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站厅看见他的时候,雨还在玻璃顶上轻轻落着,走廊的白光像被水稀释,亮得冷。

  他推着自行车,灰蓝色的雨披把肩膀遮成一个小小的山,水顺着帽檐往下跳,鞋口泥色,眼里是一路风里留下的红血丝。

  他没看见我,先看门口那台自动售票机,像这是城市里最复杂的东西,也是最可能给他一个问题的地方。

  我叫了一声“爸”。

  他哆嗦了一下,像有人把他的肩膀从另一个风里拉回来,抬头的时候眼神不好意思又坚定,像走了一段路不上不下的心终于到了一个台阶。

  “你怎么过来了?”我问。

  他把雨披掀开了一角,我看见自行车后座捆着一个旧布袋,袋口露出一点白色的纸角,像是被雨咬过的牙印。

  “骑过来的,”他像报告一个成绩,“六十里。”

  我没说别的,往前两步,把他自行车的把手接过来,停在站厅玻璃墙下。

  他看着我的动作,手在雨披里找一个像钥匙一样的东西,找半天没找到,最后把布袋提起来放在地上。

  “我想让你们帮个忙,”他说,声音压得很低,“借点钱。”

  我没有马上问多少,站厅里一列车刚进站,轰鸣像从地下拐角抬起一口沉锅,不爆,只是沉。

  我朝旁边柜台比了一下,示意他先坐。

  他坐下的时候雨披碰到椅子的塑料边,那一下被高音烫了一下,轻巧而脆。

  “两万五,”他说,把布袋拉开,里面是一个用旧报纸包起来的木盒,盒子上贴着透明胶带,胶带下压着一张窗口取号的号码纸,“不是给我用,有急事。”

  我没问急事是什么,拉过来一张纸巾放在他手边。

  他抿了一下嘴,喉结滚了一下,像吞下一口没彻底咬碎的东西。

  “别怪我来找你,”他说,“小江他那边我不想叫他难堪。”

  我看着他湿的鞋子,水顺着鞋边往地砖上淌,一条小小的河,一会儿就能被隐形地拖把吃掉。

  “你先把雨披拿下来,喝点热水,”我说,“钱我有。”

  他手抖了一下,动作像被一句话捏住了某种肌肉。

  他说“我知道你们日子也不宽裕”,声音里突然有一个皱褶,像旧裤腿膝盖位置那道一辈子也抚不平的折。

  我没有回应他的评估,打开包,取出便携保温杯,拧开,水汽淡淡飘上来,掺进站厅的冷里,像给一片白光里滴了一点汤。

  两天前,我在小江的手机里看到“常用同行人”的名单,他备注了一个叫“小安”的名字。

  那是一个车票平台的页面,一列列姓名像数据库里的细胞,“小安”的名字前面有一个星标,系统自己生成的,代表频率高到可以被算法记住。

  我没有马上质问,只是把那个页面拍下来,像在无声的法庭上把一张照片放进证据夹。

  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

  我把时间当硬币投入,换靠近;如果投过去发现那口井是黑洞,我会拿回硬币,拿回我的木盒,拿回我自己。

  那天夜里,雨也在下,但我没有开灯,客厅的走廊白光从厨房门缝溢出来,像一个黑白交替的山洞,外面是雨的黑,里面是冰箱亮灯的白。

  他回来得很晚,门开的时候手上有酒味,酒是小餐馆里那种便宜的高粱,闻起来有一股火焰被水冲弱的味道。

  “加班?”我问。

  他把外套挂在椅背上,肩线弧度像一条不太愿意被看见的曲线。

  他说“客户饭局”,拿出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亮起来,显示今天的步数,数字比平常多出一个小峦。

  我没有问客户是谁,也没有问饭局和谁,沉默是审讯,沉默是我给他保留脸面以便他自己把脸放到桌上来。

  他习惯在这种场景里主动提供一个信息,不是完全诚实,但也不完全撒谎,这是他维护家庭秩序的方式。

  “我们项目组新来的一个小朋友,”他说,“叫小安。”

