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的爸爸
十年。
整整十年。
我拖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站在军营门口。箱子的轮子在水泥地上滚过,发出那种“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在跟这片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做最后的告别。
天还没全亮,灰蒙蒙的,东边的天际线透着一抹鱼肚白。空气里有松树的味道,冷飕飕的,还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柴油味儿。这是军营特有的味道,我闻了十年。
再过几分钟,我就要走出这扇门,把这身穿了十年的军装,连同这十年的味道,一起留在身后了。
心里说不上是啥滋味。有点空,又有点满。像是装了十年的一个大水缸,突然被人拔了塞子,水哗啦啦地往外流,可缸底,还沉着些带不走的沙石。
门口站岗的是个新兵,叫小王。一张年轻的脸,绷得紧紧的,跟他的武装带一样。眼神跟探照灯似的,在我身上和箱子上来回扫。
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我认识这营里每一个兵,至少,认识他们的胃。
“老班长,请出示您的证件和离队手续。”他的声音跟他人一样,板正,没有一点多余的弧度。
我把一沓纸递过去。他接过去,一张一张,看得极仔细,连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我耐心地等着。这是规矩。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规矩,是营盘的骨架。
他检查完了,抬头看我,眼神里还是带着审视。“老班长,按照规定,离队人员的行李需要开箱检查。”
我点点头,“应该的。”
我蹲下身,拉开行李箱的拉链。里面没什么东西,几件便装,叠得跟豆腐块似的,这是部队留下的习惯。还有一些土特产,是准备带回家给爹妈的。
小王很认真,一件一件拿出来,又一件一件叠好放回去。
我心里有点想笑。这孩子,太认真了。
检查到箱底,他停住了。
箱底躺着几个厚厚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方方正正,像砖头。外面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
“老班长,这是什么?”小王的声音一下子警惕起来。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是紧张,是有点哭笑不得。
“一些本子。”我说。
“本子?”他皱起了眉,显然不信。他用手指敲了敲,发出沉闷的“梆梆”声。“什么本子这么重?”
他的眼神变了。那种审视,变成了怀疑。
“打开看看。”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没动。
不是不想,是那麻绳,我打了十年,每一个结,都是一个故事。我舍不得就这么解开。
“老班V长。”他加重了语气,手已经握住了对讲机。
我叹了口气,说:“小王,你找根剪刀吧。这绳子,我解不开。”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最终还是通过对讲机,让哨亭里的战友递了把剪刀出来。
“咔嚓”一声。
我心里也跟着“咔嚓”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
牛皮纸被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不是什么违禁品,也不是什么军事机密。
是六个笔记本。最普通的那种硬壳笔记本,封面都磨得起了毛边,有的角还被油浸透了,变成了深褐色。
小王的表情,从警惕,变成了迷惑。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一股混杂着油墨、纸张和淡淡油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味道,是我十年的青春。
小王愣住了。
本子的第一页,用黑色的碳素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
“新兵连,三排二班,李虎。河南人。不吃辣。爱吃番茄炒蛋,要多放糖。”
字迹很稚嫩,一看就是刚入伍那会儿写的。
小王抬起头,满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年我刚从炊事员培训班出来,分到这个单位,也是个新兵蛋子。
新兵连的伙食,大锅饭,讲究的是效率和营养,口味嘛,就比较粗犷。我们炊事班长是个四川人,炒菜总爱放一把干辣椒,整个食堂都飘着一股呛人的辣味。
大部分新兵都是半大小子,吃什么都香。可就有个叫李虎的,每次打饭都愁眉苦脸。
他特别瘦,脸也小,吃饭的时候,总是把饭盆里的辣椒一点点挑出来,堆在桌角。一顿饭下来,挑出来的辣椒比吃下去的饭还多。
我观察了他好几天。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他一个人蹲在操场角落里,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个馒头。还是热的。
他抬头看我,眼睛红红的。
“想家了?”我问。
他点点头,声音带着哭腔:“班长,我想我妈做的番茄炒蛋了。”
他说,他从小就不吃辣,家里做菜从来不放辣椒。他妈做的番茄炒蛋,会放很多糖,甜甜的,拌饭能吃三大碗。
可是在部队,番茄炒蛋也是辣的。
那天晚上,我回到炊事班,找出我的第一个笔记本,就是小王手上那本,在第一页,写下了那行字。
第二天,轮到我掌勺。
我特地留了一手。大锅里的番茄炒蛋,照常放了辣椒。但我偷偷用我的小饭盒,给他单开了一个小灶。
没放辣椒,多放了两勺糖。
开饭的时候,我趁没人注意,把那盒番茄炒蛋拨到了他的饭盆里。
李虎当时就愣住了。他抬头看着我,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我冲他眨了眨眼。
那天,他把饭盆里的饭,连带汤汁,吃得干干净净。盆底亮得能照出人影。
从那以后,我的笔记本上,名字就一个一个多了起来。
“张鹏,山东人,爱吃面食,特别是手擀面,就着大蒜能吃三碗。”
“赵伟,东北的,爱吃炖菜,尤其是猪肉炖粉条,粉条要宽的,炖得烂烂的。”
“陈默,广东人,不爱吃面,米饭要硬一点,喜欢喝汤,排骨汤里要放玉米和胡萝卜。”
……
十年,六个笔记本,记了上千个名字。
有些名字,后面会添上新的内容。
比如李虎那页,后来又加了一句:“后来也开始吃辣了,说是为了合群。水煮肉片也能吃两碗,但还是会偷偷问我,班长,今天有没有不辣的菜?”
