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全国大学生广告艺术大赛
手机在课桌下震个不停,我没管。
讲台上,教“设计心理学”的老教授正慢悠悠地分析着宜家的购物路线,如何通过强制动线让你看到更多你本不需要的东西。
他说得很有趣,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震动终于停了,屏幕亮起,是班长李静发来的微信。
“在吗?看到消息回一下,急!”
后面跟了个双手合十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
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了两周后运动会开幕式的班服。
这事儿在班群里提过一嘴,然后就像一颗石子丢进深海,连个响儿都没有。
我们是设计学院的,按理说,对这种集体形象展示,应该比其他院系更上心。
但现实是,我们班四十二个人,仿佛是四十二个漂浮在宇宙里的独立星球,谁也不想靠近谁,更别提连成一片星系了。
下课铃一响,老教授前脚刚走,李静后脚就堵在了我座位前。
她个子小小的,留着齐刘海,看起来永远一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人的样子。
“那个……林溪,”她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班服的事,你看……”
我靠在椅背上,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她被我看得有点发毛,声音更小了,“大家……大家都没什么想法,你知道的,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你是咱们班审美最好的,要不……就辛苦你一下?”
“审美最好”这顶高帽,我已经听了三年。
每次有什么需要做海报、做PPT、做视频的破事,这顶帽子就会准时地扣到我头上。
我图什么?
图一句“林溪你真厉害”,然后抱着电脑熬到半夜三点?
“我没时间。”我直接拒绝。
李静的脸一下子垮了,“别啊,林溪,就这一次,帮帮忙。不然开幕式我们班穿着自己的衣服上去,太难看了,辅导员也会说我的。”
她说着,眼圈都有点红了。
我最烦这个。
用示弱来道德绑架,比理直气壮地命令我更让我难以招架。
“难看的不是我,被说的也不是我。”我把书塞进包里,语气很硬。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忙点头,“可是……就当帮我个忙,行不行?钱我第一个给你。以后,以后班里有事我再也不找你了。”
我看着她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心里的烦躁像一团乱麻。
我不是圣母,但我知道,如果我今天不答应,这事最后大概率就是黄了。
李静搞不定,其他人更指望不上。
到时候开幕式上,别的班都是整齐划一的队伍,就我们班花花绿绿,像个临时拼凑的杂牌军。
丢人是大家一起丢人,但那种集体荣誉感被踩在脚下的感觉,我比谁都膈应。
“丑话说在前面,”我终于松了口,“我来定款式、定颜色、定厂家。你们只需要量尺码、交钱。谁也别给我提意见,一个字都别提。”
李-静-的-眼-睛-瞬-间-亮-了-,-用-力-点-头-,-“-没-问-题-!-绝-对-没-问-题-!-你-定-,-全-你-定-!-”
“出了任何问题,也别来找我。”我补充道。
“不会的不会的,你能有什么问题!”她笑得像朵花。
我没再理她,背上包走了。
身后传来她如释重负的长长呼气。
我心里冷笑一声。
问题?
