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往事(31)——涟漪荡漾
本故事纯属虚构。
1
清明刚过,地气就上来了,谢家分到的其中三亩地,在村东头的老河滩边上。地是砂壤土,不算肥,但向阳,离水渠近。
天刚蒙蒙亮,云霞就扛着铁锨下了地,春天的晨风还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很提神。她站在地头,看着这片从此属于自家的土地,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有责任,有期盼,还有一丝沉甸甸的忐忑。
她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弯下腰,将铁锨的利刃狠狠踩进还有些板结的泥土里,腰腿一起发力,撬起一大块带着草根的土坷垃。泥土翻开的瞬间,那股特有的、混合着草根和湿气的腥香扑面而来,是春天才有的生机勃勃的味道。
干了不到半个时辰,身后的田埂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云霞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回头一看,是李继承扛着犁来了。
“姐夫?你咋来了?”云霞有些意外。
李继承把犁放下,犁铧在晨光里闪着寒光。他笑了笑,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你姐让我来的,说咱们家地多,怕你们忙不过来。俺请了一天假,先把这地给犁了。”
“那咋好意思,你们家地也不少……”
“没事,”李继承摆摆手,神色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秋后田野里没散尽的薄雾,“两个弟弟都大了,能自己干活了咱家就你一个能干重活的,俺得来帮把手。”
云霞这才注意到,姐夫鬓边竟有了零星的白发,在朝阳下格外刺眼。才三十出头的人,看着像是被生活过早地压弯了腰。
2
日头爬到一竿高时,云雷也来了。小伙子十六了,正是有力气没处使的年纪。他抢过云霞手里的铁锨,学着姐姐的样子弓下身,一锨下去却刨得太深,差点把自己带个趔趄。
“慢着点!”云霞赶紧扶住他,“使蛮力不行,得用巧劲。”
云雷嘿嘿一笑,调整了姿势,这次好多了。铁锨在他手里上下翻飞,虽然不够细致,但那股子虎虎生风的劲头,让整片地都活泛了起来。
晌午回家吃饭时,云秀已经做好了饭菜。小满在院子里追着小鸡跑,咯咯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云霞一眼就看出,大姐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苍白,眼下的青影重重,眉宇间锁着一抹散不开的愁绪。
“姐,你是不是没睡好?”云霞接过姐姐手里的饭勺,触到她指尖的冰凉。
云秀勉强扯出个笑容,那笑容虚浮得如同水面的油花:“没啥,就是小满夜里闹腾。”她低头盛饭时,袖口滑下一截,露出手腕上一圈淡紫色的勒痕,还有几处像是烫伤的红印。
饭后,云雷和云成去上学了,谢明理去自留地收拾菜畦。云霞拉着云秀到里屋说话,小满在炕上抱着个褪了色的布老虎,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
“姐,你手上这些是咋回事?”云霞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云秀的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移动了一指宽,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霞,有些话,姐只能跟你说。在婆家,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憋得心里都快长草了。”
原来,李家的情况比云霞知道的还要沉重。李继承下面的两个弟弟——老二李继业二十三了,老三李继财二十一,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可亲事就像旱地里的苗,怎么浇灌都不见长。
“为啥?”云霞不解,“老李家条件在村里不算差啊。姐夫有工作,地里收成也好。”
云秀的苦笑像浸泡过黄连的棉布,每道褶皱里都是苦味:“是不差,可……可这俩个弟弟依靠继承这个大哥依靠惯了,又懒又馋,人家嫌负担重。”
她告诉云霞,村里人都看得明白,李家的两个小儿子没有他哥的本事,也不怎么会种地,将来娶媳妇、盖房子、送彩礼,哪一样不是大开销?李继承是老大,又在农机站端着铁饭碗,这些责任就像秋天熟透的果子,最后都得落在他这棵最壮的树上。
“去年秋天,有人给继业说媒,”云秀的声音更低了,“是前村赵家的闺女,模样周正,手脚也勤快。人家托人打听了一圈,回话说‘李家三个儿子,老大虽然能干,可下面的俩弟弟就是俩懒汉,要靠他哥一辈子,闺女嫁过去要顶起一个家,难’。亲事,就这么黄了。”
更让云秀喘不过气的是,婆婆王氏把两个小儿子的婚事不顺,像捆柴火一样全捆在了她没生儿子这件事上。
“婆婆说,要是俺生个儿子,李家就有了顶门户的长孙,两个弟弟说亲时腰杆也能硬气些。”云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滴在补丁摞补丁的膝盖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她说,一个家里没有男丁撑场面,就像房子少了顶梁柱,谁家姑娘愿意嫁进来挨雨淋?”
