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微,三十二岁。

  结婚第四年,我和陈凯的家,越来越像一个高级中转站。

  或者说,只是我的中转站。

  对他而言,这里更像个行李寄存处。

  他是个地质工程师,满世界地跑,追着项目和矿脉,像个永远在迁徙的候鸟。

  而我,就是那个被他筑在悬崖上,却很少回来看一眼的巢。

  那天下午,他又走了。

  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滚过,发出一种沉闷又空洞的“咕噜”声,像是我心里某个地方塌陷了。

  他走到门口,换上鞋,回头给了我一个例行公事的拥抱。

  他的身上带着刚洗过澡的,清爽的薄荷味,但这个拥抱却像隔着一层保鲜膜,闻得到味道,却感受不到温度。

  “我走了,家里就交给你了。有事打电话。”

  他的话永远这么简短,实用,像一份产品说明书。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你自己也注意安全。”

  门“咔哒”一声关上,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我站在玄关,还能闻到空气里残留的那一丝薄荷味,但很快,它就被这个一百二十平米房子的空旷给稀释了,吞没了,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他的人一样。

  我慢慢地走回客厅,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我的拖鞋摩擦地板的“沙沙”声。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里挤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块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漫无目的地飞舞。

  它们看起来,也和我一样,无所适从。

  我走到阳台,看着角落里那盆半死不活的琴叶榕。

  这是我们刚搬进来时,陈凯兴致勃勃买回来的,说要给家里添点生气。

  可生气是需要人养的。

  他走了,养它的责任自然落在我头上。

  我学着网上的教程,小心翼翼地浇水,施肥,擦拭它宽大的叶片。

  可它还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叶子边缘开始发黄,卷曲,像被火燎过一样,无力地耷拉着。

  它仿佛在用自己的枯萎,无声地控诉着这个家的冷清。

  我的工作,是在一家不大不小的设计公司做项目统筹。

  说白了,就是个高级杂役。

  对接客户,催促进度,整理文件,安抚设计师们被甲方蹂躏到濒临崩溃的情绪。

  工作琐碎,忙碌,像一台永动机,把我所有的精力都吸走。

  也好。

  忙起来,就没时间去想那个空荡荡的家,没时间去感受那种被全世界遗忘的孤独。

  周明是我们的设计总监。

  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沉稳,话不多,但眼睛里总有一种能看透人心的温和。

  他总是穿着熨帖的白衬衫或深色毛衣,身上有淡淡的木质香水的味道,闻起来像雨后森林里的松木。

  他对我,一直很客气,是那种标准的、无可挑剔的上司对下属的客气。

  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会有工作之外的任何交集。

  改变,是从一个寻常的加班夜开始的。

  一个项目出了纰漏,需要连夜修改方案。

  办公室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核心设计师和我在埋头苦干。

  空调的冷风“呼呼”地吹着,我忙得忘了时间,胃里一阵阵地抽痛。

  老毛病了,一忙起来就饮食不规律。

  我捂着肚子,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大概白得像一张A4纸。

  我以为没人注意到。

  毕竟,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大家都在扛着自己的那座山,谁有空去看别人是不是快被压垮了。

  就在我疼得快要蜷缩到桌子底下时,一杯冒着热气的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边。

  我抬起头,对上周明温和的目光。

  “姜茶,暖暖胃。”他说,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准确地投进了我那片冰冷死寂的心湖。

  “谢谢周总。”我有些受宠若驚,挣扎着想坐直身体。

  “别动了,”他按住我的肩膀,眉头微蹙,“很不舒服?”

  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小小的药盒和一个保温杯走出来。

  “胃药,温水。”他把东西放在我桌上,言简意赅。

  我愣住了。

  那瞬间,胃里的绞痛似乎都减轻了许多。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句“谢谢”,显得太轻了。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局促,笑了笑,说:“我也是老胃病,办公室常备着。快吃了吧,吃完趴着歇会儿,剩下的我来收尾。”

