的征服欲。

  很快,关于我和林岚在柴房躲雨的事,就在系里传开了。

  版本传得很难听。

  说我们俩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流言蜚语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刺来。

  我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那些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嫉妒和幸灾乐祸。

  食堂里,以前和我称兄道弟的同学开始刻意疏远我。

  王胖子不止一次地提醒我:“陈驰,你小心点赵辉,这孙子不是什么好鸟,这些话肯定是他传出去的。”

  我当然知道。

  但我能怎么办?

  去找他打一架?他巴不得我动手,这样学校就有理由处分我了。

  去找老师澄清?我怎么说?说我们只是躲雨,她背对着我拧衣服,我给她披了件衣服?

  谁信?

  在他们眼里,一个穷小子和一个白富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除了那点事,还能有什么?

  我的出身,就是我的原罪。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柴房里那一幕,反复在我脑海里播放。

  她的背影,她的体温,她那句“以后别躲着我们了”,曾经是多么美好的回忆,现在却变成了折磨我的酷刑。

  我开始躲着林岚。

  我怕我的出现,会让她承受更多的非议。

  她那么美好,像一块无瑕的美玉,我不忍心让她因为我而染上任何污点。

  在图书馆,我不再坐她旁边,而是选一个最远的角落。

  在食堂,我看到她就绕着走。

  她来找我,我也总是用“忙”、“有事”来搪塞。

  有一次,她在自习室门口堵住了我。

  “陈驰,你到底在躲什么?”她的眼圈红了,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愤怒。

  我看着她,心如刀割。

  我想告诉她,我不是在躲你,我是在保护你。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冰冷的话:“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说完,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看到她站在原地,身体在微微发抖。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操场上跑了十几圈,直到肺里火辣辣地疼,浑身被汗水浸透,才停下来。

  我蹲在地上,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无声地嘶吼。

  为什么?

  为什么就因为我穷,我就要被这样践踏尊严?

  为什么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就要承受这么多恶意?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埋进了书本里,用疯狂的学习来麻痹自己。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那些流言蜚V就会自己消失。

  我错了。

  流言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终于,系里找我谈话了。

  是辅导员李老师,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脸色严肃得像要上刑场。

  “陈驰同学。”她推了推眼镜,“最近系里关于你和林岚同学的一些传闻,你听说了吗?”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她说,“你们年轻人,感情冲动,我能理解。但是在学校里,还是要以学业为重,注意影响。”

  她的语气充满了说教和不信任。

  “老师,我们没什么。”我辩解道,声音微弱。

  “没什么?”她冷笑一声,“没什么你们会孤男寡女躲在柴房里?没什么系里会传得沸沸扬扬?陈驰,你是从农村出来的,考上大学不容易,你的父母,你们全村人都指望着你。你可不能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

  “我没有!”我猛地抬起头,冲她吼道。

  积压了多日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们就是躲雨!衣服湿了,她冷,我把外套给她披上,就这么简单!你们为什么要把人想得那么脏!”

  李老师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了几秒,才板起脸,“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有理了?学校培养你,不是让你来顶撞老师的!”

  “我没有顶撞老师!”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只是想说句实话。”

  “实话?”她拿起桌上的一个信封,拍在桌子上,“那这封举报信也是实话吗?”

  我定睛一看,那是一封匿名举报信。

  信里添油加醋地描写了我和林岚在柴房里的“苟且之事”,言辞污秽不堪,最后还上纲上线,说我们这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腐朽思想在作祟,严重败坏了校风,要求学校严肃处理,以儆效尤。

  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这封信,足以毁掉我的一切。

  在80年代,一个“作风问题”的处分,会跟着档案走一辈子。

  别说毕业分配,以后任何单位都不会要我。

  我完了。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

  “陈驰,事情的严重性,你现在知道了吧?”李老师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带着压迫感,“学校念你是个好苗子,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她顿了顿,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承认错误,并且保证以后和林岚同学划清界限,不再来往。学校可以对你从轻处理,记一个警告处分,不记入档案。”

  写检查?

