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的婆婆(一)

京城火车站。
八十年代的京城火车站,永远人声鼎沸,嘈杂又充满了生命力。
绿皮火车发出沉重的“况且况且”声,巨大的钢铁车身在月台上缓缓停稳。
车门一开,人潮就汹涌而出。
南腔北调的呼喊声,孩子们的哭闹声,列车员高亢的哨子声,还有广播里用标准普通话播报车次信息的声音,混在一起,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空气里的味道也混杂在一起。
火车头的煤烟味,人们身上的汗味,廉价烟草的辛辣味,还有角落里飘来的方便面香气。
宋兰芝就站在这片嘈杂的中心,却稳稳地扎在原地,没被人群挤动分毫。
她一手一个巨大的麻绳网兜,兜里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撑破。沉重的分量,勒得她指节都有些发白。
但她的身形站得笔直,腰板挺得像院里的小白杨,没有半点狼狈和慌乱。
她五十岁了,眼角有细密的纹路,皮肤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健康小麦色。
可那双眼睛,清亮通透,带着一股能看透人心的智慧。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目光从容地扫过出站口涌动的人头,周围的喧嚣好像都传不进她的耳朵。
她在等她的儿子,顾卫国。
电话里,儿子说会亲自来接她。
可她等了快十分钟,依旧没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宋兰芝心里一点也不急。
她太了解自己那个儿子了。
穿上那身绿色的军装,他就不是她一个人的儿子,是儿子。
别说是来接她这个当妈的,就是天大的事,只要部队一声令下,他也得立刻归队。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封已经看得起了毛边的信,又看了一遍。
信是半个月前收到的,是儿子顾卫国寄来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刚劲有力。
信里说儿媳妇苏文慧怀孕害喜,吃不太下饭,让她别担心。
可没过两天,一个加急长途电话就追了过来。
电话里,儿子那向来沉稳的声音头一次带上了藏不住的焦急和愧疚,说文慧现在是吃什么吐什么,人眼看着就瘦脱了相,他一个大男人在旁边干着急,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求她这个当妈的赶紧进京支援。
宋兰芝想起儿子在电话里那六神无主的声音,嘴角泛起一丝慈爱的笑意。
傻小子,当了团长,领着上千号人,还是这么个实心眼。
疼媳妇是好事,可光知道着急有什么用?
这过日子,就跟炖肉一样,得用文火慢慢煨,急火攻心,肉炖不烂,还容易把锅烧干了。
她这次来,就是要给儿子这锅快烧干的“家”,添上一瓢最关键的水。
终于,一个穿着崭新军绿色“的确良”衬衫、理着精神板寸头的年轻小伙子,举着一个简陋的纸牌子,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
纸牌子上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接顾卫国同志的母亲。
小伙子脸上带着一丝军人特有的拘谨和见到首长家人的紧张,眼神在人群里焦急地搜寻着。
他一眼就看到了宋兰芝。
没办法,在这一片慌乱拥挤的人潮里,只有这个老太太,气度太不一样了。
她身上穿着一身自己缝制的蓝色斜纹布褂子,料子是普通的棉布,洗得有些发白,但在领口和袖口处,却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平整得像新的一样。
脚上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鞋面是黑色的灯芯绒,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一看就是花了大力气做的。
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利索、体面和讲究。
“您……您是顾团长的母亲吧?”
小伙子跑到跟前,因为跑得急,有些气喘,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脚,像是在跟首长汇报工作一样,声音洪亮地问。
宋兰芝的目光落在他年轻而真诚的脸上,温和地点了点头。
“是,我就是。”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点北方农村的口音,不土气,反而让人觉得格外踏实和亲切。
“阿姨您好!我是顾团长的警卫员,我叫李建军,您叫我小李就行!”李建军赶紧做自我介绍,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首长他……他今天有个非常紧急的军事会议,实在走不开,特意派我来接您!他还让我跟您说声对不起!”