  我的喉咙里有一个小小的笑,没发出来,像把柠檬挤成汁之前先在手里滚一滚。

  “你常跟她一起出差?”我把眼睛落在他的手机屏幕上,没有动作,只有两个字的重量。

  他看了一下我,像在对一个审问做出应对:“都在一个组。”

  我把拍下的页面打开,给他看,“常用同行人,小安”,名字旁边的星像在屏幕里炸了一个小小的光点,又很快被我的冷眼压下。

  他不说话,喉结哽了一下,眼睛往左下角偏了偏,碰了一下茶几角的反光。

  “说清楚,”我说,“我不当众撕,但你别把纸面变成抹布。”

  他的手摸了一下手机边缘,像那是一个安全栏杆。

  他终于承认:“她跟我坐一个车次,方便。”

  “方便是什么单位?”我问,“省几分钟,还是省油钱?”

  他没有给出单位,像一个没有量纲的词,漂在空里,没有重量。

  雨打着窗,唰唰的声音像一列慢车。

  我们结婚九年。

  婚龄是一个数字,但每一年的切面都不同,有的面是甜的,有的面是苦的,有的一面被水泡过,拿起来的时候软得毫无骨头。

  我们没有孩子。

  不孕这个词从医院出来,落在家里是一个质问,我们把这个质问用生活塞满,锅里的面,碗里的汤,柜子里的石榴,用物走过那些空着的日子。

  他也知道这个空,他在里头跑过很多次,一直没能跑出那个黑洞。

  “她跟你在一起是安全感?”我问,用第三者的词,让这个词自我审判。

  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有一个短暂的亮点,像有人在山洞里突然拿起了一个手电,照到一块湿石。

  “她说我跟她说话像灯,”他说,“不刺眼,又看得清。”

  我笑了一下,但不是嘲笑,是在想灯这个比喻,灯泡不歪它就不闪,婚姻像房间的灯泡,别人来借光,借到的都是不付电费的部分。

  我低头,拿起手机,把合同模板打开,那是一个我常用的工作文件,合同不上桌,心就散。

  “晚上十一点你才回来,”我说,“明天上午你跟我一起去公司,就把这件事说清,我在场。”

  他愣了一下,像被喊集合。

  “你要怎样?”他问。

  “这不是怎样,”我说,“这是规则:公开呈现,冷对峙,三人会谈,价值宣示。”

  他沉默了几秒,肩膀放下来一点,像把一个背着的包卸到地上。

  “我没做错什么,”他说,“就是同事。”

  “你要签还是不签,”我说,“签的是你对家庭的忠诚和边界。”

  第二天我煮了面,鸡蛋在锅里一圈一圈地转,水开的时候泡把边缘薄薄地亲了一下。

  桌上有一盘石榴,我把它掰开,红色的籽像一颗颗放在碗里的灯,灯泡小,灯光多。

  他拿起筷子,筷子头在碗里停了一下,像要敲一个节拍但不敢。

  我把一张纸放在桌上,A4纸,白得冷。

  “忠诚义务,”我说,“共同财产,重大开支,违约责任。”

  他看着纸,像看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是他和他用力维护的那点柔软。

  “你做法务,”他说,“连家也要签合同?”

  “生活像法庭,处处留证,”我说,“我不是把私事公有化,是把边界可证据。”

  他夹了一口面,面上的汤在筷子上滴下来,滴到桌子上印出一个小小的圆。

  “我去公司跟你见她,”他终于说,“你别为难她。”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我说,“我不会当众撕,我只问三件事:频率,开支,边界。”

  公司的咖啡区,灯很亮,但不刺眼,走廊的白光在玻璃上反射,像一条强光的河。

  小安来了,她穿浅色的衬衫,头发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眼睛里有那种刚入职场对光的好奇与警惕。

  她坐下之前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小江,眼睛里的亮是“明亮”,不是“闪躲”。

  “我叫江太太,”我说,“你可以叫我姐姐。”

  她点头,手指在杯子上碰了一下,像是把手放到一个温度可知的地方。

  “我们先讲清对象,”我说,“你和小江,工作关系还是生活关系。”

  她抿了一下嘴,很短的一个动作,像把一个词快速从舌尖送到喉咙。

  “工作关系,”她说,“但我在他身边有安全感。”

  她坦白,我欣赏坦白,坦白是线,不乱。

  “安全感来自什么?”我问,“灯?”

