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完 成婚第五年 夫君从江南带回个美人 那姑娘敬茶时怯生生喊我姐姐 下

  第十一章 暗涌

  保和堂刘大夫的到访,像一阵风吹皱了侯府后院本就不平静的池水。虽然苏姨娘那边并未传出明确的喜讯,但各种猜测和窃窃私语已然在仆役间流传开来。西厢的用度悄然精细了不少,连沈老夫人赏过去的补品也多了几样。

  林静婉对此仿佛浑然不觉,依旧每日处理庶务,去书房探病(沈砚已大致康复,但仍被太医叮嘱需再静养些时日),偶尔去寿安堂请安,言行举止与往日无异,只是越发沉默寡言。

  这日午后,林静婉小憩起来,觉得头有些昏沉,心口也莫名有些发闷。青禾见她脸色不佳,劝她再歇歇,或是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妨事,许是春困。”林静婉揉着额角,“陪我出去走走吧,透透气。”

  主仆二人便沿着府中的小花园缓缓散步。春日正好,园子里姹紫嫣红开遍,蜂蝶忙碌,一片生机盎然。只是林静婉看着那些热闹的春花,心头却无半点欢愉,反而觉得那绚烂的颜色有些刺眼。

  行至一处僻静的凉亭附近,忽听得假山后传来压低的交谈声,竟是苏姨娘身边的碧珠和寿安堂一个二等丫鬟的声音。

  “……刘大夫虽没明说,但瞧那神色,十有八九是有了!咱们姨娘这次可真是争气!”

  “可不是嘛,老夫人高兴着呢,这几日赏下来的东西都快堆不下了。唉,只是苦了夫人……”

  “嘘!小声点!听说夫人那边没什么动静,侯爷倒是赏了西厢银子,还特地给了夫人一对顶好的翡翠镯子,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能什么意思?安抚呗。毕竟夫人是正室,面子总要给的。可里子……等姨娘真诞下麟儿,这府里往后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

  “也是,夫人进门五年都没动静,如今……”

  话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暧昧的嗤笑和唏嘘。

  青禾听得气血上涌,就要冲出去呵斥,被林静婉一把拉住。林静婉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着,拉着青禾的手冰凉,微微颤抖。她摇了摇头,示意青禾噤声,转身便往另一条路走去,脚步有些踉跄。

  一直走回静梧院,关上房门,林静婉才松开青禾的手,扶着桌沿缓缓坐下,胸口剧烈起伏,胃里又是一阵熟悉的翻搅钝痛。

  “夫人!那些嚼舌根的下作东西,奴婢这就去告诉周管家,狠狠发落了她们!”青禾气得眼泪直掉。

  “不必了。”林静婉闭上眼,声音低弱,“堵得住她们的嘴,堵不住这府里上下的心思。”那些话,虽然刻薄,却句句是实。五年无所出,是她最大的软肋,也是沈家纳妾最正当的理由。苏姨娘若真有孕,便是沈家的功臣,母凭子贵,日后在这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而她这个主母,届时又该如何自处?继续做着这空壳子般的侯夫人,看着别人的孩子承欢膝下,自己却日渐凋零,在这深宅中孤独终老?

  一股深切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那夜烧信时更甚。那是对未来清晰而冰冷的预见,是对自身处境无能为力的绝望。

  “夫人,您别听她们胡说!侯爷……侯爷心里还是有您的,不然怎么会送您那么贵重的镯子?”青禾试图安慰。

  镯子?林静婉睁开眼,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个未曾打开的锦盒上。那对翡翠镯子,她收下后便放在了那里,从未取出看过。是安抚也好,是补偿也罢,于她而言,都已没有任何意义。

  “青禾,”她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去把库房的钥匙,还有对牌,都找出来。”

  青禾一愣:“夫人,您要做什么?”

  “去吧。”林静婉没有解释。

  青禾只得依言取来。林静婉看着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和代表管家权力的对牌,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金属。这是她嫁入沈家第二年,沈砚亲手交给她的,说“往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那时她满心欢喜,觉得这是信任,是托付,是夫妻一体的象征。

  如今看来,何其讽刺。

  她将钥匙和对牌仔细包好,放在一个匣子里。然后,她铺开信纸,提笔蘸墨。手腕有些无力,字迹却依旧端正清秀。

  这是一封给沈老夫人的信。信中,她先陈述了自己近日来“旧疾复发,精神不济,恐难胜任主持中馈之重任”,继而提到苏姨娘“年轻聪慧,近来又颇得老夫人教导,堪当大任”,最后恳请老夫人“以府务为重,酌情另择贤能,以免妾身耽误正事”。

  写罢,她拿起另一张信纸,略一沉吟,只写了寥寥数语,是给沈砚的。内容大致相同,言明自己身体不适,欲将管家之权交还,请他定夺。

  她没有哭诉,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提及半句听到的闲言碎语或苏姨娘可能怀孕之事。理由充分,态度恭顺,完全符合一个“懂事”的主母该有的表现。

  青禾在一旁看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夫人,您不能这样!您把管家权交出去,以后在这府里……”

  “以后?”林静婉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唇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以后如何,又有什么分别呢?”不过是更清静些,更边缘些罢了。或许,对她这副日渐衰败的身子骨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将两封信装入信封,交给青禾:“一封送去寿安堂,一封……等侯爷从衙门回来,送去书房。”

  “夫人!”青禾跪了下来,拉住她的衣袖,“您再想想,侯爷他不会同意的!他近日对您……”

  “青禾,”林静婉打断她,语气疲惫却坚定,“我意已决。去吧。”

  青禾看着她平静无波却掩不住苍凉的眼睛,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哭着接过信,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信送到寿安堂时,沈老夫人正在用点心。拆开信看罢,她沉默良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对身边的心腹嬷嬷道:“林氏倒是个识趣的。”

  嬷嬷低声道:“夫人怕是真的身子不大好了,近日瞧着气色越发差。只是这管家权交出来……交给谁合适?”

  沈老夫人捻着佛珠,缓缓道:“她既然提到了苏氏,便让苏氏先试着管管看吧。你也多盯着点,别出了岔子。林氏那边……既病了,就让她好生养着吧,无事不必去打扰。”

  “是。”

  而沈砚在书房接到信时,已是傍晚。他今日在兵部衙门忙碌一天,边境又有新的战报,令他心神俱疲。展开林静婉的信,那寥寥数语却像一道惊雷,炸得他瞬间清醒,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恐慌。

  交还管家之权?她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彻底撇清?还是以退为进?

  他猛地站起身,顾不得天色已晚,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大步流星便往静梧院去。

  静梧院里,林静婉刚喝了药,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得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和青禾惊慌的请安声,她缓缓睁开了眼。

  沈砚几乎是闯了进来,手里还捏着那封信。他脸上带着怒意,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焦灼。

  “林静婉!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将信拍在桌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交还管家之权?你就是这么当这个家的主母的?遇到点事情就想撂挑子?”

  林静婉静静地看着他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冰凉。看,这就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她的“旧疾”,不是询问缘由,而是指责她不负责任。

  她慢慢坐直身体,语气平缓地开口:“侯爷息怒。妾身并非撂挑子,实在是力不从心。近日旧疾反复,精神短少,处理庶务时常感不支,恐有疏漏,耽误府中正事。苏姨娘年轻得力,又得老夫人亲自教导,正是合适的人选。妾身此举,是为侯府着想。”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站在“侯府利益”的立场上,让沈砚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厉害。

  “为侯府着想?”沈砚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漠然,“静婉,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因为那些闲话?因为苏氏可能……有孕?你就非要如此吗?”

  他终于提到了。林静婉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侯爷多虑了。妾身只是病了,精力不济,与旁人无关。苏姨娘若能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是侯府的福气,妾身为侯爷高兴。”最后一句,她说得极其顺畅,仿佛发自肺腑。

  可越是如此,沈砚的心就越往下沉。她越是表现得大度、懂事、不在乎,他就越能感受到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对他,对这个家,已经没有任何期待和留恋了。

  “你……”沈砚喉咙发紧,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想抓住她的手,想让她别用这种眼神看他,想像以前一样,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切都有他在。

  可他的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她眼中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却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彻底的疏离。

  他忽然想起那夜她烧信时说的话——“说过的话,怎么比得过心头好呢?”

  心头好……是指苏氏吗?还是指子嗣?抑或是,指他这五年来,因各种缘由对她的日渐冷落和最终的背叛?

  沈砚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所有的愤怒、质问、甚至那一丝侥幸的期盼,都在她这平静的注视下,冰消瓦解。

  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资格,去要求她什么了。

  是他,先放开了她的手。

  书房里长久的沉默,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也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最终,沈砚颓然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停住,背对着她,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你既执意如此,便依你吧。好好养病。”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竟有几分仓皇。

  林静婉依旧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直到青禾红着眼眶进来点灯,她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夫人……”青禾哽咽着。

  “我没事。”林静婉轻轻摇头,目光落在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空上,“这样也好。”

  交出管家权,像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也像是亲手斩断了与这侯府最后一点紧密的、责任上的联系。从此以后,她真的可以“静养”了,在这静梧院里,守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看日升月落,花开花谢,直到生命尽头。

  心口的闷痛和胃部的钝痛依旧存在,但她却觉得,似乎轻松了些许。

  只是这轻松,带着蚀骨的寒意,和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茫。

  暗涌终于冲破了平静的水面,露出了其下冰冷的、坚硬的现实。而她,已做好了沉没的准备。

  第十二章 交权

  交权之事,在沈砚的默许和沈老夫人的首肯下,进行得异常顺利。不过两三日功夫,库房钥匙、对牌、账册、人事名簿等一应物品,便从静梧院清点出来,由周叔带着几个管事嬷嬷,正式移交给了西厢的苏姨娘。

  移交那日,苏姨娘打扮得格外光鲜,一身玫瑰紫的锦缎衣裳,发间珠翠环绕,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她端坐在西厢的正厅里,接受着周叔和管事们的拜见和回话,虽极力做出稳重的模样,但眉眼间的飞扬之色却怎么也藏不住。

  林静婉没有露面,只让青禾将最后几本紧要的账册送了过去。青禾回来时,眼睛又红又肿,说是苏姨娘接东西时,那副俨然已是当家主母的做派,实在气人。

  “随她去吧。”林静婉只是淡淡道,手里拿着一卷早已翻旧了的书,目光落在窗外新发的梧桐叶上。春日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交出管家权后,静梧院果然清静了许多。日常用度依旧按份例送来,并无克扣,只是比起以往林静婉当家时的精细周全,难免有些疏漏粗糙。青禾几次想去找周叔理论,都被林静婉拦下。

  “有的用便好,不必计较这些。”她总是这样说。

  沈老夫人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只让她“好生将养”。沈砚自那夜之后,再未踏足静梧院,只是偶尔会让沈安送些药材补品过来,问候一声。林静婉每次都让青禾客气地收下,道谢,再无他言。

  她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局外人,安静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写字、侍弄花草,或是长久地对着某一处发呆。人迅速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穿在身上空空荡荡,脸颊凹陷下去,衬得那双眼睛越发大,却也越发空洞,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在一点点从这具躯壳里抽离。

  只有青禾知道,夫人夜里常常睡不安稳,胃痛的毛病时好时坏,咳疾似乎也添了些,只是她从不声张,痛极了也只是蜷缩着身子默默忍着。

  这日,林静婉觉得精神稍好,想起多日未曾去花园走动,便让青禾陪着出去散散心。刚走到园子入口,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语,是苏姨娘正带着几个丫鬟在赏花,旁边还跟着两个府里颇有些头脸的管事娘子,正簇拥着她,殷勤地说着什么。

  “姨娘您看这牡丹,开得多好,雍容华贵,正配您如今的身份!”

