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气味囚笼

  玄关的灯光,像一枚温吞的蛋黄,将谢承川的影子拉得瘦长而扭曲。他松开领带的动作带着一丝烦躁,价值不菲的公文包被他随手扔在鞋柜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温佳禾像往常一样,从厨房里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迎出来,脸上是精心练习过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承川,回来了。妈刚走,我炖了汤,你……”

  “别过来了。”

  谢承川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屋子里虚假的暖意。他皱着眉,一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在空中扇了扇,仿佛在驱赶什么无形的秽物。

  温佳禾的脚步僵在原地,端着汤碗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那碗精心熬煮了三个小时的松茸鸡汤,香气还在袅袅升腾,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

  “怎么了?”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谢承川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在她身上刮过,最后停留在她的头发和脖颈之间。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厌恶的神色毫不掩饰。

  “你自己闻不到吗?”他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他认为安全的距离,“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今天在妈面前我给你留面子,没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多久没好好洗澡了?”

  “怪味?”温佳禾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嗅了嗅自己的衣袖。是她刚换上的家居服,带着洗衣液清新的味道。她早上才洗过澡,用了他最喜欢的那个牌子的沐浴露。怎么会有怪味?

  “我……我没有啊。”她辩解道,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还没有?”谢承川的音量陡然拔高,积压了一晚上的不耐烦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你当我鼻子是摆设?从你一上车,那股味道就往我鼻子里钻!酸腐,还带着点……腥气。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婆婆临走前那意有所指的眼神,此刻在温佳禾脑中瞬间清晰起来。原来饭桌上,婆婆那句“佳禾啊,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要干净清爽”,并不是随口的关心。

  那是一场审判的预告。

  “我真的每天都洗澡……”温佳禾试图解释,但她的声音在丈夫的斥责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行了行了,”谢承川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懒得跟你废话。你自己看看浴室的地漏,天天被你的头发堵住,看着就恶心!你是不是内分泌失调了?明天请个假,我带你去医院好好查查!”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关心一个病人,更像是在处理一件出了故障的物品。

  温佳禾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寸寸变冷。那只盛着汤的青瓷碗,重得她快要端不住。她和他结婚五年,从一个前途光明的建筑设计师,变成了他口中“优雅清闲”的全职太太。她包揽了所有家务,打理着他生活中的一切琐碎,将这个一百八十平的房子,变成了朋友们艳羡的“完美样板间”。

  而她自己,也成了这个样板间里,一件需要时刻保持光鲜亮丽的陈设。

  不能有瑕疵,不能出故障,甚至不能发出“不该有”的气味。

  “承川,”她抬起头,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声音里带着最后的祈求,“可能……可能只是我今天去菜市场,沾上了什么味道。我再去洗个澡就好了,不用去医院……”

  谢承川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轻蔑:“你觉得这是菜市场的味道?温佳禾,你别自欺欺人了。这件事没得商量,明天九点,楼下等我。”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向书房,将门重重地关上。

  巨大的关门声,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温佳禾的脸上。

  她站在空旷的客厅里,那碗汤的热气已经散尽,只剩下冰冷的油花凝在表面。她缓缓地低下头,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用力地、绝望地嗅闻着。

  洗衣液的清香,沐浴露的芬芳,还有……她皮肤本身的味道。

  她什么都闻不到。

  或者说,那股丈夫口中的“异味”,早已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了她无法摆脱的、一座名为“谢承川的妻子”的囚笼的气味。而她,已经被囚禁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嗅觉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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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屈辱的检查

  第二天早上,天空是灰蒙蒙的。温佳禾一夜未眠,眼下是两团淡淡的青色。她机械地为谢承川准备好早餐、熨烫好他今天要穿的衬衫,然后沉默地换上衣服。

  谢承川坐在餐桌旁,一边看财经新闻,一边喝着咖啡,仿佛昨晚的争吵从未发生。只是当温佳禾走近时,他下意识地将椅子往后挪了挪。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毒刺,扎得温佳禾心脏一阵紧缩。

