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年,我上大学走错教室,一个老教授说:同学,我看你与物理有缘
我叫李文峰,一九八一年的秋天,我揣着我爹用木工尺子量了又量、抚了又抚的录取通知书,从我们那个连火车都不停的小县城,一头扎进了北京。
北京大学。
我爹是个木匠,我娘是小学老师。在我们家,我考上北大中文系,这事儿比他做的最得意的八仙桌、雕的最精细的窗花还要有光彩。
我爹送我到县城汽车站,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到了那,好好念书,给咱家争气。”
他不说当多大官,也不说挣多少钱,就说“好好念书”。
我娘给我缝的布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和几支英雄牌钢笔。
她说:“文峰,你是吃笔杆子饭的料。”
我信了。我从小就爱看书,爱写东西,我觉得我的未来,就应该是在稿纸上,在墨水香里。
开学第一天,乱。
人多,自行车多,梧桐树叶子也多,被秋风卷着,在地上打着旋儿。
我捏着课程表,像捏着一张藏宝图,找到了传说中的“三教”。
课表上写着:三教101,古代文学史。
我心里那个激动啊,这可是北大,这可是中文系的课。没准儿给我上课的就是哪个写进文学史的大人物。
我顺着楼梯往上爬,脑子里还在想着《诗经》里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楼道里光线有点暗,门牌号看得不太清楚。
我看到一个门口挂着“101”的牌子,门虚掩着,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就是这儿了。
我猫着腰,从后门溜了进去,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教室很大,阶梯式的,能坐上百号人。
我悄悄打量四周,发现气氛有点不对。
太安静了。
中文系的人,不都该是那种眉飞色舞、摇头晃脑、没事儿就想吟两句的吗?
可我周围这些同学,一个个表情严肃,眉头紧锁,手里拿着的不是《古代文学史》,而是一些我看不懂的、画着各种符号和图表的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怎么说呢,一股严谨到让人窒息的味道。
我心里犯嘀咕,难道北大的中文系,开学第一天就这么个阵仗?
上课铃响了。
一个瘦高的老头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夹着几本书,慢悠悠地走上讲台。
他没看我们,径直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写下三个大字:
热力学。
我脑子“嗡”的一下。
完了。
走错了。
这他妈绝对不是中文系的课。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马上,从这个该死的地方消失。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屁股一点点往凳子外面挪,准备上演一出“胜利大逃亡”。
就在这时,那个老教授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教室。
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我这个坐立不安、满脸通红的“异类”身上。
全教室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跟着他,聚焦到了我身上。
我感觉自己的脸,烧得比炉子里的炭还红。
我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那位同学。”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对,就是你,那个准备从后门溜走的同学。”
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像个被抓了现行的贼。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两口古井。
他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反而带着点儿好奇,甚至是一丝……欣赏?
“同学,我看你与物理有缘。”
全班同学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我的脸,彻底没地方搁了。
“缘分”这种词,不该是我们中文系课堂上,讲到《红楼梦》宝黛初见时才用的吗?
怎么会出现在一堂叫“热力学”的课上?