自从小满出生后,王氏盼孙子的心就像三伏天的野草,一年比一年疯长。从去年开始,不知道从哪些旮旯角落里弄来了各种偏方——苦得让人舌根发麻的汤药、味道古怪得令人作呕的药丸,还有一包包装在草纸里、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草药。统统都说能调养身子,疏通经络,好怀男胎。
“那些药……”云秀的声音开始发颤,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树叶,“喝得俺整天胃里翻江倒海,看见饭就想吐。手腕上是拔火罐留下的印子,说是能祛除体内的寒气,还有这些红印,”她轻轻摸了摸肚皮的位置,动作小心翼翼,像怕碰碎什么,“是艾灸烫的,说是暖宫,给娃娃备个暖和的窝……”
云霞听得心都揪成了一团,她轻轻掀开姐姐的衣襟一角。肚皮上,几处圆形的烫伤痕迹触目惊心,有的已经结成深褐色的痂;有的还红肿着,边缘泛着不正常的亮光。
“姐!”云霞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又急又怒,“你咋这么傻!身子是你自己的,是本钱!哪能这么糟蹋!”
“俺能咋办?”云秀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补丁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婆婆也是为李家着想,为两个弟弟着想。继承夹在中间,难啊。你是没看见,有时候他看着我灌下那些黑乎乎的汤药,眼圈红得跟抹了辣椒似的,拳头攥得指节都白了,可一边是生他养他的娘,一边是跟他过日子的俺,他能说啥?说啥都是错……”
最让云秀身心俱疲的是,这些近乎自残的努力,像石沉大海,连个响动都没有。她的月事依然混乱得像被风吹散的日历,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夜里盗汗能把褥子浸湿一片。她去找程老,程老给她把完脉,摇着头说:“闺女,你这是气血两虚到了根子上,得好好静养,多吃好的,不能再折腾了。再折腾,身子就垮了。”
“可这话俺哪敢跟婆婆说?”云秀的声音低得像蚊蚋,“一说她就急,拍着桌子说俺娇气,说‘谁家媳妇不生孩子?就你金贵?’。还说……还说要是俺实在生不了,就让继承……想想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云霞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啥意思?”
云秀的嘴唇哆嗦起来,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说,实在不行……就让继承在外面……找个能生的……生了男孩抱回来养……就说是在外头捡的……”
“什么?!”云霞气得浑身发抖,血往头上涌,“她怎么能说这种混账话!这是把人当什么了?姐夫怎么说?他就听着?”
“继承跟婆婆大吵了一架。”云秀的眼泪汹涌而出,“他说这辈子就认俺一个,有没有儿子都是命,都不重要。可婆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说他不孝,说他对不起李家的列祖列宗,说他要让老李家绝后……”
那场惊动了半个村子的争吵之后,家里的气氛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窖。王氏虽然不再把话说在明处,但整天唉声叹气,摔锅打碗,对云秀也没个好脸色,指桑骂槐是家常便饭。两个小叔子虽然没当面说什么,但云秀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看她的眼神里,埋怨就像水缸底的沉渣,越积越厚。
“有时候,看着窗户外头那棵老槐树,俺真想顺着树干爬上去,再也不下来了。”云秀抱着自己瘦削的肩膀,那肩膀微微颤抖着,承载了太多不该她承受的重量,“可一低头,看见小满甜甜地睡着,看见继承累了一天回来,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俺舍不得。霞,姐心里苦,可这苦,没处说啊。”
姐妹俩紧紧地抱在一起,眼泪无声地浸湿了彼此的肩头。云霞这才痛彻地明白,大姐脸上那层看似幸福的薄纱下面,藏着怎样一副被生活磋磨得千疮百孔的心肠。而她更恐惧的是,这种不见天日的苦,仿佛没有尽头。
3
下午回到地里,云霞的心情沉重得如同压了一块浸透了水的磨盘。大姐手腕的勒痕、肚皮的烫伤、那些混着眼泪的诉说,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旋转。如果将来她嫁了人,会不会也掉进同样的泥潭?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正胡乱想着,地头的小路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是张向阳,他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白衬衫的袖子整整齐齐地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云霞!”他远远地扬起手,脸上是明朗的笑容。
云霞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但那笑意还未达眼底就散了:“向阳?你不是该在学校吗?”