  去医院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谢承川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冷硬的侧脸线条,像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

  温佳禾坐在副驾,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她不敢动,不敢深呼吸,甚至不敢去看窗外的风景。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等待押赴刑场的囚犯,而身边的丈夫,就是冷酷的行刑官。

  突然,谢承川的手机响了。他戴上蓝牙耳机,声音立刻变得温和而耐心:“妈,嗯,我们正去医院的路上……对,让她好好查查,别是什么疑难杂症……放心吧,有结果了我告诉您。”

  挂了电话,他瞥了温佳禾一眼,那温和的假象瞬间消失无踪。

  “听见了?妈也很担心。”他冷冷地说。

  温佳禾没有回答,只是将头转向了窗外。她知道,那不是担心,是监视。是婆婆安插在他们婚姻里的、无处不在的眼睛。

  就在这时,谢承川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纸袋扔到她腿上。

  “妈给你买的,戴上。”

  温佳禾打开一看,是一条桑蚕丝的长丝巾,印花繁复而华贵。她认得这个牌子,是她从前很喜欢,但婚后就再也没舍得买过的奢侈品。

  “为什么……”

  “遮遮味儿。”谢承川的语气轻描淡写,却残忍至极,“在医院人多,别让人家以为我谢承川的老婆是个不讲卫生的邋遢女人。”

  温佳禾的指尖触到丝巾冰凉滑腻的表面,一股寒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脏。她默默地将丝巾绕在脖子上,那精美的印花像一道华丽的枷锁,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医院里的审视

  市立医院的走廊里,充斥着消毒水和各种病痛混合在一起的、独有的味道。谢承川挂的是专家门诊,直接带她去了消化内科。

  “医生,我太太,最近身上总有一股怪味,怎么洗都洗不掉。而且吃得很少,人也消瘦得厉害。您给看看,是不是肠胃出了什么问题?”

  谢承川当着医生的面,言简意赅地“陈述病情”,语气客观得像在讨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案例。

  温佳禾坐在旁边,裹着那条丝巾,低着头,感觉整个诊室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能感受到对面那个被称为“简医生”的男人,正透过厚厚的镜片审视着她。

  简医生大约四十多岁,神情温和,并没有因为谢承川略显冒犯的开场白而动怒。他看向温佳禾,声音很轻:“温女士,除了你先生说的这些,你自己有什么感觉吗?比如腹胀、恶心,或者疼痛?”

  温佳禾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吟:“没有……我没什么感觉。”

  “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温佳禾顺从地伸出手。简医生轻轻按了按她的指甲,又看了看她的脸色,眉头微微蹙起。

  “脸色不太好,有点贫血的迹象。”他推了推眼镜,对谢承川说,“光从表面看,很难判断。这样吧,先去做个胃镜,看看消化道有没有器质性的病变。”

  “胃镜?”谢承川立刻皱起了眉,“那东西多难受?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抽个血,化验一下?”

  “抽血只能看一部分指标,胃镜是最直观的。既然怀疑是消化系统的问题,这是最必要的检查。”简医生的语气很坚持。

  谢承川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点了点头:“行,那就做。医生,给她开最好的,无痛的。”

  他强调着“最好”和“无痛”,仿佛这是一种恩赐。

  温佳禾的心沉了下去。她最害怕的,就是这种侵入性的检查。那意味着她身体内部的隐秘,将要被冰冷的器械和陌生的目光一览无余。

  但她没有反抗的权利。

  在等待胃镜检查的区域,谢承川的手机响个不停。他走到走廊尽头去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项目”、“合同”、“利润”这些词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温佳禾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周围是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他们的脸上带着焦灼、痛苦或麻木。她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护士叫到她的名字。她站起身,感觉双腿有些发软。