还是从一个看起来像老古董的物理教授嘴里说出来。
这太荒诞了。
我窘迫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师,对不起,我……我走错教室了,我是中文系的。”
他点点头,脸上还是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
“我知道。”
他说。
“你身上的墨水味,隔着三排都闻得到。”
又是一阵哄笑。
我简直想死。
“但是,”他话锋一转,“走错了,也是一种缘分。既然来了,就安下心来听一听。”
“物理的世界,和你们文学的世界,或许有相通之处。”
他指了指我旁边的空位。
“坐下吧,同学。别耽误大家上课。”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只觉得浑身发烫,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那堂课,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什么熵,什么焓,什么热力学第二定律。
那些符号在我眼里,就像天书,比甲骨文还难懂。
但我没有再想逃跑。
因为我被那个老教授吸引了。
他讲课的样子,不像是在教一门枯燥的科学。
他像一个诗人,在描绘宇宙的宏伟诗篇。
他讲到“熵增”,说那是宇宙不可逆转的宿命,是万物从有序走向无序的必然。
“就像一首写好的诗,一旦发表,就会有无数种解读,最终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失去它最初的秩序。”
他讲到能量守恒,说那是宇宙最根本的法则,是最公平的审判。
“没有什么是凭空而来,也没有什么是凭空消失。你们文学里讲的因果报应,在物理看来,就是最朴素的能量守恒。”
我听得入了迷。
不是因为懂了物理,而是因为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描述这个世界,除了唐诗宋词,还有另外一种语言。
一种精准、冷静,却同样充满力量和美的语言。
下课后,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
我怕那个老教授再叫住我,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我找到了真正的三教101,中文系的课堂。
教古代文学史的老师,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引经据典,口若悬河。
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
我也努力想让自己沉浸其中。
可我的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冒出“熵”、“能量”这些奇怪的词。
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七上八下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按部就班地上着中文系的课。
我读《庄子》,读《离骚》,在图书馆里一泡就是一天。
我试图用那些优美的文字,把我脑子里那些奇怪的物理符号给洗掉。
可越是这样,那个老教授和他那句“你与物理有缘”的话,就越是清晰。
像个魔咒。
一个星期后,我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栋教学楼。
我查了课程表。
那个老教授叫陈望道,他周三上午还有一节课,在同一个教室。
我站在教室门口,犹豫了很久。
进去,还是不进去?
进去,我一个中文系的学生,去听天书一样的物理课,不是不务正业吗?我爹娘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
不进去,我心里又像有只猫爪子在挠,痒得难受。
最后,好奇心战胜了理智。
我还是溜了进去,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这一次,陈教授好像没看见我。
他讲的是电磁学。
同样是天书。
但我发现,我好像能抓住一点点感觉了。
当他讲到法拉第的电磁感应,讲到麦克斯韦方程组,用几个简洁优美的公式,就统一了电、磁、光的时候。
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那是一种秩序的美,一种简洁的美。
比任何华丽的辞藻,比任何对仗工整的诗句,都更让我心潮澎拜。
原来,我们眼里的光,就是一种电磁波。
原来,支撑起这个世界的,是几条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规律。
这比神话故事还神奇。
下课后,我没有立刻走。
我看着同学们围着陈教授问问题,他耐心地一一解答。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鼓起勇气,拿着我的笔记本,走了过去。
“陈……陈老师。”
他抬起头,看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来。
“来了?”他笑了笑,“今天听懂了多少?”
我脸一红,“基本……基本没懂。”
“不懂就对了。”他说,“你要是都听懂了,那我们物理系的学生,不都得失业了?”
他很风趣,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把笔记本递过去,“老师,您上次说的那个‘熵’,我回去查了字典,还是不太明白。它到底是什么?”
他接过我的本子,看了看我记的那些乱七八tiao的笔记。
“你很有意思。”他说,“中文系的学生,对这个感兴趣。”
“我……我就是好奇。”
“好奇心,是最好的老师。”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重新写下那个公式:S = k ln Ω。
“你看,”他说,“这个公式,是物理学里最美的诗歌之一。”
“它告诉你,一个系统的混乱程度,是可以被量化的。”
“你房间里的东西,如果不收拾,会越来越乱。热水和冷水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一个鸡蛋打碎了,不可能再变回完整的鸡蛋。”
“这就是熵增。是时间的箭头,是宇宙无可挽回的叹息。”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光。
“文学,是在描述这个过程中的人的情感。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而物理,是在寻找这个过程背后的规则。冷酷,但真实。”
“你觉得,它们冲突吗?”
我摇了摇头。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从那天起,我成了陈望道教授课堂上一个特殊的“旁听生”。
我不敢告诉我的同学,也不敢告诉我的辅导员。
这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像一个地下工作者,每周三上午,准时出现在物理系的课堂上。
我白天上中文系的课,晚上就泡在图书馆里,一边啃着《古文观止》,一边偷偷地看物理系的教材。
那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一个人,同时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一个世界,是烟雨江南,是杏花春雨,是“晓风残月”。
另一个世界,是星辰宇宙,是原子核,是“时空涟漪”。
这两个世界,有时候会在我脑子里打架。
我读到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脑子里想的却是,这水的势能转化成了多大的动能?