“放农忙假了,回来帮家里干点活,也……也来看看你。”张向阳快步走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累着了?还是家里有事?”
“没……没事。”云霞摇摇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关切的视线,弯腰拿起地上的耙子,“就是有点乏,你咋有空过来?”
“说了来看看你。”张向阳也不拆穿,跟着蹲下身,从书包里小心地掏出两本用牛皮纸包好的书,“给你带的。这本是省里新编的《农业科技常识》,这本是《家庭养殖与副业生产》,俺翻过,里头有些法子挺实在,你看看用不用得上。”
云霞接过书,牛皮纸还带着他的体温。她小心地翻开,油墨的清香混合着纸张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书页里,工整的铅字配着简明的插图,讲土壤改良,讲合理密植,讲鸡兔常见病的防治。
“太好了!”她的眼睛终于亮了一下,暂时驱散了心头的乌云,“正发愁这砂壤土咋改良呢!还有这兔子的毛病,书上真有说!”
“有用就行。”张向阳笑了,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他很自然地接过云霞手里的耙子,“你歇会儿,我帮你把地边再整饬整饬,地垄也得加固,不然浇水容易跑水。”
李继承下午回自家地里忙活了,云雷被老师留校训话。偌大一片地里,只剩云霞和张向阳两个人,泥土翻新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偶尔有燕子低低地掠过。
张向阳干活的样子,和土生土长的庄稼把式不太一样,他动作不疾不徐,却格外细致到位。清理地边时,他会把每一棵杂草的根都抠出来;加固田埂时,他会用脚把泥土踩得又光又实。他一边干,一边轻声跟云霞说着学校里的新鲜事,说城里书店进了什么新书,说同学们讨论的新政策,语气轻松,似乎是为了拂去她眉间的愁绪。
4
歇晌的时候,两人并肩坐在田埂的阴影里。春风暖融融地吹着,带来远处油菜花田的馥郁香气,布谷鸟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一声一声,催着春耕。
“云霞,”张向阳拧开水壶,递给她,忽然开口,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有件事……在心里搁了好些天,想问问你的意思。”
“啥事?”云霞接过水壶,心里莫名地一紧。
张向阳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俺娘……前些天跟俺商量,想托咱村支书家的婶子,正经来你家……说说咱俩的事。”
云霞的心猛地一坠,手里的水壶差点滑脱。她不是木头人。这些年张向阳对她的好,点点滴滴,她都感受在心,悄悄珍藏。可她从不敢,也从未允许自己往“婚姻”这个方向深想——他是正儿八经的师范生,将来是端铁饭碗的公办老师,是村里人人羡慕的“出息人”,而自己呢?一个拖着病弱父亲和年幼弟弟、整日在土里刨食的农村姑娘,家里还有还不清的“人情债”……
“向阳,你……”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像被惊扰的麻雀窝。
“你先听俺说完。”张向阳的语气更郑重了,眼神里有年轻人特有的炽热,也有一份超乎年龄的诚恳,“俺知道你在想啥。你觉得俺上了学,将来要吃公家粮,就跟你不般配了,是吧?可云霞,俺从来不这么想。”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放轻了些,却字字清晰:“这些年,俺是看着你怎么把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一点一点撑起来的。你聪明,有股不服输的劲头,心里有主意,手上也有真本事。这些,比俺在师范里见过的很多女同学都强。俺心里……稀罕的,就是这样的你。”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踏实的温暖:“而且俺爹娘那边,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没那么多弯弯绕。俺爹你也知道,是后爹,话少,就知道闷头干活;俺娘早年守寡,一个人拉扯俺不容易,后来有了俺后爹帮着,就盼着俺能找个知根知底、踏实会过日子的好姑娘。”
云霞愣住了。她一直隐隐觉得张向阳家境应该不错,至少是殷实体面的人家,没想到对她没有半点轻视。这让她心里那块压着的石头松动了一些,可随即,更多的顾虑又涌了上来,普通的庄户人家,对“传宗接代”、“香火延续”的看法,往往更为根深蒂固。
“你娘……她真的同意?”云霞小心翼翼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真的。”张向阳用力点头,目光坦诚,“俺娘说,找媳妇是过日子,不是摆门面。她说你这闺女,心里有秤,手里有活,懂得心疼人,比那些只会描眉画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强百倍。”
他说,母亲起初确实犹豫过,主要是心疼儿子,怕云霞家里的担子太重,将来拖累他。可后来在村里,东家听一句,西家听一耳朵,渐渐知道了云霞这些年是怎么咬牙撑起一个家,怎么伺候多病的爹,怎么管教顽皮的弟弟,怎么在煤油灯下自学到深夜,老太太的心,就慢慢软了,也转了。
