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夏天,燎得人骨头缝里都往外冒油。

  厂里那台老掉牙的吊扇,转起来跟拖拉机似的,呼哧呼哧,搅动的全是热风。

  我叫李峰,二十二岁,在红星机械厂当了三年车工,手上磨出来的茧子,比我爸的年纪都大。

  青春,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就是机油味儿,汗臭味儿,还有每个月那百十来块钱的死工资。

  那天下午,刚下了工,我正光着膀子在宿舍里用破脸盆冲凉,王磊那大嗓门就在楼下炸开了。

  “李峰!李峰!下来喝酒!”

  王磊是我发小,一个车间的,住我家后院。我们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当然,我嫌他埋汰,从来没穿过他的。

  我探出头,冲他喊:“喝个屁!天热得跟蒸笼似的,喝完不得脱层皮?”

  王磊在楼下仰着脸,脖子上挂着条湿毛巾,嘿嘿直乐,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少废话!我家今天买了西瓜,冰镇的!我爸单位分的。还有我妹炒的菜,花生米,拍黄瓜,管够!”

  一听有冰镇西瓜,我那点蔫儿劲儿立马就没了。

  那个年代,谁家有个冰箱,跟现在有辆小轿车差不多,稀罕物。王磊他爸是厂里的一个小车间主任,有点门路,搞了台二手货。

  我胡乱套上个跨栏背心,趿拉着拖鞋就下去了。

  王-磊家住在家属楼三单元,两室一厅,挤着他们一家四口人。

  一进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和老房子特有潮气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他爸妈不在,估计是出去纳凉了。

  客厅的小饭桌上已经摆好了几个凉菜,一瓶打开的二锅头,还有两个玻璃杯。

  王磊的妹妹,王静,正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菜,是盘炒土豆丝。

  她比我们小两岁,在附近一个纺织厂上班,人就跟她名字一样,安安静静的。

  平时见了面,也就点个头,脸先红了,话都说不出一句整的。

  我冲她笑了笑:“小静,又麻烦你了。”

  她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低着头,蚊子哼哼似的“嗯”了一声,把菜放下就躲回厨房了。

  王磊一巴掌拍我背上:“甭理她,丫头片子,上不了台面。来,坐,喝!”

  他给我满上一杯,给自己也满上。

  白瓷瓶的二锅头,五十六度,是那个年代我们工人兄弟最好的朋友。

  一口下去,从喉咙烧到胃,浑身的毛孔都跟着张开了,那叫一个痛快。

  “峰子,你说咱们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王磊一口干了半杯,眼睛有点红。

  我知道他心里憋屈。

  他想提干,考了两次,都因为没送礼被刷下来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急啥,慢慢来呗。”

  “慢?”他冷笑一声,又满上一杯,“再慢,黄花菜都凉了!你看人家南方,深圳那边,摆个地摊都比咱们厂长挣得多!这叫什么?这叫下海!”

  “下海”这个词,那两年跟有魔力似的,天天在我们耳边嗡嗡响。

  可我们是厂里的子弟,从出生到进厂,好像一辈子都焊在这片土地上了。

  下海?谈何容易。

  “去了你干啥?咱俩除了会开车床,还会个啥?”我给他夹了筷子花生米,想堵上他的嘴。

  “我不管!再待下去,我就废了!”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不说这个了,操心!喝!”

  我们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

  从厂里的破事,聊到哪个姑娘的辫子长,从香港的武打片,聊到美国是不是真的能随便捡黄金。

  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屋里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

  吊扇依旧在头顶吱呀作响。

  我喝得有点高了,舌头都大了。

  王静进进出出好几次,给我们添菜,收盘子,全程没说一句话,像个影子。

  我只记得,中途她端了一盘切好的西瓜出来,红色的瓤,黑色的籽,冒着凉气。

  我吃了两块,那股冰凉甜爽的劲儿,现在都记得。

  后来,我就断片了。

  彻底的,不省人事。

  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渴醒的。

  喉咙里像着了火,脑袋疼得跟要炸开一样。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上沉甸甸的,好像压着什么东西。

  我猛地睁开眼。

  光线很暗,不是我的宿舍。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单,一股淡淡的、像是洗衣皂的清香。

  我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巾被,而我的胳膊,正搭在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女人。

  她侧躺着,背对着我,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血液“轰”的一下,全都涌上了头顶。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闪电般地缩回手,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

