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帮同学家收玉米,同学的母亲把我拉到一边,给我四个包子
那年我高二,夏天像一条奄奄一息的狗,瘫在柏油马路上,吐着滚烫的舌头。
教室里的吊扇懒洋洋地转着,搅动的全是热风。
我的同桌叫陈东,一个闷葫芦,平时不怎么说话,成绩中上,就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一秒钟就找不着的人。
但他有个特点,手稳。
做物理实验,尤其是需要精确操作的,我们这组全靠他。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不像个农村来的孩子,倒像个弹钢琴的。
可我知道他不是。
他每周五下午放学就急匆匆地走,周日晚上才踩着熄灯的铃声回到宿舍,身上总带着一股尘土和草木混合的味道。
那个夏天尤其反常。
离国庆节还有两周,陈东开始变得肉眼可见的憔悴。
他上课打瞌睡,眼底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有时候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猛地站起来,眼神都是涣散的,得愣上好几秒才能反应过来。
午饭的时候,他也不去食堂了。
就趴在桌上睡觉。
有一次我打饭回来,给他带了个馒头,他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冲我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谢了,李峰。不饿。”
他声音哑得像破锣。
我把馒头硬塞在他手里,“不饿也得吃,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他没再推辞,小口小口地啃着,像一只生了病的小动物。
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你到底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风扇的吱呀声填满了整个空当。
“没事。”他最后还是吐出这两个字。
“还没事?”我火了,“你看看你现在这德行,跟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再这么下去,国庆节没到,你先去见马克思了。”
他被我逗乐了,嘴角扯了一下。
“我家玉米,熟了。”
他说。
“熟了就收呗,这有什么?”
“我爸腿脚不方便,去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落了病根。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愣住了。
他家有十几亩玉米地。
十几亩地,对于一个腿脚不便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这个城里长大的孩子,就算没见过,也能想象得到。
那是一座山。
一座能把人压垮的山。
“那你周末回家就是去掰玉米?”
“嗯。”
“就你和你妈两个人?”
“嗯。”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我看着他那双修长稳定的手,上面已经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新结的血痂。
原来不是弹钢琴的手,是掰玉米的手。
“我帮你。”
我说。
这三个字说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李峰,一个四体不含糊、五谷分不清的城市少爷,连自己家的拖把都懒得洗,竟然要去帮人收玉米?
陈东也惊呆了,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我帮你。”我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坚定多了,“正好下周末放两天假,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行!”他立刻拒绝,脸都涨红了,“那活儿你干不了,太累了。”
他越是这么说,我那股不知从哪儿来的牛劲就越是上头。
“累不累,我试了才知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得有点结巴,“真的,李峰,你心意我领了,但你真不用……”
“少废话。”我打断他,“就这么定了。周五放学,我跟你一起走。你不带我,我就自己找过去,你家哪个村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我这是耍无赖了。
陈东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那个眼神很复杂。
有感激,有为难,还有一丝我当时看不懂的、属于少年人的倔强和窘迫。
周五下午,我跟家里撒了个谎,说学校组织秋游,要去郊区宿营。
我妈一边给我塞钱,一边唠叨:“多带点吃的,野外蚊子多,记得带花露水……”
我心虚地点着头,把钱和一堆零食塞进书包。
然后,我就背着这个沉甸甸的书包,跟着陈东,踏上了去往他家的路。
我们先是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车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颠簸得我差点把早饭都吐出来。
下了车,是个尘土飞扬的小镇。
接着,又换乘了一辆被称作“小飞奔”的三轮摩托。
那车开起来,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屁股底下散架。
我紧紧抓着旁边的栏杆,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跳迪斯科。
陈东倒是很习惯,稳稳地坐着,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还有多久?”我迎着风大喊。
“快了!翻过前面那个坡就到了!”他也大喊着回应。
车子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停下。
眼前,就是陈东的村子。
跟我想象中的田园风光完全不一样。
没有诗情画意的篱笆田园,只有裸露的黄土,和一排排灰扑扑的平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牲畜粪便和柴火混合的气味。
陈东的家在村子的最里面。
一个低矮的院子,土坯墙,木头门。
我们到的时候,一个瘦小的女人正在院子里喂鸡。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贴在额角。
那就是陈东的母亲,张阿姨。
“妈,我回来了。”陈东喊了一声。
张阿姨直起身,看到陈东,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但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笑容就凝固了。
“这是……”
“妈,这是我同学,李峰。他……他来咱家玩。”陈东的措辞很小心。
我赶紧上前一步,露出一个自以为很灿烂的笑容。
“阿姨好!”