  她微微笑了一下,像让这句话落地,“他说话的时候不急,不压人。”

  “你们常一起出差,”我拿出纸片,“平台的常用同行人,把你标成星。”

  她看了一眼,是惊讶,又是真诚的不好意思,“系统会记。”

  “系统会记,家庭也要记,”我说,“你们一起的出差,费用如何分摊?酒店怎么安排?有无私人开支?”

  她没有躲,“都按公司报销。”

  “有没有私人支付,餐饮之外?”我问,“比如礼物。”

  她摇头。

  小江开口了,“我没给她买东西。”

  我记下,“频率事实,开支事实,边界事实。”

  边界是什么?我看着小安,“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你们是否共处私空间?”

  她摇头,眼神干净,“没有,我住女同事房间。”

  她再看我,“江哥对我来说像一个在黑的地方的白光,站在一起就有方向。”

  她的词是年轻的,是明亮的,我把它们放在我的笔记里,用另一种语言译过去:合理的职场心理依赖,风险控制点是频次和私下接触。

  小江看着我,像在求一个裁决:别把灯拆了。

  我把纸推过去,“合同不是拆灯,是换灯泡,如果它开始闪。”

  “条款,”我说,“共同财产,重大开支,忠诚义务,违约责任。”

  “忠诚的定义是——不与第三者建立超越职场的亲密关系,不隐匿与第三者的频繁接触。”

  “违约的后果是——财务处分,婚内分居,公开解释。”

  小安看着纸,眼睛里有一种对成人世界的严肃的敬畏,“我明白。”

  我没有要求她在纸上签字,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合同,但她的在场是证人,她的诚实是我们的初期修复。

  我用这三人会谈搭了一个架子,把这个事情从“情绪”的河,架到“规则”的桥上。

  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

  咖啡区的门开了一下,外面走过一个送文件的小伙子,鞋跟在地砖上敲了两下,像提示该结束。

  我和小安交换了一个礼貌的微笑,礼貌是城市人之间的安全绳,不解绳,但也不缠。

  “谢谢你来,”我对她说,“以后出差,你可以和女同事一起安排,不必跟小江同车。”

  她点头,像是从一个密度高的空气中松了一下。

  我和小江坐在车里回家,雨停了,路灯把水上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亮线。

  他握方向盘的手指松了又紧,整车的音乐很低,像一个心跳被车速调慢了。

  “你是把爱情写成合同的人,”他忽然笑,笑里有一点无奈。

  “我不写爱情,”我说,“我写边界,爱情乱,边界清。”

  “你会不会把家变成法庭?”他问。

  “家本来就是法庭,”我说,“处处留证,锅可以是证据,面可以是证据。”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累。”

  这句“我累”是他这几年常用的沮丧词,负担,黑洞,我都听过。

  “累不是许可,”我说,“累不是违规的通行证。”

  他没有说话。

  晚上我煮了汤,骨头汤,白菜和粉丝,汤色清,暖。

  他吃了一小碗,眼睛里那种浮着的疲惫,像汤面上那层薄薄的油,白光里可以看见。

  “明天爸可能来城里,”他说,“电话里说要办点事。”

  我看着他,“他说了什么?”

  “没说具体,”他转头看着窗外,“就是有急事。”

  第二天的中午,我收到他的父亲的电话,声音在电话里有一种风过麦子的沙沙。

  “我骑过来,”他说,“在站厅。”

  我去站厅的时候雨刚刚下过,屋顶在滴。

  他坐下,喝了水,他把那张借条拿出来,是一张用老式收据纸写的借款说明,字是他自己写的,笔画很直,每一笔都是从头到尾的老秧。

  “两万五,”他重复了一遍,像把这个数字讲给自己听,“你有就先借给我,回头我再还。”

  “你先讲用途,”我说,“我给钱也要知道去向。”

  他把盒子里的证券夹打开,里面是一张医院收费单,一张诊断书,还有一张乡里政府的通知单。

  “邻村的老杨媳妇得了肿瘤,钱不够,”他说,“我想先借给他们周转。”

  我愣了一下。

  我的第一反应是“动机”。不是他需要,是他借给别人,这是一种代际的“面子和道义”。

  “你自己呢?”我问,“你骑六十里来,是为了别人?”