“好孩子,辛苦你了。”
宋兰芝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快。
她看着眼前这个紧张得脸颊通红的小伙子,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顾卫国。
“卫国他忙国的大事,我知道。有你来接,就一样,跟他说不用挂在心上。”
宋兰芝的话,瞬间吹散了李建军心里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他原本在来的路上,反反复复准备了一肚子解释和道歉的话,生怕首长的母亲不高兴,觉得自己被慢待了。
现在,一句也用不上了。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老太太,比他想象中要通情达理一百倍,也更让人敬佩。
“阿姨,东西给我吧,我来拿!”
李建军说着,就充满自信地去接宋兰芝手里的两个大网兜。
他看那网兜虽然鼓鼓囊囊的,但毕竟是位老太太提着的,心想应该不会太重。
可他的手一搭上去,脸色就是一变。
好家伙!
这是什么分量!这网兜沉得跟两块石头似的!
他一个在里天天进行高强度训练的大小伙子,猛地一提,胳膊竟然控制不住地往下一坠,差点闪了腰。
他实在想不通,眼前这个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壮硕的老太太,是怎么一个人提着这两个大家伙,从几千里外的老家,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过来的。
他涨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两个网兜提稳。“阿姨,这……这里面装的都是啥啊?咋这么沉?”李建军憋着气,满眼都是好奇地问。
宋兰芝看着他吃力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
“都是些吃的。你嫂子不是害喜吃不下饭吗?我估摸着城里的东西她吃不惯,就带了点老家的东西,给她换换口味。”
她没有细说。
可李建军不知道,这两个在他看来重如泰山的网兜里,装着的是宋兰芝准备用来打赢第一场“京城战役”的全部“兵器库”。
左边那个网兜里,是她亲手晾晒的各种山珍干货。
从老家小兴安岭里采来的、已经泡发筛选过的头茬榛蘑,秋天第一场霜打过之后晒的豆角干,还有几串火红的朝天椒。
最底下,用几层油布仔仔细细包着一块自家熏制的腊肉,肥瘦相间,纹理清晰,光是看着就让人馋得流口水。
右边那个网兜里,更是她压箱底的宝贝。
有她自己家地里新收的、专门挑出来的颗粒最饱满的小米,在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这种米熬出来的粥,米油最厚,最是养人。
还有一小袋磨得精细的黄豆面,是她准备用来给儿媳妇做杂粮面食的。
最核心的,是几个用厚厚的棉布和稻草,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罐子。
一个是她用了三十年的老方子秘制的黄豆酱,只要一小勺,就能让最普通的菜肴变得酱香浓郁,这是她做菜的灵魂。
另一个,是用新蒜腌的糖蒜,腌得恰到好处,酸甜爽口,最是开胃解腻。
在网兜的最底下,还藏着一只用荷叶层层包裹的熏鸡。
这是她用后院那只最壮的走地鸡,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功夫,拿混着柏树枝和果木的青烟慢慢熏出来的。
哪怕隔着厚厚的荷叶和油布,一股霸道的、馋人的烟熏肉香还是丝丝缕缕地往外钻。
这些,就是她这次进京的底气。
儿子在电话里说,儿媳妇是首都的大学老师,金贵着呢。
怀孕后闻不得一点油烟味,吃什么吐什么,人瘦了一大圈,把他心疼得不行。
宋兰芝听着心疼,嘴上却只是沉稳地说:“慌什么?天大的事,还能有吃饭大?等妈过去,保准让她吃得下饭。”
现在,她来了。
带着她的全部家当和一身的本领。
“阿姨,您坐稳了。”
李建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两个沉重的网兜塞进吉普车的后座,自己坐上驾驶位,发动了车子。
老式的京212吉普发出一声特有的、粗犷的轰鸣,汇入了京城宽阔的马路。
宋兰芝坐在副驾驶上,目光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
八十年代的京城,正在蓬勃地生长着。
高大的苏式建筑和新建的居民楼交错在一起,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除了公交车和为数不多的轿车,更多的是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洪流。
穿着蓝色、灰色工装的人们和穿着“的确良”、花布裙子的年轻姑娘擦肩而过,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神采。
这一切都和她熟悉的、宁静的农村不一样。这里是首都,是她儿子用青春和血汗保卫的地方,也是她未曾谋面的孙子或孙女即将出生的地方。
她心里没有半点乡下人进城的胆怯和不安,反而涌起一股豪情。
这辈子,她靠着一双手,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把儿子拉扯大,让他成了人中龙凤。
现在,她五十岁了,可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才刚刚开了个头。
她不仅要来照顾好儿媳妇,还要在这京城里,活出个新名堂来,不能给儿子丢脸。“阿姨,嫂子她……这阵子反应是挺大的。”车上,李建军一边开车,一边小心翼翼地找着话题,“我们团长心疼得不行,从国营饭店买烤鸭,托人从上海搞点心,什么好东西都往家弄,可嫂子闻着味儿就受不了。”
宋兰芝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文慧是个好孩子,读书人,心思细。她不是挑嘴,是身子不舒坦。”
她一句话就给儿媳妇定了性,也化解了儿子可能存在的“好心办坏事”的尴尬。
李建军心里对这位阿姨的敬佩又多了一分。
瞧瞧这话说得,多有水平!