  他的笑,像冬日里透过云层的阳光,不炙热,却足以融化积雪。

  我机械地拧开瓶盖,倒出药片,喝了一口温水。

  水的温度刚刚好,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胃里。

  我突然很想哭。

  结婚四年,陈凯知道我胃不好,每次出差前,他也会叮嘱我“记得按时吃饭”。

  但他的叮嘱,更像是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到点自动播报。

  他从来没有在我胃痛的时候,给我递过一杯热水,一颗药。

  因为我胃痛的时候,他几乎,都不在。

  从那天起,我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周明。

  我发现,他的关心,并非只针对我一个人。

  前台小姑娘感冒了,他会让她提前下班,还顺口提醒她记得买药。

  新来的实习生被客户骂哭了,他会把人叫到办公室,不是批评,而是温和地帮他分析问题,给他打气。

  他就像办公室里的定海神针,沉静,可靠,不动声色地照顾着每一个人的情绪。

  但他对我,似乎又有一点点不同。

  那种不同,很微妙,像空气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你闻到了,却抓不住。

  有一次,公司楼下的咖啡馆搞活动,买一送一。

  午休时,同事们都在群里拼单。

  我正对着手机屏幕犹豫,周明的消息弹了出来,是私聊。

  “想喝什么?我请。”

  我愣了一下,回:“不用了周总,我自己来就好。”

  “就当是上次加班的谢礼。拿铁?”

  他竟然记得我只喝拿铁。

  我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轻轻扫了一下,痒痒的。

  最后,我还是没拗过他。

  他把一杯温热的拿铁放在我桌上,杯壁上用马克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他说:“提提神,下午还有硬仗要打。”

  我捧着那杯咖啡,热度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我看着那个拙劣又可爱的笑脸,忽然觉得,办公室里惨白的灯光,似乎都变得柔和起来。

  我和陈凯的通话,依旧是老样子。

  他会问我:“项目顺利吗?”“钱够不够花?”“爸妈那边都挺好的吧?”

  所有问题,都像是在核对一张清单。

  他关心我的生活是否正常运转,却从不关心我的心情是晴是雨。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在电话里说:“陈凯,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他略带疲惫的声音:“怎么了?去看医生了吗?要不要我让小姨过去看看你?”

  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寻找一个解决方案,而不是给我一个拥抱。

  哪怕那个拥抱,只是语言上的。

  我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累。”

  “累就早点休息,别硬撑着。我这边信号不好,先挂了。”

  “嘟嘟嘟”的忙音,像一盆冷水,把我心里刚燃起的那点小小的火苗,浇得一干二净。

  我握着手机,看着窗外万家灯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灯火,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

  我的琴叶榕,情况越来越糟。

  叶子大片大片地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像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伸着绝望的手臂。

  我拍了张照片,发在了一个养花交流群里求助。

  很快,一个头像是一片绿叶的人回复了我。

  他很专业,从土壤、光照、水分、病虫害几个方面,给我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按照他的建议,给琴叶榕换了土,挪了位置,还买了专门的营养液。

  一来二去,我们就在群里聊熟了。

  他说话风趣,又懂得多,我常常被他逗得在屏幕这头笑出声。

  在这个空荡荡的家,能有个人说说话,哪怕是隔着网络,也成了一种慰藉。

  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甲方要求很高,时间又紧。

  整个设计部都进入了战时状态。

  周明作为总监,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连续几天都睡在公司,眼底是藏不住的青黑色,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

  可他依旧像一棵挺拔的松树,稳稳地立在那里,让所有人都觉得心安。

  方案提交的前一晚,我们通宵赶工。

  凌晨三点,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

  周明站起来,拍了拍手,说:“大家辛苦了,休息一下,我叫了夜宵。”

  他订了附近一家很有名的粥铺,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配上几碟爽口的小菜。

  大家围在一起,狼吞虎咽。

  办公室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久违的轻松氛围。

  我喝着粥,胃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我看着周明,他正低头和一个设计师说话,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朝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穿过嘈杂的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我心上。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慌忙低下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不敢再看他。

  我这是怎么了?

  我问自己。

  我是一个已婚的女人。

  周明是我的上司。

  我们之间,应该只有纯粹的工作关系。

  可为什么,我的心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掀起波澜?