  承认我没做过的事?

  和林岚划清界限?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凭什么?

  就因为我穷,没背景,我就要当这个替罪羊?

  就因为赵辉他爸是系主任,他就可以为所欲为,颠倒黑白?

  我不服!

  一股倔强和不屈从我的心底里涌了上来。

  我抬起头,迎着李老师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没错。我不会写。”

  李老师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你……你这是不识抬举!”她气得手指发抖,“好,好!你等着学校的处分吧!”

  我走出办公室,感觉天都塌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该怎么办?

  回宿舍,等着处分下来,然后被学校开除,灰溜溜地回老家?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父母失望的眼神,听到了村里人的嘲笑。

  不,我不能就这么认输。

  我死也要死得明白。

  我攥紧了拳头,转身向系主任办公室走去。

  我要去找赵主任,我要当面问问他,他儿子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系主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我刚要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赵辉的声音。

  “爸,这事您就别管了。一个乡巴佬而已,开除了正好,省得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是赵辉。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应该是系主任赵国栋。

  “胡闹!你以为这是什么小事?这是政治问题!影响的是我们系的声誉!为了一个女同学,你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赵辉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追了林岚那么久,她正眼都不看我,偏偏跟那个穷小子走得近。我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那你也不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赵国_dong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匿名信是你写的吧?你知不知道,一旦查出来,你也要受处分!”

  “查?谁去查?谁敢查?”赵辉冷笑,“那小子没权没势,谁会为他出头?您是系主任,李老师是您提拔上来的,她只会向着我们。只要那小子肯写检查,这事就过去了。他要是不肯,那就正好开除,一了百了。”

  “你……”赵国栋气得说不出话来。

  “爸,您就放心吧。”赵辉的语气又软了下来,“我已经想好了,等开除了陈驰,林岚那边没了念想,我再加把劲,肯定能追到手。到时候,林岚她爸是物理系的学术泰斗,咱们两家联姻,对您将来的仕途也是大有帮助啊。”

  我站在门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原来,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我的尊严,我的前途,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他们父子博弈、权衡利弊的筹码。

  可笑,又可悲。

  一股血腥味涌上我的喉咙。

  我真想一脚踹开那扇门,和里面那对卑鄙无耻的父子拼了。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

  我冲进去,除了挨一顿打,然后罪加一等,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天彻底黑了。

  我来到未名湖畔,坐在一条长椅上,看着漆黑的湖水发呆。

  死了算了吧。

  跳下去,一了百了。

  就不用再面对这一切的肮脏和不堪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我。

  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湖边。

  冰冷的湖水,似乎在向我招手。

  “陈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看到林岚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她跑到我面前,二话不说,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人也懵了。

  “你混蛋!”她吼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你就这点出息吗?遇到事就知道躲,就知道逃避!现在还想死?你死了,就证明他们说的是对的!你死了,就等于承认你和我之间不清不白!”

  我被她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问你,柴房那天,我们做错什么了?”她抓着我的胳膊,用力地摇晃。

  “没有。”我喃喃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要承认我们没做过的事?”

  “我……”我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心疼得快要碎了,“我不想连累你。”

  “连累我?”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陈驰,你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你自己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塞到我手里。

  “这是什么?”我借着远处的路灯光,展开那张纸。

  是一份情况说明。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那天在柴房躲雨的经过,每一个细节都写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最后,她写道:“我和陈驰同学是纯洁的同学关系。他品学兼优,为人正直。我相信学校会调查清楚,还我们一个清白。如果因为这件事,学校要处分陈驰同学,那么我愿意和他一起接受任何处理。”

  落款是她的名字:林岚。

  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我的手开始发抖,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你……你傻不傻?”我哽咽着说,“你这么做,会把你自己也毁了的!”