车子一路向西,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渐渐稀少,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愈发高大挺拔,气氛也变得肃穆起来。
偶尔能看到穿着军装、跑步操练的队伍,口号声响亮。
“阿姨,前面就是我们军区大院了。”李建军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自豪。
宋兰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庄严的朱红色大门,门楣上挂着一颗巨大的、闪闪发亮的五角星。
大门两边,站着持枪的哨兵,身姿笔挺,像扎根在水泥地里的青松。
看到吉普车的车牌,哨兵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门缓缓打开。
吉普车驶了进去。
一进大院,外面世界的喧嚣立刻被隔绝在外。
里面是一排排整齐的红砖小楼,楼与楼之间是宽阔的水泥路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
高大的白杨树和法国梧桐在道路两旁投下浓密的树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有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混杂着午后阳光的暖意,让人心神一清。
车子在一栋位于家属区二排的、看起来比较新的小楼前停下。
“阿姨,到了,这就是顾团长家。”
李建军停好车,赶紧跳下来,抢着去后座搬那两个比铁还沉的网兜。
宋兰芝推开车门,站定,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
她看到,二楼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扶着门框,正探头往下看。
那应该就是她的儿媳妇,苏文慧了。
离得有些远,看不清具体的长相,只能感觉出身形非常单薄,风一吹就能倒似的,脸色似乎白得有些不正常。
宋兰芝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
这孩子,看来是真的受大罪了。
与此同时,二楼的苏文慧也看到了楼下的宋兰芝。
来了。
卫国的妈妈,她的婆婆。
一个从她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千里迢迢赶来的、被卫国在电话里形容得无所不能的“能人”。
苏文慧的心,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紧张,期盼,还有一丝她不愿承认的,深深的警惕和审视,在她心里翻腾不休。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办公室王姐声泪俱下的控诉:“我那婆婆,眼睛就跟尺子似的,我多吃一口米饭她都记着,说我浪费粮食!”
还有李老师长吁短叹的抱怨:“她非说那油得能糊嗓子眼的鸡汤有营养,天天逼我喝,我闻着味儿就想吐,她还说我娇气,说她们那时候生孩子哪有这么讲究……”
这些故事,像一根根小刺,扎得她这几周坐立难安。
苏文慧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她是新时代的知识女性,是大学老师,她告诉自己,要不卑不亢,要讲道理。
卫国的妈妈是长辈,要尊重,但这里是她的家,生活的主导权,她不能轻易交出去。
她做好了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
可当她的目光真正聚焦在楼下那个身影上时,她心里所有刚刚搭建好的,准备用来“斗智斗勇”的堡垒,好像瞬间就晃动了一下。
没有她想象中乡下妇人进城时的局促和怯懦,也没有那种要来“占山为王”的强势和精明。
楼下的那个女人,穿着一身朴素的蓝色布衣,但那身衣服干净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熨过,没有一丝褶皱。
她的身板挺得笔直,坚韧又利落。
最让她心头一震的,是那双眼睛。
隔着这么远,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沉静和通透。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波澜不惊,却好像能把世间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一个来投靠儿子的老人,那是一个自带主场气场的大家长。
苏文慧扶着门框,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礼数要做足。
她强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准备往下走两步,去迎接一下,尽一尽做儿媳的本分。
可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剧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从胃里直冲喉咙。
“唔……”
苏文慧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死死地捂住嘴,想把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强行压下去。
不行!绝对不行!