  谢承川正好打完电话走过来,看到她煞白的脸,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做完我下午还有个重要的会。”

  温佳禾看了他一眼,那张英俊的脸上,只有不耐和催促。她忽然很想问他,如果今天躺在这里,即将被推进手术室的是他,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绝不会像他一样,只关心会不会耽误自己的会议。

  她默默地转过身,跟着护士,走进了那扇通往未知的、冰冷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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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胃镜下的阴影

  麻醉剂通过静脉被缓缓推入身体,温佳禾的意识像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去,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只有她一个人的浴室。水汽氤氲,镜子上一片模糊。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她开始一根一根地拔自己的头发。长长的、乌黑的头发,从头皮上脱离时,带着一丝微弱而尖锐的刺痛。

  她把拔下来的头发,一根一根,送进嘴里,艰难地咽下去。

  头发划过喉咙的感觉,粗糙、干涩,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快感。每咽下一根,她心中的焦虑和恐慌,似乎就能减轻一分。那些无法向丈夫诉说的委屈,那些被压抑的自我,那些日复一日消磨掉的梦想,都随着这些头发,被她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痛苦都藏起来,藏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

  “简医生,您快来看!”

  胃镜室里,年轻的助手医生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打破了仪器的蜂鸣声。

  简修远立刻凑到屏幕前。高清摄像头传回的实时影像,清晰地展示着胃腔内的情况。当看清屏幕上的东西时,即便是行医二十年、见惯了各种疑难杂症的他,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不是肿瘤,不是溃疡,也不是任何他已知的病变。

  在温佳禾的胃里,盘踞着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物体。

  它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黑色,表面凹凸不平,质地看起来坚韧而富有弹性。这个巨大的异物几乎占据了整个胃腔,随着胃的轻微蠕动,它像一只蛰伏的、丑陋的怪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这是什么?”助手的声音都在发颤。

  简修远没有立刻回答。他操控着胃镜的探头,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物体,将镜头推到最近。

  在放大的影像下,答案昭然若揭。

  那根本不是什么组织或肿瘤,而是由无数根头发,密密麻麻、紧紧实实缠绕在一起形成的——一个巨大的毛发团。

  这些头发,有长有短,颜色乌黑,与温佳禾本人的发质完全一致。它们与食物残渣、胃液黏液混合在一起,经过长时间的蠕动和压缩,形成了一个坚硬如石的巨大胃石。胃石的表面,甚至能看到一些尚未被完全“吸收”的、零散的发丝,像怪兽身上长出的触须。

  胃镜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在场的每一个医护人员,都被眼前这诡异而令人心惊的画面震慑住了。

  他们见过误吞硬币的孩童,见过肠道梗阻的老人,但从未见过一个成年女性的胃里,藏着如此巨量的头发。

  这背后,该隐藏着怎样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简修远缓缓地直起身,摘下眼镜,用力地捏了捏眉心。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屏幕上,那团巨大的、黑色的阴影,像一个沉默的、绝望的呐喊,在他的视网膜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他想起了那个坐在诊室里,沉默、顺从、眼神空洞的女人。想起了她丈夫那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嫌弃的神情。

  所谓的“异味”,或许根本不是生理病变产生的腐败气息。

  那是一个灵魂在长期压抑下,慢慢腐烂、变质所散发出的,绝望的味道。

  他立刻做出了判断。这个毛发胃石已经非常巨大,必须通过外科手术才能取出。但相比于手术本身,更棘手的,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准备活检钳,”简修远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和专业,“取一小部分样本。另外,马上联系心理科会诊。”

  他知道,这台手术要切除的,不仅仅是胃里的毛发。

  更要切开一个被“完美婚姻”假象层层包裹的、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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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真相的前夜

  温佳禾从麻醉中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观察室的病床上。喉咙里还残留着胃镜管的异物感,火辣辣地疼。