我读到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脑子里想的却是,这“感”和“恨”的情绪,在大脑里又是怎样一种电化学反应?
我的中文系老师发现我有点不对劲。
有一次,古代文学史的课上,老师让我们分析柳永的词。
我站起来,张口就来:“柳永的词,有一种弥散性的、不可逆的悲剧感,这和热力学第二定律所描述的熵增过程,在情感结构上是同构的……”
全班同学都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
老师的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掉下来。
他愣了半天,说:“李文峰同学,你的这个……角度,很新颖。下课后,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被老师“教育”了两个小时。
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文峰啊,我知道你聪明,爱思考。但是,做学问,要专心,不能搞这些旁门左道。文学是人学,不要用那些冷冰冰的科学术语来肢解它。”
我无言以对。
我没法告诉他,我觉得那些公式一点也不冷冰冰。
我觉得,当一个电子跃迁,释放出一个光子,照亮了宇宙的某个角落时,那瞬间的绚烂,不亚于一句最美的唐诗。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割裂。
在中文系,我越来越像个“异类”。
在物理系的课堂上,我永远是个听不懂的“门外汉”。
我开始失眠,焦虑。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给家里写信,不敢提这些事。只说学习很好,老师同学都很好。
我爹回信,字写得歪歪扭扭,是他让邻居家的文化人代笔的。
信里说,家里杀了猪,给我留了最好的肉,让我好好吃饭,别想家。
我看着信,眼泪就下来了。
我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他们送我来北大,是想让我成为一个作家,一个文人。
可我,却迷上了那些他们听都没听过的东西。
期中考试临近,我彻底陷入了恐慌。
中文系的功课,因为分心,我落下了不少。
物理,我更是连门都还没入。
我拿着一本《大学物理》,在宿舍楼道里看到半夜。
那些公式,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物,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室友老三,是个写诗的,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我,吓了一跳。
“文峰,你疯了?看这玩意儿干嘛?这比失恋还让人头疼。”
我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想开点,不就是写不出文章嘛,多读读《存在与虚无》就好了。”
我没法跟他解释。
这种痛苦,没人能懂。
期中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
古代文学史,我勉强及格。
英语,也是低空飞过。
我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那种感觉,比在老家帮我爹拉大锯还累。
我决定,放弃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回到我应该在的轨道上。
我把从图书馆借来的那几本物理书,整理好,准备还回去。
我还想,我应该去跟陈望道教授道个别,谢谢他这段时间的教导。
虽然我什么也没学会,但他确实为我打开了一扇窗。
现在,我要亲手把这扇窗关上了。
我找到陈教授的办公室。
门锁着。
我问了隔壁办公室的老师,才知道陈教授今天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
老师给了我他家的地址。
就在学校旁边的一个老旧的家属院里。
我捏着那几本书,站在陈教授家门口,又开始犹豫。
就这么去打扰一个正在病中的老师,是不是不太好?
但一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他,我又鼓起了勇气。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太太,应该是陈教授的师母。
“你找谁?”
“师母您好,我找陈老师。我是……他的学生。”
“哦,快进来吧。”师母很热情地把我让了进去。
陈教授的家,很小,很旧。
屋子里堆满了书,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
空气里有一股旧书和墨水的混合味道。
陈教授正坐在一个旧藤椅上,盖着一条毯子,对着窗户发呆。
他看起来比在教室里更清瘦,也更疲惫。
“老师。”我小声地叫了一句。
他回过头,看到我,有些意外。
“文峰?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还书。也……也来看看您。”我把书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
他看了一眼那些书,又看了看我。
“怎么,不想看了?”
