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石破天惊的“呢?”问出口已经一年了。一年里,我和张莉在公司的走廊和电梯里相遇了无数次,每一次,我们都像两个被磁铁同极相对的陌生人,默契地错开视线,用沉默在彼此之间筑起一道冰冷而坚固的墙。

  很多人都以为,我和她是因为一次剧烈的争吵而分道扬镳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之间那段被我误以为是“友情”的关系,并非终结于一场喧嚣的爆发,而是瓦解于一次平静的询问,以及那之后,令人窒息的寂静。

  回想起来,我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把自己活成了张莉生活里的“便利贴女孩”。而撕下这张便利贴,我只用了一秒钟。故事,要从那场看似普通的饭局说起,或者,更早一些,从我习惯性的“好的”开始。

   第1章 习以为常的“好人卡”

  我和张莉是同一批进公司的。我叫林微,在行政部做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薪水不高,但胜在稳定。张莉在销售部,性格外向,嘴巴甜,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和倒不完的苦水。

  我们真正熟悉起来,是因为一次加班。那天晚上,全部门都在为了一个紧急项目焦头烂额,只有张莉的电脑突然蓝屏,一份即将完成的方案眼看就要泡汤。她急得快要哭出来,在办公室里团团转。我当时手头的活儿刚做完,看着她那副可怜的样子,没多想就走了过去。

  “我帮你看看吧,我大学时辅修过计算机。”

  那个晚上,我花了两个小时,不仅帮她修复了系统,还把她那份做得乱七八糟的PPT重新排版、美化了一遍。她抱着我的胳膊,一口一个“微微姐,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从那天起,张莉就把我当成了她的“专属技术支持”和“情绪垃圾桶”。

  “微微姐,这个表格的函数怎么设啊?你帮我弄一下呗,我请你喝奶茶。”

  “微微姐,我今天又被我们经理骂了,他就是针对我,我心里好难受,你陪我聊聊好不好?”

  “微微姐,我今天出门急,忘了带钱包,午饭你先帮我垫一下,回头转你。”

  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同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何况,我从小就是那种不懂得拒绝别人的性格,别人一个请求的眼神,一句软软的央求,我就没法说出那个“不”字。我老公徐凯把这种性格精准地概括为“讨好型人格”,他说我不是在帮助别人,而是在购买一种廉价的自我价值感。

  “林微,你能不能长点心?”徐凯不止一次在我给张莉又一次“救火”后皱着眉说,“她那是把你当朋友吗?她那是把你当免费劳动力。你看她什么时候主动帮你做过什么?”

  我总是辩解:“她就是性格大大咧咧,没那么多心眼。再说,我帮她也就是举手之劳。”

  徐凯叹口气,不再跟我争辩,只是默默地把我被张莉的抱怨电话占用的晚餐时间里,已经凉掉的菜拿去热了一遍。他的沉默比任何责备都让我心虚。

  事实上,徐凯说的是对的。张莉的“忘记”是常态。那杯承诺的奶茶,我从未见过;垫付的午餐费,如果我不提,她就永远想不起来。有一次,她急匆匆地找我借五百块钱,说是家里临时有急用,第二天发了工资就还。我没多想就转给了她。一个月过去了,她绝口不提。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她才恍然大悟般地拍着脑袋:“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微微姐,真不好意思,我马上转你!”

  那五百块钱虽然回来了,但我的心里却像是被一根小刺扎了一下,不疼,但总觉得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在我一次次为她处理那些本该她自己完成的工作,一次次在她深夜的电话里听她哭诉自己原生家庭的不幸、婆家的刻薄、丈夫的不体贴时,慢慢累积。我成了她的树洞,她的依靠,她的“中国好同事”。她在公司里逢人就说:“我们微微姐,人最好了,心善得像菩萨。”

  我被这张“好人卡”绑架了。我害怕如果有一天我拒绝了她,就会失去这个“朋友”,辜负她口中的那个“最好的人”的形象。这种恐惧,让我对她越来越有求必应。

  直到有一天,她把手伸向了我的家庭。

  那天是周六,我和徐凯早就计划好去郊野公园烧烤,食材和工具都准备了一后备箱。我们刚要出门,张莉的电话就来了,声音带着哭腔。

  “微微姐,救命啊!我妈在家里突然摔了一跤,我老公出差了,我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一下?”

  我一听老人摔了,心立刻揪了起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你别急,把地址发我,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徐凯的脸黑得像锅底。“林微,她家就她一个孩子吗?她没有兄弟姐妹?她爸呢?”