张阿姨愣了几秒,然后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局促地笑着说:“哎,好,好。快进屋,快进屋。这孩子,来同学了怎么不早说。”
她一边说,一边把我们往屋里让。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点光。
家具很简单,一张吃饭的方桌,几条长板凳,靠墙一个掉漆的木柜子。
地上是水泥地,但扫得很干净。
一个中年男人从里屋走出来,他走路有点跛,手里拄着一根木棍。
“他爸,这是东东的同学。”张阿姨介绍道。
这就是陈东的父亲,陈叔。
他比我想象的要苍老,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他只是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沉默地坐在一边,点上了一支烟。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廉价的烟草味。
气氛有点尴尬。
陈东放下书包,“妈,李峰是来帮忙收玉米的。”
他还是说出来了。
话音刚落,张阿姨和陈叔都猛地抬起头,看向我。
那眼神,惊讶,怀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胡闹!”陈叔把烟锅在桌上磕了磕,声音沙哑,“让同学来干这个?像什么话!赶紧把人送回去!”
“叔叔,没事的。”我赶紧说,“我是自愿来的。陈东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家有事,我来搭把手,应该的。”
“你这城里娃,哪里干过这个?”张阿姨也皱着眉,一脸不信,“那活儿能把人累趴下。可不敢让你干。”
“阿姨,我看着没那么弱不禁风吧?”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您就让我试试。不然我大老远跑来,又把我赶回去,多不够意思。”
我赖着不走,好说歹说。
陈东也在一旁帮腔。
最后,张阿姨和陈叔对视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那就……先吃饭吧。”张阿姨说。
晚饭很简单。
一大盆玉米糊糊,一盘炒土豆丝,还有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我饿坏了,也不客气,呼噜呼噜喝了两大碗玉米糊糊。
张阿姨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
“这孩子,是真饿了。家里也没啥好吃的,委屈你了。”
“不委屈,阿姨,这比我们食堂的饭好吃多了。”我抹了抹嘴,说的是真心话。
吃完饭,天已经全黑了。
村里没有路灯,外面一片漆黑,只有几声狗叫和虫鸣。
我跟陈东睡一个屋。
一张土炕,铺着粗布床单,摸上去有点硌人。
我躺在上面,浑身骨头都像是被三轮车颠散了架,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我能听到隔壁屋里,张阿姨和陈叔在小声说话。
“……城里娃,金贵着呢,明天可别真让他下地……”
“……东东这孩子也是,怎么把同学带回来了,让人家看笑话……”
“……明天给他做两个鸡蛋吃吧……”
声音很低,断断续续,但我听得真切。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公鸡打鸣声吵醒了。
陈东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洗漱。
我也赶紧爬起来。
空气清冽,带着泥土的芬芳。
早饭是玉米面饼子和一碗稀饭。
我注意到我的碗里,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而陈东和他父母的碗里,什么都没有。
我心里一酸,想把鸡蛋夹给陈东。
“你吃。”他按住我的筷子,不容置疑地说,“你今天得干活,不吃饱没力气。”
我没再坚持,默默地把那两个鸡蛋吃了。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沉重的两个鸡蛋。
吃完饭,我们就要下地了。
张阿姨给我找了一顶草帽,一件长袖的旧衣服。
“穿上,地里的玉米叶子,跟刀子一样,会划伤人。”她叮嘱道。
我们跟着陈东,走向村外的玉米地。
太阳刚刚升起,给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镀上了一层金边。
很美。
但我很快就没心情欣赏了。
十几亩地,连成一片,像一片绿色的海洋。
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密不透风。
走进去,一股热浪夹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东教我怎么掰玉米。
左手扶住玉米秆,右手抓住玉米棒子,用力向下一拧。
“咔嚓”一声。
一个金黄的玉米棒子就到手了。
然后扔进身后的背篓里。
听起来很简单。
我试了一下。
第一个,没掰下来。
第二个,使了吃奶的劲,连着玉米皮一起扯下来了。
陈东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给我示范了一遍。
“要用巧劲,靠手腕发力。”
我试了几次,总算找到了点感觉。
于是,就开始了。
掰,扔。
掰,扔。
掰,扔。
一开始我还觉得挺新鲜,挺有成就感。
但半个小时后,我的胳acm就只剩下机械的重复。