  我开始害怕。

  我害怕这种失控的感觉。

  我开始刻意地躲着周明。

  在走廊里遇见,我会低下头快步走过。

  开会的时候,我会选择离他最远的位置。

  他发来的工作消息,我只回复最简洁的“好的”“收到”。

  我的疏离,他不可能感觉不到。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和……我看不懂的东西。

  也许是失落?

  不,不可能。我自嘲地想。

  他这样优秀的男人,身边怎么会缺少女人的爱慕。

  我林微,算得了什么呢?

  项目顺利完成了,庆功宴上,大家都很高兴,喝了不少酒。

  我酒量不好,只喝了一点红酒,脸就烧得厉害。

  我借口去洗手间,想出去透透气。

  晚上的风很凉,吹在脸上,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我靠在走廊的墙上,看着远处城市的霓虹,像打翻了的颜料盘,绚烂又虚幻。

  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那股熟悉的松木香,已经先于他的身影,将我包围。

  “不舒服?”周明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

  “没有,就是有点闷。”我不敢看他。

  “林微,”他叫我的名字,“你最近,是不是在躲着我?”

  他的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剖开了我层层伪装的盔甲。

  我无处可逃。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是”,等于承认了我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说“不是”,又显得太虚伪。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是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误会了,或者让你感到了困扰,我向你道歉。”

  他的坦诚和磊落,让我愈发无地自容。

  该道歉的人,是我。

  是我,在自己的婚姻里感到窒息,然后贪婪地去汲取他无意中释放出的善意和温暖。

  是我,把一份纯粹的关怀,幻想成了别的东西。

  “不是的,周总,”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他,“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的眼睛里,一定有水光在闪动。

  因为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无比柔软。

  “别叫我周总,”他说,“叫我周明。”

  那一刻,我们之间的那道屏障,那道名为“上司与下属”的界线,似乎,悄然消失了。

  我们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谁也没有再说话,但空气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张力在涌动。

  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外面冷,进去吧。”

  他转身往包厢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我。

  “林微,”他说,“不管你有什么问题,都别一个人扛着。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愿意听你说的。”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拿出手机,点开陈凯的微信。

  我想告诉他,我很难过,我很累,我很孤独。

  我想问他,你还爱我吗?你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结婚吗?

  可我打出的字,又一个一个地删掉。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关心而心动了?

  这对他不公平。

  他只是在努力地为我们这个家,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

  他有什么错?

  错的是我。

  是我太脆弱,太贪心。

  我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房子里一片漆黑,冷得像个冰窖。

  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到沙发上坐下。

  黑暗能把人的感官放大。

  我能听到冰箱低沉的嗡鸣,能听到墙上石英钟秒针“滴答滴答”的走动。

  那声音,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空旷,又寂寞。

  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自己的洞穴里,独自舔舐伤口。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推开办公室的门,我一眼就看到了办公桌上的那个小小的纸袋。

  是楼下那家面包店的袋子。

  我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份三明治和一盒温热的牛奶。

  旁边,压着一张便签纸。

  是周明的字,苍劲有力。

  “早餐,记得吃。”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

  我知道,我不该再接受他的好意。

  可我,拒绝不了。

  我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他递过来的,哪怕只是一滴水,对我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甘霖。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谢谢。”

  后面加了一个笑脸的表情,想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一些。

  他很快回复:“不客气。”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对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很久。

  就在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在自我拉扯和沉沦的边缘徘徊时,一件事的发生,彻底打破了所有的平衡。

  我的生日快到了。

  往年,如果陈凯在家,他会带我出去吃顿大餐,送我一份价格不菲的礼物。

  如果他不在,他会提前把礼物寄回来,然后在生日当天,掐着零点给我打个电话。

  虽然仪式感满满,但总觉得,像是完成一项任务。

  今年,他出差前,提都没提这件事。

  我也没提醒他。

  我心里存着一丝小小的,卑微的期盼。

  我希望他能自己想起来。

  我想看看,在他心里,我这个妻子,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

  生日那天,是周三。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日。

  从早上睁开眼,我就一直在等。

  等他的电话,等他的微信。

  可我的手机,安静得像一块板砖。

  除了几条银行的推广短信和APP的推送,什么都没有。

  我安慰自己,他可能在忙,可能有时差,可能……他晚上会给我一个惊喜。

  我就这样,怀着一丝渺M茫的希望,熬过了一天。

  晚上,又是一个需要加班的夜。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面的数据和图表,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色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无底的深渊里。

  他忘了。

  他真的,把我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原来,我在他心里,真的,就那么不重要。

  办公室的人陆续走光了,最后,只剩下我和周明。

  他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关掉电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地方。

  我只想快点回家,躲进那个没有人的壳里,放声大哭一场。

  就在我背起包,准备走的时候,周明的办公室门开了。

  他走了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要走了?”