  “她有个哥哥,但好像不住在一起。她爸……我没听她说过。哎呀,人命关天,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快去吧。”我一边安抚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换鞋。

  “我们?”徐凯的声音冷了下来,“是‘你’要去,不是‘我们’。你自己打车去,我的车今天要去郊野公园。”

  那是我第一次和徐凯因为张莉的事情发生正面冲突。我气他冷血,他气我拎不清。最后,我赌气地摔门而出,自己打车去了张莉家。

  结果到了她家,我才发现,她妈妈只是在卫生间滑了一下,根本没摔着,就是腰扭了一下,正好好地坐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张莉的爸爸也在家,正在厨房里给她妈熬姜汤。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第一次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张莉拉着我的手,满脸感激:“微微姐,你来了我就安心了。我爸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我当时吓坏了,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那一刻,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依赖”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疲惫。我取消了和丈夫的约会,风风火火地赶来,结果只是为了给她当一个精神支柱。

  那天,我在她家待了一下午,陪她妈聊天,帮她爸打下手,最后还帮她收拾了被她自己弄得一团乱的屋子。晚上回到家,徐凯已经睡了,给我留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和一桌子原封未动的饭菜。

  我坐在冰冷的餐桌前,第一次认真地思考,我和张莉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关系。而也正是从那天起,一个名为“张莉母亲七十大寿”的漩涡,开始悄悄地向我靠近。

   第2章 漩涡的边缘

  自从“摔跤事件”后,我在潜意识里开始和张莉保持一点距离。她再找我帮忙,我不会立刻答应,而是会先问清楚情况,如果不是特别紧急,我就会委婉地找个借口推掉。

  张莉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但她并未就此收敛,反而换了一种更具“情感绑架”意味的方式。她不再只说自己的烦恼,而是开始频繁地提及她的家庭,尤其是她的母亲。

  “微微姐,我妈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医生说她心脏不太好,不能生气。”

  “我妈这辈子太苦了,把我跟我哥拉扯大,没享过一天福。”

  “你知道吗,我妈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上次你去看她,她念叨了好几天,说你比我这个亲闺女还贴心。”

  她的话像一张细密的网,把我网在其中。她不断地强调她母亲的辛苦,强调她母亲对我的喜爱,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对她母亲,似乎也负有一份责任。

  大概一个月后,张莉在午休时,一脸神秘又兴奋地把我拉到公司的茶水间。

  “微微姐,跟你说个大事儿!”她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光,“再过两个月,就是我妈七十岁生日了。七十可是大寿,我跟我哥商量了,必须得好好给她办一场!”

  “那挺好的呀,”我由衷地为她高兴,“阿姨辛苦了一辈子,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张莉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我哥的意思是,在市里最好的那个五星级酒店,订一个大宴会厅,摆上二十桌,把所有亲戚朋友都请来,风风光光地热闹一下!”

  我听着她的描述,心里暗暗咋舌。那家酒店的消费水平,我知道,一桌宴席下来,没有万八千是打不住的。二十桌,再加上场地费、策划费,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那得花不少钱吧?”我试探着问。

  “可不是嘛!”张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兴奋的表情瞬间切换成了一贯的愁苦,“我哥那个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做生意赔了钱,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呢,他老婆看得又紧,他能出两个钱就不错了。我这点工资,月月光,哪里拿得出钱来。”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我最近手头也挺紧的。”我含糊地应付着,不敢看她的眼睛。

  “微微姐,我知道你手头也不宽裕,你还得还房贷呢。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诚恳,“你不是外人啊。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亲姐姐了。我妈也把你当半个闺女看。这次大寿,不单单是我们家的事,也是你的事,对不对?”

  她把“你不是外人”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像一枚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性格的软肋里。我无法反驳,一旦反驳,就等于承认了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亲”,就等于撕下了她贴在我身上的“最好的人”的标签。

  “我……我考虑一下吧。”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哎呀,还考虑什么呀!”张莉立刻破涕为笑,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我就知道微微姐你最好了!钱多钱少是个心意,主要是你得参与进来,不然我妈会伤心的。这样,我哥说这周末我们兄妹俩请你吃个饭,一起商量一下具体怎么办,你可一定要来啊!”

  她不给我任何拒绝的机会,说完就哼着小曲儿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那个周末,我跟徐凯说了这件事。他听完,气得直接把手里的遥控器摔在了沙发上。

  “林微,你是不是疯了?同事的妈过生日,凭什么要你出钱?还请你吃饭商量?这是商量吗?这是鸿门宴!他们就是看你好欺负,一步一步地试探你的底线!”

  “可是她都那么说了,说她妈把我当半个闺女……”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是她说的!她妈见过你几次?说过几句话?林微,你清醒一点!就算是你亲妈过生日,让你出这么一大笔钱,也得量力而行吧?何况那根本不是!”徐凯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显然是气得不轻,“这个饭,你不能去。去了,你就掉进坑里了。”

  我何尝不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是,张莉那句“我妈会伤心的”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我害怕看到老人失望的眼神,哪怕那个老人跟我并没有多少关系。我的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在大声疾呼“快跑”,另一个却在小声嗫嚅“去吧,别让人家为难”。

  最终,那个懦弱的小人又一次占了上风。

  我对徐凯撒了谎。我说,我跟张莉说清楚了,只是去吃个饭,把话说开,钱我一分都不会出。徐凯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林微,记住,你的善良很贵,别随便给。守好你自己的底线。”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虚得厉害。我知道,我守不住。因为我连自己的底线到底在哪里,都还没搞清楚。