跟这群人打交道,永远不缺问题。
回到宿舍,我把这件事的优先级排到了最低。
我手头还有两个商业设计的单子,一个品牌logo,一个系列包装,加起来够我两个月生活费。
帮班里买衣服?纯属为爱发电,不,连爱都没有,是为“集体荣誉”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发电。
但既然答应了,我就做不到敷衍了事。
这是我性格里最操蛋的一点。
我打开了1688,这个真正的、属于生产源头的电商平台。
淘宝上的大多是二道贩子,Pinduoduo上的质量我信不过。
关键词:纯棉、重磅、T恤、定制印花。
页面刷出来几百家店铺,我一家一家地点进去看。
看信誉,看买家秀,看评论区的追评,看客服的响应速度和专业程度。
我甚至会去查这些公司的工商注册信息,看看是不是成立不到一年的皮包公司。
舍友小敏洗完澡出来,看我还在电脑前聚精会神。
“哟,林大学霸又接大单了?”她擦着头发凑过来。
“接了个大麻烦。”我指了指屏幕。
她一看,乐了,“哟,为人民服务呢?班服啊?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也干。”
“被班长缠上了,没办法。”
“你就是心太软,”小敏一屁股坐我床上,“我跟你说,这事儿你别太上心。随便找个差不多的得了,反正就穿一次。”
我摇摇头,“不行,要做就做好。”
“你瞧你这强迫症,”小敏撇撇嘴,“到时候有你累的。”
我知道她说得对。
但我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我花了一个晚上,筛选出五家备选工厂。
第二天,我没去上课,直接坐地铁去了几十公里外的服装加工区。
空气里都弥漫着布料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我按照地址,一家一家地找。
有的藏在城中村的握手楼里,昏暗的房间,几台缝纫机就是全部家当。
有的在正规的工业园,厂房明亮,但要价也高。
我拿着自己画的设计草图,跟老板们谈。
我要的不是简单的印个logo。
我设计了一个由我们“设计学院”英文首字母“D”和“A”组成的变形图案,简约但有设计感。
颜色我选了饱和度很低的“克莱因蓝”,显白,而且在运动场的一片红红绿绿里会很突出。
面料我要280克的精梳棉,厚实,挺括,不会洗一次就变成咸菜干。
一个满脸油光的老板捏着我的图纸,又摸了摸我带来的面料小样。
“小姑娘,你这个要求不低啊。”他咂咂嘴,“克莱in蓝是吧?这个得定染,起订量要500件。你们班才几个人?”
“四十二个。”
“那做不了。”他把图纸还给我。
我跑了三家,都是同样的答复。
要么就是能做,但价格高得离谱,一件T恤要一百多。
我几乎要放弃了,准备回去跟李静说,干脆买现成的算了。
在最后一家工厂,事情有了转机。
老板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年轻人,戴着眼镜,说话条理清晰。
他看了我的设计,听了我的要求。
“定染确实有起订量,”他说,“不过巧了,我们上周刚给一个潮牌做了一批这个颜色的卫衣,还剩下一些布料,做你们几十件T恤,够了。”
我心里一喜。
“价格呢?”
“面料用他们的,算你们便宜点。280克精梳棉,包前胸印花,一件……70块。”
这个价格比我预期的要高。
“老板,我们是学生,没什么钱。”我开始发挥我砍价的本事,“你看,我们以后可能还会有别的活动,到时候还找你。能不能再便宜点?”
“小姑娘,这已经是最低了。我这面料、这做工,你到别家去问问,低于80你找我。”
我跟他磨了半个钟头。
从大学生消费能力讲到长期合作的商业前景,从设计细节的实现难度聊到品牌价值的共创。
我把自己做商业设计时跟甲方扯皮的话术全用上了。
最后,老板被我说得哭笑不得。
“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他摆摆手,“你这嘴皮子不去干销售可惜了。这样,58,一件。不能再低了,再低我得往里贴钱了。”
58块。
这个价格,买到280克纯棉、定制颜色、环保印花的T恤,性价比已经拉满了。
我心里很满意。
“谢谢老板!”我立刻站起来,跟他握手,“合作愉快。”
我交了三百块定金,拿了合同,高高兴兴地回了学校。
晚上,我在班群里发了通知。
“班服款式、厂家已确定。克莱因蓝,280克纯棉T恤,胸前有定制印案。单价58元/件。请大家根据尺码表,把自己的尺码和费用(58元)发给生活委员。截止时间:明晚十点。逾期不候。”
我特意附上了T恤的效果图、面料的细节图,以及我跟老板签的合同照片(隐去了工厂信息和我的签名)。
我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我是认真在办的。
群里稀稀拉拉地有了回应。
“收到。”
“58?还行。”
“效果图不错啊,林溪牛逼!”
李静第一个把钱转了过来,还附带了一句:“辛苦啦!爱你!”