  因为动作太大,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床沿上,疼得我龇牙咧嘴,却一声都不敢吭。

  床上的那个人被惊动了,轻轻地翻了个身。

  借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我看清了她的脸。

  王静。

  是王静。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不,是塞进了一颗炸弹。

  这颗炸弹现在引爆了。

  我昨晚……我昨晚……

  零碎的片段开始在我脑子里闪回。

  滚烫的身体,灼热的呼吸,纠缠的肢体,还有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

  不是梦。

  这一切都不是梦。

  我看着自己光着的上身,还有扔在床脚的、皱巴巴的跨栏背心和短裤。

  完了。

  这两个字,像两把大铁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慌乱地抓起衣服,手抖得连裤子都穿不上。

  我不敢看床上的王静,甚至不敢呼吸。

  我只想逃。

  立刻,马上,从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逃出去。

  我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

  客厅里,一片昏暗。

  一个人影,像一尊雕塑,静静地坐在那张小饭桌旁。

  是王磊。

  他没睡。

  他手里夹着烟,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像一只野兽的眼睛。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动一步。

  他听到了声音,缓缓地抬起头。

  没有愤怒,没有咆哮,他的脸在烟雾缭ascinating,平静得可怕。

  “醒了?”他问,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醒了就过来坐。”

  我机械地挪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桌子上,那个二锅头的空瓶子还立在那儿,像一座墓碑。

  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摁灭,然后从桌下又摸出一瓶新的,拧开,给我倒了一杯,也给他自己倒了一杯。

  满满的,都快溢出来了。

  “喝。”他把杯子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那杯酒,像是看着一杯毒药。

  “磊子,我……”

  “喝!”他突然低吼了一声,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

  我拿起酒杯,仰头,一口灌了下去。

  酒液像刀子一样,从喉咙割到胃里,火辣辣的疼。

  我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也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然后,他站了起来。

  我以为他要打我。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他打死我,我也认了。

  但他没有。

  他走到我身边,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李峰,”他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咱们是兄弟。”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是兄弟,我就不跟你绕弯子。”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转身,指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那是我妹,我亲妹。”

  “我爸妈就我们俩孩子,从小到大,我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

  “现在,你,李峰,我最好的兄弟,睡了她。”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我的心脏。

  我无地自容。

  我想说点什么,想解释,想道歉,但我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

  事实就摆在那里,丑陋,肮脏,无法辩驳。

  “磊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小静……”我的声音都在发颤,“我喝多了,我不是人,我……”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他突然暴躁地打断我,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凳子。

  凳子倒地的巨大声响,在清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里屋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王静被惊醒了。

  王磊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压低了声音,但那股狠劲儿却更浓了。

  他走到我面前,俯下身,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李峰,我问你,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

  “我……我会补偿……”

  “补偿?”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怎么补偿?拿钱?你那点工资够干啥的?还是你觉得,我王磊的妹妹,就值你那两个子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步步紧逼,“你毁了我妹的名声,你让她以后怎么嫁人?咱们这个厂区,屁大点地方,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你想让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做人吗?”

  我沉默了。

  他说的是事实。

  在那个年代,一个姑娘的清白,比命都重要。

  这事要是传出去,王静这辈子就真的毁了。

  而我,李-峰,也会被戳着脊梁骨骂,变成一个人人唾弃的流氓。

  我看着王磊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我知道,他已经替我想好了唯一的出路。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像两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许久,王磊直起身,走回桌边,拿起那瓶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喝得很猛,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喝完,他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李峰,”他转过身,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得对我妹妹负责。”

  虽然早就料到了,但当这几个字真正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负责。

  怎么负责?

  用婚姻。

  用我李峰的一辈子,去为这一夜的荒唐买单。

  我才二十二岁。

  我的人生,我那些关于“下海”,关于南方的模糊的、不切实际的梦想,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化为乌有。

  我看着王磊,这个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他的脸上,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我突然觉得他很陌生。

  我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个圈套。

  他知道我心里有点不安分,想往外跑。

  所以,用他妹妹,来给我套上一副枷锁?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太阴暗了。

  王磊不是那样的人。

  可……

  我不敢再想下去。

  “磊子,”我艰涩地开口,“这事儿……能不能……能不能先别告诉你叔你婶?”

