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当教师
雨沿着站厅的玻璃斜滑下来,白灯把水线切成干净的格子。
林晚把我的手机推还到我掌心,她瞟了我一眼,眼底像是刚打磨好的钢面,平整且冷。
“常用同行人,备注‘小安’。”她的声音像陈列柜里的标签,“当下说清楚,还是回去签。”
我盯着那行字,屏幕在她指尖余温里亮着,像被控的证物。
列车进站,钢铁的轰鸣从地面方向席卷上来,站牌震了一下,白光在她肩线旁滑过。
我把手机锁屏,深吸气,把舌尖碰到上齿后梢,像是要把一句话卡住。
我们没有在站厅动声色。
这是我们的约定:不当众撕。
时间倒退两天。
我生于九一,乡下,临河的村子,屋后是一片石榴树,夏天熟了的时候,果皮涨裂,像笑出牙的孩子。
我读的学校离家不远,前后窗能看见山丘的肩线,冬天白霜罩着。
大学毕业,我回乡下初中教书,坡道上骑车,晨雾里像是穿行过一个巨大的山洞,黑白交替,很慢的呼吸。
那一年我二十四,女友苏晴坐在县城的奶茶店里,用吸管搅动着冰块。
她看我:“你就打算这样一直在乡下当老师?”
她说“没出息”,说“外面的城有光”,她说她怕我们在某个农忙季节里把青春磨钝成锅底。
她分手的时候,阳光正落在她的指甲,粉色的指尖像熟透的桃。
我没有挽留,或者,挽留只是沉默,不叫挽留。
她离开后我继续教书,继续早上在校门口站着,看孩子们跑进来,鞋底踏出细碎的响声,像一锅面汤刚开口的泡。
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
我把课讲得干净,把板书写得整齐,把课后笔记夹在灰色的文件夹里,每页标注时间。
生活像法庭,处处留证。
我把时间当硬币投入,换靠近。
县里把我调到初中教务处,我学着做年级规划,和教研员对流程,说话里多了几条规矩词:节点、反馈、评估、风险。
林晚在那个时候出现。
她是律师,来学校讲一堂“未成年人保护”的法治课,她站在讲台上,走廊白光落在她肩上,面部线条冷而清。
她说“法”,一条一条说,像把生活从气味里拎出来,变成可量化的纸张。
我们在走廊里第一次对话,她问我:“你觉得克制是什么?”
我说:“义务。”
她笑了一下,笑里没有温度,像刚烧过的铁忽然被冷水浇上。
我们结婚的时候不热闹,她家带来一口旧铁锅,她母亲说炒菜有烟火,家要有烟火。
我母亲递给我一枚玉坠,是我祖母留下的,青绿,表面有一条细裂,像雨痕。
我们的婚龄不长也不短,四年,房子在县城,客厅的灯泡换了三次,婚姻像房间的灯泡,不亮了就换,不是坏就丢。
我们有过不孕既往史。
一年半的检查,我看单子上的字密密写着,像某种审判的陈述。
她把自己规矩地分配给不同的医生,不抱怨,不哭,偶尔把手指敲在桌面,发出枯木般的响声。
她说:“不当众撕。”
我答:“知道。”
她有一句话常挂嘴边:“生活是合同。”
她把我们的婚姻分成条款,每一条都有可视动作和签名。
共同财产。
重大开支。
忠诚义务。
违约责任。
我并不反感这种做法。
我从小在一个规定里生活,清晨跑步,晚上检查作业,生活像一条不宽的路,边上石榴树把路的影子遮住,但路本身一直在。
前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苏晴。
她的声音仍然是那种甜软,她说她回来了,说她离婚了,说她看到了我这几年的变化,说她想来我们学校做后勤,或者做行政,或者做任何能靠近我的事。
她用了一个词:“高攀。”
她很坦白,她说她看见我带着一群年轻老师在县里的教研会上发言,她说我站在台上是“明亮”的,她说她想要那种“安全感”。
第三者常常用直白的词,她们喜欢把感受摊开,像把一个柠檬切开,酸在空气里发亮。
我挂断电话的时候,雨还没下。
下午,我去车站给“安蔓”买票。
安蔓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语文老师,九五年,清瘦,眼睛里有那种还没被生活磨掉的光。
她叫我“主任”,说她第一次去市里参加培训,紧张,我说我带她,她说好,她在站厅里握着纸杯,手指冒汗。
我在手机的购票软件上添加了她的身份证号,备注写了“小安”,因为她来得晚,名字还没在系统里完整登记,我习惯把年轻同事的名字缩成便于辨识的称呼。
日常事务很多,我不会把所有细节都播报给林晚,我以为,这是不必要的信息洪水。
晚上回家,铁锅里炖着鸡汤,汤面上漂着几朵油花,像灯泡上的尘灰。
林晚把汤碗递给我,她问:“明天去市里?”
我点头。
她看着我的手,“玉坠呢?”