  “他们家男的在外地打工,”他说,“老太太没有关系,我跟她打过招呼,都是一个队出的,不能看着她没人帮。”

  我看着他胸前的玉坠,玉坠是他年轻时上城里打工那个年月买的,圆,不值多少钱,但一直挂着。

  那块玉坠在站厅白光里反射了一点光,像把他身上那点古老的秩序照了出来。

  我把借条拿过来看了一眼,纸上的“二五零零零”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若逾期,每月按银行利率加收利息”的字样,是他去镇上的人家借款常用的格式。

  “你带钱袋了吗?”我问。

  他摇头,“没有,我以为你可能没有这么多。”

  我打开包,取出我的银行卡,转账两万五给他,在图标上按守则输入密码,屏幕上那一串数字从冷白变成一条绿色的线。

  他看着那条线,眼睛里有一种突然亮起来的东西,老泪在眼眶里转,像有雨要把眼里那条河填满。

  “我不是来骗你们,”他说,声音很细,“我往来都是公开的。”

  我把手机放起来,“我给,你要出具借条。”

  他点头,手在袋子里摸纸笔,手抖得厉害,笔还没碰到纸,眼泪先掉了下来,在纸上落了一个圆,很快扩散成一个浅色的花。

  他抬起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老了,眼睛不争气。”

  我把纸拿到手里,“我来写,您签字。”

  借条很简单,借款金额,用途,借期,利率,双方签名。

  我把用途写成“用于慈善性救助周转”,把借期定在三个月,把利率写成“零”。

  他看着“零”,摇头,“不能零,规矩是规矩。”

  我抬眼看他,“爸,这不是规矩,这是家。”

  他把口袋里的印章拿出来,是一个小小的橡皮章,他自己做的,按上去的时候手才稳定了一点。

  印章红色,纸上一个红的圆,像石榴籽。

  他签下自己的名字,笔画还是直,每一笔都是一个老人的坚持。

  我让他把卡里的钱取出来放进盒子,他把盒子放回布袋,动作很慢,像把一个心放回一个老箱子。

  “我这辈子见过许多钱走来走去,没见过钱这样走,”他说,“不吵,不闹。”

  我笑了一下,“钱少一点声音才干净。”

  他看着我,“你这孩子干净。”

  我没有接这个词,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

  回家的路上,雨停了,阳光把路边的水洼照得像碎玻璃,发光但不刺。

  我在公交车上感到一个短信震了一下,是小江发的,“你见到爸了吗?”

  我回“见到了”。

  他立刻又发一个,“他借钱是啥事?”

  我把来回的内容简简单单说了一句,“周转救助。”

  他没有再发。

  晚上,他回家,带了一袋馄饨。

  他把馄饨放进锅里,锅里水开的时候声音像列车进站的低语,雾气上去,灯泡的光就软了。

  我们坐下吃,桌上有一盘石榴,红得很实在。

  他夹了一个馄饨放在我的碗里,“你今天做得好。”

  我抬头看他,“贷款不是奖牌。”

  他知道我的语域,知道这句话里有一道隐藏的刀锋。

  他低头,“我是说你处理得干净。”

  “干净不是对外,是对内,”我说,“我们家有自己的规则。”

  他点头。

  “那件事,”他说,又把话题拉到小安,“今天公司有人看见我们谈话,有说法传出去。”

  “什么说法?”我问。

  “说你来公司给我上家法,”他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苦,“你成了法务的样子。”

  “我就是法务,”我说,“克制是义务。”

  他夹了两个馄饨,筷子换了一下位置,手背上的筋像一条条细绳。

  “她给我发消息,”他突然说,“说谢谢。”

  “她用的词?”我问。

  “明亮,”他说,“她说你讲话让她明白什么是边界。”

  我点头,“年轻人要知道灯泡的瓦数。”