“俺娘说,穷富不打紧,只要两口子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黄土也能变成金。”张向阳说着,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意,“她还说,等咱将来……日子过起来了,她就把老屋拾掇拾掇搬过去,不跟咱们挤一块,免得时间长了,勺子碰锅沿,闹不痛快。”
这话让云霞心里微微一暖,能主动想到分开住、减少摩擦的老人,在这个年纪、这个环境里,算得上难得的明白人了。
“可是……”她想起大姐肚皮上那些狰狞的烫疤,想起婆婆那些诛心的话,一股寒意又从心底冒出来,“要是……要是以后……”
“以后怎么了?”张向阳追问,目光灼灼。
云霞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怕说出来,显得自己心思太重,太不信任人,太小家子气。可那个关于生育、关于性别、关于传统压力的巨大问号,却像藤蔓一样在她心里疯狂缠绕,越勒越紧。
“俺知道,你现在心里乱,不急着回答。”张向阳看出了她的挣扎和犹豫,体贴地说,“俺就是先跟你透个风,让你心里有个数。等忙完这阵春耕,地里活计松快些,俺就让俺娘请了媒人,正正式式来家里说。你……你好好想想,也跟家里商量商量。”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沾的土星子,笑容依旧明朗:“你先歇着,俺去那头把地垄再顺顺,有几处不太平。”
看着张向阳在田间忙碌的背影,挺拔而充满朝气,云霞的心像是被春风拂过的湖面,荡开了一圈又一圈复杂的涟漪。有被珍视的欢喜,有对未来的不安,有隐约的期盼,也有深藏心底、挥之不去的忧虑。
5
傍晚时分,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缓缓沉入西山,给田野、村庄和归家的人披上一层温柔的金纱。收工了,张向阳很自然地接过云霞手里的工具,两人并肩走在回村的土路上。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走到村口那棵挂了不知多少年大钟的老槐树下时,张向阳忽然停住了脚步。槐树刚刚爆出新芽,在晚风里轻轻摇曳。
“云霞,”他转过身,面对着她,暮色将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勾勒得有些朦胧,但眼神却异常清晰,“其实,俺大概能猜到你在担心什么。你是怕……怕走了你姐的老路,是不是?”
云霞倏然抬头,惊讶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他竟能如此精准地洞悉她内心最深处、最难以启齿的恐惧。
张向阳的嘴角牵起一抹复杂的苦笑,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几分沉重:“今儿个晌午头,在地里歇着的时候,俺碰见你姐夫了。他蹲在地埂上抽烟,烟抽得凶,一根接一根。俺过去跟他搭话,他闷着头,说了几句……他说他娘……唉,那些事,你都知道了。”
云霞的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原来姐夫什么都清楚,他的沉默,他的疲惫,他的白发,都是因为他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那份清醒的无力感,或许比懵懂的无知更折磨人。
“俺当时就跟你姐夫说,”张向阳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云霞心上,“将来俺成了家,要是俺爹娘也因为这些老想法,给云霞委屈受,俺就带着她搬出来住。咱有手有脚,能挣饭吃,用不着看谁脸色过日子。”
“你……你真这么跟你姐夫说了?”云霞的声音带着哽咽,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真的。”张向阳点头,目光坚定如磐石,“俺不想跟你耍花腔,家里的压力,老一辈的想法,肯定会有。但俺跟你保证,有俺在,这些压力就到不了你跟前。日子是咱俩的,只要咱俩拧成一股绳,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顿了顿,像是思考了一下该如何表达,才继续缓缓说道:“至于孩子……云霞,这话俺是掏心窝子跟你讲。男孩女孩,都是咱的宝,都一样疼,要是你身子骨不允许,咱们就要一个,精心养大。要是……要是实在没有,咱们就去领养一个,或者就咱俩过。人活一辈子,草木一秋,活的是个心意相通,是个互相扶持,不是为了给祖宗传那点香火。”
这番话,不像炽热的誓言,更像沉静的溪流,缓缓淌过云霞干涸已久的心田。这些年,她习惯了做那个为所有人遮风挡雨的人,习惯了把委屈和辛苦嚼碎了咽进肚里。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确地告诉她:我会站在你前面,我会尊重你的一切,你不需要独自承担所有。
“向阳……”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觉得心头那块冰,正在这春日的暮色里,一点点融化。