我看着这些零星的反馈,心里那点不爽总算消散了一些。
累是累,但如果最终效果好,能得到大家的认可,也算值得。
第二天,生活委员把统计好的尺码和收齐的钱给了我。
一共是2436块。
我立刻把尺码表发给工厂老板,并把尾款转了过去。
老板说,工期大概一周。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我甚至开始有点期待,运动会那天,我们班穿着我亲手操办的班服,惊艳全场的样子。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人性的恶,以及无知带来的破坏力。
事情发生在我付完款的第三天晚上。
我正在宿舍赶我的设计稿,班级群突然“叮叮叮”地响个不停。
我本来设置了消息免打扰,但@全体成员的提示还是弹了出来。
我点开。
一张截图,赫然出现在屏幕中央。
截图来自Pinduoduo,上面是一款宝蓝色的T恤,看起来和我的设计有几分相似。
价格标签被红圈特意圈了出来:46元。
发这张截图的人,是张伟。
我们班一个出了名的刺头,专业课常年挂科,就喜欢在各种事情上抬杠,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截图下面,是他的发言。
“@全体成员,我随便搜了一下,同款的衣服才46块。我们买的要58,中间这12块钱的差价,是不是有点太大了?@林溪,能解释一下吗?”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我盯着那张截图,和张伟那段阴阳怪气的文字,手指都在发抖。
同款?
他管那个洗几次就变形的涤棉混纺、用廉价胶水印花的垃圾,叫“同款”?
他懂什么是克莱因蓝吗?他懂什么是280克精梳棉吗?他懂什么是定制印花和环保浆料吗?
他什么都不懂。
他只看得到一个相似的颜色,一个更低的价格。
然后,他就用他那肮脏、龌龊的脑子,给我定了一个“吃回扣”的罪名。
群里瞬间炸了锅。
“,差这么多?”
“12块……我们班42个人,这得多少钱啊?”
“42 x 12 = 504。可以啊,动动手指就赚五百块。”
“林溪平时看着挺高冷的,没想到啊……”
当然,也有帮我说话的。
小敏第一个跳出来:“张伟你有病吧?材质、版型、印花工艺都不一样,能比吗?林溪为了这事跑前跑后,你不感谢就算了,还在这儿泼脏水?”
李静也赶紧打圆场:“大家别激动,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林溪,你快出来解释一下。”
解释?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只觉得一阵恶心。
我该怎么解释?
把面料成分检测报告甩他们脸上?
还是把我坐地铁去几十公里外鸟不拉屎的工业区、跟老板磨破嘴皮的经历声泪俱下地讲一遍?
不。
没有意义。
在一个预设了你有罪的法庭上,任何辩解都像是心虚的掩饰。
他们不关心真相。
他们只享受那种“看,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的道德优越感。
更让我心寒的,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数。
以及一些假装“客观中立”的“和事佬”。
“哎呀,我觉得张伟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大家都是学生,钱都挺紧张的,问清楚也应该。”
“是啊是啊,林溪你就说一下嘛,差价到底在哪儿。”
甚至有人说:“其实吃点回扣也正常,大家都能理解。就是吃得有点多了,下次注意点就行。”
“正常”?
“理解”?
我看着这几个字,气得浑身发冷,连打字的手都稳不住。
在他们眼里,我耗费的时间、精力、专业知识,我为了帮大家省钱付出的努力,全都一文不值。
他们只认一个逻辑:你办事了,你就得捞好处。
如果你没捞好处,那你就是傻子。
而现在,他们找到了我“捞好处”的“证据”,于是他们心安理得了。
原来她不是傻子,她是个贼。
我深吸一口气,胸口疼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张伟,把你Pinduoduo的链接发出来。”
张伟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很快把链接甩了出来。
“大家自己看,是不是差不多?”他还在煽风点火。
我点开链接。
粗糙的页面,夸张的模特图,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好评,全是“物美价廉”“性价比高”之类的套话。
我没再看,直接退了出来。
然后,我打开了支付宝。
我找到了生活委员的转账记录,再从她的转账记录里,一个一个地找到了全班同学的支付宝账号。
我点开转账。
输入金额:58。
然后,在备注栏里,我一笔一划地打上四个字:
服装费退款。
第一个,转账。
第二个,转账。
第三个,转账。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我指尖敲击屏幕的声音,和支付宝到账的提示音。
小敏站在我身后,看着我面无表情地操作,大气都不敢出。
“溪溪,你这是干嘛?”她小声问。
“退钱。”我说。
“不是,你跟他们解释清楚啊!你把跟老板的聊天记录、合同都发出去,让他们看看你花了多少心思!”她急了。
“不用。”
我摇摇头,继续转账。
“你没错,你为什么要退钱?这不成你心虚了吗?”