再后来,又加了一句:“提干了,去了别的单位。走的时候,塞给我两瓶好酒,说,班长,谢谢你当年的番茄炒蛋。”
小王一页一页地翻着,脸上的表情,从迷惑,变成了惊讶,又从惊讶,变成了动容。
他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他翻到了中间的一页。
那一页,纸张有些褶皱,上面还有几滴干涸了的水渍,看不出是汗,还是泪。
“何勇,侦察连一排长。外号‘黑脸阎王’。训练起来不要命。从来没见他笑过。”
“看着挺凶,其实胃不好。不能吃太硬太油的东西。喜欢喝粥,小米粥,熬得烂烂的,什么都不放。”
“生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他说他不喜欢吃月饼,太甜。其实是小时候穷,没吃过。”
我记得何勇。
他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铁血硬汉。全旅大比武,他能背着三十公斤的装备,在山里跑一天一夜。手上的茧子,比我切菜的案板还硬。
他对兵要求严,对自己更狠。谁犯了错,他罚起来毫不留情。所以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黑脸阎王”。
没人敢跟他开玩笑。
炊事班的人,都有点怕他。因为他来打饭,从来都是一言不发,打什么吃什么,吃完就走。你问他好不好吃,他最多也就从喉咙里“嗯”一声。
我一开始也怵他。
直到有一次,半夜拉肚子,我去卫生队拿药,正好看见他也在。
军医说他老胃病了,让他注意饮食,少吃刺激性的。
他嘴上应着,第二天训练照样跟疯了似的。
我开始留意他。
我发现,每次食堂做小米粥,他都会多打一碗。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喝得很慢,很专注。那张平时跟黑炭一样的脸,只有在喝粥的时候,才会稍微柔和一点。
我猜,那粥里,有他家乡的味道。
后来,我找他们连的兵打听,才知道他生日是八月十五。
那年中秋节,部队会餐,很丰盛。鸡鸭鱼肉,摆了满满一桌。
我特地用小火,熬了一锅小米粥。从中午一直熬到晚上,米都开了花,粥水又浓又稠,上面浮着一层金黄的米油。
我给他盛了一大碗,端到他面前。
他正被一群兵围着敬酒,脸上难得有点红色。
他看到那碗粥,愣了一下。
“排长,生日快乐。”我说。
整个桌子,瞬间就安静了。所有人都看着我们。
何勇看着那碗粥,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眶,竟然有点红。
他没说话,接过碗,一口一口,喝得干干净净。
从那天起,他来打饭,会主动跟我点个头。虽然还是不笑,但眼神,不一样了。
那页纸上的水渍,就是那天晚上,我不小心滴上去的。
不是泪,是熬粥的时候,锅里溅出来的热气,凝结成的水珠。
小王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他继续往后翻。
翻过一页又一页熟悉的名字,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被黑框圈起来的名字上。
“林峰。狙击手。二十一岁。湖南人。最爱吃我做的葱油饼。他说,有家的味道。”
看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林峰是个很爱笑的兵。
眼睛不大,笑起来就眯成一条缝,露出一口小白牙。
他特别喜欢吃我烙的葱油饼。每次出饼,他总是第一个冲到食堂门口,一边哈着气,一边把滚烫的饼往嘴里塞。
“老班长,你这手艺绝了!退伍了去开个店,我保证第一个去捧场!”他总是这么说。
我说,好啊,到时候给你免单。
他说,那不行,我得花钱买,不然吃着不香。
他每次有任务,出发前,都会来找我,让我给他烙两个葱油饼。他说,揣在怀里,心里踏实。
我烙的饼,层多,油足,葱花也放得多。凉了也不会硬。
我总会多给他烙两个。
我说,路上吃。
他说,好嘞。
然后冲我一笑,露出那口小白牙,转身就走了。
那次,他也来找我。
也是这样一个清晨,天还没亮。
他背着装备,脸上涂着迷彩,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老班长,老规矩。”
我把四个热乎乎的葱油饼,用油纸包好,塞给他。
“注意安全。”我叮嘱道。
“放心吧,老班长。等我回来,给你带山里的野果子吃。”他笑着说。
他走了。
再也没回来。
那次任务,他们遇到了前所未T有的危险。
为了掩护战友撤退,他一个人,留在了最后。
他的名字,后来被刻在了营区的英烈墙上。
我去看过很多次。