  谢承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头看着手机,眉头紧锁。

  见她醒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醒了?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慢性胃炎,让你注意饮食。”

  他撒谎了。

  温佳禾看着他,没有说话。她太了解他了。当他想掩饰什么,或者觉得某件事“上不了台面”时,就会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笔带过。

  “没什么大事”的意思是,检查结果出来了,但那个结果让他感到难堪,或者麻烦。

  温佳禾的心,又往下沉了沉。她宁愿自己真的得了什么严重的病,也好过现在这种悬而未决的、被他审视的未知。

  “具体报告要等两天。”谢承川收起手机,站起身,“我让护士看着你,公司还有个紧急会议,我必须过去。你自己打车回家。”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温佳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观察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眼角滑下一滴冰冷的泪。

  她知道,他不是去开会。他是去逃离。逃离这个让他觉得“麻烦”和“丢脸”的妻子。

  医生的调查

  另一边,简修远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他将胃镜下拍摄的毛发团照片调了出来,摆在办公桌上。照片上那团触目惊心的黑色物体,让前来会诊的心理科主任也皱起了眉。

  “异食癖的一种,食毛癖(Trichophagia)。”心理科主任一针见血,“通常与拔毛癖(Trichotillomania)同时存在。患者通过拔毛和吞食毛发来缓解内心的紧张、焦虑和压力。这是一种强迫性精神障碍。”

  简修远点了点头,这和他查阅资料后的判断完全一致。这种病症,在医学上被称为“长发公主综合症”(Rapunzel syndrome),胃里的毛发团会延伸到小肠,形成一条长长的“尾巴”,极其危险。

  “从胃石的大小来看,她这个行为,至少持续了三到五年,甚至更久。”简修远沉声说,“一个和她朝夕相处的丈夫,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心理科主任叹了口气:“有时候,不是没有察觉,是选择视而不见。或者说,他本身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压力源。你看她来就诊时的状态,典型的被情感操控(PUA)后的表现——自我价值感低、沉默、顺从、对伴侣的指责全盘接受。”

  “那个丈夫,从头到尾关心的都不是妻子的身体,而是她身上的‘异味’会不会给他‘丢脸’。”简修远回想起谢承川的言行,语气里多了一丝冷意,“他把她带来,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修复’一件不完美的私有物品。”

  “所以,关键不在于手术。”心理科主任说,“而在于让她自己意识到,她病了,病的不是身体,是她的处境和心理。并且,让她拥有敢于反抗和自救的勇气。”

  简修远看着那张照片,沉默了许久。

  他行医多年,见过太多被病痛折磨的身体,但他知道,最难治愈的,永远是人心的伤口。

  两天后,详细的检查报告出来了。简修远拿起电话,打给了谢承川。

  “谢先生,您太太的最终报告出来了,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请您和温女士明天上午十点,务必一起来我的诊室。”

  电话那头,谢承川的声音透着一丝不耐:“医生,你就直接告诉我结果,到底是什么毛病?是不是要吃药?严不严重?”

  “电话里说不清楚。”简修远坚持道,“这件事,必须当着你们夫妻二人的面谈。”

  挂掉电话,简修远靠在椅背上。他知道,明天上午的这场谈话,将不再是一场简单的病情告知。

  那将是一场审判。

  审判的,不是疾病,而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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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审判

  第二天上午十点,简修远的诊室门被敲响。

  谢承川推门而入,温佳禾跟在他身后,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她依然戴着那条丝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简医生,到底什么结果?”谢承川开门见山,径直在椅子上坐下,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准备聆听最终判决的姿态。

  简修远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温佳禾,温和地说:“温女士,请坐。丝巾可以摘下来了,这里很暖和。”

  温佳禾的身体僵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承川。

  谢承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医生让你摘你就摘,磨蹭什么。”

  温佳禾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了那条华丽的枷锁。当丝巾滑落,她脖颈处苍白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时,她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

  简修远将一份报告和几张打印出来的彩色照片,轻轻推到桌子中央。

  “谢先生,温女士。这就是胃镜检查的最终结果。”

  谢承川率先拿起了照片。当他看清照片上那团巨大的、由无数根头发缠绕而成的黑色物体时,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先是震惊,然后是不可思议,最后,那份不可思议迅速转变成了一种极致的恶心和嫌恶。

  “这……这是什么?!”他猛地将照片摔在桌子上,仿佛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这是从她……她胃里拍出来的?”