“我没错,所以我才要退钱。”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义务,为一群不信任我的人服务。更没有义务,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的尊严,不是拿来给他们践踏的。
我的人格,也不是区区504块钱可以衡量的。
他们觉得我吃了回扣?
好。
那我就把这笔“回扣”,连同他们的本金,一分不少地还给他们。
我不奉陪了。
第四十二笔。
转账完成。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积压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一点。
然后,我回到微信群。
群里还在七嘴八舌地争论着,像一个嗡嗡作响的蜂巢。
我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所有人的班服费用,共计2436元,已全部原路退回。请查收。我已联系厂家取消订单,三百元定金由我个人承担。从现在起,班服事宜与我无关。你们可以自行购买张伟找到的46元‘同款’。祝你们开幕式顺利。”
发完,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按下了“退出群聊”。
世界瞬间清净了。
手机疯狂地亮起,是李静的电话,是小敏之外其他舍友的微信。
我全部无视。
我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扔到床上,然后打开电脑,戴上耳机,把音乐声调到最大。
屏幕上,那个未完成的品牌logo,仿佛在嘲笑我。
我为一个商业客户殚精竭虑,换来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和专业的认可。
我为我的同班同学尽心尽力,换来的是无端的猜忌和公开的羞辱。
我到底图什么?
我把脸埋进手掌,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
是因为恶心。
第二天,我去上课,整个教室的气氛都很诡异。
我走进门的时候,原本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里面混杂着愧疚、尴尬、好奇,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我常坐的最后一排角落,坐下,拿出书。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课间,李静又一次找到了我。
她眼圈红红的,一看就是没睡好。
“林溪,对不起。”她一开口,声音就带着哭腔,“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这事推给你。”
我翻着书,头也没抬,“跟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群里的事,我……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张伟他就是个混蛋!”她用力地骂了一句,但这并不能让她自己好受点。
“我已经退群了,群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别这样,林溪,”她拉了拉我的袖子,“你重新加进群好不好?大家……大家都知道错了。很多人都私下跟我说,他们当时就是跟着起哄,没过脑子。”
“没过脑子?”我终于抬起头,看着她,“一句‘没过脑-子-’-,-就-可-以-随-便-给-人-泼-脏-水-了-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李静明显地抖了一下。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追问,“意思是,我的名誉,我的努力,在你们眼里,就这么廉价?廉价到可以随随便便地被几句流言蜚语摧毁?”