   第3章 记忆里的那根刺

  赴宴的前一晚,我失眠了。徐凯早已在身侧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却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被月光投射出的、窗帘模糊的影子,思绪纷乱。

  为什么我总是无法拒绝别人?为什么一句“你人真好”就能让我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徐凯说我是“讨好型人格”,这顶帽子,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牢牢地戴上了。

  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二十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

  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父母都是双职工,每天我放学回家,都是自己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门。隔壁住着王阿姨一家,她家的儿子小军比我大两岁,是附近出了名的小霸王。

  父母总是告诫我,要和邻里搞好关系,尤其是王阿姨家,远亲不如近邻,多个朋友多条路。他们给我买了好吃的零食,总会让我分一半给小军;我有了新的玩具,妈妈也会笑着说:“拿去跟小军哥哥一起玩吧,好东西要分享。”

  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小军。他会抢我的零食,会弄坏我的玩具,还会在背后嘲笑我走路的样子。但我不敢反抗,因为每次我流露出一点不情愿,妈妈就会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我,说:“微微怎么这么小气?分享是美德,你看隔壁小军多大方。”

  我不知道小军哪里大方,我只知道我的忍让换来的,是他变本加厉的欺负。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爸妈都去加班了,我一个人在家写作业。小军在外面敲门,砰砰作响。我从猫眼里看到是他,不想开门。

  “林微!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快开门,不然我把你家锁眼堵上!”他在外面大喊大叫。

  我吓坏了,只好把门打开一条缝。他一把推开门挤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遥控赛车。那是我爸出差从上海给我带回来的生日礼物,我宝贝得不得了,平时都舍不得玩,只在房间的地板上跑过两次。

  “借我玩玩!”他毫不客气地伸出手。

  “不行……”我鼓起勇气拒绝,“这是我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很贵的。”

  “小气鬼!”他撇撇嘴,眼睛却在我的房间里四处乱瞟,然后,他看到了放在我书桌上的那个储钱罐——一个粉色的小猪,里面是我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和零花钱,沉甸甸的。

  “你这里面有多少钱?”他走过去,拿起了小猪。

  “你别动!”我冲过去想抢回来。

  他比我高,比我壮,轻轻一推,我就摔倒在地。他抱着那个储钱罐,得意地摇了摇,里面的硬币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借我点钱花花,我去买游戏卡,回头还你。”他说着,就想把小猪的肚子撬开。

  “不行!那我的钱!”我急哭了,从地上爬起来,死死地抱住他的腿。

  我们两个在房间里撕扯起来。混乱中,他抱着小猪用力一甩,想要挣脱我。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粉色的小猪脱手而出,飞过一道弧线,狠狠地砸在了墙角,摔得粉身碎骨。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钞票,还有无数枚亮晶晶的硬币,撒了一地。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我看着满地的狼藉,那是我的“全部家当”,是我对未来美好事物的所有期盼。我嚎啕大哭起来。

  小军也吓傻了,他没想到会这样。他愣了几秒钟,然后飞快地跑出了我家。

  晚上爸妈回来,看到一地碎片和哭得眼睛红肿的我,问清了缘由。我以为他们会去给我讨回公道,至少会去王阿姨家理论一番。

  但是没有。

  我爸沉默地抽着烟,我妈叹了口气,开始收拾地上的钱币和碎片。

  “多大点事,哭成这样。”我妈一边收拾一边说,“小军也不是故意的。回头我跟王阿姨说一声,让她说说他就行了。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这点事闹僵了不好。”

  然后,她看着我,说出了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再说了,他要借,你就借他一点嘛。不就是几块钱的事,你不借给他,他不就急了吗?凡事多为别人想想,吃点亏是福。”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解,都凝固了。我摔坏了最心爱的储钱罐,失去了所有的积蓄,换来的不是安慰和保护,而是“你为什么不顺着他”的指责。

  原来,我的东西不重要,我的感受不重要,重要的是“关系”,是“面子”,是别人口中的“懂事”和“大方”。

  从那天起,我好像就明白了某种生存法则。我开始学着分享,学着忍让,学着把“好的”、“没关系”、“我来吧”挂在嘴边。我害怕看到别人失望的眼神,那种眼神,像极了当年我妈妈看我的样子。我拼命地对别人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个“好孩子”,才能获得认可和喜爱。

  这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记忆里,二十多年,从未拔出。

  现在,张莉就像当年的小军,而我,依然是那个不敢说“不”的林微。张莉提出的要求,就像那个被抢走的储钱罐,而我脑子里回响的,依然是妈妈那句“凡事多为别人想想,吃点亏是福”。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张莉、张莉的哥哥,还有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嫂子,他们围坐在一张巨大的餐桌旁,微笑着向我招手。那笑容,和善又亲切,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我对自己说,林微,明天,你一定要勇敢一次。