我下意识摸了一下胸前,没带。
她没说话,只是瞟了一眼挂在门口的风衣。
当晚,我们躺在床上,床单上折出几条褶,灯关了,房间黑下来,我听见她在枕边轻轻叹了一下。
第二天,站厅。
她把我的手机还给我,提醒“常用同行人,备注‘小安’”。
她不是脑补的人,她是调查的人。
她看见证据,再提出问题。
她说:“你要怎样?签还是不签。”
她的“签”,是我们之间每次磕碰后的处理方式:写条款,签名。
我说:“晚点谈。”
她点头,收起嘴角,像把一个句号插入空气。
列车开了,我们站在站台口,风混着雨,更冷一点。
我带安蔓上车,她坐在窗口,摸着票角,手抖。
她小声说:“主任,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头。
我没有在车上说很多话。
有时候沉默是审讯。
到市里,培训结束,我们回程。
站厅里灯白,走廊延伸出去,很长,像电影里拉长的镜头。
我在白灯下站了一会儿,手机亮了三次。
一次是林晚的信息:“回到家谈。”
一次是苏晴:“等你下班,我在你们小区门口。”
一次是安蔓:“谢谢主任,明天我想把那篇课例再改一版。”
我把每条信息都设成“未读”,让它们在屏幕上停着。
晚饭后我回到家,铁锅里的汤换成了面,软冷,面条像刚落地的白线。
林晚把面端到桌上,她坐下,她把一页纸放在我的右手边。
纸上的标题是手写:“婚姻维护附加条款(临时)”。
她像一个严谨的法官。
她说:“你先听。”
她抿唇,喉结滚了一下,然后把手从桌面上撤下来,像把情绪从谈判桌上撤掉。
她开始陈述。
“我们结婚四年,我们有不孕既往史,我们都在承担生活的硬度。”
“你作为教务处主任,有年轻老师需要带,你的工作有公共性。”
“我作为律师,我的工作是把私人关系转换成可证据的制度。”
“今天,我在你的手机里看见‘常用同行人’备注‘小安’,我不需要你解释你的动机,我需要规则。”
她把手指点在纸上。
“共同财产,重大开支,忠诚义务,违约责任。”
“我们把条款落地到动作。”
她看我:“你要怎样?签还是不签。”
我在她的问句里听见审问感,听见短句的掷地。
她是冷的,她从来不提高音量,她把氛围压成一种墙壁。
我拿起那页纸,读。
条款一:沟通义务。
涉及与异性共同出行、同处场所的行为,提前告知,事后回报。
条款二:透明义务。
手机与日程在指定时间段开放查看,无条件。
条款三:忠诚义务。
不得与前任保持模糊联系,任何联系应以公开场合、明确事项为前提。
条款四:违约责任。
违约第一次,书面警告;第二次,财产分割预设;第三次,启动离婚程序。
她写得条理。
她像把一锅面里的散丝拎出来,整齐地摆在碗里,再用筷子夹起一段,展示给我。
她说:“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我把纸放回桌上。
我说:“签。”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微微松了一下,又在下一秒收紧。
“明天,请你安排一个三人会谈。”
“我在场,你在场,‘小安’在场。”
她说“会谈”而不是“见面”。
她把我们生活中的“社交”都制度化成会议。
我点头。
她起身,把面端到水槽,她说:“我不喜欢脏。”
她把碗刷得很干净,水珠在碗壁上滚,像雨在玻璃上抽出乾坤。
第二天,我把安蔓叫来教务处。
她站在门口,有点怯,手指抱着书,像抱着一个不稳的盆。
林晚坐在桌边,放了一个记录本,她把她的笔直直地摆在边上,笔尖朝内。
她说:“记录开始。”
安蔓看我,眼神里有想逃的意思,又把自己立住。
我说:“我们需要厘清关系。”
我把事件时间线列给她。
她听完,点头,小声说:“我以为主任不需要告诉家里这种事。”
她说“家里”,说法很年轻,她把公司单位当成家,把任何组织都认可成温暖的屋檐。
她说:“明亮,安全感,这些都是我跟着主任感到的。”
她很真诚,她少防御。
她把她的感觉坦白出来,像把一个杯子里的水直接倒到桌面,不怕洇。
林晚看着她,手指敲了一下笔记本,发出一下轻声。
她问:“你为什么备注‘小安’?”