不能在第一次见面,就在大院门口,当着婆婆和卫国下属的面吐出来!
那太丢人了!
她以后还怎么在这个大院里做人!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那股无法抗拒的生理性本能进行着殊死搏斗。
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不住地颤抖。
楼下的宋兰芝,眼神何等锐利。
她几乎是立刻就看出了儿媳妇的不对劲。
她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决和专注。
她把手里的一个随身小布包,递给刚搬下网兜、还在喘气的李建军,沉声说了一句:“拿好。”
然后,她迈开步子,快步朝楼梯口走去……她的步子又快又稳,高高的楼梯,她几步就跨了上去,没有丝毫的慌乱和犹豫。
李建军还在纳闷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楼上的苏文慧身体猛地一软,再也撑不住了。
她猛地推开家门,连鞋都来不及换,就冲到楼道窗户旁的过道边,扶着冰冷的铁栏杆,剧烈地呕吐起来。
“呕——”
酸水和胆汁一起涌出,撕扯着她的食道,让她觉得自己的都要被吐出来了。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觉得天旋地转。
所有的体面,所有的矜持,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这下全完了。
最糟糕的初次见面,最狼狈的自己。
李建军也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提着两个沉重的网兜,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该上前拍拍背?还是该去倒杯水?
可对方是首长的妻子啊,他一个年轻的警卫员,怎么敢有这么唐突的举动?
就在这尴尬到几乎凝固的空气里,宋兰芝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走到了苏文慧的身边。
她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比如“你怎么了”或者“没事吧”。
她只是伸出手,一只手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扶住了苏文慧不断颤抖的、单薄的肩膀。
然后,她从自己那件蓝色布褂子的口袋里,极其迅速地掏出了一瓶灌得满满的军用水壶,和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干净得像新的一样的白色棉布手帕。
她单手就拧开了水壶盖,递到苏文慧的嘴边。
“文慧,没事,没事。吐出来就好了,别憋着。”
她的声音,沉稳得像一块压舱石,瞬间就让苏文慧那颗快要跳出胸膛、充满了羞耻和绝望的心,安定下来了一点。
苏文慧吐得昏天黑地,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是下意识地就着婆婆的手,喝了一口温水漱了漱口。
那股要命的恶心感稍微退去了一点,但胃里还在一阵阵地痉挛抽搐,让她忍不住干呕。
她虚弱地靠在冰冷的栏杆上,连站都站不稳,眼泪不争气地混合着冷汗,一起流了下来。
是身体上的难受,更是心理上的委屈和难堪。
“妈……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想道歉,声音却破碎得不成样子。
“傻孩子。”宋兰芝沉声打断了她的话。
“跟妈说这些做什么。”
她空着的另一只手,闪电般地、却又无比准确地握住了苏文慧的左手手腕。
苏文慧一愣,完全不知道婆婆要做什么。
只见宋兰芝的拇指,在她的手腕内侧,手掌往下约摸三指宽的地方,精准地找到了一个点,然后用一种非常专业的、透着一股劲力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去。
并且,开始有节奏地、一圈一圈地揉按。一股奇特的、酸胀中带着点麻的感觉,瞬间从那个被按压的点,传遍了苏文慧的整条手臂。
很奇怪。
明明是酸胀感,但她那翻江倒海、不断抽搐的胃,却好像被一只无形而又温暖的大手给轻轻抚慰了。
那股不断向上翻涌的恶心感,竟然奇迹般地,一点一点地,被镇压了下去。
苏文慧猛地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震惊和迷茫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婆婆。
她看到的是一张无比沉静的脸,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满是专注和关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和不耐烦,仿佛她处理的不是什么秽物,而是一件无比重要而严肃的事情。
“这是内关穴,晕车、想吐、心口发慌的时候按一按,能舒服点。”宋兰芝一边按,一边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解释道,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
苏文慧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她是个大学老师,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是个相信科学的知识分子。
可这几个星期,她跑了多少次军区总医院,见了多少专家,吃了多少种或苦或涩的中药西药,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被这么简单地按了几下,就立竿见影地止住了呕吐。
这……这简直比科学还科学!