我低下头,声音像蚊子一样,“嗯。太难了,我学不会。而且……我的专业课,都考砸了。”
我说着,觉得特别委屈,眼圈都红了。
“老师,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我可能真的跟物理没什么缘分。”
屋子里很安静。
师母给我们倒了杯水,就悄悄地出去了。
陈教授没有马上说话。
他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慢慢地翻着。
那是一本很旧的,纸张已经泛黄的笔记本。
“我上大学的时候,”他缓缓开口,“也觉得物理难。”
“我那时候的老师,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他讲课,一半德语,一半中文。我们底下的人,听得云里雾里。”
“有一次考试,我考了全班倒数第一。”
我惊讶地抬起头,不敢相信。
“那时候,我也想过放弃。”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沧桑,也有释然。
“我觉得自己不是学物理的料。我想,我或许应该像我父亲一样,去做个生意人。”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我的老师找我谈话。他没批评我,也没鼓励我。”
“他只是带我去了实验室,看他做了一个下午的实验。”
“那个实验,是验证光电效应。很简单,但在当时,却意义非凡。”
“我看着他,那么专注,那么严谨。为了一个数据,他能重复几十遍操作。”
“最后,当那个微弱的电流,通过检流计,让指针发生偏转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露出的那种笑容。”
“那是一种……发现了宇宙秘密的笑容。是一种孩子得到了心爱玩具的笑容。”
陈教授看着我,目光温和而坚定。
“那一刻,我明白了。学习物理,不是为了考试,不是为了拿高分。”
“是为了满足我们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最原始的好奇。是为了体验那种,拨开迷雾,看到真理的喜悦。”
“文峰,”他叫着我的名字,“你告诉我,你读李白,读杜甫,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感受他们文字里的美,和他们内心的情感。”
“那你读物理,又是为了什么?”
我愣住了。
是啊,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句“与物理有缘”的戏言?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
都不是。
我想起了第一次听他讲“熵”时的震撼。
我想起了第一次明白麦克斯韦方程组统一了电磁光时的心潮澎拜。
“是为了……那种……发现世界规律的美。”我轻声说。
“这就对了。”陈教授点点头。
“文学,是在人创造的世界里寻找美。物理,是在神创造的世界里寻找美。”
“它们的路不同,但山顶的风景,是一样的。”
他把那个旧笔记本递给我。
“你看看。”
我翻开笔记本,上面全是他当年的学习笔记。
字迹工整,但里面画满了红叉,写满了各种批注。
“错了,这里理解错了。”
“这个推导,完全是想当然。”
“愚蠢至极!”
我看到,在某一页上,他用红笔,重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再试一次,就一次。”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戳了一下。
原来,天才也曾走过这样崎岖的路。
原来,那些看起来高不可攀的知识殿堂,也是由一块块“错误”的砖石,铺就而成的。
“别怕犯错,文峰。”陈教授说,“也别怕走弯路。”
“年轻的时候,走错教室,是好事。说明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最怕的是,一辈子,都待在一间你以为正确,却并不快乐的教室里。”
我拿着那个笔记本,手在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书,你先拿回去看吧。”他说,“什么时候,你觉得物理再也给不了你快乐了,再还给我。”
我走出陈教授的家,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心里的那团迷雾,好像被这阳光,照开了一道缝。
我没有回宿舍。
我抱着那几本书,直接去了图书馆。
我找了一个最安静的角落,坐下来。
我没有再去看那些天书一样的公式。
我翻开了陈教授的笔记本。
我看着他当年的错误,看着他当年的挣扎,看着他写下的“再试一次”。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学子,在知识的海洋里,如何奋力地挣扎,如何一次次被浪打翻,又如何一次次地重新爬起来。
那一刻,我好像不那么害怕了。
我把物理教材,翻到了第一页。
我决定,从头开始。
一个概念,一个公式,一个定理。
我不懂,就反复看。
看书不懂,就去问。
我开始去物理系的自习室。
一开始,那些物理系的学生,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这个“外人”。
但当我拿着一道题,虚心地向他们请教时,他们都很热情。
有一个叫王磊的同学,是他们班的学霸。
他看我一个中文系的天天来啃物理,觉得特有意思。
“兄弟,你这是图啥啊?”他问我。
“图个乐意。”我说。
他哈哈大笑,“行,有性格。以后有啥问题,来问我。”
我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上午,我在中文系的课堂上,听老师讲“赋比兴”。