  “就是,这满园的花,如今可都等着姨娘您来赏呢!”

  苏姨娘被众人奉承着,笑靥如花,抬手轻轻抚过一朵开得正盛的魏紫,意有所指地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园子里的花,开得再盛,也得有人懂得欣赏、用心打理才行。若是碰上个不懂风雅、或是没那个心力照管的,再好的花,也就白白谢了。”

  这话分明是在影射林静婉。几个管事娘子会意,连忙附和。

  林静婉脚步顿住,立在月洞门边的阴影里,静静听着。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青禾气得浑身发抖,就要冲出去,再次被林静婉拉住。

  “夫人!她们太放肆了!”青禾压低声音,带着哭腔。

  林静婉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掠过远处那众星捧月般的身影,和苏姨娘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春风得意。曾几何时,她也是那样,被众人簇拥着,小心翼翼地奉承着,以为这便是人生的巅峰,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幻梦。繁华如锦,转眼成空。

  “我们回去吧。”她轻声说,转身往回走,脚步有些虚浮。

  “夫人,您没事吧?”青禾连忙扶住她。

  “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林静婉靠着她,慢慢往回走。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而伶仃。

  回到静梧院,她便觉得胸口发闷,头也昏沉得厉害,连晚膳都没用几口,便早早歇下了。夜里发起了低烧,浑身酸痛,胃里更是翻江倒海般难受。她昏昏沉沉地睡着,时梦时醒,梦中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沈砚新婚时温柔的笑脸,一会儿是他纳妾时疏淡的眼神,一会儿是那盆熊熊燃烧的灰烬,一会儿又是苏姨娘抚着牡丹时得意洋洋的脸……

  冷汗湿透了寝衣。

  青禾守了一夜,天快亮时,见林静婉烧得脸颊通红,呼吸急促,实在害怕,也顾不得她的叮嘱,偷偷跑去前院想找沈安请大夫。谁知刚出静梧院不远,就碰上了正要去给沈老夫人请安的苏姨娘。

  “哟,这不是青禾姑娘吗?这一大早的,慌慌张张去哪呀?”苏姨娘扶了扶鬓边的珠钗,慢条斯理地问。

  青禾心急如焚,也顾不得礼数,匆匆道:“回姨娘,夫人夜里突发高热,奴婢想去前头找人请大夫。”

  “高热?”苏姨娘挑了挑眉,“姐姐身子还真是弱。不过,这请大夫嘛……”她拖长了声音,“府中如今是我暂管庶务,请大夫拿药这些事,按规矩,得先回了我,再去账房支银子。青禾姑娘不如先跟我回西厢,说清楚姐姐的症状,我也好吩咐人去请合适的大夫。”

  青禾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姨娘!夫人病得厉害,耽误不得!侯爷早有吩咐,夫人若有不妥,可直接去回他或周管家!”

  “侯爷吩咐?”苏姨娘脸色微微一沉,随即又笑道,“侯爷那是体恤姐姐。可如今既是我当家,规矩总不能乱。否则,底下人有样学样,岂不是乱了套?青禾姑娘,你说是不是?”

  她语气温和,话里的意思却强硬得很,摆明了是要拿捏。

  青禾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知道跟她说无用,转身就想硬闯去前院。

  “站住!”苏姨娘声音冷了下来,“青禾,你虽是姐姐的陪嫁丫鬟,可也得懂规矩!这府里,如今还不是你想去哪就能去哪的!来人,送青禾姑娘回静梧院好好伺候夫人,请大夫的事,我自会安排。”

  她身后两个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青禾。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夫人要是有个好歹,你们担待得起吗?”青禾拼命挣扎哭喊。

  “堵上她的嘴,拖回去!”苏姨娘不耐地挥挥手,又对身边另一个丫鬟道,“去,请个寻常的坐堂大夫来,给夫人瞧瞧。记住,捡那药性温和、价钱公道的。”

  “是。”丫鬟应声去了。

  青禾被堵着嘴拖回了静梧院,扔在院子里。她爬起来,冲进内室,见林静婉烧得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嘴里含糊地呓语着,更是心如刀割,扑到床边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面生的老大夫才被丫鬟引着,慢吞吞地来了。诊了脉,只说是“风寒入体,郁结于心”,开了几味最寻常不过的散寒解表药,便走了。

  青禾看着那药方,心都凉了半截。这药,对夫人那复杂的病根,根本是隔靴搔痒!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自己去抓了药,回来煎熬。喂林静婉服下后,病情却并无起色,反而咳嗽得更厉害了,偶尔咳出的痰里,竟带着隐隐的血丝。

  青禾吓得魂飞魄散,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她趁着夜色,避开人,偷偷溜出静梧院,想去找周叔。谁知周叔恰好被沈老夫人派去城外的庄子办事,不在府中。

  走投无路之下,青禾把心一横,直接跑去了前院书房。她知道侯爷这几日为了边境战事,常常歇在书房。

  书房外有侍卫守着,见是青禾,认得她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便进去通传。不多时,沈安出来了,脸色有些凝重:“青禾姑娘,这么晚了,何事?”

  青禾“噗通”一声跪下了,哭道:“沈管家,求您救救夫人!夫人病得很重,发了高热,咳血了!西厢那边请的大夫不顶用,奴婢求您,快请王太医来给夫人看看吧!”她一边哭,一边将白日里苏姨娘阻拦请大夫的事也说了。

  沈安一听,脸色大变:“竟有此事?你等着,我这就去禀报侯爷!”

  书房内,沈砚正对着边境的舆图沉思,眉宇间满是疲惫与焦灼。听到沈安的急报,他猛地抬起头,手中的笔“啪”地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夫人咳血了?”他霍然起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早来报?”

  “是青禾方才来报,说是白日里夫人就不妥,想去请大夫,被苏姨娘按规矩拦下了,只请了个寻常坐堂大夫,药不对症,夜里便加重了……”沈安急声道。

  沈砚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夹杂着巨大的恐慌,烧得他眼前发黑。苏氏!她怎么敢?!

  “立刻拿我的帖子,去请王太医!快!”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备轿!去静梧院!”

  他连外袍都来不及披,大步冲出了书房,朝着静梧院的方向狂奔而去。春夜的凉风刮在脸上,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炽痛和冰冷交织的恐惧。

  咳血……静婉的身子,竟然已经糟糕到了这种地步了吗?而他却一无所知!还被一个妾室拦着求医!

  无尽的悔恨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她日渐消瘦的模样,想起她总是平静地说“没事”,想起她交还管家权时那漠然的眼神……他早该察觉的!早该强迫她看大夫,早该将她护在羽翼之下,而不是任由她在这深宅里独自枯萎,甚至被人欺凌!

  静梧院就在眼前,院内一片昏暗,只有正房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沈砚冲进院子,猛地推开房门。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室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林静婉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微弱,嘴唇干裂,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青禾跪在床边,正用湿帕子给她擦拭,听到动静回头,见是沈砚,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

  “侯爷!您可来了!夫人她……夫人她一直昏睡着,喂药都喂不进去了……”青禾泣不成声。

  沈砚几步抢到床边,看着林静婉毫无生气的模样,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伸出手,颤抖地探向她的额头,触手滚烫。

  “静婉……静婉!”他低声唤她,声音嘶哑,“你醒醒,看看我……”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是眉头痛苦地蹙着,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

  沈砚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对着跟进来的沈安吼道:“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已经派人去请了,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沈安连忙道。

  等待的时间,每一息都无比漫长。沈砚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林静婉冰凉的手,那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看着她在病痛中煎熬,听着她艰难的呼吸,从未有过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会失去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带来灭顶的寒意和剧痛。

  如果她真的……不,不会的!他绝不允许!

  “静婉,撑住……求求你,撑住……”他将脸埋进她冰凉的手掌,声音哽咽,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和哀求。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侯爷,王太医到了!”

  沈砚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起身:“快请!”

  王太医匆匆进来,也顾不得行礼,立刻上前诊脉。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太医,如何?”沈砚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王太医收回手,叹了口气,看向沈砚的目光带着责备和怜悯:“侯爷,夫人这病,是积劳成疾,郁结于心,早已伤了根本。此次风寒不过是诱因,引动了内里的沉疴。且拖延了诊治时机,如今邪热内陷,耗伤气阴,已然十分凶险了!”

  “凶险?”沈砚脸色煞白,“可能治好?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说!不惜一切代价!”

  王太医沉吟道:“老夫先开一剂猛药,试着清解邪热,固护气阴。若能熬过今晚,退了热,再徐徐图之。若熬不过……”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沈砚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死死盯着床上气息奄奄的林静婉,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悔恨。

  熬不过……不,不会的!静婉不会就这么离开他的!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话没说清楚,还有那么多误会没有解开,他还没有告诉她……告诉她他其实……

  王太医很快开了方子,沈安立刻亲自去抓药煎药。沈砚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一遍遍用湿帕子为她降温,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语无伦次地说着话,祈求她能听见,能撑下去。

  青禾在一旁帮着忙,看着侯爷这般失态的模样,心中又是酸楚,又是茫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药煎好了,喂药却成了难题。林静婉牙关紧闭,药汁根本喂不进去。沈砚接过药碗,自己含了一口,俯下身,以口相渡,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哺入她口中。苦涩的药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将药汁渡给她,仿佛这是连接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

  喂完药,他又继续守着,不停地为她更换额上的帕子,擦去颈间的冷汗。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夜色最深时,林静婉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额头的热度也退下去一点。王太医再次诊脉,面色稍霁:“热势稍退,脉象也稳了些。夫人……或许能撑过去。”

  沈砚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差点跌坐在地。他扶着床沿,看着林静婉依旧苍白的脸,心中那灭顶的恐惧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悔和后怕。

  他差一点,就真的失去她了。

  而这一切,竟是因为一个妾室的故意刁难,和他自己长久以来的忽视与冷漠!