  “是的。”简修远平静地回答,“这是一个巨大的毛发胃石。简单来说,就是你妻子长期吞食自己的头发,在胃里形成的。”

  “吞头发?”谢承川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他猛地转头看向温佳禾,眼神里不再有任何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鄙夷和愤怒,“你疯了?!你居然吃头发?!你恶不恶心!”

  温佳禾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最深的、最黑暗的秘密,就这样被毫无防备地、以最丑陋的方式,暴露在了她最想隐瞒的人面前。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怪不得!怪不得你身上总有股怪味!”谢承川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无比厌恶的表情,“是这些腐烂的头发和食物残渣混在一起发酵的味道!天啊!我居然跟一个……跟一个吃头发的怪物睡在一起!”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温佳禾的心里。

  温佳禾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捂住脸,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

  “谢先生!”简修远的声音严厉了起来,“请注意你的言辞!你的妻子是一名病人,她需要的是关心,而不是指责!”

  “病人?她这是病吗?她这是变态!”谢承川的情绪彻底失控,他站起身,指着温佳禾,对简修远吼道,“医生,这种丑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就直接安排手术,把这鬼东西取出来不就行了吗?现在好了,我怎么面对她?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他关心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他自己。他的面子,他的生活,他的感受。

  看着眼前这个暴怒而自私的男人,再看看那个蜷缩在椅子上、濒临崩溃的女人,简修远的心中涌起一股悲哀和愤怒。

  他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声音冰冷而清晰:“谢先生,你妻子的病,叫食毛癖,是一种在极度焦虑和精神压力下才会出现的强迫性精神障碍。报告显示,她吞食头发的行为,至少持续了五年。”

  “五年。”简修远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目光如炬地盯着谢承川,“正好是你们结婚的时间。我想请问你,这五年来,你真的关心过你的妻子吗?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谢承川被问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我怎么不关心她?我让她辞掉工作,在家当全职太太,不用辛苦打拼,吃穿用度哪样差了?我给她提供了这么好的生活,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压力?她的压力从哪来!”

  “是吗?”简修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我倒是在你太太的病历上,看到了另一种生活。”

  “她为了迎合你‘完美家庭’的设想,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和社交。她每天活在你的标准和挑剔之下,做得好是理所应当,稍有不慎就是严厉的指责。你嫌她掉头发弄脏了浴室,却不知道,那些头发是她想吃又不敢吃,在痛苦和挣扎中拔下来,最后扔掉的。”

  简修远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婚姻那层光鲜的外皮,露出了里面早已腐烂的内里。

  **【伏笔揭晓#1】** 谢承川抱怨地漏的头发,原来是温佳禾内心挣扎的物证。

  谢承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哭泣的温佳禾,忽然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挂满泪水,但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里,此刻却燃起了一簇火苗。那是在极致的痛苦和羞辱之后,被彻底点燃的、绝望的怒火。

  “是啊,我的压力从哪来?”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我的压力,来自于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思考你今天想喝豆浆还是咖啡!来自于你随手扔在地上的袜子和衬衫!来自于你妈每次来,都要戴着白手套检查我有没有把家里打扫干净!”