  “我不怕。”她看着我,眼神坚定得像磐石,“我相信邪不压正。而且……”

  她顿了顿,忽然凑近我,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

  “而且,我喜欢你。”

  轰!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只剩下她温热的呼吸,和那句在我心底炸开惊雷的话。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像一道光,瞬间刺破了我所有的黑暗、自卑和懦弱。

  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脸颊绯红,但没有丝毫退缩。

  “现在,你还想死吗?”她问。

  我猛地摇头。

  我怎么舍得死?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回应她的喜欢。

  我还没来得及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去对抗这个不公的世界。

  我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拥抱她。

  她的身体很瘦,微微发抖,却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我不死。”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嘶哑,“林岚,我们一起去,我们去把事情说清楚。”

  “嗯。”她在我的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我和林岚手牵着手,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我们把那份情况说明,连同那封匿名举报信,一起放在了校长老先生的桌子上。

  老校长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他仔仔细细地看完了两份材料,又抬起头,在我们俩年轻而倔强的脸上一一扫过。

  他沉默了很久。

  办公室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和林岚的手握得更紧了,手心里全是汗。

  “好一个‘邪不压正’。”老校长忽然开口了,他指着林岚写的那份情况说明,“林岚同学,你的勇气,让我这个老头子都感到佩服。”

  他又看向我,“陈驰同学,你的委屈,我明白了。”

  老校长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

  “这件事,影响很坏。不仅是对你们两个同学名誉的损害,更是对我们学校校风的挑战。”

  他停下脚步,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件事,学校一定会彻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绝不姑息!”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事情的调查比我们想象的要快。

  老校长亲自过问,并且从物理系请来了林岚的父亲,林教授,一位在学术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共同组成了调查组。

  赵国栋想压,也压不住了。

  很快,笔迹鉴定结果就出来了,那封匿名信,确实是赵辉所写。

  人证物证俱在,赵辉百口莫辩。

  在调查组的压力下,李辅导员也承认了自己听从赵国栋的授意,企图逼迫我承认错误,私了此事。

  真相大白。

  学校的处理结果很快就下来了。

  赵辉因为恶意诽谤、栽赃陷害同学,被记大过处分,全校通报批评。

  赵国栋作为系主任,利用职权,包庇纵容,被免去系主任职务,调离行政岗位。

  李辅导员也被调离了辅导员岗位。

  而我和林岚,学校不仅为我们澄清了事实,恢复了名誉,老校长还在全校大会上,公开表扬了我们敢于坚持真理,不向歪风邪气低头的精神。

  那一天,当我和林岚并肩站在主席台上,接受全校师生的掌声时,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林岚,她也正好看过来,对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们都笑了。

  经此一役,我和林岚的关系,也从地下转为了公开。

  我们成了燕园里人人羡慕的一对。

  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在未名湖畔散步,讨论着文学,也规划着未来。

  我不再是那个自卑、敏感、躲在角落里的穷小子了。

  她的爱,像一剂良药,治愈了我内心深处的创伤。

  我开始变得开朗、自信,积极参加各种活动,甚至还当选了学生会的干部。

  我的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还拿到了国家一等奖学金。

  我用奖学金的钱,给林岚买了一条当时最时髦的白裙子。

  她穿上的时候,美得像仙女下凡。

  我也第一次,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不再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外套。

  毕业的时候,我们都拿到了留校的名额。

  我留校当了辅导员,而她,继续跟着她父亲读研究生。

  我们工作的第一天,去领了结婚证。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豪华的宴席,只有两家父母和几个最好的朋友,一起吃了顿饭。

  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平房,虽然简陋,但很温馨。

  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个小小的书桌,放在窗边。

  每天晚上,她在那灯下看书,我就在旁边给她削苹果。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吧。

  后来,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

  下海经商成了一种时髦。

  我骨子里那种不甘平庸的血液又开始蠢蠢欲动。

  我和林岚商量,我想辞职,去南方闯一闯。

  她没有丝毫犹豫,只说了一句话:“你去哪,我就去哪。”