“不是的,林溪,我们没有……”
“你们有。”我打断她,“从张伟发出那张截图,到你们开始质问我‘12块钱差价’的时候,你们就已经给我定了罪。你们根本不相信我,你们只相信你们愿意相信的。”
李静的脸白了,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班服的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与我无关。”我把视线重新投回书本,“你也不用再来找我了,我帮不了你。”
李静在我旁边站了很久,最后,带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默地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班里成了一个透明人。
没有人主动跟我说话,除了小敏。
他们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
我乐得清静。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我的专业和我的兼职上。
那三百块定金,我没打算要回来。
就当是……喂了狗了。
我也偶尔会从小敏那里,听到一些关于班服后续的“灾难”。
在我退群之后,班里彻底乱了套。
李静试图重新组织,但没人听她的。
她建议大家就买张伟找的那款46块的,毕竟是他挑起的头。
张伟一开始还挺得意,觉得自己“拨乱反正”了。
他拍着胸脯让大家把钱转给他,他来负责联系。
结果,他跟那个Pinduoduo的卖家聊了半天,才发现人家根本不做定制印花。
就算做,也要加钱,而且版型、尺码都乱七八糟。
最重要的是,那个宝蓝色,在买家秀里,呈现出五花八门的色差,从天蓝到深蓝,什么都有。
张伟自己也傻眼了。
他想退,但已经有一部分同学把钱转给了他。
他焦头烂额,在群里发了一通火,说这事他也不管了。
然后,班里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扯皮。
有人提议,干脆就买纯白T恤,自己用马克笔画。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赞同,但马上又有人反对,说自己手残,画出来更丑。
还有人提议,干脆别买了,就穿自己的衣服。
这个提议倒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拥护。
因为,这最省事。
就这样,在距离运动会还有三天的时候,我们班的班服计划,在经历了一系列荒诞的闹剧后,以“彻底放弃”告终。
小敏跟我说这些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
“你是没看到张伟那副便秘的表情,笑死我了。他现在在班里,比你还像透明人,谁都不待见他。”
我没什么感觉。
我既不觉得解气,也不觉得高兴。
我只是觉得,很无聊。
一场本可以很简单的集体活动,硬生生被他们自己搞成了一地鸡毛。
运动会那天,天气格外好。
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
操场上彩旗招展,人声鼎沸。
各个学院的方阵已经开始在指定区域集合。
我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卫衣,牛仔裤,站在我们班的队伍里。
小敏在我旁边,她今天特意也穿了件白色T恤,想跟我凑成“队服”。
我看了看我们班的队伍。
真的,像个笑话。
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
穿运动服的,穿裙子的,穿帽衫的,穿衬衫的……
活像一个刚从菜市场收摊的杂货铺。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自在。
尤其是当他们看到旁边经管院的方阵时。
人家统一的白色Polo衫,卡其色裤子,精神抖擞,队伍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
再看看我们。
松松垮垮,东倒西歪。
开幕式开始了。
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响起。
各个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喊着响亮的口号,依次从主席台前走过。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外国语学院的同学们!他们身着天蓝色的院服,象征着博大与包容,展现了外院学子拥抱世界的气魄!”
“接下来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他们用代码黑和键盘白,组成了最酷的极客方阵!看,他们胸前的‘Hello World’,是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商学院的方阵英姿飒爽!一身干练的西装,体现了他们追求卓越、运筹帷幄的精英风范!”
……
解说员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整个操场。
每走过一个方阵,看台上都会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我们班排在中间。
随着前面队伍的移动,我们离主席台越来越近。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很多同学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看主席台,也不敢看两边的观众席。
李静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举着我们设计学院的牌子。
她的背挺得很直,但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她握着旗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张伟就排在我前面。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外套,拉链拉到最高,几乎要埋住下巴,整个人缩头缩脑的。
终于,轮到我们了。
当我们的队伍出现在主席台前的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
解说员的声音,出现了一个长达三秒钟的、尴尬的停顿。
他大概是懵了。
他手里的稿子上,肯定写着赞美我们设计学院班服的华丽辞藻。
比如“独具匠心的设计”“彰显艺术气息的色彩”之类的。
但他眼前看到的,是一群穿着五颜六色便装、垂头丧气、毫无队形可言的“路人”。
那三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整个操场,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这个格格不入的方阵上。
我听到观众席上传来了毫不掩饰的窃笑声。
“噗,这是哪个班啊?来逛街的吗?”
“设计学院?就这?我还以为他们会穿得跟走秀一样呢。”
“太拉胯了吧,连件统一的衣服都搞不定?”