“先别急着说啥。”张向阳的声音温柔下来,他抬起手,似乎想替她擦掉脸上的泪,但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好好想想,也好好看看,俺是认真的,想跟你搭伙过一辈子。以后的路长着呢,有啥沟沟坎坎,咱一起迈。”
两人在老槐树下站了许久,直到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交织在绯红的晚霞里,呼唤着归家的人。张向阳一直目送云霞走进自家院子,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就在云霞即将迈进院门的那一刻,张向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快步折返回来,叫住了她。
“云霞,等等。”
云霞回过头。
张向阳站在几步开外,暮色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但声音里带着一丝之前没有的、不易察觉的迟疑:“还有件事……本来不想这么早说,怕给你添心事,但想了想,还是不该瞒着你。”
“啥事?”云霞的心又提了起来。
张向阳走近两步,压低了些声音:“是关于毕业分配的事。这次县一中的名额……特别紧俏,听说好些有门路的都在活动。校长……校长前几天找俺谈过话。”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校长的意思,是说俺成绩和表现都没得说,但最终分配,组织上也要考虑很多因素。比如,个人生活是不是稳定,家庭负担重不重,能不能安心在学校工作……他说,要是能在县里有些关系,或者,个人问题解决得稳妥些,组织上考虑起来,也更能放心。”
张向阳说完这番话,两人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晚风穿过槐树枝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也在倾听。
“其实,”张向阳忽然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迷茫,“俺娘……还跟俺提过一桩事。”
云霞抬起头,目光复杂的望着张向阳。
“她说,她娘家那边有个远房表亲,在县教育局……当个办事员。”张向阳说得有些艰难,像是每个字都要从喉咙里抠出来,“说要是……要是咱俩的事能缓缓,等分配定了再说,或许能托人问问,走走门路。”
他急急地补充,语气里带着辩解:“俺当场就回绝了!俺说,婚事是婚事,工作是工作,不能搅和到一块!可俺娘……俺娘她哭了,说她就俺这一个儿子,拼了命供俺读书,就怕俺一步走错,后悔一辈子……”
他没再说下去,但云霞听懂了。那不仅仅是“缓缓”,那是一个选择:选她,可能就选了一条更艰难的路;选前程,就要把她放在一个“可缓”的位置。此刻年轻的张向阳真诚地选择她,可这份真诚,能抵得住母亲日复一日的眼泪和“为你好”的劝说吗?能扛得住“一步走错,后悔一辈子”的巨大压力吗?
“俺不会那么选的。”张向阳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坚定,但那坚定里似乎少了点什么,多了些沉重,“俺就是……就是觉得该让你知道,前头不光是咱俩的事。”
云霞点点头,没说话。她忽然想起大姐曾经在某个夜晚,一边纳鞋底一边对她说过的话:“霞啊,男人的好话,要听,可也不能全信。日子长了,柴米油盐,爹娘兄弟,都是秤砣,一点一点往那头加,心这杆秤,说不准就往哪边斜了。”
张向阳一直目送云霞走进自家院子,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暮色将他挺直的背影渐渐吞没。
5
这天晚上,云霞毫无意外地失眠了。土炕似乎变得格外坚硬,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白天的画面:张向阳清澈而坚定的眼神,他那些暖人心窝的承诺,还有最后那段关于“分配”和“母亲眼泪”的、带着现实寒冷的补充。
温暖与不安,像两股拧在一起的麻绳,在她心里反复纠缠。她渴望那份被看见、被珍惜、被允诺的未来,可大姐的遭遇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照出了承诺在现实重压下的脆弱模样。李继承当年对大姐不好吗?可如今呢?在母亲和弟弟们的重重压力下,那份好,还剩多少?
6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清辉如水银泻地,将小院照得一片通明。云霞索性披衣起身,轻轻推开屋门,夜风带着凉意,瞬间吹散了屋内的闷热,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些。
她习惯性地先走到鸡圈边。三十多只鸡挤在一起,睡得正沉,偶尔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她又去看兔笼,几只长毛兔团成毛茸茸的球,在月光下像静止的云朵。这些,都是她这些年一点一滴、像燕子衔泥般积累起来的家当,是她面对生活时,为数不多的底气和慰藉。
如果她真的嫁了,这些怎么办?爹的腰伤一年比一年重,阴雨天疼得下不了炕;云雷有力气但毛躁,撑不起细水长流的家计;云成是会读书,可那身子骨……这个她用了整个青春守护的家,真的能放心撒手吗?