每次去,我都觉得,那块冰冷的石头上,刻着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笑起来的样子。
从那以后,每年的那天,我都会烙一锅葱油饼。
我会把第一个烙好的,最香的那个,送到英烈墙前,放在他的名字下面。
我会在那里站很久。
心里什么也不想,就好像,在等他回来,跟我说一句:“老班长,饼真香。”
笔记本上,林峰的名字,是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用黑框圈起来的。
圈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一滴墨水,滴在了“家”字上,晕开了一大片,像是哭花了的妆。
小王的手指,在那个黑框上,轻轻地摩挲着。
他的眼圈,红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很静。
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朝阳的光,穿过营区高大的白杨树,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远处,传来了出操的号声。
“嘟——嘟——”
嘹亮,悠长。
我听了十年。
今天,是最后一次。
不知道什么时候,连长和指导员也来了。
他们就站在小王身后,静静地看着。
连长是个粗人,嗓门大,脾气爆。可我知道,他比谁都心软。
指导员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最擅长做思想工作。
他们看着那几本摊开的笔记本,眼神里,有我熟悉的,温暖的东西。
连长走上前,从小王手里,拿过一本。
他翻开,粗糙的手指,点在一个名字上。
“王大壮。炮兵。饭量大得吓人,一顿能吃八个馒头。最烦吃青菜,每次都得盯着他吃。”
连长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沙哑。
“这小子,就是我带的兵。刚来的时候,瘦得跟猴儿似的。我说,来部队了,就别想亏着嘴。我让他一顿必须吃五个馒头,吃不下硬塞。结果你猜怎么着?不到半年,这小子胖了三十斤,成了咱们连的‘馒头王’。”
他又翻了一页。
“李爱军。通信兵。过敏体质,不能吃海鲜。有一次炊事班做海带排骨汤,他不知道,喝了一碗,全身起疹子,吓得我赶紧送卫生队。”
连长看着我,说:“从那以后,每次做带海鲜的菜,你都会单独给他开小灶。我记得有一次,你给他做了一碗面疙瘩汤,他一边吃一边哭,说比他妈做的还好吃。”
指导员也拿起一本。
“周浩。文艺兵。南方人,口味清淡。你说他长得白净,像个女娃,得多吃点肉,才有兵的样子。于是,你天天变着法儿给他做红烧肉、糖醋排排骨。结果,他退伍的时候,抱着你哭,说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肉了。”
指导员扶了扶眼镜,声音有些哽咽。
“老张,这些……你都记着呢?”
我点点头。
我记性不好。
我记不住那些复杂的理论,也背不下来那些长篇的报告。
但我记得住,谁爱吃什么,谁不爱吃什么。
谁想家了,谁过生日了。
谁的胃不好,谁的口味重。
这些东西,不用刻意去记。
十年,一万多顿饭。
每一顿,我都看着他们吃。
他们的喜好,他们的乡愁,他们的故事,都融进了那一勺一铲里,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也落在了这些本子上。
我以为,这就是我的工作。
一个炊事兵,能做的,也就是让大家吃饱,吃好。
我从没想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也都记着。
小王站在那里,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的脸,涨得通红。
“老班长……我……”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连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王,你没做错。你执行的是规定。”
然后,他转向我,目光灼灼。
“但是,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连长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嗓门,对着小王,也对着周围所有听到动静围过来的兵,大声说:
“你们都看清楚了!这几本破本子,不是什么违禁品!”
“这是咱们部队的‘家底’!是咱们炊事班长老张,用了十年心血,给我们每个人,建立的‘口味档案’!”