  可是,当第二天我站在那家富丽堂皇的餐厅包间门口时,所有的勇气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我知道,我即将走进的,不仅仅是一个包间,更是一个精心为我布置好的陷阱。

   第4章 饭局上的“一家人”

  包间的装潢是典雅的中式风格,红木圆桌,雕花座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饭菜的香气。张莉和她的哥哥张军、嫂子王琴已经到了。

  “哎呀,微微姐,你可算来了!快坐快坐!”张莉一见我,立刻热情地站起来,把我拉到她身边的位置上。

  张军也站了起来,他看起来比张莉大七八岁,个子不高,微微有些发福,穿着一件看似低调的品牌T恤,手腕上戴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他冲我笑了笑,那笑容带着一种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客气。

  “小林吧?经常听我妹妹提起你,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公司没少照顾她。今天总算见着了,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爱人,王琴。”

  王琴是个看起来很干练的女人,妆容精致,对我点了点头,笑容很淡,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张大哥好,嫂子好。”我拘谨地坐下,手心里已经冒出了一层细汗。

  “别客气,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张军一边招呼服务员上菜,一边熟络地跟我拉家常,“小林在哪里高就啊?听小莉说你能力特别强,人又热心,真是难得。”

  “没没有,我就在行政部做点杂事,莉莉她太会夸人了。”我有些语无伦次。

  一顿饭的开场,就在这种客气又尴尬的氛围中进行着。张军很会说话,从我的工作聊到我的家庭,从时事新闻聊到养生保健,始终把气氛维持得很好。张莉则在一旁不停地给我夹菜,讲述着我和她之间那些“感人至深”的姐妹情谊,比如我如何帮她搞定难缠的客户,如何在她失恋时陪她彻夜长谈。

  我听着她半真半假的叙述,感觉自己像个被公开表彰的劳模,浑身不自在。王琴多数时间不说话,只是偶尔附和一句,目光却总是在我和张莉之间游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军终于把话题引向了正轨。

  “小林啊,”他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开口,“今天请你来,除了正式认识一下,主要还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妈七十大寿的事。”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来了。

  “我跟小莉的意思呢,是想大办一下。老太太辛苦一辈子了,我们做儿女的,就想让她风光一次。”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张莉。

  张莉立刻接话:“是啊,微微姐,我妈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嘛,一辈子省吃俭用,什么都舍不得。这次我们必须让她高兴高兴。”

  “但是呢,你也知道,我这两年生意上有点不顺,手头确实紧张。”张军叹了口气,恰到好处地露出为难的神色,“小莉呢,一个女孩子家,工资也就够自己花。所以我们兄妹俩合计了一下,这事儿光靠我们两个,确实有点吃力。”

  包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端着茶杯,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等待着他最后的宣判。

  张军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笑容依旧和煦,说出的话却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小莉说,你跟她情同姐妹,跟我们就是一家人。我们合计了一下,这次办寿宴,预算大概在二十万左右。我这边呢,咬咬牙,出十万。小莉没钱,但她可以多出点力,负责跑腿联络。剩下的十万块,你看……你这边能不能帮着分担一下?”

  十万?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我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七千块,除去房贷和日常开销,省吃俭用一年也攒不下五万。他一开口,就要我拿出十万?

  “张大哥,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微微姐,我知道这笔钱对你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张莉见我脸色不对,赶紧打圆场,但说出的话却更让我心寒,“但是你想啊,这不是钱的事,这是心意!我妈那么喜欢你,你要是能为她的大寿出这么一份力,她老人家得多高兴啊!这钱就当我们三个人一起凑的,将来你有什么事,我跟我哥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我听起来却无比刺耳。什么叫“不是钱的事”?什么叫“将来”?

  一直沉默的王琴,这时也开了口。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小林,我们家小莉这人,没心没肺的,但对朋友是真心的。她把你当自家人,我们也就把你当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困难,大家一起扛。这钱呢,也不是让你白出。等寿宴办完了,收的礼金,我们可以按出的钱的比例分一下嘛。我们家亲戚多,收的礼金肯定少不了,说不定你还能赚点呢。”

  她这番话,更是让我如坠冰窟。他们不仅要我出钱,甚至连用礼金回本的算盘都打好了。这哪里是商量,这分明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勒索。他们把我捧得高高的,用“一家人”的虚名绑架我,用“老太太会高兴”的情感压迫我,最后还用“礼金分成”的空头支票诱惑我。

  我看着眼前这三张表情各异的脸——张军的精明,张莉的理所当然,王琴的居高临下——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徐凯的话,陈雪的话,还有二十多年前那个摔碎的储钱罐,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我看到妈妈失望的脸,看到小军得意的笑,看到张莉依赖的眼神。

  “我……我没有那么多钱。”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它微弱得像蚊子叫。

  “没关系,有多少出多少嘛。”张军立刻说道,仿佛这是一个巨大的让步,“八万?五万也行!主要是这个心意。我们知道你刚买了房,压力大。实在不行,你先拿个两三万出来,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或者你帮你问朋友周转一下?”