安蔓说:“他们都叫我‘安蔓’,但主任可能为了操作方便,记成‘小安’,我没有意见。”
林晚点头。
她说:“我们不会在公共场合撕扯。”
她看我:“你是我的合伙人,不是我的下属。”
她看安蔓:“你的职业生涯需要导师,但导师不是你的家庭。”
她很冷,她把边界画得像地图上的国界,清晰得没有余地。
我提出我们的条款。
我说:“以后任何共同出行,提前告知林晚。”
我说:“任何私下联系,转化成公共事项。”
我说:“签字签名,尊重程序。”
我们当场签了那页纸。
我的名字的笔画是硬的,林晚的名字更硬,安蔓在旁边签了她的“知悉”,字有点软,末尾上扬。
会谈到十点结束,外头黑了,走廊白光照着地面,像把夜划出几块亮面。
安蔓走出门,停了一下,回头看我,眼里是感激。
她说:“谢谢主任。”
她走了,门合上,空气里剩下我们的呼吸。
林晚把那页纸折好,像折起一张地图,把信息点收起。
她说:“第三者要的是安全感,我们要的是规则。”
我说:“我们都要的东西在不同的词里。”
她没有笑,她很少笑,她把感情放在可控的容器里,像把汤放进保温壶。
我们没有当夜就上床,我们各自洗澡,各自站在瓦槽旁边,把水开到不同的温度。
隔天,我去学校安插工作,安排安蔓的课程。
中午的时候,苏晴来到学校门口。
她穿着白色风衣,站在保安室旁边,白灯从门廊的铁棚往她脸上落,她脸的曲线像被切出来的木纹。
她看见我,笑。
她说:“我来了。”
她说:“你现在很忙,很有光。”
她说:“我想来靠靠。”
她不躲,她的词很直,她的眼睛亮得像石榴皮下的籽。
我带她到办公楼靠里的一间会议室,没有人,窗外雨再下了一会儿,又停。
我们坐下,我把水杯递给她,她没有喝,她摸了一下杯沿,手指冷。
我说:“你离婚了。”
她说:“对。”
她说:“他有钱,但家像黑洞,我把时间投进去,只有被吞,吐不出光。”
她把“黑洞”说得很既往,她的语域里没有法,只有情感和隐喻。
她说:“我八年前说你没出息,是我没出息。”
她说:“我要去城里,结果城里把我吞了。”
她说:“你留在乡下,把乡下做成了城里。”
她想高攀我,她承认,她在问我:“我需要台阶,你能不能给?”
我看窗外,走廊白光在地面划出一道线,像一个愿望的边界。
我说:“我们先谈规则。”
她愣了一下。
我拿出一张纸,是空白的,我把笔摆在中间。
我说:“你想来我们学校,不是来我们家。”
她低头,“对。”
我说:“我们学校有新员工招录流程,不因为个人关系变更。”
我说:“你和我过去的关系不构成任何优先权。”
我说:“你和我现在的关系,只能是申请人和审核人之间的距离。”
她听着,嘴角抖了一下,然后稳定。
她说:“我可以从最底层做起。”
我说:“后勤有岗位,但有竞聘。”
她说:“我知道。”
她说到这里,眼睛里的光弱了,她把手指扣在杯沿,扣了一下,又一下。
她突然抬头:“我想跟她见面。”
我知道“她”,是林晚。
我琢磨一下。
我们不当众撕,但我们可以三人会谈。
我给林晚打电话,简洁陈述。
她说:“三点,在外面的咖啡店。”
咖啡店在车站旁边,玻璃窗透着雨,光白像是剥了皮的鸡蛋。
三个人坐下。
林晚把她的笔拿出来,像每一次开会。
她先声明:“会谈记录仅用于双方关系明确。”
她看苏晴,眼里没任何情感的波动,只有倒影里的窗。
她说:“你是前任。”
她说:“前任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
苏晴点头,咬了一下下唇,喉结滚了一下。
她说:“我在你先生之前有过错误判断。”
她说:“我以为城里会给我光。”
她说:“现在我需要秩序。”
她把她的话对齐到了我们的语域里,尝试把情感拉进制度。
林晚把她的条款一项一项铺开。
“一、家庭边界。”
“任何非家庭成员不得以私人的名义出入我们的家庭空间。”
“二、工作边界。”
“任何曾与家庭成员有过亲密关系的人,不得在其直接管理板块内任职。”
“三、沟通边界。”
“任何与过去关系相关的交流须公开,且有记录。”
她说:“这是生活的合同。”
她说:“签还是不签。”
苏晴笑了一下,很苦,“你们的婚姻像法庭。”
她说:“处处留证。”
林晚说:“对,我们不喜欢脏。”
她很少把“脏”这个词放在口里,她今天说了。
我看着两个人,一个冷,一个柔。
我站在中间,像站在两面镜子之间,镜子互相反射,把我的形象无限延伸,延伸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苏晴拿起笔,在纸上签了她的名字,字漂亮,尾笔有点装饰性。
她说:“我愿意按你们的规则办。”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她说:“我仍然想高攀你。”
她是诚实的,她的诚实让我不安又舒服。
我说:“高攀不是跳楼,梯子要稳。”
她笑了笑,又马上收起笑,像一个想要的动作被规则绕开。
会谈结束,窗外的雨停了,光从白变成了略黄,咖啡店里放着轻的音乐,像锅里汤刚不翻滚。
我们各自起身,她离开,林晚收好纸,踩着雨后的地面,鞋底声干净。
回到家,她把锅里旧汤倒掉,把清水烧开,放了面。
她说:“我们把柠檬做成柠檬水。”
她很少用比喻。
她的比喻是任务型的,把苦做成可饮用的东西。
我站在厨房,看她的侧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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