太阳越升越高,温度也越来越灼人。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穿着长袖,还是感觉浑身像被火烤一样。
玉米叶子边缘的细小锯齿,不断地划过我的胳膊和脸颊。
一道道细小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我的背篓越来越沉,压得我腰都直不起来。
我的两条胳膊,酸得像是灌了铅。
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感觉肺里吸进去的都是滚烫的空气。
我抬头看了一眼,前面,还是望不到头的玉米地。
我有点想放弃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前面的陈东。
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动作飞快,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汗水湿透了他的后背,但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
张阿姨也在不远处,她的动作比陈东慢一些,但同样没有停歇。
我咬了咬牙。
不能怂。
人家一个女人,一个比我瘦弱的同学都能干,我一个大男人,凭什么不行?
我把背篓里的玉米倒在田埂上堆好,又重新背上空背篓,一头扎进了玉米地。
中午,张阿姨回家做饭。
我和陈东就坐在田埂上休息。
我从书包里拿出我妈给我准备的面包和火腿肠。
“吃点吧。”我递给陈东。
他摆了摆手,“不饿。”
“让你吃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我把火腿肠直接塞到他嘴里。
他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嚼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在田埂上,看着远处的村庄,吃着城里来的食物。
风吹过玉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一刻,我觉得,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辛苦,但也最踏实的一个中午。
下午的活儿,更加难熬。
太阳像个毒辣的监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
我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
每掰一个玉米,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的手掌,已经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有的水泡破了,钻心地疼。
我好几次都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干了。
但每次看到陈东和他母亲沉默而坚韧的背影,我就把这个念头硬生生压了下去。
终于,太阳西斜。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回到家,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散架了。
我把鞋一脱,直接瘫在了炕上,一动都不想动。
晚饭的时候,我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
张阿姨给我盛好饭,放在我面前。
“快吃吧,累坏了。”她的声音里满是心疼。
那天晚上,我睡得像死猪一样。
没有做梦,甚至连翻身都没有。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剧痛中醒来的。
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胳膊疼,腿疼,腰也疼。
感觉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顿。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胳膊根本使不上劲。
陈东走进来,看到我这副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怎么样,李大少爷,还行吗?”
“滚。”我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
他把我从炕上拉起来。
“今天你别下地了,在家歇着吧。”他说。
“那怎么行?”我立刻反对,“说好了来帮忙的,怎么能偷懒。”
“你这个样子,下地也是添乱。”他一针见血。
我没话说了。
他说的对,我现在就是个废物。
那天,我就留在家里。
陈叔腿脚不便,但也没闲着,他坐在院子里,把我们昨天收回来的玉米,一个一个地剥去外皮。
他的动作很慢,但很专注。
院子里,很快就堆起了一座金黄的玉米小山。
我看着他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过了一会儿,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外面跑进来,扎着两个小辫子,脸蛋红扑扑的。
是陈东的妹妹,小梅。
她不怕生,跑到我面前,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
“哥哥,你就是我哥的同学吗?”