  沈砚缓缓站起身,眼底翻涌起骇人的风暴。他看了一眼昏睡中的林静婉,又看了看哭得眼睛红肿的青禾,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沈安。”

  “老奴在。”

  “带人,去西厢。”沈砚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把苏氏,给我绑过来。”

  第十三章 雷霆

  夜已深沉,西厢却还未完全歇下。苏姨娘正对镜卸妆,碧珠在一旁说着白日里的趣事,主仆二人言笑晏晏。今日她算是真正尝到了掌权的滋味,连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都能随意拿捏,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让她飘飘然。

  忽听外头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推开,沈安带着几个身形健壮、面色冷肃的婆子闯了进来。

  “你们干什么?!”苏姨娘吓了一跳,手里的玉梳“哐当”掉在地上。

  沈安看都没看她一眼,对身后的婆子一挥手:“拿下!”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扭住了苏姨娘的胳膊。

  “放肆!你们敢碰我?!我是侯爷的姨娘!你们反了天了!”苏姨娘又惊又怒,尖声叫道,拼命挣扎。

  碧珠也吓傻了,扑上来想拦,被一个婆子一把推开,跌坐在地。

  沈安这才冷眼看向苏姨娘,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苏姨娘,侯爷有令,请您过去问话。”

  “侯爷?”苏姨娘一愣,随即心中一喜,难道侯爷深夜找她?但看这架势,又觉得不对劲,强作镇定道,“侯爷要见我,为何如此粗鲁?你们先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不必了,就这样押过去。”沈安面无表情,“侯爷正在气头上,姨娘还是安分些好。”说罢,转身就走。

  婆子们押着挣扎不休的苏姨娘,跟在后面。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静梧院。院子里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可怕。正房门敞开着,沈砚背对着门口,站在外间,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怒。

  苏姨娘被押进来,看到沈砚的背影,心头一松,挣脱开婆子的手,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委委屈屈地唤道:“侯爷……您这是做什么?妾身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对妾身?”

  沈砚缓缓转过身。烛光照亮了他的脸,那张平日里俊朗沉稳的面容,此刻笼罩着一层骇人的冰霜,眼底是翻涌的怒火和戾气,目光如刀,刮在苏姨娘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做错了什么?”沈砚的声音很低,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一步一步走近她,“你还有脸问?”

  苏姨娘被他眼中的狠厉吓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发颤:“侯爷……妾身不明白……”

  “不明白?”沈砚猛地抬手,指向内室的方向,“夫人病重咳血,命悬一线!青禾去请大夫,你以掌家之名,故意阻拦,拖延诊治,只请个庸医敷衍了事!苏氏,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敢如此戕害主母?!”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咆哮出来,额角青筋暴起。

  苏姨娘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哭喊道:“侯爷冤枉啊!妾身没有!妾身只是按规矩办事!姐姐病了,妾身立刻就让人请了大夫,那大夫也是京中有名号的,并非庸医!妾身绝无谋害姐姐之心啊!定是那青禾怀恨在心,诬告妾身!侯爷明鉴!”

  “按规矩办事?”沈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冰冷刺骨,“府中规矩,主子有疾,需立刻延请良医,不得延误!何时轮到你来决定请什么样的大夫?何时需要你一个姨娘来‘按规矩’阻拦主母身边人求医问药?!”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花架,瓷瓶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你分明是趁机拿捏,蓄意拖延!若非青禾拼死来报,夫人险些就……就……”他喉头一哽,后面的话说不下去,眼中杀机毕露。

  苏姨娘被他吓得浑身发抖,知道事情败露,再狡辩无用,只能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侯爷恕罪!侯爷恕罪!是妾身糊涂!妾身只是一时想岔了,觉得姐姐或许是小病,想彰显自己掌家的能力,绝无害人之心啊!妾身对姐姐向来恭敬,对侯爷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求侯爷看在妾身伺候您一场的份上,饶了妾身这一次吧!”

  “饶你?”沈砚冷笑,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今日你敢拖延静婉的诊治,明日你是不是就敢下毒?后日是不是就敢谋夺这侯府的家业?!心思歹毒,蛇蝎心肠!我沈家容不下你这等妇人!”

  他转向沈安,厉声道:“苏氏不遵妇德,戕害主母,即刻起,剥去姨娘位份,幽禁于西厢偏院,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身边一应伺候人等,全部发卖!”

  “侯爷!不要啊!侯爷!”苏姨娘尖叫起来,扑上来想抱住沈砚的腿,“妾身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您看在……看在家父曾对您有恩的份上,饶了妾身吧!妾身再也不敢了!”

  提到她的父亲,沈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随即被更深的厌恶取代。他当初纳苏氏,确有几分是念及其父旧情,加之母亲催促子嗣。却没想到,竟是引狼入室,差点害了静婉性命!

  “拖下去!”他厌恶地甩开她的手,毫不留情。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堵住苏姨娘的嘴,不顾她的拼命挣扎,将她拖了出去。碧珠等人也一并被押走。西厢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渐渐远去。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沈砚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汹涌的怒意。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身走进内室。

  林静婉还在昏睡,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脸色也不再那么潮红。王太医说,最危险的时刻,似乎已经熬过去了。

  沈砚在床边坐下,看着她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中是滔天的悔恨和余悸。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将脸贴在她冰凉的手背上,低声道:“静婉……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差一点,他就因为自己的疏忽和纵容,永远地失去了她。

  这一夜的雷霆之怒,迅速传遍了侯府上下。下人们噤若寒蝉,这才明白,无论夫人是否掌权,她在侯爷心中的分量,都绝非一个姨娘可以动摇。那些曾经暗中怠慢静梧院,或是奉承西厢的人,此刻都是惶恐不已。

  寿安堂里,沈老夫人听闻此事,沉默了许久。她没有为苏姨娘求情,只是捻着佛珠,对身边的心腹嬷嬷叹道:“苏氏……太心急了,也太蠢了。林氏再如何,也是正室主母,是砚儿明媒正娶的妻子。砚儿那孩子,看着沉稳,实则骨子里最是重情护短。苏氏触了他的逆鳞了。”

  嬷嬷低声问:“那夫人那边……”

  “让她好好养着吧。”沈老夫人闭上眼,“经此一事,砚儿心里,怕是再也容不下别人了。只盼着林氏福大命大,能熬过来。否则……”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林静婉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依旧有些模糊,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一样酸痛无力,喉咙干得冒火。

  “水……”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呢喃。

  一直守在床边的沈砚立刻惊醒,连忙端起旁边温着的蜜水,小心地扶起她,一点点喂她喝下。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林静婉的神志清醒了些。她看清了眼前的人是沈砚,他眼中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一脸憔悴,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种她看不懂的、深重的情绪。

  她怎么会在这里?沈砚怎么会……守着她?记忆有些混乱,只记得自己病得昏昏沉沉,青禾好像哭了很久……

  “静婉,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沈砚见她醒来,声音是刻意放柔的沙哑,带着小心翼翼。

  林静婉想开口,却只觉得浑身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微微摇了摇头,目光茫然地扫过四周,是她的静梧院。可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气息。

  沈砚看出她的疑惑,低声道:“你病得很重,王太医来过了,说……暂时无碍了,需要好生调养。别担心,一切都有我。”

  他的语气太过温和,甚至带着一种她陌生的、近乎卑微的恳切。林静婉有些不适应,想要抽回被他握着的手,却使不上力气。

  沈砚察觉到她的抗拒,心中一痛,却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静婉,你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府里的事,我会处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斩钉截铁的承诺。

  林静婉看着他,他眼中的情意和悔恨如此真切,可她心中却是一片荒芜的平静,激不起半点波澜。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只是觉得很累,很累,只想闭上眼睛,沉入无边的黑暗,再也不用醒来,面对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沈砚看着她重新闭上的眼睛和那拒人千里的姿态,心头涌起巨大的失落和恐慌。他知道,有些伤害已经造成,不是几句道歉、一番处置就能弥补的。静婉的心,似乎真的已经对他关上了。

  可无论如何,他不会再放开她。即使她恨他,怨他,他也要守着她,用余生去弥补,去祈求她的原谅。

  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一缕微弱的晨光穿透窗纸,落在床前。新的一天开始了,可对于静梧院里的两个人而言,过往的裂痕依旧深不见底,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

  只是,经此一夜雷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第十四章 回春

  林静婉这场大病,来势汹汹,去得却慢。在王太医的精心调理和沈砚几乎是不眠不休的亲自照看下,她的高热总算退去,咳血也止住了,只是身体元气大伤,异常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时也少有精神,连说话的力气都匮乏。

  沈砚几乎将前院的公务都搬到了静梧院的外间处理,除了必要的上朝和去衙门点卯,其余时间都守在这里。他亲自过问林静婉的汤药饮食,喂药喂饭,擦身换衣,事必躬亲,不肯假手他人。那份细致入微的呵护,连青禾看了都有些动容,心中五味杂陈。

  林静婉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对于沈砚的照顾,她不拒绝,也不回应,只是静静地接受,眼神空茫地望着帐顶或是窗外,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病弱的躯壳,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沈砚心中焦急,却也不敢逼她,只能将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倾注在照料她这件事上,希望能一点点暖化她冰冷的心。他知道,他欠她的,太多太多。

  这日,林静婉精神稍好,靠在床头,小口喝着沈砚喂到唇边的燕窝粥。窗外春光正好,几只雀鸟在枝头啾啾鸣叫。

  “静婉,今日天气不错,等你再好些,我陪你去园子里走走,可好?”沈砚轻声问,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静婉眼睫低垂,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沈砚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打起精神:“那就不去。等你什么时候想去了,我们再去。”他放下粥碗,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想替她擦擦嘴角。

  林静婉却微微偏头,避开了。

  沈砚的手僵在半空,心中钝痛。他默默收回手,将帕子放下,低声道:“你若累了,就再睡会儿。我在这里陪着你。”

  林静婉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沈砚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消瘦的侧脸,阳光透过窗纱,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照不进她紧闭的眼帘。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他能处置苏氏,能震慑下人,能调动最好的太医和药材,却似乎无法触及她内心分毫。那夜她病危时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怕她就此一睡不醒,更怕她醒来后,心却永远地沉睡了过去。

  “静婉,”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还记得我们成婚那年,去京郊的灵觉寺上香吗?那天下着小雨,山路湿滑,你不小心扭了脚,是我背你下山的。你趴在我背上,小声跟我说‘夫君,你真好’……”他顿了顿,喉结滚动,“那时我就想,这辈子,定要好好护着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林静婉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睁眼。

  沈砚继续说着,像陷入回忆之中:“还有第二年夏天,你贪凉,偷偷吃了冰碗,结果半夜闹肚子,疼得直掉眼泪。我抱着你,给你揉肚子,哄了你大半夜……你那时身子就不算健壮,却总是逞强,什么都想做到最好,生怕别人说你这个侯夫人当得不称职。”

  “静婉,我知道,是我不好。这五年,我忙于公务,忽略了你的感受;母亲催逼子嗣,我非但没有体谅你的难处,反而给了你更大的压力;最后……我还纳了苏氏,伤了你的心。”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沉重的悔意,“那夜你烧了那些信,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对我们这五年的夫妻情分,彻底绝望了。”

  “我不敢求你原谅,静婉。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让我好好照顾你。你的身子,王太医说了,只要好生将养,仔细调理,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带着近乎卑微的恳求。

  林静婉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沈砚脸上,那双曾让她心动、后来让她心碎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悔恨、期盼和小心翼翼。

  重新开始?

  多么美好的词。可她只觉得荒谬。

  那盆烧尽的灰烬还在她记忆里冒着最后的青烟,苏姨娘颈上的红痕依旧刺眼,五年里无数个孤独等待的夜晚,那些暗流涌动的算计和冷眼……这一切,岂是一句“重新开始”就能轻易抹去的?