  “你需要签字,”我把合同拿出来,“我们昨天说的,今天落地。”

  他把手擦干,拿起笔。

  “共同财产,”我读出,“重大开支——超过一千需双方商议;忠诚义务——不与第三者建立超越职场的亲密关系;违约责任——公开解释,书面承诺,财务处分。”

  他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在纸上不像他父亲那样直,笔画有一些圆,像这人只有到某个时候才直。

  我也签了我的。

  这不是仪式,这是工具。

  签字之后,空气里那种紧张的拉丝突然断了一下,又在另一个地方接起来,一条看得见的绳子。

  第二天,他的手机一早发来一个截图,是平台的“常用同行人”页面,星标取消,他自己加了备注“避免误会”。

  “这样像在惩罚她,”我回,“别过度。”

  “我也要给你证据,”他回,“行为改变是可观察的。”

  我在公司忙到午后,收到父亲的一条短信,“钱到了。”

  后面是一串简短的描述,“他们家已经安排住院,感谢。”

  我忽然想起他借款时的红色印章,石榴籽一样的红,像在一个老农民的胸膛里亮了一下。

  晚上我们去看父亲,他坐在窗边别的屋里,窗外的灯把他脸照成两半,一半明,一半暗。

  他拿出一个玉坠,是他一直挂的那块,“你们还记得它?”

  “记得,”我说,“年轻时买的。”

  “今天路上它帮了我,”他笑了一下,“我遇到一段下坡,车轮有沙,它滑了一下,我把手按在坠子上,像按住了不稳的心。”

  我们没笑他的比喻,我们家的语言里,物是可用的句子。

  他又说,“我那会儿想,你们这代人规矩多,我们那代人面子多,面子是规矩的表面。”

  我点头,“代际不同,底色一样。”

  他看着小江,“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懂,你们不要吵,站在那些白灯下面,把话说清。”

  我们的家在这些灯下面,灯白,白有时候冷,但也明。

  一周后,小江的工作上变化,他被调去另外一个项目组,频率降低,出差也变得少。

  他发来日程,发来报销单,发来每一次晚饭的收据图,像他在给我一个记账本。

  我没有每一次都回复,只在某些节点给一个“收到”。

  某天夜里,他在厨房把锅洗得很干净,锅面亮得像镜子,他看着那面,像在看一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东西,却理解了它无声的诚实。

  他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个细细的银戒,简单,没有花。

  “这个不是求婚,”他说,“是说明书。”

  我看着他,“说明书是什么?”

  “我处理我的黑洞,”他说,“我现在不是跑,它是坑,我先围起来。”

  这不是诗,这是他的真实,我听懂了。

  我们这样修复,不是用甜蜜,是用条款,是用面,是用汤。

  父亲打来电话,他的救助对象家属送了他两条土鸡作为感谢,他在电话里笑,“鸡跑得快,我追不过,它们以为我要抓它们吃。”

  我们笑了。

  “你们来吃吗?”他问,“我做汤。”

  汤,这个词在我们家是一个旧的灯,每次亮都不刺眼。

  我们去他家,土鸡汤清,汤锅在灶上滚,白雾掀起来,像列车开过一个小坡。

  他把玉坠解下来,把它挂在灶旁的钩上,小心。

  “不要让油溅到它,”他说,“它有灵。”

  我搬一把椅子坐在门槛上,看雨从屋檐下跳下去,一颗一颗,像石榴被掰开,籽掉在地上又无声。

  “借条你放好了?”我问。

  他点头,“盒里。”

  小江坐在灶旁,他把火调小,火色红,像一串细的石榴籽。

  饭后我们回家,路上有一段黑的路,没有路灯,像一个山洞。

  小江在我身边,肩线不再像那段紧张的弧线,它放下来,正常,像一个城市里的桥的弧度。

  “你觉得我们开始好了?”他问。

  “开始不是好了,是开始遵守,”我说,“规则是我们共同的灯泡。”

  他笑,“你这人一直在讲灯泡。”

  “灯泡可更换,”我说,“夫妻关系的灯泡,如果坏,就换,不是拆掉房间。”