下午,我在物理系的自习室里,跟王磊他们讨论“薛定谔的猫”。
晚上,我在宿舍的灯下,一边背着唐诗宋词,一边推导着牛顿三定律。
很累,非常累。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感性的,柔软的。
一半是理性的,坚硬的。
但奇怪的是,我不再感到焦虑和割裂。
我反而觉得,很充实。
我发现,这两个世界,真的像陈教授说的那样,是相通的。
当我理解了“简谐振动”之后,我再读那些富有韵律的诗歌,我仿佛能看到文字在纸上跳动的轨迹。
当我学懂了“光学衍射”,我再看莫奈的画,我好像更能理解,他是如何用光和色,来解构这个世界的。
我的思想,好像被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
我看到了一个更广阔,更立体,更深刻的世界。
期末考试,我没有再害怕。
我认真复习了中文系的每一门功课。
同时,我也报名参加了物理系的期末考试。
当然,是以旁听生的身份,我的成绩,不会被记录。
考古代文学史的时候,我写得很顺。
当我分析到一首诗的结构美时,我甚至会联想到晶体的结构。
考物理的时候,我还是有很多题不会做。
但我没有慌。
我会做的,就认真地写下每一个步骤。
不会做的,我甚至会把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用我自己的话,描述出来。
考试结束后,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但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寒假回家,我瘦了十斤。
我娘心疼得直掉眼泪,天天给我做好吃的。
我爹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但他会默默地把我碗里的肉夹满。
我没敢告诉他们我在学物理的事。
我怕他们担心。
我只是说,北大的学习压力大。
过年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亲戚。
他们都夸我出息了,是李家的状元。
他们让我写对联,让我背古诗。
我一一照做。
看着他们脸上骄傲的笑容,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未来的路,已经被铺好了。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有一条岔路。
那条路上,布满了荆棘,也充满了未知的风景。
寒假里,我除了帮家里干活,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
我爹有时候会推开门,看我一眼。
他看到我桌子上那些画着奇怪符号的书,眉头皱了皱,但什么也没说。
有一天晚上,他喝了点酒。
他坐在我旁边,身上带着一股木屑和汗水的味道。
“文峰,”他开口了,“在学校,是不是有啥不开心的事?”
我心里一惊。
“没有啊,爸。”
他叹了口气,“你是我儿子,你撅个屁股,我就知道你想拉什么屎。”
“你瘦了,话也少了。你桌上那些书,我也看不懂。但我觉得,那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我沉默了。
“你娘说,你是文曲星下凡。我们全家都指望着你。”
“爸,我……”
“你听我说完。”他打断我,“我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我知道,一块木头,是做房梁的料,还是做板凳的料,那是不一样的。”
“你要是块做房梁的料,非要把你拿去做板-凳,那不仅是浪费了木头,那板-凳也坐不稳当。”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很大。
“我不管你学什么,也不管你将来干什么。”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现在做的,是不是你自己想做的?”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被烟熏而有些浑浊的眼睛。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
他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那就行了。”
“天塌下来,有老子给你顶着。”
那天晚上,我哭了一整夜。
我不是委屈,是感动。
我没想到,我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木匠父亲,却比谁都懂我。
开学回到学校,我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我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的决定。
我要转系。
从中文系,转到物理系。
这个消息,在中文系,像一颗炸弹。
我的辅导员,我的系主任,轮番找我谈话。
他们想不通,一个好好的中文系学生,成绩也不算差,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去学一个自己完全没有基础的专业。
“李文峰,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你知不知道,转系有多难?手续多复杂?”
“你这是拿你的前途开玩笑!”
我的室友老三,更是痛心疾首。
“文峰,你是不是不爱文学了?你忘了我们当初一起夜读《百年孤独》的日子了吗?你忘了你说过,要写出中国最牛的小说的梦想了吗?”