  我点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落在我办公桌的日历上。

  那个小小的数字,被我用红笔圈了起来。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了然。

  “等我一下。”

  他说完,就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

  大概十分钟后,他回来了。

  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蛋糕盒子。

  他把盒子放在我桌上,打开。

  是一个很精致的草莓慕斯蛋糕,上面插着一根小小的蜡烛。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了蜡烛。

  橘黄色的火苗,在昏暗的办公室里,轻轻地跳动着。

  那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像两颗温暖的星星。

  “生日快乐,林微。”

  他说。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捂着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喉咙里,还是溢出了压抑的呜咽。

  我三十二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如此委屈,又如此感动。

  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男人,记得我的生日。

  而我的丈夫,那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四年的男人,却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周明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来安慰我。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一旁,把空间留给我,让我尽情地发泄。

  直到我哭得累了,抽泣声渐渐平息。

  他才递过来一张纸巾。

  “许个愿吧。”他说。

  我看着那跳动的烛光,闭上眼睛。

  我许了什么愿?

  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当我吹灭蜡索的那一刻,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仿佛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随着那缕青烟,消散了。

  “谢谢你。”我对他说。

  这是我今晚,对他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他笑了笑,把蛋糕切开一小块,递给我。

  “尝尝,这家店的慕斯,做得不错。”

  我接过蛋糕,用小叉子挖了一口,放进嘴里。

  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是我喜欢的味道。

  他怎么会知道?

  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疑问,解释道:“上次听你和同事聊天,说你喜欢吃草莓味的甜品。”

  我的心,又是一震。

  原来,他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我。

  那些我以为不经意的细节,他都记在了心里。

  一个男人,要对一个女人有多上心,才会做到这种地步?

  那个晚上,我们都没有回家。

  我们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吃完了整个蛋糕。

  我们聊了很多。

  聊工作,聊生活,聊各自的过去。

  我第一次知道,他离过婚,有一个女儿,跟着前妻在国外生活。

  他说起女儿的时候,眼睛里会发光,那种骄傲和温柔,是装不出来的。

  我也跟他说了我和陈凯。

  我没有抱怨,只是很平静地陈述。

  我说起我们是如何相识相恋,说起他当初是如何为了给我一个更好的未来而拼命工作,说起我们是如何在日复一日的聚少离多中,渐行渐远。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也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他只是在我停顿的时候,给我添上茶水。

  他的倾听,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安慰。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各自回家。

  走出办公大楼,清晨的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

  周明脱下他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

  那件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那股好闻的松木香。

  我没有拒绝。

  那一刻,我只想,贪婪地,多汲取一点这份温暖。

  回到家,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憔悴的自己,忽然觉得很陌生。

  一夜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我心里那座用道德和理智筑起的大坝,在昨晚那块小小的生日蛋糕面前,已经,决堤了。

  我给陈凯发了条微信。

  “我们,谈谈吧。”

  陈凯是三天后回来的。

  他大概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买了最早的一班飞机。

  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

  茶几上,放着一份打印好的文件。

  他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我回来了。”

  他走过来,想抱我。

  我侧身躲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他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怎么了?”他问,眉头皱了起来。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把茶几上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他疑惑地拿起来,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林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就是你看到的意思。”我的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追问。

  “你真的不知道吗?”我看着他,反问。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是不是因为……我忘了你生日?”他试探着问。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也不全是。”

  我说,“陈凯,你忘了的,何止是我的生日。你忘了,我也是个需要人陪,需要人疼的女人。你忘了,家不是一个只用来睡觉和放行李的地方,它是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的。你忘了,我们当初结婚时,许下的诺言。”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们之间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关系里。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微微,我知道我这几年,忽略了你。可是,我这么拼,不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吗?我想给你最好的生活,我不想让你再过苦日子。”

  “最好的生活?”我看着他,觉得无比讽刺,“你给了我一个大房子,给了我一张可以随便刷的信用卡,可你给过我一个拥抱吗?你问过我今天开不开心吗?你知道我胃痛的时候,疼得在床上打滚吗?你知道我一个人过年,看着窗外的烟花,是什么心情吗?”