“是啊。”我冲她笑了笑。
“我哥说,你学习可好了。”
“还行吧。”我有点不好意思。
“那你以后能教我做题吗?我数学不好。”
“当然可以啊。”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
小梅很可爱,也很懂事。
她告诉我,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以后考个好大学,让爸爸妈妈不用那么辛苦。
我听着,心里又是一阵发酸。
中午,只有我们三个人吃饭。
张阿姨和陈东在地里,要到天黑才回来。
饭桌上,陈叔破天荒地跟我说了几句话。
他问我在学校的情况,问我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他的话不多,但很实在。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戒备,已经少了很多。
下午,我实在闲不住,就帮着陈叔一起剥玉米。
那活儿看着简单,但做久了,手指也疼得厉害。
我一边剥,一边跟陈叔聊天。
我才知道,他那条腿,是为了给陈东凑学费,去工地上打零工时被砸伤的。
老板跑了,一分钱赔偿都没拿到。
家里还欠着不少外债。
“这几年,苦了你阿姨和东东了。”陈叔叹了口气,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这个当爹的,没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自责。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加快了手里剥玉米的速度。
傍晚,陈东和张阿姨回来了。
他们看上去比昨天更疲惫。
张阿姨看到院子里堆成山的、剥好了的玉米,愣住了。
她看向我,又看向陈叔,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孩子……怎么不歇着……”她对我说道。
“阿姨,我没事,这点活儿不累。”
那天晚上的饭桌上,多了一盘炒鸡蛋。
我知道,那又是为我准备的。
吃完饭,我跟陈东坐在院子里。
天上的星星很亮,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钻。
在城里,是看不到这么多星星的。
“李峰,谢谢你。”陈东突然说。
“谢什么,咱俩谁跟谁。”我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天上的星星。
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
“有时候,我真想不念了。”
我心里一惊,“你说什么胡话!”
“念书有什么用?”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迷茫和痛苦,“念出来,还是要花很多钱。我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还能帮家里还债。”
“你疯了!”我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成绩那么好,考个好大学,以后才有出路!现在出去打工,你一辈子就只能在工地上搬砖!”
“搬砖又怎么样?至少能挣钱。”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气得口不择言,“你对得起你爸妈吗?你爸的腿怎么伤的你忘了?你妈起早贪黑是为了什么?你妹妹还指望你这个哥哥做榜样呢!你现在说不念了,你让他们怎么办?”
我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陈东被我吼懵了,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泛起了水光。
那是我们认识两年,我第一次见他哭。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
眼泪顺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滑落,滴进尘土里。
我一下子就心软了。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吼你的。”
他摇了摇头,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你说的对。”他声音沙哑,“我不该有那种想法。”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未来,聊理想,聊大学。
我把我所知道的外面世界的一切,都讲给他听。
我告诉他,北京有多大,上海有多繁华。
我告诉他,大学里有各种各样有趣的社团,可以认识很多厉害的人。
我拼命地,想在他心里,种下一颗希望的种子。
我希望这颗种子,能支撑着他,走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
周日下午,我要走了。
玉米还有一小半没有收完。
但我必须得回学校了。
临走前,张阿姨把我拉到一边,神神秘秘的,像是怕人看见。
我们站在院子角落的柴火堆旁边。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孩子,这个你拿着。”
东西还是温热的。
我打开一看,是四个白白胖胖的包子。
“阿姨,这我不能要。”我赶紧推辞。
我知道,这对于他们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几天,我们吃的都是粗粮。白面,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
这四个包子,可能是他们家仅有的一点“奢侈品”。
“拿着!”张阿姨的语气不容置疑,她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你这两天,把我们家一年的活儿都快干完了。阿姨没啥好东西谢你,这几个包子,你路上吃。”
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像老树的树皮。
但很温暖。
“路上饿了就吃,别省着。也……也别跟东东说。”她又补了一句。
我愣住了,“为什么?”