我无法跟他们解释清楚。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喜欢物理。”
最后,我写了一份长长的转系申请。
我在申请里,没有说那些大道理。
我只是写了,我父亲是个木匠。
他教会我,如何欣赏一根卯榫的精准,如何理解一个结构的稳定。
我写了,我母亲是个老师。
她教会我,如何用文字去描绘世界,如何用情感去理解他人。
我写了,我在物理里,看到了木匠的严谨,也看到了诗人的浪漫。
我写了陈望道教授的那句话:“文学和物理,山顶的风景是一样的。”
我把申请交了上去。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那段时间,我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中文系的同学,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物理系的同学,也觉得我异想天开。
只有王磊支持我。
“牛逼!这事儿要是成了,你就是我们北大建校以来的头一号传奇人物。”
我去找了陈望道教授。
我告诉了他我的决定。
他听完,很平静,一点也不意外。
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想好了吗?这条路,可能比你想象的,要难走一百倍。”
“我想好了。”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点点头,“好。那我支持你。”
他拿起笔,在我的转系申请上,写下了他的推荐意见。
我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但后来我听说,是他的这封推荐信,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一个多月后,结果下来了。
我的申请,被批准了。
当我拿到那张盖着“同意转系”红章的表格时,我的手都在抖。
我成功了。
我真的从那个烟雨江南的中文世界,走进了这个星辰宇宙的物理世界。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未名湖边,坐了很久。
湖水很静,映着天上的星星。
我想起了我爹,想起了陈教授,想起了所有帮助过我,或者不理解我的人。
我没有觉得骄傲,也没有觉得轻松。
我只觉得,我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
转到物理系的第一年,是我人生中最艰难,也最充实的一年。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几乎补修了所有大一的基础课。
每天,我的时间都被排得满满的。
上课,实验,自习。
我常常在实验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当我亲手操作仪器,验证了那些书本上的定律时,那种喜悦,无与伦...伦比。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在门外旁听的“异类”了。
我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当然,我也常常感到挫败。
我的基础太差了。
很多在别人看来很简单的问题,我却要花上几倍的时间才能搞懂。
有一次,做“杨氏双缝干涉”的实验,我怎么也调不出清晰的干涉条纹。
我一个人在黑暗的实验室里,反复地调整,反复地失败。
直到深夜,实验室要锁门了,我还是没有成功。
我坐在地上,看着眼前那堆冰冷的仪器,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学物理?
我是不是,真的太高估自己了?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实验室的门开了。
是陈望道教授。
他看我一个人坐在地上,就知道我遇到了麻烦。
他没说话,走过来,拿起我的实验报告看了看。
然后,他走到仪器前,熟练地操作起来。
他的手,很稳,很巧。
就像我爹在摆弄他的刨子和凿子一样。
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清晰而美丽的干涉条纹。
一明一暗,像宇宙的呼吸。
“看到了吗?”他说,“有时候,真理就在那里,只是你和它之间,还隔着一层灰尘。”
“你需要做的,不是怀疑真理,而是耐心地,把灰尘擦掉。”
他拍了拍我的头。
“回去吧,孩子。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看着那些美丽的条纹,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
我毕业了。
我没有成为作家,也没有成为诗人。
我成了一名物理学的研究生,继续跟着陈望道教授,在那个充满奥秘的世界里探索。
毕业典礼那天,我爹和我娘,都来了。
他们穿着这辈子最体面的衣服,坐在台下。
当校长念到我的名字,授予我理学学士学位时,我看到我娘在偷偷地抹眼泪。
我爹,那个一辈子都板着脸的男人,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
典礼结束后,我带他们去见了陈教授。
我爹紧紧地握着陈教授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老师。”
陈教授扶起他,“是我该谢谢你们,培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
后来,我留校任教了。
我也成了一名老师,站在了当年陈教授站过的那个讲台上。
我给我的学生们,讲热力学,讲电磁学,讲量子力学。
我也会在课堂上,跟他们讲李白,讲杜甫。
我会告诉他们,一个好的物理学家,应该有一颗诗人的心。
因为,我们探索的,是宇宙这首最宏伟的诗篇。
有时候,会有一些新生,像我当年一样,懵懵懂懂地走错教室。
每当这时,我都会笑着对他说:
“同学,别急着走。”
“我看你,与物理有缘。”
本文标题:81年,我上大学走错教室,一个老教授说:同学,我看你与物理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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