这是什么神仙手段?
楼下的李建军,也看得目瞪口呆。
他张着嘴,半天都合不拢,手里的两个网兜都快提不住了。
天啊!顾团长的妈妈,也太神了吧!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按了几下,就把嫂子给治好了?
他心里对宋兰芝的敬佩,瞬间拔高到了一个全新的、近乎崇拜的层次。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宋兰芝感觉苏文慧的身体不再颤抖,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才缓缓地松开了手。
“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她轻声问道。
苏文慧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下,胃里虽然还是空落落的难受,但那种要把人逼疯的恶心感真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她虚弱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深深的依赖。
“好……好多了。妈,您……您怎么连这个都会?”
“在老家闹饥荒那几年,村里人吃不上饭,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啥毛病都有。我跟着村里的赤脚医生学的,学了点皮毛,能应个急。”
宋兰芝轻描淡写地带过那段艰苦的岁月。
她扶着苏文慧,用那块干净的白色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去她额角和鬓边的冷汗。
动作自然得,好像她们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婆媳,而是相处了几十年的、最亲密的母女。
“走吧,咱们回家。”
宋兰芝的声音里,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安心力量。
“回家妈给你做点东西,垫垫肚子,就好了。”
她没有说“吃点东西”,而是说“做点东西”,一字之差,却透出无比的自信。
她搀扶着几乎把全身重量都靠在她身上的苏文慧,一步一步,稳稳地朝家门口走去。苏文慧靠在婆婆并不算宽厚、但异常坚实的臂弯里,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特有的皂角清香和阳光晒过的味道。
她的心,在经历了剧烈的生理折磨和心理上的巨大难堪之后,第一次,落回了实处。
这个家,好像从今天起,真的有主心骨了。
而她,好像也不用再一个人,孤独地、硬撑着了。
她悄悄抬头,看着婆婆沉稳的、线条清晰的侧脸,心里那个预设的、充满了警惕和戒备的“婆婆”形象,已经悄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从这道缝里透出来的,是让她完全没想到的,一种如山般可靠的踏实和如水般温柔的温暖。
她忽然,对婆婆说的那句“给你做点东西”,产生了无比强烈的、近乎渴望的期待。
那空荡荡、火烧火燎的胃,好像也听懂了这句话,竟然生出了一丝微弱的、久违的空虚感。
它在等待着,被某种真正的好东西填满。进了家门,苏文慧刚刚平复下去的窘迫感,又一下子涌了上来。
屋子不大,是部队分的标准两室一厅干部住房。
刷着白灰的墙,水泥地,一切都简单朴素。
她怀孕后浑身乏力,提不起一点精神,丈夫顾卫国又是个在生活上粗枝大叶的男人,所以家里虽然不脏,但处处都透着一股凌乱。
客厅的沙发上,随意搭着顾卫国前两天换下来没来得及洗的军绿色衬衫。
刷着红漆的木制茶几上,堆着她看到一半的书,几份过期的报纸,还有一个喝了一半已经凉透了的搪瓷杯。
最让她脸红,甚至无地自容的,是靠墙的饭桌上,还摆着中午从食堂打回来的饭盒。
饭盒盖子敞开着,里面的红烧肉没动几口,肉块上凝固了一层白色的油脂,飘出一股让人反胃的油腻味儿。
这就是她和顾卫国这两个月来的生活。
一个不拘小节,一个有心无力。
平时自己待在家里不觉得什么。
可现在,在宋兰芝这个一看就干净利落、事事讲究的长辈面前,这一切的凌乱都那么刺眼,像是在无声地控诉她这个女主人的失职。
“妈,家里……家里有点乱,我……我这两天实在没力气收拾。”
苏文慧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婆婆皱着眉头的样子,生怕婆婆觉得她是个懒惰、不会持家的邋遢媳妇。
宋兰芝的目光,沉静地在屋里扫了一圈。
她的眼神没有在沙发上的脏衣服上停留,也没有看茶几上的杂物。
最后,她的目光稳稳地落在了苏文慧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傻孩子,跟妈客气什么。”
宋兰芝扶着她,让她在唯一还算整洁的沙发一角坐下。
她顺手拿起沙发上的那件衬衫,手法利落地叠好,放在了一旁的椅子靠背上。