正出神地想着,西屋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谢明理披着那件磨得发亮的旧褂子,佝偻着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烟袋锅。
“爹,您咋起来了?是不是又咳得厉害?”云霞赶紧迎上去。
“老毛病,不碍事。”谢明理在院子里的石磨旁坐下,就着月光装上烟丝,火柴划亮的一瞬,照亮了他布满沟壑的脸和花白的鬓角,“心里有事,睡不着。霞,过来,陪爹说说话。”
云霞顺从地在他旁边的小凳上坐下。月光如霜,洒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长一短两个安静的影子。
谢明理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在银白的月光中袅袅盘旋,久久不散。“今儿个后晌,李家庄你王老五叔来咱村走亲戚,在地头碰见,站着说了好一会儿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说起你姐在婆家受的那些罪……爹听了,心里跟刀剜似的疼。”
云霞的心狠狠一揪:“爹……”
“爹对不起你姐啊。”谢明理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在夜色里迸溅,“也对不起你。要不是咱这个家像条破船,四处漏水,你姐也不用跳进那个火坑,你也不用……不用这么早就把整个家扛在自己瘦筋筋的肩膀上。”
“爹,您别这么说,这都是俺该做的。”云霞的鼻子发酸。
“该做?哪有那么多该做!”谢明理的声音陡然提高,又强制压了下去,变成了沉重的喘息,“所以,今儿个张向阳在地里跟你说的那些话,爹后来也听人念叨了几句。爹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有些话,必须得跟你掰扯清楚。”
他重新点上烟,烟雾再次笼罩了他苍老的面容:“张家是正经庄户人家,向阳那孩子,爹也看着长大,品性正,有出息,将来是要吃公家饭、当先生的人。你嫁过去,说句实在话,是咱家高攀了。”
“爹知道向阳现在对你是一百个真心,话说得也漂亮。可霞,你还年轻,经的事少。这人哪,尤其是男人,心是会变的。不是说他坏,是这世道在变,人就得跟着变。他现在在师范,眼界宽了,见的都是文化人。等毕了业,真到了县城那花花世界,见了那些有正式工作、说话斯文、穿得体面的女同志……他今天说的这些话,还能不能作数?”
这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了云霞心里最恐惧的那个角落。她想起张向阳最后那些关于“分配”和“母亲眼泪”的话,想起那“缓缓”的建议和“走门路”的可能……他会变吗?在现实和前程、在孝道和爱情面前,今天这满腔的真诚,能抵得过明天母亲含泪的劝说和可能更好的选择吗?
“不过,”谢明理话锋一转,又吸了口烟,烟雾后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女儿,“爹也不是要一棍子打死。向阳那孩子,眼神清亮,不是那种满肚子花花肠子的混账。你要是真瞅准了,心里真喜欢,爹……爹支持你。”
他顿了顿,用烟袋锅轻轻敲了敲石磨的边缘,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是在强调什么:“但爹只要求你一条——不管将来到了哪一步,遇上啥难事,都不能委屈求全,不能打掉了牙往肚里咽!过不下去,就回来!爹这儿,锅灶永远给你留着,炕头永远给你暖着!咱家是穷,可咱谢家的闺女,骨头是硬的!他张家小子要是敢亏待你,爹就是豁出这条老命,爬也要爬去给你讨个说法!”
“爹——!”云霞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她扑过去,像小时候那样,把脸埋在父亲枯瘦却温暖的怀里,所有的坚强、顾虑、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这一夜,谢家小院的石磨旁,父女俩伴着月光和烟草的气息,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从云霞小时候学走路摔的第一个跟头,说到她第一次学着生火做饭熏黑了脸,再说到这些年她偷偷自学认字时眼睛的酸涩,说到对渺茫未来的期盼与深藏的恐惧。
月亮悄无声息地滑向西天,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正在艰难地挣脱黑暗的束缚。新的一天,伴随着鸡鸣犬吠,不可阻挡地就要到来。而云霞的人生,也正站在一个浓雾弥漫的十字路口,往前看,道路模糊不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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