张阿姨看着不远处正在帮我整理书包的陈东,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一丝深深的忧虑。
“那孩子,心气高。”她轻声说,“他不愿意欠别人的。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他心里已经很过不去了。你要是再拿了我们家的东西,他会觉得……觉得没面子。”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阿姨……”
“李峰啊。”张阿姨打断我,她的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阿姨求你个事。”
她突然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你跟东东是好同学,你比我们有见识。你……你以后在学校,多劝劝他。让他一定,一定要把书念下去。”
“我们家这个情况,我是怕他……怕他哪天想不开,就不念了。”
“他爸的腿废了,我一个女人也没啥本事。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东东不一样,他聪明,他得走出去。他不能像我们一样,一辈子都困在这片黄土里。”
她的声音在颤抖,每一句话,都像是从心里掏出来的。
那四个包子的重量,在我的手里,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它不再是简单的食物。
它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未来的全部期盼。
它是一个农村家庭,在贫困和绝望中,拼尽全力维护的尊严。
它是一份沉甸甸的,压在我心头的嘱托。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她的背已经被生活压得有些弯了,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姨,您放心。”
“我保证。”
我把那四个包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的最深处。
陈东把我送到村口。
回去的三轮摩托车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路上小心。”他说。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你也是,别太累了。剩下的活儿,慢慢干。”
他点了点头。
我跳上车,车子发动,突突地往前开。
我回头看,陈东还站在原地,瘦高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车子颠簸着,我的心也跟着起伏。
我摸了摸书包里那四个温热的包子,感觉像是揣着一团火。
回到城里,已经是晚上。
城市的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和我刚刚离开的那个寂静的村庄,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回到家,我妈看我一身尘土,一脸狼狈,吓了一跳。
“你这是去秋游还是去要饭了?”
我没力气跟她解释,冲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热水冲刷着我酸痛的身体,也冲刷着我疲惫的心。
洗完澡,我躺在自己柔软的大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的脑海里,全是那片望不到头的玉米地,是陈叔沉默的背影,是小梅天真的脸庞,是陈东无声的眼泪。
还有张阿姨,和她递给我的那四个包子。
我从书包里拿出包子。
还是温的。
我拿出一个,咬了一口。
是猪肉大葱馅的。
很香。
香得让我想流泪。
我一个一个地,把那四个包含着一个母亲殷切希望的包子,全都吃完了。
我感觉,我吃下的不是包子。
我吃下的是一份责任。
从那以后,我和陈东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还是同桌,还是会一起讨论题目,一起打球。
但我们之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开始变着法儿地“接济”他。
我妈给我带的牛奶,我总会分他一瓶。
食堂里打了红烧肉,我也会拨一半到他碗里。
我做得不着痕迹,用一种大大咧咧、理所当然的方式。
“喝不完,浪费了。”
“打多了,吃不下。”
陈东一开始还推辞,后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只是会默默地,把我的作业本,整理得更整齐。
会在我打瞌睡的时候,用胳膊肘轻轻地捅醒我。
会把物理实验的报告,写得漂漂亮亮,让我直接抄。
我们用这种属于少年人的、笨拙而真诚的方式,维系着我们之间那份不平等的友谊。
我遵守着对张阿姨的承诺。
我一有空就给陈东“洗脑”。
我跟他讲,比尔盖茨也是从大学辍学的,但人家是考上了哈佛。
我跟他讲,马云考了三次大学,才考上杭州师范。
我把杂志上看到的各种名人奋斗史,添油加醋地讲给他听。
核心思想只有一个:无论多难,都不能放弃读书。
有时候他被我烦得不行,会说:“李峰,你比我妈还啰嗦。”
我就会说:“我这是受你妈之托。”
他愣一下,问我:“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让我监督你,你要是敢不好好学习,就打断你的腿。”我胡诌道。
他笑了,笑得很无奈,但也很温暖。
高三那年,我们都进入了最紧张的备战状态。
陈东比我还拼。
他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背书,晚上熄灯了,还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
他的成绩,也像坐了火箭一样,一路飙升。
很快,就冲到了年级前十。
而我,还是老样子,中不溜秋。
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他可以稳上国内任何一所顶尖的大学。
而我,只能勉强够到一所普通一本的分数线。
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们全班去KTV通宵唱歌。
所有人都喝得东倒西歪,又哭又笑。
陈东也喝了酒,脸红红的。
他端着一杯啤酒,走到我面前。
“李峰,这杯,我敬你。”
“敬我干嘛?”