“这里面,记着咱们每个人最熟悉的味道!记着咱们每个人,离家千里,最想念的那一口!”
“你们很多人,都是老张看着从一个新兵蛋子,长成一个真正的兵!你们吃的每一顿饭,都有他的心血在里面!”
“他喂饱的,不只是你们的肚子,还有你们想家的心!”
“这几本本子,比任何勋章都珍贵!这是老张的勋章,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记忆!”
连长的声音,在清晨的操场上回荡。
铿锵有力。
掷地有声。
周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看着地上的那几本笔记本。
他们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感动,有敬佩。
我看到,队伍里,有几个老兵,眼眶红了。
他们都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
他们的口味,他们的故事,都在我的本子里,写得满满当代的。
我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当了十年兵,流血流汗,从来没觉得委屈。
可今天,我有点想哭。
小王“啪”地一下,立正,向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老班长,对不起!”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颤抖。
我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做得对。”
我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笔记本。
我想把它们重新包起来。
可那牛皮纸,已经被剪开了。那麻绳,也断了。
就像我这十年的军旅生涯,走到了尽头,再也回不去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帮我一起捡。
是小王。
接着,是连长,是指导员。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人。
他们默默地,一本一本,把我的“勋章”,递回到我手里。
本子很沉。
比我刚拿出来的时候,沉了很多。
我抱着它们,站起身。
我想说点什么。
说点感谢的话,说点告别的话。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最后,我只是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再抬起头时,我看到,所有的人,都向我敬礼。
手臂如林。
目光如炬。
那一刻,朝阳正好从东方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洒在他们笔挺的军装上,也洒在他们举起的右手上。
我拖着箱子,抱着我的六本“勋章”,走出了那扇我进出了十年的大门。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腿了。
身后的号声,变成了嘹亮的军歌。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歌声,追着我的脚步,飘了很远,很远。
我走在通往车站的小路上。
路两旁,还是熟悉的白杨树。
十年了,它们长高了,也长粗了。
就像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
我打开了一个笔记本。
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是空白的。
我本来想,在离开前,给自己写点什么。
写写这十年的感受,写写对未来的期许。
可提笔的时候,却发现,什么也写不出来。
十年的岁月,太厚重了。
岂是几行字,就能说得清的?
那些味道,那些面孔,那些故事,都已经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它们不是文字,它们是我的生命。
我合上本子,抱得更紧了。
我知道,我带走的,不只是几本笔记。
我带走的,是一个炊事兵的十年。
是一个普通士兵,用最朴素的方式,去爱他的战友,爱他的部队的,十年。
这十年,我没有拿过枪,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
我的战场,在三尺灶台。
我的武器,是锅碗瓢盆。
我的敌人,是众口难调。
我的胜利,是看到他们吃完饭后,那一张张满足的笑脸。
我觉得,我没有辜负这身军装。
我走得,很坦然,很骄傲。
车站到了。
我买了一张最早回家的车票。
坐在候车室里,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馒头。
是早上走的时候,炊事班新来的小徒弟,硬塞给我的。
他说:“师傅,路上吃。”
馒头还是温的。
我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很香。
有面粉发酵后的甜味,也有……家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来,林峰当年说的话。
他说,我做的葱油饼,有家的味道。
那时候,我不太懂。
我觉得,家的味道,应该是妈妈做的红烧肉,是爸爸炖的鱼汤。
怎么会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葱油饼呢?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所谓的家的味道,不一定是什么山珍海味。
它可能,就是一碗热粥,一个馒头,一盘多放了糖的番茄炒蛋。
它是一种记忆,一种牵挂,一种无可替代的温暖。
在部队这个大家庭里,我,一个炊事兵,用我的方式,为我的兄弟们,制造了这种味道。
而他们,也用他们的方式,给了我一个“家”。
火车,缓缓开动了。
窗外的景色,飞速地向后退去。
熟悉的营区,熟悉的白杨树,都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了视线里。
我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
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流了下来。
再见了,我的部队。
再见了,我的战友。
再见了,我十年的青春。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退伍了,回家了。
我用部队给的退伍金,在老家的小县城里,开了一家小饭馆。
店不大,就叫“老兵味道”。
我没做什么宣传,来的都是街坊邻居。
我把我那六个笔记本,放在了店里最显眼的地方。
有人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是我的传家宝。
我按照本子上的记录,做那些天南地北的菜。
番茄炒蛋,我做了两个版本。一个咸的,一个甜的。
猪肉炖粉条,我用的,是东北运来的宽粉。
排骨汤里,我放了玉米和胡萝卜。
葱油饼,我每天都会烙一锅。
生意不好不坏。
我觉得,挺好。
每天闻着熟悉的油烟味,听着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我觉得,自己好像还在部队的那个炊事班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平淡,且安稳。
直到那天,店里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那是个傍晚,店里人不多。
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跟我们这个小县城,有点格格不入。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
“请问,您是张班长吗?”他问。
声音,有点耳熟。
我抬起头,仔细打量他。
那张脸,虽然成熟了不少,但眉眼间,还有当年的影子。
“你是……李虎?”我试探着问。
他笑了。
“班长,你还记得我啊!”