  于是,我们放弃了北京的“铁饭碗”,南下深圳。

  那是一个遍地是机会,也遍地是陷阱的年代。

  我们住过最便宜的农民房,吃过最便宜的盒饭。

  我跑业务,拉客户,陪人喝酒喝到胃出血。

  她一边在一家培训机构代课,一边帮我整理资料,处理各种杂事。

  最难的时候,我们把结婚戒指都当掉了。

  那天晚上,我抱着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林岚,我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她却拍着我的背,温柔地说:“陈驰,我们不怕。柴房那样的坎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家就还在。”

  是啊,只要我们在一起,家就还在。

  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我们的事业慢慢有了起色。

  我从一个小小的贸易公司,一步步做大,做成了集团。

  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有了可爱的儿子。

  我们把双方的父母都接到了深圳,安享晚年。

  生活越来越好,我却越来越忙。

  应酬,会议,出差……我陪家人的时间越来越少。

  林岚从不抱怨,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儿子教育得知书达理。

  她是我们这个家最坚实的后盾。

  只是偶尔,在我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会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她一个人坐在那张我当年买给她的书桌前,静静地看书,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我的心,会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我有多久,没有好好陪她了?

  我有多久,没有和她一起散步,一起讨论一本书了?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儿子上大学那年,公司出了大事。

  一个我最信任的副总,卷走了公司一大笔资金,跑路了。

  公司资金链瞬间断裂,濒临破产。

  银行催贷,供应商上门,员工人心惶惶。

  我焦头烂额,一夜白头。

  那段时间,我脾气变得很暴躁,动不动就发火。

  有一天晚上,因为一点小事,我和林岚大吵了一架。

  我吼她:“你懂什么!你就在家享清福,你知道我外面有多难吗!”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她愣住了,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悲伤。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给我留门。

  我一个人在书房坐了一夜。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

  想起柴房里她决然的背影,想起未名湖畔她坚定的眼神,想起南下深圳时她无悔的追随。

  这些年,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赚了很多钱,得到了很多人羡慕的地位。

  但我好像,快要把那个最珍贵的人,弄丢了。

  第二天,我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回家。

  她不在。

  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是她娟秀的字迹:

  “陈驰,我们都冷静一下吧。我去北京住几天。”

  我疯了一样地冲到机场,却被告知,她乘坐的航班已经起飞了。

  我颓然地坐在候机大厅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失去了她。

  我真的要失去她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行尸走...。

  公司的事,我完全不想管了。

  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

  发信息,她不回。

  我联系了她在北京的闺蜜,闺蜜只是叹了口气,说:“陈驰,你伤她太深了。让她自己静一静吧。”

  我开始恐慌。

  我怕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回想我们吵架时,我说的那些混账话。

  什么叫“在家享清福”?

  这些年,如果没有她,哪有这个家?哪有我的今天?

  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放弃了学术追求,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个家里。

  而我,却把这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混蛋!

  我订了最快一班去北京的机票。

  我不管公司了,不管破产了,我只要我的林岚。

  我找到了她住的酒店。

  我站在她的房门前,却迟迟不敢敲门。

  我怕她不开门。

  我怕她见到我,会说出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词。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像一个被判了刑的囚犯,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终于,我鼓起勇气,抬起了手。

  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是林岚。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复杂。

  “你来干什么?”她问,声音很冷淡。

  “我……”我的喉咙发干,“我来……接你回家。”

  “家?”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还有家吗?”

  “有!当然有!”我急了,一步跨进房间,反手关上门,“林岚,对不起!是我混蛋!我说错话了!你打我,你骂我,怎么样都行,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语无伦次,像个犯了错等着挨训的孩子。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她的沉默,比任何责骂都让我难受。

  “林岚……”我伸出手,想去拉她。

  她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陈驰。”她终于开口了,“我们之间,是不是出问题了?”