  他们步步紧逼,不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困兽,无路可逃。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曾经帮张莉改过无数份PPT,敲过无数行代码,递过无数次救急的现金。而现在,这双手的主人,却被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提款的傻瓜。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拿出来看,是徐凯发来的微信。

  只有一句话:“散场了吗?我在餐厅楼下等你。”

  看着这条信息,我的眼眶突然一热。外面有个人在等我,一个把我当成独立个体,尊重我,爱护我的人。我不是孤立无援的。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他们三个人期待又带着压力的目光。

  “这件事,太突然了。我需要回家和我先生商量一下。”我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这句话。这是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搬出了徐凯。

  包间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张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张莉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王琴则轻轻地“呵”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小林,这是你和我们家的事,跟你先生有什么关系?”王琴慢条斯理地说,“女人还是得有点自己的主见和私房钱才行啊。”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心中那座名为“忍耐”的大山。

   第5章 第三方的清醒剂

  在赴那场“鸿门宴”的前两天,我内心的焦虑达到了顶点。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连做报表都出了好几个低级错误。

  午休时,我拨通了闺蜜陈雪的电话。陈雪是我大学同学,毕业后进了外企做HR,是个雷厉风行、人间清醒的姑娘。电话一接通,我还没开口,她就听出了我声音里的不对劲。

  “林微?怎么了?听你这声音有气无力的,又被你们家那个‘巨婴同事’给缠上了?”

  陈雪对张莉的“事迹”早有耳闻,并且不止一次地劝我“防火防盗防张莉”。

  我苦笑一声,把张莉要我为她母亲的寿宴出钱,并且约我周末和她家人一起吃饭“商量”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爆发出陈雪标志性的、毫不留情的嘲讽:“林微啊林微,我该说你什么好?你是上辈子欠了她家的钱吗?她妈过生日,让你出钱,还‘商量’?这脑回路是怎么长的?她是不是觉得你头顶上刻着‘人傻钱多速来’六个大字?”

  被她这么一通抢白,我心里又委屈又羞愧,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她说她妈妈很喜欢我,把我当半个女儿……”

  “停!”陈雪打断我,“打住你这该死的圣母心!她妈喜欢你,你就得掏钱?那我妈也挺喜欢吴彦祖的,吴彦祖是不是得给我妈买套别墅?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她的话虽然糙,但理不糙。我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回答我。”陈雪的语气严肃起来。

  “第一,你这位‘好姐妹’,在你加班的时候,给你送过一次饭吗?”

  我沉默了。没有。

  “第二,你老公上次生病住院,她去看过一眼,或者哪怕是发条微信问候过一句吗?”

  我记得那次徐凯急性肠胃炎,我请假照顾他。张莉只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手头一份她急用的资料放在哪里。

  “第三,你过生日的时候,除了群发的‘生日快乐’,她送过你一件哪怕超过五十块钱的礼物吗?”

  没有。她最多就是发个8块8的红包,附上一句“姐妹,你懂的,我穷”。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跟你借的那些零零碎碎的钱,是不是每次都得你主动提,她才想起来还?”

  我的脸颊发烫,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是的。

  “林微,你醒醒吧!”陈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痛心,“这不叫朋友,这叫寄生。她一直在吸你的血,消耗你的精力,利用你的善良。一开始是小事,帮你做个PPT,借个几十一百,你觉得无所谓。现在她发现你这个‘宿主’脾气好、营养足,就开始变本加厉了。从让你搭上整个周末,到今天让你掏几万块钱。你信不信,这次你如果答应了,下一次,她哥哥买房,她孩子上学,她都能找到理由让你出钱!”

  陈雪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一直以来用“我们是好朋友”这块遮羞布掩盖着的、血淋漓的现实。

  “可是……那个饭局,我已经答应了。我该怎么办?直接不去吗?”我六神无主地问。

  “去,为什么不去?”陈雪冷笑一声,“这么精彩的大戏,怎么能缺席?你不仅要去,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记住,你不是去认亲的,你是去看戏的。他们是演员,你是观众。”

  “我……我做不到。”我小声说。

  “你必须做到!”陈雪的语气变得强硬,“林微,这是你的战场。你这次退了,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教你几招。”

  “第一,不管他们怎么捧你,怎么给你戴高帽,你都微笑点头,不反驳,但也别往心里去。记住,糖衣炮弹,糖衣吃掉,炮弹扔回去。”

  “第二,当他们提到钱的时候,你就开始哭穷。记住,一定要比他们更穷。就说你最近买了理财,钱都套进去了;或者说你爸妈生病了,刚花了一大笔钱。总之,核心思想就是:我很想帮忙,但我真的没钱。”

  “第三,如果哭穷不管用,他们开始道德绑架,你就把皮球踢给你老公。就说‘我们家都是徐凯管钱’,‘这么大的事我做不了主,得回去跟他商量’。把徐凯塑造成一个又抠门又强势的形象,让他们知难而退。”