  “你觉得这事儿瞒得住吗?”他反问。

  “我……我需要时间想想。”

  “想?”王磊冷笑,“你想什么?想怎么跑路吗?李峰,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跑,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把你腿打断!”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就在这时,那扇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王静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睡衣,脸色苍白如纸。

  她头发凌乱,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

  她看着我们,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王磊看到她,脸上的戾气瞬间收敛了一些,换上一种复杂的表情。

  “小静,你回屋去,这里没你的事。”

  王静却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越过王磊,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有恐惧,有委屈,有茫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哀求。

  我的心,被那眼神狠狠地刺了一下。

  不管昨晚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她,王静,是一个受害者。

  而我,是那个施暴的罪人。

  我的愧疚,在那一刻,压倒了所有的愤怒和不甘。

  “小静,”我站起身,声音沙哑,“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王静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肩膀一抽一抽的。

  王磊走过去,把她推进房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转过身,重新看着我。

  “你看到了?”

  我点了点头。

  “李峰,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事儿,你管,还是不管?”

  我还能怎么选?

  我看着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看到了王静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我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良久,我听到自己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e生的声音说:

  “我管。”

  “我负责。”

  说出这三个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王磊的表情,似乎松弛了下来。

  但他眼中的寒意,并没有消散。

  “好,”他说,“是条汉子。”

  “明天,你让你爸妈,到我家来一趟。”

  “商量一下你们俩的事。”

  我走出王磊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初升的太阳,一点都不温暖,照在身上,只觉得刺眼。

  家属院里已经有了人声,上班的铃声,孩子的哭闹声,大人们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可这一切,都好像离我很远。

  我像一个游魂,飘回了我的宿舍。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想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可是没用。

  王磊的话,王静的眼泪,还有“负责”那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结婚。

  我要和王静结婚了。

  和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甚至没说过几句话的女孩结婚。

  就因为一晚上的酒精上头。

  荒唐。

  太荒唐了。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不疼。

  心里的麻木,已经盖过了一切。

  我怎么跟我爸妈说?

  我爸那个暴脾气,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

  我妈呢?她一辈子好强,最重脸面,出了这种事,她怎么在邻里之间抬头?

  我不敢想。

  那一整天,我没去上班,就那么在床上躺着,不吃不喝。

  傍晚的时候,我爸找来了。

  他是厂里的老钳工,一辈子兢兢业业,最看不得我们这些年轻人吊儿郎当。

  他一脚踹开我的宿舍门,看到我挺尸一样躺在床上,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兔崽子!班都不上,你想干什么?造反啊?”

  我坐起来,看着他。

  我爸愣了一下,大概是被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给惊到了。

  “你……你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我摇了摇头。

  “爸,”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我闯祸了。”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讲了一遍。

  当然,我隐去了我怀疑王磊下套的那个阴暗想法。

  我爸听着听着,脸色从涨红,变成了铁青,最后,变得惨白。

  他举起手,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

  我闭上眼睛,等着那记耳光落下来。

  但是,没有。

  那只手,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爸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手抖得划了好几次,才把烟点着。

  他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失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王家的闺女,我见过,挺文静的一个孩子。”

  “造孽啊。”

  “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小小的宿舍里,很快就烟雾弥漫。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

  “事到如今,”他把烟头摁在地上,狠狠地碾了碾,“还能怎么办?”

  “自己做的事,自己担着。”

  “明天,我跟你妈,去王家。”

  “提亲。”

  第二天,我像个被押赴刑场的犯人,跟着我爸妈,走进了王磊家。

  王磊的父母都在。

  他爸王叔,跟我爸一个车间,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

  他妈张姨,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嗓门大,爱唠叨。

  一进门,气氛就降到了冰点。

  张姨的眼睛红红的,显然也哭过了。

  王叔板着一张脸,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我爸搓着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王,嫂子,这事儿……是我们家李峰不对,混账东西,我……我替他给你们赔不是了。”

  说着,我爸就要鞠躬。

  王叔赶紧站起来扶住他。

  “老李,你这是干什么。”

  “咱们几十年的邻居了,别这样。”

  张姨却没那么好说话,她一看到我,眼泪就又下来了。

  “赔不是?赔不是有什么用?我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就让他这么给毁了!”

  “嫂子,你别激动……”我妈赶紧上前劝。

  “我能不激动吗?”张姨指着我,手都在发抖,“我们家小静,从小到大,连句重话都没听过,现在出了这种事,她以后还怎么活啊!”

