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清音：越剧王派的大弟子与活紫鹃——孟莉英的艺术人生

　　越剧大师系列之王文娟和她弟子们

　　在中国越剧的浩瀚星空中，有些星辰以其恒久的、温润的光华，长久地照亮着一方天地。孟莉英，便是这样一颗星。她是王派开山宗师王文娟的首位入室弟子，是越剧电影《红楼梦》中那个情真意切的“活紫鹃”，是观众心中无可替代的“丫头王”。然而她的艺术形象，又远非“丫鬟”二字可以简单概括。她的一生，是一部从艺者如何将小角色淬炼成大经典的教科书，是一位艺术家如何在舞台上下，用整整一生去诠释“认认真真演戏、清清白白做人”的动人诗篇。她的艺术足迹，清晰地勾勒出王派艺术从奠基到传承的一条主脉。

　　一、 缘起：从阿玉到大弟子的因缘际会

　　孟莉英的艺术种子，早在少女时代便已悄然埋下。1934年生于上海的她，本名胡玉燕，十二三岁便痴迷越剧，常对着镜子模仿。命运的第一次牵引来自母亲。她的母亲是位越剧迷，因缘际会结识了当时已声名鹊起的头肩小生徐玉兰。两人投缘，以姐妹相称。徐玉兰亲切地唤孟莉英为“阿玉”或“妹妹”。这段童年情谊，让孟莉英早早浸润在越剧名家的艺术氛围中。她陪徐玉兰去电台唱戏，分享生活点滴，艺术的种子在耳濡目染中萌芽。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1951年。17岁的孟莉英不顾家庭反对，毅然考入杭州民艺剧社，工小旦，师从竺素娥、陈素云，打下了坚实的传统功底。1953年她进入上海天鹅越艺社，开始在更广阔的舞台上磨练。而决定她艺术归属的关键时刻，是在1954年。经伯乐丁赛君的赏识与提携，她进入了当时越剧界的高等学府——华东越剧实验剧团二团。正是在这里她遇到了生命中的太阳——王文娟。

　　当时已是名角的王文娟，慧眼识珠，对这个灵秀认真的姑娘青眼有加，欣然将其收为入室大弟子。这对孟莉英而言，是莫大的荣幸，也是沉甸甸的责任。起初，面对这位大牌师父，她紧张不已。但王文娟用春风化雨般的温情消解了她的不安。尤其是在排演决定两人艺术命运的《红楼梦》时，王文娟一句“我们既然演黛玉和紫鹃，平时就应该培养姐妹感情”，不仅指明了艺术创作的方法，更将师徒关系升华为了艺术乃至生命的紧密联结。自此，孟莉英的艺术生命，便与王派和恩师王文娟牢牢绑定在了一起。

　　二、 塑魂：在“碧澄澄的绿叶”中成就永恒经典

　　孟莉英的艺术高峰，与她塑造的几个经典丫鬟角色密不可分。她深谙角色无大小的真谛，将每一个配角都当作主角来雕琢。

　　1. 紫鹃——情贯古今的第一丫鬟

　　1957年越剧舞台版《红楼梦》开排，孟莉英饰演紫鹃。这个角色，让她从艺坛新秀一举成为不朽的经典。她的紫鹃之所以动人，在于超越了忠仆的简单设定，塑造了一个与黛玉灵魂相通、命运与共的真姐妹。

　　· 以情塑角，细节见真章：她牢记师父“培养姐妹情”的教诲，不仅在台上，更在生活中心心相印。1980年重排时，她扶黛玉喝药，左手总会习惯性地垫着帕子，只因担心硌到有腰伤的王文娟。这份下意识的呵护，早已超越了表演，成为血肉情感的自然流露。

　　· 唱做俱佳，层次分明：在“焚稿”、“哭灵”等重场戏中，她的表演极具层次。从“劝黛”时的焦心体贴，到“问紫鹃”时的悲愤交加，再到最后“哭灵”时万念俱灰的麻木，情感递进丝丝入扣。特别是与徐玉兰对唱的“问紫鹃”，一问一答，将主仆（实为姐妹）间最后的诀别与控诉，唱得荡气回肠，成为流传最广的经典唱段之一。1962年电影上映后，紫鹃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周恩来总理都亲切地称她为“小紫鹃”。