  “林微,”陈雪最后语重心长地说,“这不是教你使坏,这是教你自保。成年人的世界,善良需要带点锋芒。你没有义务为别人的虚荣和算计买单,尤其是那个根本没把你当朋友的人。”

  挂了电话,我坐在工位上,呆呆地想了很久。陈雪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醒了我。我一直以为我的付出,能换来对等的友情和尊重。但现实是,我的无限度忍让,只换来了对方无限度的索取。

  我打开微信,看着和张莉的聊天记录。满屏都是我发的“好的”、“没问题”、“我来吧”,和她发的“谢谢微微姐”、“你最好了”、“帮帮我”。这哪里是朋友间的对话,这分明是一个下属对上司的工作汇报。

  我终于明白,我不是她的朋友,我只是她解决麻烦的工具。

  那个下午,我提前下了班,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一条新裙子,又去理发店做了个头发。镜子里的我,看起来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我心里悄悄地改变了。

  赴宴那天,我穿上了新裙子,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徐凯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不错,像要去打仗的女将军。”

  我对他笑笑,说:“我去去就回。”

  是的,我就是去打仗的。那场饭局,是我的“凡尔登”。我要在那里,守住我最后的底线。

   第6章 那一声平静的询问

  王琴那句“女人还是得有点自己的主见和私房钱才行啊”,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她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你连这点钱都做不了主,真是个没用的女人。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一刻,我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不敢说“不”的林微。我能感觉到,我身体里那个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真正的自我,正在破土而出。

  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张军,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张大哥,我想问几个问题。”

  张军大概没料到我会突然变得如此强硬,愣了一下,才点点头:“你问。”

  “第一,您刚才说,寿宴的预算是二十万。这二十万具体都包括哪些项目,有详细的预算单吗?”

  我的问题让在场的三个人都怔住了。他们可能设想过我会哭穷、会推诿,但绝没想到我会如此冷静地开始“查账”。

  张军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这个……就是酒店的餐费、场地费,还有请个司仪、布置一下现场,大概就是这些……”

  “‘大概’是多少?”我追问,“餐费一桌多少钱?场地费多少?司仪和布置又分别是多少?既然是大家一起凑钱,总得让我们出钱的人知道钱花在哪里了吧?”

  “微微姐,你怎么……”张莉在一旁急了,想说什么,却被王琴一个眼神制止了。

  张军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继续说,语气依然平静:“第二个问题。王琴嫂子刚才说,收的礼金可以按比例分。那么请问,你们预计能收多少礼金?来参加的宾客主要是哪边的亲戚?是张大哥这边的,还是莉莉这边的?我们作为出钱方,是不是有权知道这些信息,来评估一下所谓的‘投资回报率’?”

  “投资回报率”这五个字一出口,王琴的脸色彻底变了。她大概没想到,这个词会从我这个看起来温顺无害的“小林”嘴里说出来。

  “林微,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们是真心把你当一家人,商量着给老人过寿,你怎么句句不离钱?太伤感情了!”

  “伤感情?”我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嫂子,从你们开口让我这个‘外人’为你们的妈妈过寿出十万块钱开始,我们之间谈的,就已经不是感情,而是生意了。既然是生意,那我们就得把账算清楚,不是吗?”

  “你!”王琴气得拍了一下桌子。

  包间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张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看看我,又看看她哥哥嫂子,手足无措。

  我没有停下。我把目光从王琴身上移开,最后落在了张莉的脸上。我看着这个我曾经掏心掏肺对待的“朋友”,一字一句地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莉莉,你说阿姨很喜欢我,把我当半个女儿。我也很尊敬阿姨。但是,我想知道,为阿姨办七十大寿这件事,是阿姨本人的意思吗?还是你们做儿女的,想借着这个由头,办一场风光的酒席,来满足自己的面子?”

  我的问题像一颗炸弹,在死寂的包间里轰然引爆。

  张莉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张军的眼神开始躲闪。

  只有王琴,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孝敬老人,让她风光风光,有什么不对?”

  “孝敬老人当然没错。”我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真正的孝敬,是多花时间陪陪她,是带她去想去的地方旅旅游,是听她唠叨家常,是在她需要的时候,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边。而不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办一场她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想要、甚至会为这笔巨款心疼不已的豪华宴席,然后把这份经济压力,转嫁到一个外人的身上!”

  我说完,整个包间里鸦雀无声。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突然觉得无比荒唐。我们在这里唇枪舌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面子”争得面红耳赤,而这场宴会真正的主角——那位七十岁的老人,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她就像一个被供奉起来的牌位,被她的儿女们拿来当作索取和炫耀的工具。

  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愤怒涌上我的心头。我站起身,拿起我的包,目光扫过他们三张惊愕、愤怒、羞愧交织的脸。

  然后,我问出了那句终结了一切的话。

  我看着张军,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为母亲“尽孝”的儿子,平静地问:

  “呢?