真的是他!
当年那个因为吃不着甜的番茄炒蛋而偷偷哭鼻子的小子,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挺拔的青年。
我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勺子给扔了。
“你小子!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找您找了好久。回老部队打听,才知道您退伍了。”
我们聊了很久。
我知道了,他现在在一家大公司做项目经理,事业有成。
他说,他走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美食,但最怀念的,还是我做的那一盘番茄炒蛋。
“班长,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他说,“不是因为味道,是因为,我在那盘菜里,吃到了家的温暖。”
那天晚上,我亲自下厨,又给他做了一盘番-茄炒蛋。
多放了两勺糖。
他吃得很慢,眼眶,一直是红的。
李虎的到来,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从那以后,我的小店,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陆陆续续地,总会有一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店门口。
“班长,还记得我吗?我是王大壮,那个‘馒头王’!”一个壮得像头牛的汉子,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熊抱。
“班长,我是周浩。我现在不娘娘腔了吧?你看我这肌肉!”一个穿着健身背心的帅小伙,笑着冲我亮了亮他的肱二头肌。
他们从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赶来。
有的是出差路过,有的是专门找来。
他们带来了好酒,带来了各地的特产,也带来了他们退伍后的故事。
有的,成了老板。
有的,当了警察。
有的,还在继续读书。
他们的人生,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但他们都说,他们永远忘不了,在部队里,吃过的那些饭菜。
忘不了,那个默默记下他们口味的,炊事班老张。
我的小店,成了我们那个部队,退伍兵的一个据点。
每到节假日,店里总是坐得满满当代的。
大家操着南腔北调,聊着部队的往事,喝着酒,唱着军歌。
那场面,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对年迈的夫妇。
他们头发花白,相互搀扶着,走得很慢。
他们一进门,就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
最后,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我放在柜台上的那几本笔记本上。
老阿姨走过来,颤颤巍巍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她的手指,抚摸着那磨损的封面,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请问……您是张班长吗?”她问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点点头。
“我……我们是林峰的爸妈。”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林峰。
那个爱笑的,爱吃葱油饼的,二十一岁的狙击手。
我看着他们。
两位老人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失子之痛。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他们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们听他以前的战友说……您这里,有他的……记录。”林峰的父亲说。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我默默地,从一堆笔记本里,抽出了那一本。
我翻开,找到那个被黑框圈起来的名字。
我把本子,递给了他们。
两位老人,戴上老花镜,凑在一起,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林峰。狙击手。二十一岁。湖南人。最爱吃我做的葱油饼。他说,有家的味道。”
读完,老阿姨的眼泪,就下来了。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那压抑的呜咽,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头一紧。
老人,把脸埋在老伴的肩膀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林峰的父亲,眼眶也红了。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
“好孩子……他跟我们说……部队里有个老班长,对他特别好……做的饭,比家里还好吃……”
“他说……等他休假回家,要学您做的那个葱油饼……给我们吃……”
“可我们……再也等不到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转身走进厨房,和了面,切了葱花。
我用最快的速度,烙了一张葱油饼。
烙得两面金黄,香气四溢。
我把饼,切成小块,端到两位老人面前。
“叔叔,阿姨,尝尝吧。”
“这就是……林峰最爱吃的那个饼。”
两位老人,拿起饼,送进嘴里。
他们咀嚼得很慢,很慢。
眼泪,滴在饼上,和着葱油的香气,一起,被他们咽进了肚子里。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林峰就坐在他们对面,眯着眼睛,笑着说:
“爸,妈,好吃吧?我就说,老班长的手艺,绝了!”