  心死了,就是死了。再精心的浇灌,也无法让灰烬中开出花朵。

  她看着沈砚,看了许久,久到沈砚眼中的期盼一点点黯淡下去,被深沉的痛楚取代。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沈砚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胸口像是被掏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绝望。

  她连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了。

  就在这时,青禾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察觉到两人之间异常的气氛,不敢多言,将药碗递给沈砚。

  沈砚机械地接过,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勺,递到林静婉唇边。这一次,林静婉没有避开,只是顺从地张开口,将苦涩的药汁咽下。她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喂完药,沈砚放下药碗,替她掖好被角,动作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难言的萧索。

  “你好好休息。”他站起身,声音干涩,“我晚些再来看你。”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内室。

  走到外间,春日明亮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欣欣向荣的草木,心头却是一片荒芜的寒冬。

  他以为,只要他倾尽全力去弥补,去呵护,总能唤回她的心。却原来,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轻轻的一摇头,比任何言语的拒绝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接下来的日子,林静婉的身体在王太医的调理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好转。她能下床走动了,胃口也好了些,虽然依旧瘦弱,但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

  沈砚依旧每日过来,陪她用膳,询问她的病情,或是说些朝堂上的趣闻,边境战事的进展——北狄之乱在朝廷大军的镇压下,已逐渐平息。他不再提“重新开始”之类的话,只是细心地照顾她,态度温和而克制,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林静婉对他的态度,也似乎缓和了一些。不再总是沉默以对,偶尔会应上一两句,虽然依旧疏淡,但至少不再有明显的抗拒。沈砚心中稍慰,却又清楚地知道,这并非原谅,而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接受。她接受了他的照顾,如同接受这侯府供给她的一切,无关情爱,只是生存所需。

  这日,王太医来复诊,诊脉后,抚须点头:“夫人脉象比前些日子平稳有力了许多,气血也略有回升。只是沉疴日久,损了根本,还需长时间耐心调养,切忌劳神动气,尤需心境平和开阔,方是长久之计。”

  沈砚连连称是,又详细询问了饮食禁忌和接下来的调理方子。

  送走王太医,沈砚回到内室,见林静婉正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绽放的梨花上。春风吹过,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雪。

  他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道:“今年的梨花开得真好。”

  林静婉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沈砚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坐下,沉默了片刻,道:“苏氏……已被送回她江南娘家,我会与她父族说明缘由,此后婚嫁各不相干。西厢的下人也已全部更换。母亲那边,也同意了。”

  林静婉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苏姨娘的下场,她隐隐听青禾提过,但沈砚亲口说出来,还是让她有些意外。处置得如此干净利落,甚至不惜与苏家交代,这不像他以往顾及颜面、权衡利弊的行事风格。

  但她并未多问,只是又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沈砚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苦涩。他多希望她能有点反应,哪怕是质问,是嘲讽,也好过这般无动于衷。

  “静婉,”他斟酌着开口,“等你身子再好些,我想……带你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林静婉终于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我在南边有个温泉庄子,气候温润,景致也好,最适合休养。我们去那里住上一段日子,只有我们两人,没有这些烦心的人和事,让你好好将养身子,也……散散心,可好?”他看着她,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离开京城?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侯府?林静婉心中微微一动。这个提议,对她而言,确实有些吸引力。或许,换一个环境,远离这里的一切,她的心,也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见她没有立刻拒绝,沈砚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继续道:“庄子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很安静。你若是喜欢,我们可以多住些时日。朝中之事,我已安排妥当,不会耽误。”

  林静婉望着窗外飘落的梨花,许久,才低声道:“等我……再好些吧。”

  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沈砚心头一松,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了上来,连忙道:“好,好!不急,等你完全好了,我们再动身。王太医说了,再过月余,只要你按时服药,精心调养,便可出门了。”

  他的喜悦如此明显,几乎要满溢出来。林静婉看着他眼中难得的光彩,心中却是一片平静的湖面,激不起半点涟漪。她答应考虑离开,并非是为了他,只是为了自己,为了能逃离这个让她遍体鳞伤的地方,喘一口气。

  至于以后……她不愿去想。

  窗外的梨花依旧纷纷扬扬地落着,洁白,脆弱,转瞬即逝,如同那些曾经美好却早已凋零的过往。

  春光虽好,却暖不透早已冰封的心田。

  回春,或许只是身体的缓慢复苏。而心灵的春天,早已埋葬在那个烧毁信笺的雪夜里,再也无法归来。

  第十五章 远行

  又过了一月有余,春光渐老,夏意初萌。林静婉的身体在王太医的精心调理和沈砚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总算有了起色。虽依旧清瘦,但脸上有了些血色,精神也好了许多,能在庭院里慢慢走上一刻钟,不再动辄气喘心悸。

  沈砚早已将南行之事准备妥当。温泉庄子位于江南水乡,远离京城喧嚣,景致清幽,仆役也都是精心挑选过的稳妥之人。朝中事务,他也暂时移交给了副手,只留了几个心腹传递紧要消息。

  临行前,沈砚带着林静婉去寿安堂辞行。沈老夫人看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如死水般的儿媳,又看了看儿子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紧张与呵护,心中暗叹,摆了摆手:“去吧,好生将养。府里的事,不必挂心。”

  马车在晨光微熹中驶出侯府,离开了这座承载了林静婉五年悲欢、最终只剩满目疮痍的宅邸。车轮轧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将京城的繁华与压抑一并抛在身后。

  林静婉靠在车壁上,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望着外面迅速倒退的街景、城门、然后是郊外的田野村庄。新鲜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风吹进来,拂在脸上,微凉而湿润,与她记忆中京城干燥的空气截然不同。

  沈砚坐在她对面,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望着窗外,眼中似乎有了一点细微的光亮,不再是那片空洞的漠然,心中稍安。

  “累了就闭眼歇会儿,路还长。”他轻声道,将一条薄毯盖在她膝上。

  林静婉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依言闭上了眼睛。她确实觉得有些疲惫,但心中却奇异地没有太多离愁别绪,反而有种隐约的、近乎解脱的轻松。

  路途颠簸,沈砚尽量将行程安排得舒缓。每隔一两个时辰,便会找地方停下来休息,让林静婉下车透透气,活动一下筋骨。他亲自照料她的饮食,住店也必定选最清净舒适的上房。

  林静婉默默接受着他的安排,很少主动开口,但也没有表现出不耐或抗拒。她的安静,让沈砚既安心又忐忑。他生怕哪一点做得不够好,又惹得她心生厌烦。

  七八日后,马车驶入江南地界。景色陡然一变,小桥流水,白墙黛瓦,杨柳依依,空气中弥漫着水乡特有的温润气息。林静婉出身江南官宦之家,对这般景致自是熟悉,看着窗外掠过的故乡风物,沉寂的眼底,似乎也漾开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涟漪。

  沈砚捕捉到了她这一丝细微的变化,心中一动,柔声道:“快到庄子了。那里比京城暖和,景致也好,你定会喜欢。”

  林静婉没有接话,只是望着远处水田里倒映的天光云影,有些出神。

  温泉庄子坐落在山麓水畔,果然如沈砚所言,清幽静谧。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进了门,是三进的院落,不大,却处处透着雅致。引了温泉水入内,几个小巧的汤池氤氲着热气,院中花木繁盛,尤其是几株高大的栀子,正开着洁白馥郁的花朵,香气袭人。

  仆役不多,但个个训练有素,见了主子,安静行礼,便各司其职,绝不喧哗。

  沈砚亲自扶着林静婉下了车,一路引着她去了早已收拾好的主院。院子朝南,宽敞明亮,推开后窗,便能看到不远处青翠的山峦和蜿蜒的溪流。

  “喜欢吗?”沈砚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静婉环顾四周,这里没有侯府的富丽堂皇,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宁静与舒展。她轻轻点了点头:“很好。”

  只是简单两个字,却让沈砚心头一松,脸上露出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真心的、舒缓的笑容。“你喜欢就好。一路劳顿,先歇息吧。晚膳我让她们送到房里来。”

  林静婉确实累了,便由着丫鬟伺候着洗漱更衣,在铺着柔软被褥的床上躺下。陌生的环境,却有着熟悉的水乡气息,她竟很快就沉沉睡去,没有像在侯府时那样噩梦缠身。

  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傍晚时分才醒来。睁开眼,窗外天色将晚,夕阳的余晖给远处的山峦镶上了一道金边。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溪流潺潺的水声和偶尔的鸟鸣。

  她起身,走到窗边。晚风带着栀子花的甜香和温泉水微腥的气息吹进来,拂在脸上,温暖而湿润。院角那几株栀子开得正好,在暮色中像一团团洁白的雪。

  “夫人,您醒了?”青禾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笑,“侯爷让人备了晚膳,都是江南口味的清淡小菜,说您醒了就用一些。”

  林静婉点点头。晚膳果然精致可口,都是她幼时喜欢的菜式,分量恰到好处。她难得有了些胃口,比平日多用了小半碗粥。

  沈砚过来陪她用膳,见她吃得比往常香,眼中笑意更深,却不怎么动筷,只不停地为她布菜,自己只略略吃了几口。

  用罢晚膳,沈砚陪她在院中散步。暮色四合,星子初现,温泉池水汽氤氲,与夜色融为一体。四下里安静极了,只有虫鸣唧唧,流水淙淙。

  “这里真安静。”林静婉轻声说了一句。

  “嗯,”沈砚应道,“你若喜欢,我们可以一直住下去。”他说得随意,目光却紧紧锁着她,留意着她的反应。

  林静婉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停下脚步,望着夜幕中模糊的山影,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清冽的草木香和水汽,似乎将她胸腔里积郁已久的沉闷,都冲淡了些许。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平静而缓慢。林静婉每日按时服药,在庄子里随意走走,看看书,或是坐在廊下看着远处的山景发呆。沈砚大部分时间都陪着她,处理公务也只在书房待上小半天。他不再刻意找话题,也不再急切地想要拉近关系,只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她若开口,他便应和,她若沉默,他便也陪着沉默。

  这种相处方式,奇异地将两人之间那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张力缓和了下来。林静婉渐渐习惯了身边有他的存在,虽然心中依旧隔着一层坚冰,但至少不再觉得他的靠近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压迫。

  庄子的生活简单而规律。清晨在鸟鸣中醒来,用过早膳,林静婉会在沈砚的陪伴下,去附近的溪边或小山坡上散步。午后小憩,醒来后或看书,或做些简单的针线——沈砚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她幼时喜欢的绣样。傍晚泡一会儿温泉,据说对调养身子极有好处。夜里,两人偶尔会在院中对坐,看星星,听水声,多数时候仍是各自安歇。

  林静婉的脸色,在这山水之间,一日日地红润起来。虽然依旧瘦,但那种病态的苍白褪去了不少,眼中也偶尔会有些许神采,不再是全然空洞。她的话依旧不多,但偶尔会对庄子里某处景致,或是某道菜肴,流露出一点真实的喜欢。

  沈砚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欣慰于她身体的好转,酸楚于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似乎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消弭。她像是将他当成了一个……熟悉的、需要保持礼貌的同伴,而非丈夫。

  这日,两人散步至后山一处小小的瀑布前。水声轰鸣,水珠飞溅,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林静婉站在潭边,望着那奔流不息的水幕,有些出神。

  “累了么?那边有石头可以坐。”沈砚指了指旁边一块平坦的大石。

  林静婉摇摇头,忽然轻声问:“这里的山水,是不是很像我的家乡?”