“没有你,我可能……走不到今天。”他说得很认真。
我笑了,跟他碰了一下杯。
“少来这套,路是你自己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他坚持道,“那年夏天,要不是你……我可能真的就放弃了。”
“行了行了,陈年旧事还提它干嘛。”我仰头把一杯啤酒喝干,“以后你去了清华北大,成了大科学家,别忘了我这个穷同学就行。”
他也笑了,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后来,成绩出来了。
陈东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顶尖学府,学的是他最喜欢的物理。
我则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读了一个不好不坏的专业。
我们的人生,从那个夏天开始,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轨道。
上大学后,我们还保持着联系。
一开始是写信,后来有了手机,就发短信,打电话。
他跟我讲他学校的牛人教授,讲那些深奥的物理理论。
我跟他讲我们学校的奇葩社团,讲我又看上了哪个系的姑娘。
他拿了奖学金,第一时间就告诉我。
他说,他把家里欠的债,都还清了。
他说,他把他妹妹,也接到了北京,让她在那边上补习班,准备考北京的学校。
他说,他爸妈不用再那么辛苦种地了,他每个月寄回去的钱,足够他们生活。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充满了自信和喜悦。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我知道,那只在黄土地里挣扎的雏鹰,终于展翅高飞了。
大学毕业后,陈东继续读研,读博,然后留校任教。
他成了一名年轻的物理学教授,在自己的领域里,做得风生水起。
而我,毕业后回到家乡,进了一家不好不坏的公司,当一个不好不坏的职员。
娶妻,生子,每天为了房贷和孩子的奶粉钱奔波。
我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我们联系得越来越少。
有时候逢年过节,会群发一条祝福短信。
有时候刷朋友圈,会看到他发的和他那些外国同行的合影,或者是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物理公式。
我会默默地点个赞。
然后继续,过我这平庸而琐碎的生活。
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见到了他。
他从北京回来了。
他变了很多,穿着得体的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有一种属于学者的儒雅和沉稳。
我们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年了。
很多人围着他,敬酒,套近乎。
他应付得游刃有余。
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酒,没有上前去打扰他。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他穿过人群,走到了我面前。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他笑着问。
“看你众星捧月的,我哪敢过去凑热闹。”我自嘲道。
他没说话,在我旁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李峰,”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
又是这句话。
我笑了,“你烦不烦啊,从小谢到大。”
“这次不一样。”他说,“我前几年回家,我妈才告诉我。那年你走的时候,她给了你四个包子。”
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个被我埋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就这么被揭开了。
“她说,那四个包子,是你帮我家干活的工钱。”陈东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说,她当时求你,让你在学校多看着我,别让我走歪路。”
我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她说,你当时答应了。后来,你也真的做到了。”
“我妈说,我们家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陈东的眼圈红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这个如今已经功成名就的大学教授。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炎热的夏天。
想起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玉米地。
想起了那个递给我四个包子的、瘦弱而坚韧的女人。
想起了那四个,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也最沉重的包子。
我笑了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说什么啊。”
“咱俩谁跟谁。”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
聊起当年的老师,聊起班上的同学,聊起各自现在的生活。
我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在那个小院子里,无话不谈。
聚会散了,我们一起走出酒店。
外面下起了小雪。
“我送你回去吧。”他指了指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奥迪。
“不用,我自己打车就行。”我摆了摆手,“你现在是大教授了,坐你的车,我压力大。”
我开着玩笑。
他也笑了。
“李峰。”他叫住我。
“嗯?”
“以后,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他看着我,眼神真诚而坚定。
我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我看着他坐进车里,看着那辆黑色的奥迪,消失在城市的车流和雪花里。
我站在路边,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比如,那年夏天的汗水。
比如,那四个包子的温度。
再比如,我们之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早已融入骨血的,兄弟情谊。
我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雪花在我的掌心,很快就融化了。
冰冰凉凉的。
就像我记忆里,那个遥远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夏天。
本文标题:那年我帮同学家收玉米,同学的母亲把我拉到一边,给我四个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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