  我低着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妈!你少说两句!”王磊在一旁低吼道。

  张姨这才止住了哭,但还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两家人,就这么尴尬地坐着。

  最后,还是我爸打破了沉默。

  “老王,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没用了。”

  “我们今天来,就是想给个说法。”

  “我们认下这门亲事。”

  “只要你们不嫌弃,让李峰这小子,娶了小静,以后,他要是敢对小静不好,不用你们说,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我爸的话,掷地有声。

  王叔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

  “老李,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能说什么。”

  “只是……委屈了小静。”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像一场潦草的交易。

  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

  也没有人问过王静的意见。

  我们俩,就像是这场交易里的两件货物,被大人们摆布着命运。

  从王磊家出来,我妈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回到家,她关上门,才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出了这种丑事……”

  我爸在一旁抽着闷烟,一根接一根。

  我站在他们面前,像个罪人,接受着审判。

  从那天起,我和王静,就开始了一段堪称诡异的“恋爱”。

  王磊好像成了监工。

  他会规定我,每周必须带王静出去一次。

  看电影,或者逛公园。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去看一场电影,好像是周润发的《赌神》。

  我提前去买了票,然后在电影院门口等她。

  她来了,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比平时,似乎要好看一点。

  我们俩并排走着,中间隔着能再塞下一个人的距离。

  谁也不说话。

  进了电影院,光线暗下来,我才稍微感觉自在一点。

  电影很好看,周围的人都在哈哈大笑。

  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我能感觉到,身边的王静,身体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

  我偷偷瞥了她一眼。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也在害怕。

  她跟我一样,对这突如其来的命运,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我们都不是赢家。

  我们都是这场荒唐闹剧的受害者。

  电影散场,我送她回家。

  一路上,依旧是沉默。

  到了她家楼下,我停住脚步。

  “我……我上去了。”她说。

  “嗯。”

  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那个……”

  “什么?”

  “电影……挺好看的。”她说完,脸又红了,然后像逃跑一样,飞快地跑上了楼。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的关系,就在这样尴尬而压抑的气氛中,缓慢地推进着。

  我们开始说一些话。

  关于工作,关于天气,关于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我发现,她其实不是我想象中那么沉闷。

  她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琼瑶的小说。

  她会跟我讲书里的故事,讲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男男女女。

  讲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会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我知道,那才是她真正向往的世界。

  而我,还有我们即将到来的婚姻,只是一个冰冷的、残酷的现实。

  我们的婚事,被双方父母提上了日程。

  彩礼,嫁妆,酒席……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像个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我辞掉了工厂的工作。

  我爸骂我昏了头,但我知道,我必须离开那个地方。

  我不想每天上班都看到王磊那张复杂的脸,不想在厂里听到任何关于我们的风言风语。

  我想开始新的生活,哪怕这个开始,是被迫的。

  我找了份开货车的活儿,跟着一个老师傅,天南地北地跑。

  很辛苦,但至少,我可以在路上,暂时地,忘记那些烦心事。

  我和王磊,也从最好的兄弟,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见面了,点个头,然后擦肩而过。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王静,隔着那晚的荒唐,再也回不去了。

  婚礼的日子,定在了国庆节。

  时间一天天临近,我的心里,也越来越慌。

  我真的要和一个我不爱的女人,结婚了吗?

  我真的要,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婚礼前的一个星期,我跑长途回来,路过一个小酒馆,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我要了几瓶啤酒,一盘花生米,一个人,自斟自饮。

  我喝得酩酊大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我妈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

  “峰啊,”她摸着我的头,声音哽咽,“你要是不想结,就不结了。”

  “咱不受这个委屈。”

  “大不了,让你爸带着我去王家,给他们跪下,给他们磕头!”

  “咱不能为了脸面,毁了你一辈子啊!”

  我看着我妈花白的头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坐起来,抱住她。

  “妈,没事。”

  “是我自己做错了事,就该我自己承担。”

  “王静是个好姑娘,我……我会对她好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我妈,还是在说服我自己。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

  我穿着借来的西装,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我去王家接亲。

  王静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化了妆,很漂亮。

  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喜悦。

  和我的一样,空洞,麻木。

  我们按照司仪的吩咐,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像两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完成着一场盛大的仪式。

  酒席上,很热闹。

  亲戚朋友们都在起哄,让我们喝酒,让我们亲一个。

  王磊也来了。

  他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喝着闷酒。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王静。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然后迅速地错开。

  我知道,我们的兄弟情,到今天,算是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

  晚上,闹洞房。

  一群年轻人,把我们俩折腾得够呛。

  等他们都走了,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她。

  红色的床单,红色的枕头,红色的喜字,刺得我眼睛疼。

  她坐在床边,低着头,绞着衣角。

  我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沉默。

  “你……你累了吧?”我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她点了点头。

  “去……去洗个澡吧。”

  她又点了点头,然后起身,拿了换洗的衣服,走进了卫生间。

  我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坐在床沿上,点了一根烟。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紧张?期待?还是……恐惧?