  沈砚一怔,随即点头:“是,很像。我记得岳父大人家乡,便是这般景致。”他顿了顿,看着她被水汽微微濡湿的侧脸,柔声道,“你若想念,等身子再好些,我陪你回去看看,可好?”

  林静婉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物是人非,回去又能如何?徒增伤感罢了。

  沈砚心中微涩,不再多言。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片野生的栀子花丛,花开得正好,香气浓烈。林静婉停下脚步,看了片刻,忽然道:“这花,香气太盛了。”

  沈砚正想说什么,却见她伸出手,轻轻折下了一朵开得最饱满的栀子,拿在手中。洁白的瓣,嫩黄的蕊,在她素白的手指间,分外好看。

  她低头嗅了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那朵花握在手中,继续往前走。

  沈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和她手中那朵洁白馥郁的花,心头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怜惜,有愧疚,有期盼,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她就像这手中的栀子,外表洁白柔美,香气袭人,内里却可能包裹着不为人知的苦涩。而他,曾经亲手将这份苦涩,酿成了毒药。

  如今,他小心翼翼地守着她,希望能用这山温水软的时光,慢慢化去她心头的寒冰。可他却不知道,那冰层究竟有多厚,他这点微弱的暖意,是否真的能够抵达。

  远行,或许能暂时逃离旧地的阴影。可心上的伤,是否也能在这异乡的山水间,悄然愈合?

  他不知道。他只能陪着她,一天天,一月月地走下去,用他余生所有的耐心和温柔,去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一起,却又分明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

  山风拂过,带来栀子花浓烈到几乎呛人的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命运的叹息。

  第十六章 旧痕

  庄子的日子流水般过去,转眼便入了夏。江南的夏日,潮湿而闷热,但山间水畔的庄子却清凉不少。林静婉的身体在温泉和药物的双重调理下,恢复得比预想中更快些,虽然依旧比常人羸弱,但已能独自在庄子里散步小半日而不觉太累,脸色也透出了久违的健康光泽。

  沈砚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他依旧悉心照料着她的起居,但不再像最初那般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得近乎惶恐,而是多了几分自然的亲近。他会在她看书时,安静地坐在一旁处理自己的文书;会在她对某道菜多动一筷时,记在心里,让厨房下次再做;会在雷雨夜,担心她害怕(其实她并不怕),特意到她房外查看,听到里面均匀的呼吸声才放心离去。

  这种细水长流的陪伴,像无声的春雨,悄然浸润着两人之间那冰冻的土地。林静婉虽仍未对他敞开心扉,但至少不再将他完全隔绝在外。偶尔,她也会主动问起一两句朝中的事,或是庄子的经营,语气平和,如同寻常交谈。

  这日午后,骤雨初歇,空气清新湿润。林静婉想起前几日看到荷塘里荷花已打了苞,便想去看看。沈砚自然陪同。

  荷塘在庄子东侧,不大,但荷叶田田,碧绿接天。雨后的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粉白的花苞从绿叶间探出头来,娇嫩欲滴。

  两人沿着塘边小径慢慢走着。林静婉的目光流连在那些含苞待放的荷花上,神情恬静。沈砚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看着她被水光映亮的侧脸,心中一片柔软。

  “记得你从前,最爱荷花。”沈砚忽然开口,声音温和,“说它‘出淤泥而不染’,品性高洁。”

  林静婉脚步微顿,目光从荷花上移开,望向远处雨后的青山,淡淡道:“年少时附庸风雅罢了。这世间,哪有真正不染尘埃之物。”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勘破世情的凉薄。沈砚心中一刺,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过往。他想说些什么来宽慰,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林静婉忽然轻轻“咦”了一声,目光落在荷塘对面的一处角落。那里,几株野生的慈菇长得格外茂盛,阔大的叶子下,隐约能看到几簇细小的、白色星状的花朵。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明所以。

  林静婉却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绕过半个荷塘,走到那丛慈菇前,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些不起眼的小白花,神情有些怔忡。

  “静婉?”沈砚跟过去,关切地唤她。

  林静婉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柔软的花瓣,低声道:“慈菇花……我母亲生前,最爱这种花。她说这花不起眼,却生命力顽强,水边湿地都能活,花朵虽小,却干净纯洁。”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遥远的回忆,“小时候,我家后园也有一个小池塘,边上就长满了慈菇。母亲常带我去看,教我认……”

  她忽然停住,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小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和怀念。

  沈砚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头涌起一阵剧烈的酸楚。他知道林静婉的母亲在她十三岁那年便病逝了,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他忽然意识到,他对她的了解,或许远不如自己以为的那么多。他只知道她是温婉懂事的侯夫人,却很少去探寻,在这层身份之下,那个名叫林静婉的女子,有着怎样的喜恶、怎样的回忆、怎样的伤痕。

  成婚五年,他给了她侯夫人的尊荣,却似乎从未真正走进过她的内心。他甚至不知道,她母亲最爱慈菇花。

  一股深重的愧疚感淹没了他。他缓缓在她身边蹲下,看着那些洁白细碎的小花,轻声道:“你若喜欢,我让人把这些慈菇移一些到我们院子旁边,好不好?”

  林静婉摇了摇头,站起身,恢复了平静:“不必了。野生的花草,移了地方,未必能活。让它们在这里就好。”她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似乎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些勾起的旧日心绪。

  沈砚默默跟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因着这丛无意发现的慈菇花,又变得有些沉滞。

  回到院子,林静婉便说有些乏了,想回房休息。沈砚没有阻拦,只是嘱咐青禾好生伺候。

  他独自站在廊下,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思绪纷乱。静婉对慈菇花的反应,像一根细微的刺,扎破了他这些日子以来因她身体状况好转而生的些许自得和期盼。他以为远离京城,精心照料,便能慢慢抚平她的创伤。却忘了,有些伤痕,不在皮肉,而在心里,深埋于旧日时光,轻易便能被熟悉的事物触发。

  他忽然很想多了解她一些,了解那个在成为沈林氏之前的林静婉。

  晚膳时,林静婉神色如常,仿佛下午荷塘边的那一幕从未发生。沈砚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夜里,沈砚辗转难眠。他起身,走到书案前,点亮灯,铺开信纸,沉吟许久,提笔写了一封信。是写给岳父,林静婉父亲的。信中,他先是问候了岳父的身体,然后委婉地询问了一些静婉幼年时的喜好、趣事,以及……她母亲生前的一些旧事。言辞恳切,只说是想多了解妻子,以便更好地照顾她。

  写罢,他封好信,叫来沈安,吩咐他明日一早就派人快马送回京中,转交林父。

  做完这一切,他心中稍安,却又有些忐忑。不知岳父会如何看他这个女婿,又会告诉他些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沈砚暗中观察着林静婉。她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每日看书散步,泡温泉,话不多,但眼神不再总是空茫。只是沈砚注意到,她偶尔会对着窗外某处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是她心绪不宁时的小动作。

  他知道,那丛慈菇花,终究还是勾起了她深藏的哀思。而这份哀思,或许只是她心中诸多伤痕的冰山一角。

  他开始更细致地留意她的喜好。她不爱吃太甜的点心,却喜欢微苦的清茶;她看书时,遇到喜欢的句子,会用指甲在页边轻轻划一道细痕;她似乎对音律有些兴趣,有时听到庄子里丫鬟偶然哼唱的江南小调,会驻足聆听片刻……

  这些细微的发现,一点一点拼凑起一个更鲜活的林静婉,让沈砚在心疼之余,又生出一种奇异的、想要更靠近她的渴望。他不再是仅仅出于责任和愧疚想要弥补,而是真切地,想要了解这个与他共度了五年、他却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的女子。

  这天,沈砚从外面回来,带回一只竹编的精致小篮,里面装着几样江南时新的小巧玩意:一个绘着淡雅山水画的油纸伞模型,一套青瓷茶具,还有几包用桑皮纸包着的、气味清甜的桂花糖。

  “路过市集,看着有趣,便买了些。”他将篮子递给林静婉,语气寻常,仿佛只是随手带回的小礼物。

  林静婉有些意外,接过篮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油纸伞模型做得极为精巧,茶具釉色温润,桂花糖的香气透过纸包隐隐传来。都是不贵重,却颇费心思挑选的小物件。

  她拿起那包桂花糖,拆开,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清甜中带着桂花的馥郁,是她记忆里童年的味道。

  “谢谢。”她轻声说,将糖包好,放回篮中,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沈砚注意到,她的指尖在那青瓷茶杯光滑的壁上,轻轻停留了一瞬。

  “你喜欢就好。”沈砚心中微暖,仿佛连日来的阴霾被这一丝细微的回应驱散了些许。

  他开始尝试着,在她看书时,也拿一本书,坐在不远处的窗边看,偶尔就书中的内容,不着痕迹地问她一两句看法。起初她只是简短回答,后来偶尔也会多说几句,虽然依旧克制,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封闭。

  他还让人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简单的秋千架。林静婉第一次看到时,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沈砚装作没看见,只笑道:“我看这院子宽敞,搭个秋千,你闷了可以荡荡,也活动筋骨。”

  林静婉没有去荡秋千,但有时会坐在秋千旁边的石凳上,看着那空荡荡的木板在微风里轻轻晃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子依旧平淡地流淌,但沈砚能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不是激烈的,不是戏剧化的,而是一种极其缓慢的、细微的松动。就像冰封的河面,在春日暖阳持续的照耀下,表面虽依旧坚硬,底下却已有了潺潺的水声。

  他知道,要融化她心中的坚冰,非一日之功。或许需要很多个这样平静的日夜,需要他无数次的耐心守候和小心翼翼的经营。

  但他愿意等。

  只是,他并不知道,那些深埋在时光里的旧痕,除了慈菇花代表的丧母之痛,是否还有更多、更深的伤口,是他尚未触及,甚至无从想象的。

  而命运,似乎也并不打算一直给予他们这样平静修复的时光。

  数日后,沈安带着一封京城来的急信,脚步匆匆地找到了正在书房处理文书的沈砚。

  “侯爷,京里来信,是……是林老爷府上送来的。”沈安面色有些凝重,将信呈上。

  沈砚心头一跳,立刻接过拆开。信是林父亲笔所写,语气焦急而悲痛。信中言道,林静婉的兄长,在任上染了时疫,病势沉重,恐有不测!林家已乱作一团,林父年迈,经不起打击,恳请沈砚速将此事告知静婉,并望他们能尽快回京,或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沈砚看完信,脸色骤变,手微微发抖。林静婉与她兄长感情甚笃,这是他知道的。若她兄长真的……这对她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她如今身子刚刚好转,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可若不告诉她……事关她至亲兄长,他又怎能隐瞒?

  沈砚握着信纸,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郁郁葱葱的夏日景致,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生活,似乎又要被残酷的现实,狠狠撕开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旧痕未愈,新伤又至。

  他该如何对她说?她又该如何承受?