  “陈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在我身边,知我冷暖,懂我悲欢的丈夫。可是你,给不了我。”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和心酸,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想帮我擦眼泪。

  他的手,在发抖。

  “对不起,微微,对不起。”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是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改,我以后一定改。”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只是他的爱,被他的事业,他的野心,排在了后面。

  我的心,动摇了。

  可是一想到周明,想到他递过来的那杯姜茶,那个画着笑脸的咖啡杯,那块小小的生日蛋糕……

  我的心,又硬了起来。

  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和陈凯,最终还是分开了。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他没有再纠缠,只是在签下名字的那一刻,红了眼眶。

  他说:“微微,祝你幸福。”

  我说:“你也是。”

  我们像两个告别的老朋友,客气,又疏离。

  办完手续的那天,下起了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像一首哀伤的歌。

  我没有带伞,一个人走在雨里。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冷冰冰的,贴在皮肤上。

  可我的心里,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终于,从那座华丽的牢笼里,走了出来。

  一辆黑色的车,在我身边缓缓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周明那张熟悉的脸。

  “上车。”他说。

  我没有犹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开着暖气,很暖和。

  他递给我一条干毛巾。

  “怎么不带伞?”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忘了。”我擦着头发,轻声说。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发动了车子。

  车里很安静,只有雨刷器在单调地刮着。

  “都办好了?”他问。

  我“嗯”了一声。

  “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摇摇头,“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再慢慢想吧。”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

  “林微,”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有个地方,可以暂时让你住。”

  我愣住了。

  “那是我以前买的一套小公寓,一直空着。离公司不远,也清静。”

  他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

  我知道,他只是单纯地想帮我。

  可是……

  “周明,”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沉默了。

  车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知道。”

  “我只是,”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一个人,那么辛苦。”

  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街景。

  我是一个刚刚离婚的女人。

  他是一个离异的单身男人。

  我们是上司和下属。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

  流言蜚语,公司里的闲言碎语,还有我自己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

  我不能,我真的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接受他的帮助。

  这对我们两个人,都不公平。

  “谢谢你,”我说,“但是,我不能。”

  “我需要自己,重新站起来。”

  我最终,还是拒绝了周明的好意。

  我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房间不大,但阳光很好。

  我买了很多绿植,把小小的阳台,装点得生机勃勃。

  那盆被我从家里搬出来的琴叶榕,在换了新环境后,竟然奇迹般地,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它仿佛也在告诉我,离开那个不适合自己的地方,才能获得新生。

  我和周明的关系,也退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

  我们是上司和下属,是并肩作战的同事。

  他依然会关心我,但那种关心,变得很有分寸感。

  他会提醒我记得吃饭,会在我加班的时候,给我留一盏灯。

  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那些暧昧不明的瞬间。

  我知道,这是他给我的尊重。

  他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我去整理自己的人生,去治愈自己的伤口。

  我很感激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我开始学着,享受一个人的生活。

  我报了瑜伽班,周末会去图书馆看书,或者一个人去看一场电影。

  我发现,一个人的日子,也可以很精彩。

  我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我就是我,林微。

  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女人。

  我和那个养花群里的“绿叶”先生,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们天南海北地聊,从养花,聊到工作,聊到人生。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和相似的观点。

  和他聊天,是一件很轻松,很愉快的事情。

  他像一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总能在我迷茫的时候,给我一些中肯的建议。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我们,见个面吧?”