这些声音像一根根针,扎在每个同学的耳朵里。
主席台上,校领导们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校长皱着眉,跟旁边的副校长低声说了句什么。
我们的辅导员,站在主席台的侧面,脸色铁青,双手背在身后,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
终于,解说员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语气干巴巴的,透着一股敷衍。
“呃……现……现在走来的是,设计学院的方阵。他们……他们以一种……嗯,自由、多元的方式,展现了当代大学生的……呃,个性风采。让我们……也用掌声,鼓励一下他们。”
那稀稀拉拉、充满同情和嘲讽的掌声,比不鼓掌更让人难堪。
队伍里,已经有女生开始小声地抽泣。
我看到李静的肩膀在发抖。
我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看向我们班的同学。
我看到了他们脸上的表情。
震惊。
羞耻。
懊悔。
茫然。
那一刻,他们终于傻眼了。
他们终于亲身体会到了,自己当初的愚蠢、刻薄和不负责任,最终会酿成怎样一个公开处刑的苦果。
张伟的脸,已经从刚才的苍白,变成了猪肝色。
他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猜,他现在一定后悔死了,当初为什么要去发那张该死的Pinduoduo截图。
但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我面无表情地从主席台前走过。
我没有低头。
我的背挺得很直。
因为我知道,这场闹剧里,唯一自始至终都问心无愧的人,是我。
这场羞辱,不属于我。
开幕式一结束,我们班就成了全校的笑柄。
校园论坛的热门帖子,标题是:“史上最拉胯开幕式方阵,设计学院刷新你的认知下限”。
帖子里,我们班那张“五彩斑斓”的集体照被顶到了最高。
下面的评论,极尽嘲讽。
“我还以为是哪个旅游团走错片场了。”
“设计学院?我看是社死学院吧。”
“听说他们班服被人吃了回扣,然后闹掰了,最后就摆烂了。”
“真的假的?细说!”
“内部消息,千真万-确-。-为-了-十-几-块-钱-,-把-脸-都-丢-光-了-,-值-吗-?-”
我看着这些评论,心里毫无波澜。
辅导员把李静和张伟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骂了一个多小时。
据说,整个楼层都能听到他的咆哮。
当天晚上,我收到了李静的微信好友申请。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通过。
她发来一长段文字。
“林溪,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万遍对不起。今天在操场上,我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我们都错了,错得离谱。我们不该怀疑你,不该伤害你。我们为我们的愚蠢和刻薄,付出了代价。你……能不能重新回到班级群里来?我们想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你正式道歉。”
我看着这段文字,没有立刻回复。
道歉?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这场公开的羞辱,他们会道歉吗?
不会。
他们只会继续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把我当成一个“吃回扣”的坏人,偶尔在背后议论几句,然后心安理得地穿着46块的“同款”烂T恤,继续他们的生活。
他们的道歉,不是因为他们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而是因为,他们丢了面子。
他们的道歉,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好受一点,而不是为了我。
过了一会儿,张伟的好友申请也来了。
我点了拒绝。
拉黑。
一气呵成。
我不想听他的任何一个字。
我给李静回了消息。
“道歉我收到了。但是群,我就不加了。”
李静秒回:“为什么?林溪,你是不是还不肯原谅我们?”
我打字:“跟原不原谅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算用胶水粘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我不想再为了一些不值得的人和事,耗费自己的精力。就这样吧。”
发完,我关掉了和她的对话框。
第二天,李静带着几个班委,在宿舍楼下堵住了我。
张伟也在,被他们推搡着,一脸的不情不愿。
“林溪。”李静的眼睛还是肿的。
我停下脚步。
“我们……我们代表全班同学,来跟你正式道歉。”
她说着,和身边的几个人,一起朝我鞠了一躬。
九十度。
张伟也弯下了腰,但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
“对不起!”他们齐声说。
周围路过的同学都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
等他们直起身,李静推了一把张伟。
“你说话啊!”