  都有。

  等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睡衣。

  头发湿漉漉的,散发着洗发水的香味。

  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白皙。

  她不敢看我,走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了下去,背对着我。

  我把烟抽完,也脱了衣服,躺在她身边。

  我们俩之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很轻,但带着一丝颤抖。

  我知道,她也很紧张。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想,就这样吧。

  李峰,你的人生,就这样了。

  接受吧。

  我转过身,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别怕。”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不知道,我这句话,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她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那一夜,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没有激情,没有爱,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我们在厂区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我继续跑我的长途货运,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

  她还在纺织厂上班,三班倒。

  我们俩,就像是合租的室友,客气,疏离。

  我每次出车回来,她都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我做好饭菜。

  我把工资交给她,她会记下每一笔开销,从不乱花一分钱。

  她是个好妻子,无可挑剔。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缺了点什么。

  我们很少交流。

  吃饭的时候,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就只剩下沉默。

  晚上睡觉,也是各睡各的,互不打扰。

  我有时候会想,她心里,是不是在恨我?

  恨我毁了她的人生,让她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我也恨我自己。

  我把对生活所有的不满和憋屈,都归咎于这场婚姻。

  我觉得,是她,是这场婚姻,锁住了我,让我没法去南方,没法去实现我的梦想。

  这种怨气,像一根毒刺,扎在我们俩中间。

  我们俩,就像两只刺猬,想要靠近,却又害怕被对方身上的刺扎伤。

  直到有一次。

  我出车回来,得了重感冒,发高烧,烧得人事不省。

  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火炉,浑身滚烫,骨头缝里都在疼。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在给我擦身子,用凉毛巾敷我的额头。

  我睁开一条缝,看到是王静。

  她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担忧。

  她一会儿给我喂水,一会儿给我量体温,忙得满头大汗。

  后来,她看我烧得实在太厉害,就想背我下楼去医院。

  她那么瘦小的身子,怎么可能背得动我。

  试了几次,都摔倒了。

  她就坐在地上,急得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无助的样子。

  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触动了。

  “别……别哭……”我用尽全身力气,对她说,“我……我没事。”

  她看到我醒了,赶紧擦干眼泪,跑出去,找了几个邻居,才把我抬到了医院。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她每天下了班,就来医院照顾我。

  给我喂饭,擦身,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

  同病房的人,都羡慕我娶了个好媳D妇。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

  出院那天,她来接我。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谢谢你。”我轻声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小声说:“我们是夫妻,说这些干什么。”

  是啊。

  我们是夫妻。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冰,好像融化了一点。

  我们开始聊天。

  她会跟我讲厂里的趣事。

  我也会跟她讲路上遇到的各种人和事。

  家里的气氛,不再那么沉闷了。

  有时候,我看着她在灯下织毛衣的样子,会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像也挺好。

  平淡,安稳。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她。

  我知道了她喜欢吃辣,但为了照顾我的口味,家里的菜从来不放辣椒。

  我知道了她怕黑,所以不管多晚,她都会等我回来,给我留一盏灯。

  我知道了,她其实很聪明,当年学习很好,只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才没能继续上学。

  我了解得越多,心里的愧疚就越深。

  我欠她的,太多了。

  我开始学着对她好。

  我出车回来,会给她带一些外地的小玩意儿,一条漂亮的丝巾,或者一盒她爱吃的点心。

  她每次收到礼物,都会很高兴,但嘴上却总说我乱花钱。

  我知道,她心里是甜的。

  我们的关系,在慢慢地变好。

  我甚至开始觉得,我好像……有点喜欢上她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

  它不是那种天雷勾地火的激情,而是一种温润的、细水长流的感情。

  像一棵小树苗,在我们俩心里,慢慢地生根,发芽。

  就在我以为,我们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的时候,一件事,打破了这份宁静。

  王静怀孕了。

  当她拿着医院的化验单,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要当爸爸了?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太突然了。

  我还没准备好。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恐慌。

  一个孩子,意味着更大的责任。

  意味着我这辈子,就真的要被彻彻底底地拴在这里了。

  我那些关于南方的梦想,最后的一点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王静看着我,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你……不高兴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

  “你要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咬着嘴唇,声音都在发抖,“我们……我们可以不要。”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伤害她。

  再一次,深深地伤害她。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里的受伤和恐惧,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我走上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胡说什么!”我紧紧地抱着她,声音都变了调,“我高兴,我当然高兴!”