整个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然后,她又拿起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暖水壶,拔掉木塞,倒了半杯热水。
又兑了些凉白开,用自己的手背试了试温度,确定不烫不凉,才递到苏文慧的手里。
“你现在肚子里揣着一个,是咱们家顶天的大功臣,什么都不用你干。”
“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放宽心,养好身子,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这就是顶天的大事了。”
说完,她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个小小的、显得有些拥挤的厨房。
苏文慧捧着那杯温度刚刚好的温水,看着婆婆并不高大、但无比可靠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没有一句责备,没有一丝不悦。
甚至没有一句“我来帮你收拾”的客套话。
婆婆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在告诉她:别怕,这些小事,有我呢。这种感觉,让她那根因为焦虑和自责而紧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眼眶控制不住地泛起一阵酸涩。
宋兰芝一脚踏进厨房,那双清亮的眼睛微微一眯,眉头才几不可察地轻轻皱了一下。
厨房不大,光线也不算好。
水泥砌的灶台上,摆着几个锅碗瓢盆,水池里还泡着昨天晚上的碗筷,水面上浮着一层油花。
案板的一角,放着一块用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布盖着的肉,布边渗出的血水已经有些发黑,散发着一股不新鲜的味道。
她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卫国这孩子,真是个实心眼。
只知道书上说怀孕要多吃肉,能给孩子补身体,就一个劲儿地往家弄肉。
他不知道他媳妇现在最闻不得的就是油腥,最需要的是清淡好克化的食物。
这哪里是疼媳妇,这简直是在给媳妇添堵。
她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挽起了袖子,露出了结实的小臂。
她没有立刻去动厨房里的任何东西,而是先打了一盆清水。
她从自己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了一块崭新的、还带着淡淡皂角香味的白色棉布抹布。
她拧干抹布,仔仔细细地把靠近窗户的那一小块灶台和案板擦了三遍。
直到水泥灶台表面都泛起了一层温润的光,亮得能照出人影。
宋兰芝看着这块被自己收拾出来的、干净得发光的小天地,心里踏实了。
不管到哪,只要有个能让她施展手脚的灶台,这日子就不会差。
这块不到一平方米的地方,就是她即将大展身手的舞台。
客厅里,苏文慧靠在沙发上,本来想闭上眼睛好好歇会儿。
可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被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给牢牢吸引住了。
她看到婆婆在那个小小的、陌生的厨房里,每一个动作都有条不紊,没有一丝一毫的手忙脚乱。
然后,她看到婆婆蹲下身,开始整理那两个被李建军好不容易才搬进来的大网兜。
那简直像一个百宝箱。
苏文慧看到婆婆先是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用好几层粗布包裹着的小布袋子。
她好奇地凑近了些,才看清,那是一袋金灿灿的、饱满得快要撑破表皮的小米。
那小米跟她在京城粮店里凭票供应的完全不一样。
粮店里的小米,颜色发白,颗粒干瘪,还混杂着不少沙土。
而婆婆带来的小米,每一粒都像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颜色是那种非常纯正的、被北方的太阳晒透了的金黄色。
光是看着,就让人打心底里觉得欢喜和踏实。
紧接着,婆婆又拿出了一个用巨大的、晒干了的荷叶层层包裹的东西。
当她解开捆绑的麻绳,一片片剥开已经干枯发脆的荷叶时,一股极其霸道、却毫不油腻的烟熏香味,瞬间从厨房里飘散了出来,钻进了苏文慧的鼻子里。
苏文慧的鼻子下意识地动了动。
好香!
这是一种她从未闻过的,混合着果木的清香、粮食的甜香和肉脂的醇香的复合香气。
这香味很奇特,没有让她像往常一样感到恶心反胃。
反而让她那沉寂了数周、好像已经罢工了的唾液腺,不自觉地分泌出了一点点津液。
本文标题:乘风破浪的婆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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