　　· 甘当绿叶，照亮新蕊：1987年，53岁的她为25岁的青年演员单仰萍配戏。排练“焚稿”时，她见单仰萍不敢投入，一把将其拽入怀中，以极具爆发力的演唱瞬间将对方带入戏中，泪如雨下。谢幕时，面对观众高呼“紫鹃”，她却默默将单仰萍推向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这一幕，是她“碧澄澄衬着嫩芽”艺术信条的最好注脚。

　　2. 香珺——俏皮灵动的喜剧精灵

　　在《西园记》中，孟莉英饰演丫鬟香珺，展现了与紫鹃截然不同的喜剧天赋。她那一段包含18个“赵小姐”的绕口令式唱腔，节奏明快，语气夸张俏皮，将角色伶牙俐齿、热心机灵的特质表现得淋漓尽致，每演至此必全场沸腾，成为该剧最具标志性的喜剧戏眼。她通过生动的表演，不仅推动了复杂的剧情，更巧妙地调节了舞台气氛，证明了其表演风格的多样性与强大的可塑性。

　　3. 香丹与荣兰——奠定风格的基石

　　早在1954年的《春香传》中，饰演香丹的孟莉英便初露锋芒。这是她拜师后首次与王文娟进行重要舞台合作。首演谢幕，她激动得躲在幕后哭花妆，是王文娟亲手用棉签为她拭去泪痕。这个细节，既是师徒情深的见证，也象征着她在艺术上的新生。在《孟丽君》中饰演荣兰时，她甚至从京剧武生处偷师挽剑花，精心设计繁复的举灯掀帘动作，只为让这个聪慧的丫鬟更加鲜活立体。正是对这些绿叶角色的极致打磨，为她赢得了丫头王的美誉。

　　三、 传馨：艺德双辉的公益使者与传承者

　　孟莉英的艺术生命，并未因退休而终止，反而在更广阔的天地间绽放出温暖的光辉。

　　传承：倾囊相授的师者心 她始终心系越剧传承。无论是向青年演员分享偷戏心得，还是以自身经历勉励后辈“认认真真演戏、清清白白做人”，她都毫无保留。2016年，在王文娟艺术专场上，她以高龄清唱《西厢记·叫门》，再现王派红娘风采，令人动容。

　　公益：二十余载的赤子情 退休后，她毅然加入慈善义工艺术团。二十多年间，她带领团队深入社区、养老院，公益演出近千场，服务时长超过3600小时。即便身患癌症，她也乐观面对，坚持演出。2018年，她荣获上海市“慈善之星”称号。恩师王文娟闻讯特意到场祝贺，并动情地说：“我要向阿孟学习，若年轻十岁，必加入艺术团为百姓服务。”这是对弟子人格的最高嘉许。

　　绝唱：生命最后的舞台坚守 2022年9月，88岁高龄、身着五十年前旧戏服的孟莉英，在纪念王文娟的专场中，最后一次登台清唱《红楼梦·劝黛》。满堂喝彩之下，她下台后却仍在自责：“调门定低了，不够好。”这份对艺术至死方休的苛求，为她纯粹的艺术人生，画上了一个庄严而又令人无限唏嘘的句号。次年4月，孟莉英在上海安然离世，享年89岁。

　　结语：幽兰虽逝，清音永存

　　孟莉英的一生，是大演员与小角色完美统一的一生。她以紫鹃、香珺等角色，在越剧史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经典印记；她以首开山门大弟子的身份，为王派艺术承上启下，奠定了传承的坚实基石；她更以数十载无私奉献，树立了德艺双馨的艺术人格典范。

　　她就像一株空谷幽兰，不争桃李之艳，却以其质朴的芬芳、坚韧的生命力与清雅的气节，滋养了一方水土，熏香了无数心灵。她的艺术与精神，已如同那曲经典的《问紫鹃》，余韵袅袅，永远回响在越剧的殿堂与万千观众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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