张伟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对不起。”
“大声点!”李静吼他。
张伟脖子一梗,像是被激怒了,但看到周围班委们要杀人的目光,又软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正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林溪,对不起。我不该在群里胡说八道,不该污蔑你吃回扣。我就是个,我混蛋。求你原谅我。”
他的声音很大,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我看着他。
看着他这张因为屈辱而涨红的脸。
我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我只觉得,可悲。
“我接受你们的道歉。”我平静地说。
李静他们明显松了口气。
“但是,”我话锋一转,“就像我昨天跟李静说的,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我不是圣人,做不到一笑泯恩仇。我也没有那么大度,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和你们称兄道弟。”
“我为了班服这件事,花了多少心思,你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去工厂区,在充满化学药剂味道的车间里,跟老板为了几块钱的差价磨破嘴皮的时候,你们在宿舍里吹着空调打游戏。”
“我拿到58块这个价格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我帮大家省了钱,我做了一件好事。”
“可你们回报我的是什么?”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他们心上。
他们的头,又低了下去。
“不是钱的问题。”
“就算我真的,像你们想的那样,在里面赚了504块钱。你们知道吗?我上周给一个甲方做的logo设计,报价是五千。我花两天时间,就能赚到你们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看得上那504块钱吗?”
“我在乎的,从来不是那12块钱的差价。我在乎的,是信任。”
“是当我把一件我认为好的东西捧到你们面前时,你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感谢,而是猜忌。”
“是你们宁愿相信一个Pinduoduo上粗制滥造的商品图,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和你们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同学。”
“这份信任,被你们亲手打碎了。现在,你们想用一句‘对不起’就把它粘起来?”
“抱歉,我这里没有那么便宜的胶水。”
我说完,没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就走。
身后,是一片死寂。
从那天起,我在班里的地位,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他们不再当我是透明人。
他们会主动跟我打招呼,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尊重。
小组作业,会有很多人想跟我一组。
班里再有什么集体活动,李静来问我意见的时候,会用上“您”这个字。
我成了班里的“神”。
一个被他们伤害过,然后又被他们供起来的神。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对我的亏欠。
但他们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
我依然独来独往。
上课,下课,去图书馆,去工作室。
我把所有的热情,都给了那些能给我正向反馈的人和事。
我的设计稿,拿了全国大学生广告艺术大赛的银奖。
我长期合作的甲方,给我介绍了更大的项目。
毕业前,我已经拿到了好几家知名设计公司的offer。
而我们班,在那次“班服事件”后,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
再也没有人愿意出头组织任何集体活动。
聚餐,联谊,秋游……全都没有。
一个班,四十二个人,真正成了一盘散沙。
毕业散伙饭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
很多人都哭了。
李静喝得满脸通红,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林溪,我再敬你一杯。”
“这三年,我这个班长当得特别失败。尤其是那件事,是我心里永远的刺。”
“我知道,我们班欠你一个道歉,一个真正的道歉。不是因为丢人,而是因为我们真的错了。”
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们……我们把一个最值得信任的人,伤得最深。这是我们活该。”
她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看着她,心里有些感慨。
我给她倒了杯水。
“都过去了。”我说。
是真的过去了。
我早就不气了。
那件事,对我来说,更像是一场提前到来的社会实践课。
它让我明白了,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不是所有的真心都能换来真心。
它也让我懂得了,捍卫自己尊严的最好方式,不是争吵,不是辩解,而是转身离开。
永远不要试图去叫醒一群装睡的人。
也永远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浪费自己的时间和情绪。
当你的价值不需要通过他人的认可来证明时,你就真正自由了。
饭局快结束的时候,张伟也端着酒杯过来了。
他瘦了些,也沉默了许多。
他站在我面前,局促了半天。
“林溪,”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件事……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在全班面前,把我踩死。”
“也谢谢你,让我知道了,做人不能那么混蛋。”
他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把酒喝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曾经面目可憎的少年,好像也长大了那么一点点。
或许,那场公开的羞辱,对他们所有人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
至少,它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给他们上了一堂关于“信任”与“尊重”的课。
这堂课的学费,有点贵。
但也许,值得。
本文标题:第四届全国大学生广告艺术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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