  第十七章 惊变

  沈砚在书房里呆立了许久,手中的信纸被捏得皱成一团。窗外蝉鸣聒噪,搅得他心烦意乱。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将信纸仔细抚平,折好放入怀中,迈着沉重的步子,朝林静婉的院子走去。

  林静婉正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卷游记,目光却有些飘忽,不知落在何处。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沈砚,神色如常。

  沈砚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她平静的脸,喉咙像被什么堵住,那些在腹中斟酌了许久的话,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了?”林静婉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放下书卷,微微蹙眉,“可是京中有什么事?”

  沈砚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干涩:“静婉……有件事,需得告诉你。你……要稳住心神。”

  林静婉的心,蓦地往下一沉。她太了解沈砚了,若非极严重的事,他不会如此神态。她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指尖掐进掌心。“你说。”

  沈砚从怀中取出那封信,缓缓递到她面前:“岳父大人……来的信。是关于……你兄长的。”

  林静婉脸色瞬间白了。她伸手接过信,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展开。目光飞快地扫过信上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兄长……时疫……病势沉重……恐有不测……

  “不……不可能……”她低喃出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兄长他……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会……”

  信纸从她手中滑落,飘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眼前却是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静婉!”沈砚连忙起身扶住她,触手一片冰凉,“你怎么样?王太医!快去请王太医!”他对着闻声赶来的青禾急吼。

  林静婉靠在他臂弯里,胸口剧烈起伏,胃部熟悉的绞痛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她死死抓住沈砚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泪水却毫无征兆地滚滚而下。

  “带我……回去……”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般的凄楚,“我要回去……见兄长……”

  “好,好,我们回去,马上回去!”沈砚连声应着,心中痛如刀绞,“但你先别急,你现在的身子……”

  “我没事!”林静婉猛地推开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他的搀扶,踉跄着就要往外走,“现在就走!备车!马上!”

  她的声音尖锐而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执拗。沈砚知道,此刻任何劝慰都是徒劳。他只能强行按住她,对已经吓傻了的青禾和闻讯赶来的仆役厉声道:“立刻备车!收拾行装!快!”

  庄子上一阵兵荒马乱。王太医被紧急请来,诊脉后也是连连摇头,说夫人急火攻心,忧思过甚,脉象极乱,此时上路,风险极大。但看着林静婉那副失了魂、只一心要回京的模样,也知道拦不住,只能匆匆开了几剂稳心神的药丸,又叮嘱沈砚务必小心照料,不可再让她受刺激。

  马车在午后炙热的阳光下驶出庄子,朝着京城方向疾驰。来时悠游从容,归时却如同逃难。林静婉靠在车厢壁上,脸色灰败,双目紧闭,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微微晃动,像一尊了无生气的瓷偶。沈砚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用湿帕子擦拭她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心中被巨大的恐惧和心疼填满。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即使是病重咳血时,她也保持着一种冰冷的平静。可此刻,兄长病危的消息,彻底击垮了她强撑的意志,露出了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脆弱不堪的灵魂。

  “静婉,会没事的,兄长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他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语,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林静婉毫无反应,只有眼角不断滑落的泪水,证明她还活着。

  日夜兼程,换马不换车。沈砚几乎不敢合眼,时刻留意着林静婉的状况。她吃得极少,睡得也极不安稳,时常在噩梦中惊醒,喊着“兄长”。几日后,她便又开始低烧,咳嗽也重新加剧,偶尔咳出的痰里,又见了血丝。

  沈砚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只能催着车夫再快些,再快些。

  终于,在第七日的黄昏,马车驶入了京城。熟悉的街景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物是人非的压抑。沈砚没有回侯府,而是直接吩咐马车驶往林府。

  林府门前挂着白幡,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进出的仆人皆着素服,面色悲戚。

  看到那一片刺目的白,林静婉原本就苍白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她推开沈砚搀扶的手,跌跌撞撞地冲下马车,朝着府内跑去。

  “静婉!慢点!”沈砚急忙跟上。

  灵堂已然设好,白烛高烧,香烟缭绕。正中的牌位上,赫然写着林静婉兄长的名讳。林父呆呆地坐在一旁,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见到女儿进来,老泪纵横:“婉儿……你回来了……你哥哥他……他没能等到你……”

  林静婉站在灵堂门口,看着那冰冷的牌位和棺椁,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到棺椁前,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指尖却在离棺木寸许的地方,颓然垂下。她缓缓跪倒在灵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肩膀剧烈地耸动,却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和哽咽。

  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寂静悲伤,比嚎啕痛哭更令人心碎。

  沈砚站在她身后,看着那跪伏在地、瘦削单薄到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上前扶起她,想将她拥入怀中,替她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雨和伤痛。

  可他知道,他不能。这丧亲之痛,这椎心刺骨的悲伤,他无法替代,甚至无法真正分担。

  他只能默默地陪着她,在她身后,同样跪了下来,朝着灵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林静婉在灵前跪了整整一夜。任凭谁劝,都不肯起身,也不肯吃喝。沈砚也陪着她跪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林静婉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一软,晕厥过去。

  “静婉!”沈砚肝胆俱裂,连忙将她抱起。触手滚烫,她又在发烧了。

  林府顿时又是一阵忙乱。请来的大夫诊脉后,连连摇头,说夫人本就体虚,加上连日奔波劳累,悲痛过度,已是油尽灯枯之兆,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如今……怕是凶多吉少了。

  沈砚如遭五雷轰顶,眼前阵阵发黑。他抓着大夫的胳膊,声音嘶哑:“救她!无论用什么药,花多少钱,一定要救她!”

  大夫开了方子,却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林静婉被暂时安置在林府她从前的闺房里。她一直昏迷着,高烧不退,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呓语,喊着“母亲”、“兄长”,偶尔,也会含糊地喊一声“夫君”,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听得沈砚心碎欲裂。

  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喂药擦身,亲力亲为。看着她在病痛和悲伤的双重折磨下,迅速凋零,他心中的悔恨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如果他早些察觉她身子不妥,如果他当初没有纳苏氏伤透她的心,如果他没有带她离京,或许她就不会在听到噩耗时那般脆弱,或许就能赶得及见兄长最后一面,或许……就不会病成这样。

  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握着林静婉滚烫的手,将脸贴在她手背上,泪水无声滑落。“静婉……求求你,别离开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了……”

  可床上的人,依旧沉沉昏睡,对他的祈求,毫无回应。

  林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林父强撑着精神处理儿子的丧事,还要担忧女儿的病情,短短几日,便已形销骨立。沈砚一边照顾林静婉,一边帮着料理岳家事务,忙得脚不沾地,整个人也迅速憔悴下去。

  这日,林静婉的高烧终于退下去一些,人却依旧昏沉。沈砚稍稍松了口气,靠在床柱上小憩。朦胧中,他听见床上传来细微的响动。

  他立刻惊醒,俯身看去。林静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望着帐顶,眼神空茫,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焦点。

  “静婉?你醒了?”沈砚小心翼翼地唤她,声音沙哑。

  林静婉眼珠缓缓转动,看向他。她的目光在他憔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就像她此刻的心境。

  “兄长……”她张了张嘴,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

  沈砚心中一痛,低声道:“兄长的丧仪,岳父大人已经安排妥当,三日后出殡。你……要节哀。”

  林静婉闭上眼,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她没有再问,也没有再哭,只是静静地躺着,仿佛所有的眼泪和悲伤,都已在那灵前的一夜流干了。

  沈砚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一遍遍地用湿帕子擦拭她额上的虚汗,喂她喝一点参汤。

  接下来的两日,林静婉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她异常安静,几乎不说话,只是望着某处出神,或是看着沈砚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沈砚能感觉到,她在看他,那目光不再是全然的冰冷疏离,却掺杂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有悲伤,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出殡那日,林静婉挣扎着要起来送兄长最后一程。沈砚和王太医都坚决反对,她的身子,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最终,她只能靠在床头,听着外面传来的哀乐和哭声,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默默流泪。

  丧事毕,林府空荡冷清了许多。林父经此打击,一病不起。林静婉的病,也依旧反复,时好时坏,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了无生气。

  沈砚知道,京城对于林静婉而言,如今只剩下无尽的伤痛记忆。他必须带她离开这里。

  “静婉,”这日,见她精神稍好,沈砚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岳父这里有我安排可靠的人照顾,你无需挂心。你的身子,需要静养。我们……回庄子去,好不好?那里安静,适合你将养。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再回来看岳父。”

  林静婉目光空洞地望着他,许久,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她已没有力气去思考,去抗争。兄长走了,父亲病倒,这世间仿佛只剩她孤零零一人。沈砚……这个她曾爱过、恨过、想要彻底逃离的男人,此刻却成了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尽管这根浮木,也曾让她沉溺。

  得到她的同意,沈砚立刻着手安排。他将林府诸事托付给可靠的管家和沈安,又请了王太医随行,三日后,便带着依旧虚弱不堪的林静婉,再次踏上了前往江南的路。

  马车驶离林府,驶离京城。林静婉靠在车壁上,回望着那座渐渐远去的、承载了她所有欢乐与悲伤的府邸,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烬。

  惊变如同狂风暴雨,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彻底摧毁。如今,她只剩下一具残破的躯壳,和一颗早已千疮百孔、不知该如何跳动的心。

  前路茫茫,何处是归途?

  她不知道。只能任由马车,载着她,驶向未知的、或许同样布满荆棘的远方。

  沈砚看着她如死灰般的侧脸,心中是无边无际的痛楚和决心。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开她的手。无论前路如何,他都要陪着她,走下去。

  直到地老天荒,或是……她愿意重新对他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第十八章 微光

  再次回到江南庄子,已是夏末秋初。山间的暑气消退了许多,风里带上了丝丝凉意,草木依旧葱茏,却少了几分盛夏的逼人绿意,多了些沉静的苍翠。

  林静婉的身体,经过兄长丧事的巨大打击,几乎垮掉。回程路上又添了风寒,抵达庄子时,已是气若游丝,比上次病重时还要凶险几分。王太医连连叹息,只说“尽人事,听天命”,用了猛药吊着元气。

  沈砚日夜守在她床边,不眠不休,眼看着她又瘦了一圈,下巴尖得能戳人,心里像被钝刀子反复割扯,痛到麻木。他不停地跟她说话,说庄子里的变化,说京城里无关痛痒的趣闻,说他们成婚时琐碎的细节,哪怕她毫无反应,他也固执地说着,仿佛只要声音不停,就能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或许是王太医的医术高明,或许是沈砚执着的呼唤起了作用,又或许是林静婉内心深处那一点微弱的求生意志尚未完全熄灭,在昏睡了整整五日后,她的高烧终于缓缓退去,脉搏也渐渐有力起来。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神依旧是空茫的,却不再是全然的死寂,而是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湖水,依稀能看到底下极深的疲惫和哀伤。

  “静婉……”沈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林静婉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他布满血丝、胡子拉碴的脸上。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久到沈砚以为她又会像以往那样,漠然地移开视线。

  可她没有。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被他握住的手指。

  那细微的动作,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沈砚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强忍着泪意,连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想喝水吗?还是饿不饿?”