  他愣住了。

  我又看向王琴,这个精于算计的儿媳妇,重复了一遍:

  “呢?”

  她也愣住了。

  最后,我把目光投向张莉,这个我曾经的“好朋友”,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但无比清晰:

  “张莉,呢?”

  他们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会指责他们是骗子。他们谁也没想到,我会问出这样一个简单到近乎荒谬的问题。

  是啊,你们的妈妈呢?你们在这里为了她的寿宴算计一个外人,你们的妈妈,她此刻在哪里?她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我没有等他们的回答。也不需要他们的回答。

  我转身,拉开那扇沉重的包间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当我走出餐厅,呼吸到外面微凉的空气时,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那不是委屈的泪,而是解脱的泪。我仿佛听到了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坚硬的壳,正在“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徐凯的车就停在路边。他看到我,立刻下车迎了上来。

  “怎么哭了?”他紧张地扶住我,“他们欺负你了?”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我把所有的委屈、愤怒、挣扎和最后的决绝,都哭了出来。

  他没有多问,只是紧紧地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哭了很久,我才渐渐平复下来。我抬起头,看着他担忧的眼睛,突然笑了。

  “徐凯,”我说,“我好像……长大了。”

  他也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林女士。走,老公带你去吃好吃的,庆祝一下。”

  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我知道,我和张莉,以及她背后的那个家庭,彻底结束了。而我的人生,也从这一刻起,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7章 无声的告别

  和张莉一家的那场“鸿门宴”之后,第二天是周一。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知道,我即将面对一场无声的风暴,但我已经不再害怕。

  果然,当我经过张莉的工位时,她正埋着头,假装在忙碌地整理文件,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我一丝。周围的同事们,眼神也变得有些微妙。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几分若有若无的疏远。

  我猜,张莉大概已经把她的版本的故事,在公司里散播出去了。在那个版本里,我大概是一个忘恩负义、斤斤计较、不近人情的“恶人”吧。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最好的朋友”背叛的可怜人,而我,则是那个辜负了她深厚情谊的罪魁祸首。

  我没有去解释。

  因为我知道,相信她的人,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信。而相信我的人,根本不需要我解释。

  午休时间,我去茶水间冲咖啡。几个和张莉走得近的女同事正在里面聊天,看到我进来,声音戛然而止。其中一个,平日里和我关系还算不错的,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端着杯子走了出去。

  整个茶水间里,只剩下我和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

  我默默地冲好咖啡,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张莉也走了进来。我们俩在狭窄的空间里迎面遇上,避无可避。

  这是那场饭局后,我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对视。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和亲热,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怨恨、尴尬和一丝不解的情绪。她大概想不通,那个对她有求必应、言听计从的“微微姐”,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和“刻薄”。

  我看着她,心里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淡淡的悲哀。我为我们之间那段从未真正对等过的“友情”感到悲哀,也为她至今仍未明白问题出在哪里而感到悲哀。

  我们对视了三秒钟,像两个在进行无声较量的对手。

  最终,是她先败下阵来。她狼狈地移开目光,侧过身,几乎是贴着墙壁,从我身边挤了过去,整个过程没有说一个字。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连最表面的和平都无法维持了。

  从那天起,我和张莉就成了公司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在走廊里遇见,会下意识地望向不同的方向;我们在电梯里碰上,会不约而同地站到离对方最远的角落;我们在同一个会议室开会,会默契地选择相隔最远的座位。

  她再也没有找我帮过任何忙。她的电脑坏了,会去找IT部;她的报表不会做,会硬着头皮去问别的同事;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找新的人去倾诉。

  而我,也乐得清静。我准时上下班,周末和徐凯一起去探索城市里好吃的餐厅,或者开车去郊外散心。我有了更多的时间看书、健身,和真正的朋友聚会。我这才发现,原来没有了张莉的“打扰”,我的生活可以如此轻松和惬意。

  偶尔,我会从别的同事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零星消息。

  “听说了吗?张莉为了她妈那个七十岁生日,刷爆了好几张信用卡呢。”

  “是啊,她哥也不给力,说好的十万,最后就拿了两万出来,剩下的都让她自己想办法。”

  “她最近到处找人借钱,连刚来的实习生都不放过,吃相太难看了。”

  听到这些,我心里没有一丝幸灾乐祸。我只是在想,那场盛大的、承载着一个家庭虚荣心的寿宴,最终还是办了吧。不知道那位七十岁的老人家,坐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看着自己那对为此焦头烂额、甚至不惜算计朋友的儿女,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大概两个月后,公司有一个去分公司交流学习的机会,为期半年。我主动报了名,并且成功申请到了。

  离开前,我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在抽屉的最底层,我翻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两年前公司团建时拍的,照片上,张莉亲热地搂着我的肩膀,我们两个都笑得阳光灿烂。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我把它放进了碎纸机。