  “我要当爸爸了,我高兴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肩膀微微地耸动着。

  我知道,她哭了。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梦想了。

  我的心里,只剩下两件事。

  王静,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辞掉了开货车的活儿,那太危险,也太不稳定了。

  我在家附近,找了个修车的铺子,当学徒。

  虽然挣得少了,但至少,我每天都能回家,能陪着她。

  我学着做饭,学着照顾她。

  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那是期待,是幸福,也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我开始觉得,做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好像也不是一件那么可怕的事。

  王静怀孕的后期,反应很大,吃什么吐什么。

  人也瘦了一大圈。

  我看着心疼,就到处去给她找她想吃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说想吃酸杏。

  那时候都入冬了,哪儿还有什么酸杏。

  我跑遍了附近所有的水果店和市场,都没有。

  最后,还是在一个老大爷那里,买到了一小罐他自己家腌的杏干。

  我拿着那罐杏干,像捧着宝贝一样,一路跑回家。

  当我把一颗杏干喂到她嘴里的时候,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好吃。”她说。

  看着她的笑脸,我觉得,我跑再多的路,都值了。

  孩子出生的那天,是个大雪天。

  我在产房外面,焦急地等着。

  听着她从里面传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的心都揪成了一团。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当护士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出来,告诉我,母女平安的时候,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是个女孩。

  很像王静,尤其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我看着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我的女儿。

  我和王静的女儿。

  从那天起,我们的家,才算真正完整了。

  女儿的到来,给我们这个小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也带来了数不清的忙乱。

  喂奶,换尿布,半夜哭闹……

  我们俩,经常被折腾得精疲力尽。

  但我们谁也没有抱怨。

  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会笑,会爬,会咿咿呀呀地叫“爸爸”“妈妈”。

  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我和王静的感情,也越来越好。

  我们不再是那对相敬如宾的“室友”。

  我们成了真正的,相濡以沫的夫妻。

  我们会吵架,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我们很快就会和好。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彼此的依靠。

  有一天,我抱着女儿在院子里晒太阳,碰到了王磊。

  他和他老婆,也领着他们的儿子在玩。

  我们俩,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他看着我怀里的女儿,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长得……真像我妹。”他说。

  “嗯。”我点了点头。

  两个孩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我和他,站在一边,看着孩子,沉默着。

  “李峰,”他突然开口,“那件事……我对不起你。”

  我愣住了。

  “当时,我太冲动了。”他看着远方,眼神里有些落寞,“我怕你跑了,我怕我妹受委屈,所以……逼了你。”

  “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我最好的兄弟。

  岁月,也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我心里的那点怨气,那点不甘,在这一刻,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过去了。”

  “现在这样,挺好。”

  他也笑了。

  我们俩,相视一笑,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两个在工厂宿舍里,光着膀子,喝着二锅头,畅想未来的毛头小子。

  只是,我们都长大了。

  被生活,磨去了棱角,也磨出了担当。

  晚上,我把这件事,跟王静说了。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李峰,”她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初没有不要我。”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我把她,和睡着的女儿,一起搂进怀里。

  “傻瓜,”我说,“应该是我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什么是家。”

  是啊。

  家。

  我曾经以为,我的梦想,在远方,在那个叫“深圳”的繁华都市。

  但现在我才知道,我的全世界,就在我的怀里。

  窗外,月光如水。

  女儿在梦里,咂了咂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王静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均匀。

  我看着她们,心里一片安宁。

  我想,这就够了。

  人生,或许会有很多阴差阳错,很多身不由己。

  但只要你愿意,总能把一手烂牌,打出不一样的结局。

  责任,有时候,不是枷锁。

  它也可以是,最温暖的救赎。

  本文标题:90年我睡了兄弟妹妹,他却让我对他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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