  林静婉轻轻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是醒来确认一下自己还活着,便又沉入了无边的疲惫之中。

  但这一次,沈砚心中却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希望。那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回应,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虽然渺茫,却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林静婉的身体在王太医的调理下,以比上次更缓慢的速度恢复着。她依旧寡言少语,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或是望着窗外发呆,但沈砚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屏障,似乎松动了一些。她不再抗拒他的靠近和照顾,有时甚至会在他喂药时,微微配合地张开嘴。

  沈砚不再急于求成,只是日复一日地,用最细致耐心的方式陪伴着她。他读书给她听,选的都是些山水游记或志怪传奇,轻松有趣,不费心神。他让人在院子里移栽了几丛慈菇,就种在她窗下能看到的地方,虽然此时并非花期,只有碧绿的叶子。他还找来了她幼时学过的古琴,放在她房中,并不要求她弹奏,只是偶尔擦拭琴弦,对她说起这琴的来历和音色。

  林静婉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没有任何表示。但沈砚发现,当她望着那架古琴,或是窗下的慈菇叶时,眼中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怀念的微光。

  秋意渐浓,庄子里的桂花开了,金粟似的花朵藏在墨绿的叶间,香气馥郁,甜得有些腻人。沈砚折了几支开得最好的,插在清水瓶中,放在林静婉的案头。

  这日,林静婉精神稍好,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沈砚新找来的江南风物志,却半天没有翻动一页。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几株叶色开始转黄的梧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砚端着一碟新蒸的、松软甜香的桂花糕进来,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尝尝,庄子里厨娘的手艺,用的是今年的新桂花,不太甜。”

  林静婉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一碟金黄诱人的糕点上,没有动。

  沈砚也不催促,自己在旁边坐下,拿起一块,慢慢吃着,状似随意地说:“方才收到岳父的信,说他身子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让你不必挂心,好生调养自己。”

  林静婉眼睫微颤,终于伸出手,拈起一小块桂花糕,放入口中。糕体松软,带着清新的桂花香和恰到好处的甜味,入口即化。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没有说话。但沈砚注意到,她吃了一整块。

  “喜欢吗?”沈砚问,眼中带着笑意。

  林静婉点了点头,依旧沉默。

  沈砚却已心满意足。肯吃东西,肯回应,哪怕只是一点细微的举动,于他而言,都是莫大的进步。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瓦上、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林静婉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毫无睡意。兄长的面容,母亲的笑容,父亲苍老的眼神,还有沈砚这些日子以来疲惫而执着的脸庞,交错在脑海中浮现。

  心口依旧是钝钝的痛,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冷风直往里灌。可在这无边的冰冷和空洞里,似乎又有一丝极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从沈砚日复一日的守候和那些琐碎无声的关心里,悄然渗透进来。

  她恨过他,怨过他,甚至想过彻底离开他。可当兄长骤逝、父亲病倒,整个世界崩塌的那一刻,是他守在她身边,为她撑起了一片不至于彻底坠落的天空。即使这片天空,曾经布满了由他亲手划下的伤痕。

  她不知道自己对他,如今是怎样的感情。爱?早已在一次次失望和伤害中消磨殆尽。恨?似乎也随着身心的极度疲惫和兄长的离去,变得模糊而无力。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近乎认命的疲惫,和一丝……连她自己都耻于承认的、对那一点点温暖的贪恋。

  雨声渐渐小了。她听到外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沈砚。他似乎每晚都会在她睡下后,在外间守上一两个时辰,确认她安稳了,才去歇息。

  那脚步声在门口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倾听里面的动静,然后,又轻轻地远去了。

  林静婉闭上眼,一滴冰凉的泪,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秋雨过后,天气彻底转凉。林静婉能下床走动的时间长了,有时会在沈砚的陪同下,在庄子里慢慢散步。落叶铺满了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庄子里的仆役都已习惯了这对沉默相伴的主子,远远见了便行礼避开,绝不打扰。

  这日,他们散步至后山,又看到了那处小小的瀑布。秋日水势不如夏日丰沛,但依旧清冽,在阳光下泛着碎金般的光芒。

  林静婉站在潭边,望着水流,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因长久少言而有些沙哑:“这里……很像灵觉寺后山的那道瀑布。”

  沈砚一怔,随即想起,那是他们成婚第一年,去京郊上香时见过的地方。他没想到她还记得,且会在此时提起。

  “是,”他顺着她的话说,“灵觉寺的瀑布比这大些,但景致确有几分相似。”

  林静婉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那瀑布,低声道:“那时候……真好。”

  声音很轻,被水声和风声掩盖,几乎听不真切。但沈砚听见了。

  他浑身一震,站在原地,看着林静婉渐行渐远的、依旧单薄却似乎不再那么伶仃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狂喜的浪潮。

  那时候……真好。

  这是自她病重以来,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去,且是带着一丝怀念的语气。

  尽管那怀念如此轻微,如此短暂,转瞬即逝,却像一道微光,骤然划破了他心中漫长的黑暗,照亮了前路。

  他快步追上去,走在她身侧,没有去牵她的手,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陪着她,一步一步,走在铺满落叶的山径上。

  秋风拂过,带着山林特有的清冽气息,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的侧脸在秋阳下,有了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却又似乎,隐隐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泽。

  沈砚知道,要让她彻底走出伤痛,重新接纳他,接纳这个世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的心,依旧封闭着,伤痕累累。

  但至少,那扇紧闭的门,似乎已经裂开了一条缝隙,透进了一丝光亮。

  而这,于他而言,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他会等。用他余生所有的时光和耐心,去守护这点微光,等待它慢慢扩大,最终,照亮他们彼此的未来。

  无论那需要多久。

  微光虽弱,却能刺破最深的黑暗,指引归途。

  第十九章 心扉

  秋去冬来,庄子里落了一场薄雪。江南的雪,细碎温柔,不像北方那般凛冽,只给山峦屋舍披上了一层浅浅的银纱,很快便在温润的空气里消融,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林静婉的身体,在王太医的调理和沈砚的精心照料下,终于有了稳固的好转。虽然依旧比常人畏寒体弱,但已能自理日常,在晴好的日子,甚至可以独自在院子里走走,或是坐在廊下,裹着厚厚的狐裘,看一整天书。

  她的话依旧不多,但对沈砚的态度,却有了微妙而持续的变化。不再是完全的漠然和疏离,而是一种缓慢的、带着审慎的接受。她会在他递来手炉时,轻声说“谢谢”;会在他询问菜肴口味时,给出明确的意见;偶尔,在他说起朝中某些趣事或庄子里的琐碎时,她的唇角甚至会极淡地、几不可察地弯一下。

  那笑意太浅,转瞬即逝,却足以让沈砚欣喜若狂,仿佛枯木逢春,荒原见绿。

  他开始尝试着,将一些更紧要、更私密的事情与她商量。比如,关于苏姨娘被遣返后,苏家那边的一些后续反应和处置;比如,沈老夫人来信,隐晦地提及宗族中又有催促子嗣的声音,他该如何回复;再比如,他在考虑是否要将部分军务和朝中实职逐渐交卸,多留些时间陪伴她……

  起初,林静婉只是听着,不置可否。后来,她会沉吟片刻,给出简短却一针见血的看法。她的敏锐和见识,让沈砚时常感到惊讶,继而便是更深的自责——他竟荒废了五年时光,未曾好好发掘她内敛的才华。

  这日,冬阳明媚,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林静婉坐在廊下的躺椅上,膝上盖着毯子,手里拿着一本棋谱,却半天没有翻动。她的目光落在院角那几丛早已枯萎的慈菇上,神情有些怔忡。

  沈砚处理完几封公文,走过来,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道:“等开春了,这些慈菇又会发芽的。”

  林静婉回过神,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静婉,”沈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可曾怨过我母亲?”

  林静婉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怔了怔,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棋谱,许久,才低声道:“老夫人……是侯爷的母亲,是沈家的主心骨。她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为侯爷好,为沈家好。”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可沈砚却听出了那平静之下的无奈与认命。母亲对子嗣的执着,对苏姨娘的抬举,乃至对他和静婉关系的干预,都是静婉心中难以言说的痛楚根源之一。

  “她是我母亲,我敬她,孝她。”沈砚的声音沉缓而坚定,“但往后,我们该如何过日子,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包括母亲,来影响我们,伤害你。”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对林静婉表明态度,划清界限。

  林静婉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决,还有那不容错辨的……深情?这个词让她心尖微微一颤,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茫然所取代。

  “侯爷不必如此。”她移开目光,望向远处苍茫的山色,“我……早已不在意了。”

  “可我在意。”沈砚伸手,轻轻覆在她放在毯子上的手背上。他的手温暖干燥,带着薄茧,“静婉,我知道,我说再多的对不起,做再多的弥补,都无法抵消这五年里你受的委屈和伤害。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往后所有的日子,来对你好,来证明我的心。”

  他的声音低沉恳切,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林静婉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和他话语里沉甸甸的分量。她心头一片混乱,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涌动,撞击着厚厚的冰层。

  她用力抽回手,攥紧了毯子的边缘,指尖微微发白。“侯爷,我累了。”她闭上眼,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

  沈砚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却没有强求,只是替她将滑落的毯子往上拉了拉,温声道:“好,你休息。我就在这里,不走远。”

  他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书案后坐下,拿起一本兵书,却没有看进去,目光不时担忧地瞟向廊下那个蜷缩在躺椅里的单薄身影。

  他知道,要叩开她的心扉,不能急,不能逼。他只能等,用最温柔的耐心,去融化那层坚冰。

  冬日昼短,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林静婉在躺椅上睡着了,沈砚没有惊动她,只是拿了一件更厚的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坐在旁边,守着她。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寒意渐重,沈砚才轻声唤醒她:“静婉,回屋睡吧,外头冷了。”

  林静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沈砚近在咫尺的、写满关切的脸,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睡了很久。她点了点头,任由沈砚扶着她起身,慢慢走回屋内。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桌上摆着晚膳,都是她喜欢的清淡菜式。

  用膳时,沈砚提起,过几日便是腊八,问她想怎么过,庄子里是否要备些腊八粥分给附近的佃户。

  林静婉沉默地喝着粥,闻言,动作顿了顿,才低声道:“按往年的例办就好。粥要熬得稠些,天冷。”

  “好。”沈砚应下,眼中带着笑意。她开始关心这些俗务了,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吩咐,也是好的。

  腊八那日,庄子里果然熬了几大锅香甜的腊八粥,分发给佃户和附近的贫苦人家。沈砚亲自带着人去分粥,林静婉没有出门,只是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热闹的场景,听着隐约传来的欢笑声,神情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在侯府,这些事也都是她操持的。那时虽累,却也觉得充实。如今,却是隔了一层,像个旁观者。

  沈砚分完粥回来,身上带着屋外的寒气,脸上却带着笑:“大家都高兴得很,都说夫人心善。”他特意用了“夫人”这个称呼,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静婉没有纠正,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回了屋。

  夜里,两人对坐用茶。炭盆里火星噼啪,茶香袅袅。沈砚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长长的锦盒,推到林静婉面前。

  “打开看看。”他眼中带着期待。

  林静婉有些疑惑,放下茶杯,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玉簪。不是她平日里常用的素净白玉簪,而是一支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簪,簪头雕成了一朵半开的莲花,花瓣层叠舒展,工艺极其精湛,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愣住了,抬头看向沈砚。

  “新年快到了,”沈砚的声音有些紧张,“我……想送你一件新年礼物。这簪子……我看着它,就像看到你。清极,净极。”他顿了顿,低声道,“我知道你不喜奢华,但这支簪子不同,它……是我母亲当年的嫁妆之一,是她最心爱之物。她临终前交给我,说将来要送给我的妻子。”

  林静婉心头一震,看着锦盒里那支光华内敛的玉簪,又看看沈砚眼中毫不掩饰的珍重与忐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沈砚的母亲,那位在她印象中总是威严而疏离的婆母,竟将她最珍爱的嫁妆留给了自己?