  “没有!”我脱口而出。

  “不,有。”她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这些年,你越来越成功,也越来越忙。我们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贴心话。这个家,好像成了你的旅馆。你想回来就回来,想走就走。”

  “我……”我想辩解,却发现无话可说。

  她说的是事实。

  “我不是怨你忙。”她轻声说,“我知道你辛苦。可是,陈驰,我们是夫妻啊。夫妻之间,不应该只有钱,不应该只有责任。还应该有爱,有交流,有陪伴。”

  “你还记得吗?我们刚毕业那会儿,租在那个小平房里。你每个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买一束栀子花。我们没钱下馆子,就在家自己做饭,你洗菜,我切菜,一顿饭能吃出花来。”

  “你还记得吗?我们刚到深圳,你跑业务回来,不管多晚,都会给我带一根烤红薯。我们一人一半,吃得满嘴黑乎乎的,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她每说一句,我的心就被刺痛一下。

  那些我以为已经遗忘的细节,原来她都记得那么清楚。

  “可是现在呢?”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眶红了,“你多久没给我买过花了?你多久没陪我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你只记得给我银行卡,却忘了抱抱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公司出事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压力大吗?可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拖你后腿的家庭妇女?”

  “不是的!”我冲过去,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死死地抱在怀里,“不是的!林岚!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是我错了!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我以为拼命赚钱就是对你好,我忘了你最需要的是什么!”

  我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肩膀。

  “我怕,我怕告诉你,让你担心。我怕我破产了,给不了你好的生活。我怕你像当年那些人一样,看不起我……”

  我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骨子里的自卑,依然没有根除。

  我还是那个害怕被看不起的穷小子。

  怀里的人,停止了挣扎。

  她伸出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很多年前,我事业失败,抱着她痛哭时一样。

  “傻瓜。”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从85年那个下雨的午后开始,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她,嚎啕大哭。

  那晚,我们在酒店的房间里,聊了很久很久。

  我们聊起了大学时的青葱岁月,聊起了柴房里的那场雨,聊起了刚到深圳时的艰辛,也聊起了这些年彼此的忽略和心结。

  我们把所有的话都说开了。

  原来,我们都还深爱着对方,只是在时光的洪流里,走得太快,忘了回头等等彼此的灵魂。

  第二天,我们手牵着手,回了深圳。

  公司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但我不再恐慌。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站着我的爱人。

  林岚把她名下所有的房产、股票都拿了出来,对我说:“陈驰,都拿去吧。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回到那个小平房,我给你做饭。”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我说,“我不会让你再过苦日子了。”

  我召集了公司所有的核心骨干,开了一场推心置腹的会议。

  我坦诚了公司的困境,也说出了我的决定。

  我要断臂求生。

  我卖掉了公司一部分非核心的产业,回笼资金,集中力量保住主营业务。

  我甚至找到了当年的“情敌”赵辉。

  这些年,他离开体制后也在商海沉浮,做得风生水起。

  我放下所有的恩怨和尊严,向他求助。

  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陈驰,我帮你,不是因为我大度。是因为林岚。你小子,真是好福气。”

  他给我介绍了一个重要的投资方。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公司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虽然元气大伤,但总算保住了根基。

  经历过这次劫难,我仿佛脱胎换骨。

  我开始放权,把更多的精力,回归到家庭。

  我会陪着林岚去逛菜市场,会在她的书桌上,放一束她最喜欢的栀...。

  我们会像年轻时一样,在晚饭后,手牵着手去散步。

  夕阳下,我们两个头发都有些花白的人,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地挨在一起。

  有一年,我们回北大参加校庆。

  校园还是那个校园,只是树更高了,楼更旧了。

  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个废弃的柴房前。

  柴房已经很破败了,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

  我们相视一笑。

  “还记得吗?”我问。

  “怎么会忘。”她说。

  那天也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

  我们没带伞,就站在屋檐下躲雨。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她忽然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愣住了。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回到了1985年的那个午后。

  我笑了,走上前,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这次,不用再披我的外套了。”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在我怀里,也笑了。

  “陈驰。”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是啊,谢谢你,也谢谢我自己。

  谢谢我们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年代,选择了勇敢和相信。

  才让我们,在往后漫长而琐碎的岁月里,能一直拥有彼此,作为人生最坚实的依靠。

  雨渐渐停了。

  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我们身上。

  温暖,而明亮。

  本文标题:讲述真实的多人运动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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