  “我的压力,来自于你喝醉了酒,吐得满地都是,我跪在地上清理到半夜,第二天你醒来,却只会嫌我身上有酒臭味!我的压力,来自于我做的每一道菜,都要考虑你的口味、你的应酬、你的健康!而我喜欢吃的辣,五年了,我们家的餐桌上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我的压力,来自于我为你放弃了我的设计图纸,放弃了我名字可以出现在建筑署名上的机会!而你,谢承川,你管这叫‘好生活’?”

  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谢承川面前,直视着他震惊的眼睛。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吃头发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因为每当我被你的冷言冷语刺痛的时候,每当我一个人面对这个空荡荡的、冰冷的家的时候,只有拔下头发,吞下去,那种尖锐的刺痛感,才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那些头发,就是我咽下去的所有委屈,所有眼泪,所有不甘心!你嫌它们有味道?对,它们当然有味道!那是我的痛苦发酵出来的味道!你现在闻到了?你满意了吗?!”

  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最后一句,然后,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泪水,带着疯狂,更带着一种彻底解脱的快意。

  她看着眼前这个目瞪口呆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

  “谢承川,我们离婚吧。”

  说完,她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对简修远深深地鞠了一躬。

  “医生,谢谢您。请您,为我安排手术吧。”

  这一刻,她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儿媳。

  她只是温佳禾。一个决定为自己而活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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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新生

  手术很成功。

  当简修远将那个从温佳禾胃里取出的、重达两公斤的毛发胃石展示给同事们看时,所有人都沉默了。那不仅仅是一个病理标本,它更像一个沉默的纪念碑,纪念着一个女人长达五年的、不为人知的战争。

  温佳禾在医院住了一周。

  谢承川一次都没有来过。只是让助理送来了一份他早已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协议里,他几乎是净身出户,将房子和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她。

  温佳禾知道,这不是愧疚,是封口费。他想用钱,来买断这段让他感到羞耻和恐惧的过去,买一个“受害者”的闭嘴。

  她平静地在协议上签了字。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温佳禾没有回到那个所谓的“家”,而是住进了一家早就联系好的酒店式公寓。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理发店,剪掉了那一头留了多年的及腰长发。当理发师手起刀落,看着镜中那个短发、清爽、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明亮的自己时,温佳禾感觉自己身上无形的枷锁,也随之寸寸断裂。

  她开始接受心理治疗。

  在心理医生的引导下,她将那五年里所有被吞进肚子里的委屈和痛苦,一点一点地,重新说了出来。每一次诉说,都是一次艰难的清理。她哭,她喊,她愤怒,她终于学会了表达,而不是吞咽。

  一个月后,她的新家布置好了。那是一个很小的公寓,但每一件家具,都是她亲自挑选的。墙壁刷成了她最喜欢的暖黄色,阳台上种满了辣椒和各种香草。

  她重新拿起了画笔,那些曾经被压在箱底的图纸和梦想,在纸上一点点复活。

  一天下午,她正在画图,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是谢承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佳禾……我妈病了,很想见你。”

  温佳禾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地说:“谢先生,请你转告伯母,我很感谢她送我的那条丝巾。但是,我已经不需要了。”

  挂掉电话,她走到玄关,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快递盒子。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那条华丽昂贵的桑蚕丝巾。**【伏笔揭晓#2】**。她将它仔细地叠好,放进盒子,附上了一张空白的卡片。

  她不需要再写任何话。

  沉默,有时是最好的回答。

  寄出快递后,温佳禾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进一家川菜馆,点了一份水煮鱼,红彤彤的辣椒铺了满满一层。

  当第一口辛辣而滚烫的滋味在舌尖上炸开时,温佳禾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也不是因为委屈。

  是灼热的、鲜活的、自由的味道。

  她知道,那个靠吞食痛苦为生的温佳禾,已经连同那个巨大的毛发胃石,被永远地留在了手术台上。

  从今往后,她胃里填满的,将是人间烟火,是热辣滚烫,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崭新的人生。

  她慢慢地吃着,一滴泪,落进了红油汤里,瞬间消失不见。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光,第一次为她而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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