  “这太贵重了,我……”她下意识地想推拒。

  “静婉,”沈砚打断她,伸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这一次,他没有让她挣脱,而是坚定地、温柔地握着,“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沈砚此生唯一的妻。这支簪子,只有你配得上。”

  他的目光灼热而真诚,烫得林静婉心头发慌。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那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烫到她的心底,将那层坚冰,灼出了一个细小却清晰的裂缝。

  “过去种种,皆是我的错。我不敢求你忘记,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沈砚的声音低哑,带着无尽的恳求,“从今往后,我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一人。沈家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会用我所有的力气,对你好,护着你,再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他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重石,激起了滔天巨浪。林静婉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让她爱慕、让她心碎、如今又将她从绝望深渊一点点拉回的男人,眼中骤然涌上一层水雾。

  委屈吗?当然委屈。五年的孤寂,纳妾的羞辱,病重的无助,丧兄的剧痛……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刻骨铭心?

  恨吗?或许还有。可那恨意,在这些日子的陪伴和守护下,似乎也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是疲惫,是认命,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死灰复燃的期盼?

  她不知道。

  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像一尊悲伤的玉像。

  沈砚慌了,连忙松开她的手,想要替她拭泪:“静婉,别哭……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

  林静婉却摇了摇头,自己用手背胡乱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她看向那支静静躺在锦盒里的玉簪,又看向沈砚焦急的脸,许久,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微颤的声音,极轻极轻地问:

  “沈砚……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沈砚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点头,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作数!当然作数!静婉,我沈砚对天发誓,此生绝不负你!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

  “别说了!”林静婉打断他毒誓,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信你。”

  短短三个字,却像天籁之音,让沈砚瞬间湿了眼眶。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玉簪从锦盒中取出,走到林静婉身后,轻轻拔下她发间那支戴了许久的旧白玉簪,然后将这支雕着莲花的羊脂玉簪,缓缓插入她的发髻。

  温润的玉质贴着她的发丝,带着他指尖的微颤和炽热的温度。

  林静婉闭上眼,任由泪水无声滑落。冰封的心湖,在那句“我信你”出口的瞬间,轰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久违的、带着痛楚与释然的暖流,汹涌而入,冲垮了所有伪装的坚强和冷漠。

  她累了,真的累了。不想再恨,不想再怨,不想再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世间踽踽独行。如果他还愿意给她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温暖的未来,那么,或许她也可以尝试着,再相信一次。

  即使前路依旧布满曾经的荆棘和伤痕。

  沈砚从身后,轻轻地、带着无比的珍重,环住了她单薄的肩膀,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的衣领。

  “静婉……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他的声音哽咽,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后怕。

  林静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窗外的冬夜寂静寒冷,屋内的炭火却温暖明亮,映照着相拥的两人,和那支在她发间流转着温润光泽的莲花玉簪。

  心扉,终于在这一刻,缓缓开启了一条缝。虽然依旧带着伤痕和迟疑,但至少,光已经照了进来。

  往后的路,或许依旧漫长而艰难,但至少,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第二十章 归途

  腊月过后,年关的气息便一日浓过一日。庄子上下开始洒扫庭除,准备年货,虽然主子只有两位,但沈砚吩咐一切都要按照在侯府时的规制来办,务必要让这个年过得热闹喜庆。

  林静婉的身体在稳定的调理和日渐开阔的心境下,恢复得越来越好。脸上有了健康的红晕,人也丰润了些,虽然依旧清瘦,但不再是那种风一吹就倒的孱弱。她开始重新过问一些庄子里的琐事,指挥下人布置庭院,准备年节祭祀的供品,神态举止间,渐渐恢复了往日当家主母的从容气度,只是眉宇间那份经霜后的沉静,是过往不曾有的。

  沈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和珍视。他几乎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和公务,只专心陪在她身边。两人之间的话依旧不算多,但那种沉默不再是令人窒息的隔阂,而是一种默契的、安宁的相伴。

  他会陪她一起核对年货单子,会听她轻声细语地安排仆役的轮值赏钱,会在她对着某样年节装饰微微蹙眉时,立刻领会她的意思,让人去更换。偶尔,他处理完紧急公文从书房出来,会看到她正站在檐下,指挥着小丫鬟悬挂红灯笼,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一刻,沈砚会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上好一会儿,心中被一种充盈的、近乎虔诚的幸福填满。

  原来,寻常夫妻间的烟火日常,竟是这般珍贵动人。而他,险些永远失去。

  腊月二十三,小年。庄子里也摆了家宴。席间,沈砚亲自为林静婉布菜,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笑意。林静婉虽依旧话少,但也会将他夹来的菜慢慢吃完,偶尔抬眼与他对视,眼中不再是一片冰冷的湖,而是有了细微的、粼粼的波光。

  “开春后,我想回京一趟。”饭后,沈砚斟酌着开口,“去看看岳父,也……将府中的一些事情,彻底料理清楚。”

  林静婉正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回京……那个承载了太多不堪回忆的地方。

  沈砚看出她的迟疑,温声道:“你若不想回去,便在这里等我。我快去快回,最多半月便返。”

  林静婉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与你一同回去。”兄长新丧,父亲年迈,她终究是放不下的。而且……有些心结,或许也需要回到原地,才能真正解开。

  沈砚心中既忧且喜。忧的是怕京城旧事勾起她的伤心,喜的是她愿意与他共同面对。“好,那便一同回去。我们过了正月十五便动身,那时天气也暖和些。”

  年三十,庄子里张灯结彩,爆竹声声。沈砚陪着林静婉守岁。两人对坐在暖阁里,中间隔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上温着酒,几样精巧的点心果子摆在旁边。窗外偶尔有绚烂的烟花升起,照亮夜空。

  “静婉,”沈砚为她斟了一杯温热的屠苏酒,“新年了。愿你我,岁岁常相见,年年皆安然。”

  林静婉接过酒杯,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抬眼看他。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跃,映出她清晰的倒影,和一种她如今已能看懂、并能回应的温柔。

  她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低声道:“愿……山河无恙,岁月长安。”

  两人相视而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意微醺,暖意从喉间一直蔓延到心底。过去的伤痛与隔阂,似乎都在这新年的爆竹声和温暖的酒意里,被暂时地封存、搁置。眼前,只有彼此,和这来之不易的、宁静相守的此刻。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过后,沈砚和林静婉启程返京。这一次,不再是仓皇逃离,而是从容归去。马车行得平稳,沈砚也不再像上次那般紧绷,而是时常握着林静婉的手,与她说着回京后的安排,语气平和笃定。

  林静婉靠在他肩头,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和低语,心中一片安宁。窗外的景致飞速后退,京城越来越近,她却奇异地不再感到恐慌和窒息。或许是因为身边有他,或许是因为,她的心,已经找到了归途。

  回到侯府,一切似乎依旧,却又已然不同。沈老夫人见到携手归来的儿子儿媳,目光在他们紧紧相握的手和林静婉发间那支醒目的莲花玉簪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淡淡道:“回来了就好。静婉身子可大好了?”

  “劳母亲挂心,已无大碍了。”林静婉屈膝行礼,仪态从容。

  “嗯,既回来了,府中事务……”沈老夫人顿了顿。

  沈砚接口道:“静婉身子还需将养,府中庶务暂由周叔打理着便好。母亲也请好生颐养天年,不必再为这些琐事劳神。”他的话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老夫人看了儿子一眼,终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你们自己有主张就好。我老了,也管不动了。”

  从寿安堂出来,沈砚直接陪着林静婉回了静梧院。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切陈设如旧,只是那棵老梧桐,已然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这里,”沈砚环顾着熟悉的庭院,握紧了林静婉的手,“永远都是你的家。”

  林静婉仰头看着那株焕发生机的梧桐,又看向身侧目光坚定的沈砚,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果然将侯府内外整顿一新。曾经与苏姨娘走得近、或是怠慢过林静婉的下人,都被寻了由头或遣散或调离。沈老夫人似乎也彻底放权,不再过问后院之事,只每日在佛堂诵经。

  林静婉则专注于调养身体,偶尔过问一下府中用度,大部分时间都在静梧院里看书、习字、侍弄花草。沈砚无论多忙,每日必定回静梧院用晚膳,陪她说话,雷打不动。

  春暖花开时,沈砚兑现承诺,陪着林静婉回了一趟林府探望林父。林父见到女儿气色大好,与女婿之间也和睦恩爱,老怀大慰,病也好了大半。

  从林府回来那日,马车经过当年他们走散后又重逢的灯市旧址。虽不是上元,街道依旧热闹。沈砚让马车停下,牵着林静婉的手下了车。

  “还记得这里吗?”他指着一处卖灯笼的摊位,笑着问。

  林静婉看着那熟悉的街景,点了点头,眼中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就在这里,她曾孤独地寻找他,也曾被他找到,牵手回家。

  “当年那个谜底,是当归。”沈砚看着她,目光温柔似水,“静婉,我漂泊许久,如今,总算……归来了。”

  林静婉的泪水猝然滑落。这一次,不再是悲伤的泪,而是释然,是感慨,是历经千帆过后,终于靠岸的踏实。

  她主动伸出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声音哽咽却清晰:“夫君,我们回家。”

  “好,回家。”沈砚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牵着她,一步一步,朝着侯府的方向走去。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再不分彼此。

  春光正好,微风拂面,带来花香和新生草木的气息。街道两旁,桃红柳绿,生机盎然。

  他们穿过热闹的街市,走过幽静的巷弄,最终,停在了侯府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前。

  门扉洞开,里面是熟悉的庭院,是等待他们的家仆,是已然抽出新枝的老梧桐,是……他们共同要走完的、漫长而温暖的余生。

  沈砚侧头,看向身边眉眼舒展、目光平和的妻子,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和满足充盈。他知道,过往的伤痕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但他们会一起,用爱和时光,慢慢抚平。

  而那些烧尽的灰烬,终将在新的土壤里,孕育出更加坚韧的生命。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轻声却坚定地道:

  “静婉,我们回家了。”

  (全文完)

  本文标题:完 成婚第五年 夫君从江南带回个美人 那姑娘敬茶时怯生生喊我姐姐 下

  本文链接:http://www.hniuzsjy.cn/renwen/4921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