那天,两位老人,在我的店里,坐了很久。
他们跟我讲了很多林峰小时候的故事。
讲他怎么调皮捣蛋,讲他怎么考上军校,讲他每次打电话回家,都说自己在部队一切都好。
他们走的时候,我把那张写着林峰名字的纸,从笔记本上,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
我把它,装在一个信封里,交给了他们。
“叔叔,阿姨,这个,你们留着吧。”
“想他了,就看看。”
两位老人,接过去,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们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连忙扶住他们。
我说:“叔叔,阿姨,别这样。我没做什么。”
“林峰,他也是我的兵,是我的兄弟。”
送走两位老人,我一个人,在店里坐了很久。
我看着那本被撕掉一页的笔记本,心里,空落落的。
但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觉得,我做的这一切,是有意义的。
我记录下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口味。
我记录下的,是一段段鲜活的生命,是一份份沉甸甸的情谊。
我记录下的,是一个个家庭的牵挂和思念。
这些本子,它们不属于我一个人。
它们属于,所有穿过那身军装的人。
属于,所有把青春和热血,奉献给那片营区的人。
属于,所有把“战友”这两个字,刻在心里的人。
又过了几年,我的小店,在退伍兵的圈子里,越来越有名。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老部队的指导员打来的。
他说,部队要建一个军史馆,想把我那几本笔记本,收藏进去。
我当时就愣住了。
“指导员,那不就是几本……记着谁爱吃啥的破本子嘛……登不了大雅之堂。”
指导员在电话那头笑了。
“老张,你错了。”
“我们研究过了。这几本本子,是咱们部队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它从一个最独特的视角,记录了我们部队十年来的发展,记录了官兵关系最真实、最温暖的一面。”
“它不是‘破本子’,它是我们部队的‘活历史’,是咱们的‘传家宝’。”
“我们想把它,放在军史馆里,让以后来的每一个新兵,都能看到。”
“让他们知道,我们的部队,是一个有温度的大家庭。”
“让他们知道,在我们的部队里,每一个士兵,都会被善待,被记住。”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从没想过,我一个炊事兵,做的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能被赋予这么重大的意义。
我答应了。
我把那剩下的五本半笔记本,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用最好的布,一层一层地包好。
我亲自,把它们送回了那个我离开了多年的地方。
军营,还是老样子。
门口的白杨树,更高了。
站岗的哨兵,换了一茬又一茬,都是我不认识的年轻面孔。
军史馆里,我的那几本笔记本,被放在一个恒温恒湿的玻璃展柜里。
旁边,还有一块说明牌。
上面写着:
“一个炊事兵的‘秘密档案’”。
下面,是我的名字,我的服役年限。
还有一行小字:
“他用十年,记住了上千名战友的口味,也温暖了上千颗年轻的心。在这里,我们读懂了,什么叫‘战友’。”
我站在展柜前,看着那几本熟悉的笔记本。
油渍,墨痕,褶皱。
每一个印记,都像是一枚时间的邮票,把我带回到那些热气腾腾的岁月里。
我仿佛又看到了,李虎吃到第一口甜番茄炒蛋时,那惊喜的眼神。
我仿佛又听到了,何勇喝完生日那碗小米粥后,那一声满足的叹息。
我仿佛又闻到了,林峰最爱吃的,那葱油饼的香气。
……
一个个名字,一张张笑脸,在我眼前,不断地闪现。
他们,有的还在部队,成了骨干。
有的,已经像我一样,脱下军装,回到了地方。
还有的,像林峰一样,永远地,留在了那片他们守护的土地上。
但不管他们在哪里,不管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知道,他们都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我们曾一起,穿着同样的军装,吃着同一口锅里的饭。
不会忘记,那段用青春和汗水,浇灌出来的,比亲兄弟还亲的,战友情。
离开军史馆的时候,指导员一直送我到大门口。
他握着我的手,说:“老张,谢谢你。”
我说:“指导员,是我该谢谢部队。”
“是部队,教会了我,怎么去做饭。”
“也是部队,教会了我,怎么去做人。”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平静。
我觉得,我这十年兵,当得值。
我把青春,留在了军营。
但军营,也给了我一生都享用不尽的财富。
我的小店,还在开着。
“老兵味道”,生意越来越好。
我还是喜欢待在后厨,听着油在锅里“滋啦滋啦”地响,闻着各种食材混合在一起的香气。
那是我最熟悉,也最安心的世界。
我知道,我这辈子,可能都离不开这三尺灶台了。
因为,在这里,我能找到我所有的记忆。
在这里,我能感觉到,我的那些兄弟们,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他们就坐在外面的某个角落,等着我,把他们最爱吃的那道菜,端到他们面前。
然后,咧开嘴,冲我一笑。
“老班长,你这手艺,绝了!”
本文标题:林峰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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