  看着那张曾经代表着“友情”的照片,变成一条条无法拼接的碎片,我心中最后一点关于过去的牵绊,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不是一场充满戏剧性的决裂,没有争吵,没有撕扯,甚至没有一句正式的“再见”。我们的告别,是在无数次的擦肩而过和眼神躲闪中,在日复一日的沉默和疏远里,慢慢完成的。

  这或许是成年人之间,最真实,也最残忍的告别方式。

   第8章 善良的边界

  在分公司交流的半年,是我工作以来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没有了张莉无休止的打扰和情感消耗,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新的环境,新的同事,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和充满挑战。我发现,当我不再把精力浪费在无意义的“讨好”上时,我的工作效率和专业能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里的同事关系很纯粹,大家公事公办,互相尊重,但又保持着清晰的界限。有人需要帮助,会客气地请求,事后会真诚地道谢,甚至会回请一杯咖啡。没有人会把别人的帮助当成理所当然。

  在这种氛围里,我慢慢地学会了如何与人相处。我依然乐于助人,但当遇到超出我能力范围或者会严重影响我个人生活的请求时,我也能微笑着、但却坚定地说出那句:“抱歉,这个我可能帮不了你。”

  说出“不”字,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天没有塌下来,对方也没有因此怨恨我。相反,当我明确地划出了自己的边界后,我反而赢得了更多的尊重。

  半年后,我回到总公司。人事部找我谈话,因为我在分公司的出色表现,公司决定提拔我为行政部副主管。

  这个消息让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感慨。我曾经以为,只有做一个“老好人”,才能在职场里生存下去。但现实却告诉我,真正的立足之本,是你的专业能力,和你坚守的原则。

  回到原来的办公室,很多东西都变了。我的工位换成了半独立的办公室,而张莉,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我问了相熟的同事,才知道,在我去分公司的第三个月,张莉就辞职了。听说是因为欠了太多同事的钱,实在待不下去了。她走的时候很仓促,甚至没有办一场正式的告别宴。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我们之间,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从此再无交集。

  那个周末,我和徐凯去逛超市。在生鲜区,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在仔细地挑选着打折的蔬菜。她穿着朴素的旧衣服,身形有些佝偻。

  是张莉的妈妈。

  我只在她家见过她一次,但她的样子,我却记得很清楚。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躲开。但鬼使神差地,我停住了脚步。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当她看到我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是……是小林吧?”她试探着问。

  “阿姨,是我,林微。”我走了过去。

  “哎呀,真是你!好久不见了,你瘦了,也更好看了!”她热情地拉住我的手,仔细地端详着我,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欢喜。

  看着她布满皱纹的笑脸,和那双浑浊但善良的眼睛,我突然觉得,我之前对她所有的揣测和防备,都显得那么可笑。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个被自己的儿女当作“道具”的可怜的母亲。

  “阿姨,您身体还好吗?”我轻声问。

  “好,好着呢!吃得下睡得着。”她笑着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叹了口气,“就是……小莉这孩子,不懂事。”

  我没有接话。

  “我听她说了。”老太太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为了我那个生日,给你们添麻烦了。其实我早就跟他们说了,我一个老婆子,过什么七十大寿,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就行了。可他们不听,非要瞎折腾,还……还让你为难了。小林啊,你别往心里去,是他们不对。”

  那一刻,我所有的心结,仿佛都被她这几句朴实的话解开了。

  我摇了摇头,对她笑了笑:“阿姨,都过去了。”

  我们又聊了几句家常,她告诉我,张莉后来去了一个南方的城市,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偶尔会给她打电话。张军的生意依然不见起色,和儿媳妇也时常吵架。

  告别时,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小林,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有空,常来家里坐坐。”

  我点点头,说:“好的,阿姨。”

  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去了。

  我和徐凯推着购物车继续往前走。徐凯问我:“心里舒服点了吗?”

  我嗯了一声。是的,舒服多了。那场迟来的道歉,虽然不是从张莉口中说出,但已经足够了。

  那天晚上,我靠在床头写日记。我写道:

  “今天我终于明白,善良本身没有错,错的是没有边界的善良。它会惯坏那些习惯索取的人,也会耗尽那个习惯付出的人。我的善良很贵,不能随意挥霍。它应该留给那些真正懂得珍惜的人,比如我的家人,我的挚友,还有,我自己。”

  “我也明白了,那个曾经困扰我多年的问题——‘呢’,其实答案很简单。她的妈妈,就在那里,一个善良、朴素、甚至有些卑微的老人。她什么都不想要,却被动地卷入了一场由儿女的虚荣心导演的闹剧。真正‘不在’的,是她儿女心中那份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孝心。”

  写完最后一句,我合上日记本。窗外,月光皎洁,温柔地洒在我的书桌上。

  我知道,那个因为害怕被讨厌而不敢说“不”的林微,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过去。而未来的我,将带着这份带着伤痕的成长,更清醒,也更勇敢地走下去。

  本文标题:同事母亲七十岁生日宴让我出钱,我:“你妈呢?”他们家人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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