  我犹豫了。

  网络是虚拟的,现实是骨感的。

  我害怕,见面会打破那种美好的想象。

  他说:“就当是花友见面,交流一下养花心得。”

  他的语气,很诚恳。

  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我提前到了,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我有些紧张,不停地喝着水。

  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会不会见光死。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手里拿着一本关于植物图鉴的书。

  他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是周明。

  我当时的感觉,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走到我面前,拉开椅子坐下,脸上带着一丝我熟悉的,温和的笑意。

  “你好,我是‘绿叶’。”

  我看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那个在网络上,陪我聊天,给我鼓励,让我觉得温暖的人,一直都是他。

  原来,他一直,都在用另一种方式,默默地守护着我。

  “你……”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

  “我猜到了。”他打断我的话。

  “从你发的琴叶榕的照片,我就猜到了。”他说,“那盆花,我记得。是你先生,从我一个朋友的花圃里买走的。”

  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小。

  小到,你以为的巧合,其实都是命中注定。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我怕吓到你。”他说,“我怕我的出现,会给你带来困扰。我只想,用一个让你觉得舒服的方式,陪着你。”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这个男人,他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地,为我做着一切。

  他的爱,像春雨,润物细无声。

  不张扬,不猛烈,却能,一点一点地,渗透到你的心里,让那些干涸枯萎的地方,重新长出绿芽。

  我们坐在咖啡馆里,聊了很久很久。

  从琴叶榕,聊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从加班夜的那杯姜茶,聊到生日那晚的蛋糕。

  原来,我以为的那些单向的心动和拉扯,其实,一直都是双向的奔赴。

  他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对我动了心。

  只是因为我的已婚身份,他一直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

  他尊重我的婚姻,尊重我的选择。

  他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以一个朋友,一个上司的身份,默默地,给予我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说:“林微,我从来没想过要破坏你的家庭。我只是希望你,能够过得开心。”

  “现在,你自由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定,“我不想再等了。”

  “林微,你可以,给我一个,光明正大,对你好的机会吗?”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那片清澈坦荡的海。

  我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清晰而响亮。

  我说:“好。”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我没有选错。

  我和周明,在一起了。

  我们的感情,没有轰轰烈烈,却有着细水长流的温柔和笃定。

  他会记得我的每一个喜好,会在我来例假的时候,给我煮红糖姜茶。

  他会在我加班晚了的时候,来公司接我,然后带我去吃热气腾腾的宵夜。

  他会陪我一起,给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浇水,施肥。

  那盆琴叶榕,在他的精心照料下,长得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就像我们的爱情。

  虽然经历过风雨,但最终,还是迎来了最明媚的阳光。

  有一次,我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他想了想,说:“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对着一盆快要枯死的琴叶榕,自言自语的时候吧。”

  “那时候,我觉得你,又傻,又可爱。”

  “明明那盆花,已经没救了,你却还是不肯放弃。”

  “就像,”他顿了顿,握住我的手,“就像你对那段婚姻的执着。”

  “我当时就在想,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不应该被辜负。”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原来,在我孤独地与世界抗衡的时候,早就有一个人,在不远处,心疼着我的心疼,难过着我的难过。

  他看到了我的脆弱,我的挣扎,我所有的不堪和狼狈。

  但他没有嫌弃,没有退缩。

  他只是,张开了双臂,给了我一个,可以让我卸下所有防备的,温暖的怀抱。

  和陈凯离婚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只是偶尔,会从共同的朋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他辞去了那份需要满世界跑的工作,回到了我们原来生活的城市。

  听说,他开始学着放慢脚步,学着享受生活。

  听说,他也,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听到这些消息,我心里,没有嫉妒,也没有不甘。

  只有,真诚的祝福。

  我们都曾,在一段不成熟的关系里,伤害过彼此。

  但我们也都,从那段经历里,学会了成长。

  这就够了。

  三十二岁,我离了一次婚,也开始了一段新的感情。

  我终于明白,婚姻,不是人生的必需品。

  爱,才是。

  而真正的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而是成全,是懂得。

  是那个,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为你递上一杯热水的人。

  是那个,记得你生日,愿意为你点亮一根蜡烛的人。

  是那个,看穿了你所有的逞强,然后,轻轻地对你说,“别怕,有我呢”的人。

  我很庆幸,我遇到了。

  在三十二岁这一年。

  不早,不晚,一切,都刚刚好。

  本文标题:我32岁,结婚4年,丈夫长期出差,我却被公司领导的关心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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