  他突然握我手,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东西。

  “谢谢你受我,”他说。

  “不是受,”我说,“是一起撑建筑。”

  那天晚上我收到一条短信,号码陌生。

  “江太太,我是小安,”短信简单,“我辞职了。”

  我盯着那三个字,“辞职了”,它们在黑色的屏幕上像三粒白的石榴籽,简单,干净。

  “祝你顺利,”我回。

  她很快又发一条,“感谢你教我边界。”

  我没说别的,关掉手机,让黑溶进房间的白。

  第二天清晨,我收拾床头柜的时候看到小江放在那里的一颗玉坠,是父亲以前送他的,一直没挂。

  “你什么时候挂这个?”我问。

  他看了一眼,“今早开始。”

  玉在他的胸前震了一下,像一个老秩序被一个新规则贴在了人身上。

  一段时间过去,行为改变的证据我收集得很平静。

  他每一次开支超过一千,都会在群里发票据,我看一眼,然后在清单上打一个点,点连起来,像把一个路线从地图上画出来。

  他从某个晚上开始主动在餐桌上问我,“明天你要不要汤?”

  汤这个词在我们家变成一个密码,它不是问天气,是问关系的温度。

  父亲来一次城里,他坐在我们家沙发上,敲着他的腿,手背上的静脉像一条老河。

  “那借的两万五,”他说,“对方家已经还了一万,剩下的他们说慢慢来。”

  “慢慢来,”我说,“可以。”

  他拿出一张新的收据贴在我的手上,“你要不要复印保存?”

  我笑了,“我会拍照。”

  他问我,“你们现在好?”

  小江看我,我看他,我们都点头。

  父亲忽然说,“我走六十里来找你借钱那天,我心里像把石榴掰开,一半是酸,一半是甜。”

  “酸的是怕你们觉得我不当,甜的是我知道你们会给。”

  我看他,“这两个半在一起是生活。”

  父亲笑了他的古老的笑。

  一天夜里,他打电话,说他在哪里摔了一跤,车滑掉一条皮,他站起来,拍拍屁股。

  “没事,”他笑,“这条路我走多了。”

  我们笑,但心里紧了一下,路的黑有时候不看脸。

  他又说,“小江,你妈叫你回去一趟,家里有点事。”

  我们第二天就回,他妈拿出一个旧的箱子,里面是父亲年轻时的票据,粮票,油票,几十年的纸的脑。

  她把那箱子放在桌上,像把一个时间的锅端到我们面前。

  她说,“这些东西现在没用了。”

  我把箱子翻了一下,看见里头有一张很旧的病历卡,有一个名字,旁边写着一个难字。

  “谁的?”我问。

  母亲说,“你的。”

  我抬头,“我的?”

  她笑,“你小时候名字写错了一次,医生把你的病卡里写了一个难词,我一直留着。”

  我们笑。

  箱子里还有几张借条,几十年,父亲一直借,一直还,一直给人借。

  那天夜里,大家坐在屋里,灯泡白,白得像饭的米。

  我们用这些纸讲了很多故事,故事里有面,有泪,有汤。

  一切变得缓和,这是规律。

  在最易爆点,我学会沉默与旁观,沉默不是逃,是我的审讯;旁观不是冷,是我的温。

  那天之后四个星期,行为改变的证据更多了,他开始把他每一次出差的同行名单发给我,写上“不与陌生女性同车”,不是我要求的,是他自己加的条款。

  我们家里的锅也开始有了新的声音,他下班回来把锅洗了,锅面的亮在白灯下像一个正常的星。

  他开始把买石榴的频率下降,理由是“牙有点疼”,我笑,说“牙疼不是生活不甜的借口。”

  我们这样过。

  尾声来的那一天,是一个有雨的夜,站厅又一次有风从玻璃顶下来的响。

  我收到一个短信通知,是某平台的推送,“常用同行人更新”。

  我点开,名字一列,星标在一个名字旁边亮起。

  标注——“小安”。

  我看着那颗星,心里没有惊慌。

  我打给小江,“你出差了?”

  他在电话那头护栏边,风声里有车声,他说,“我们这次去的是不同的城市,系统错误把她也标了我的。”

  “你在飞机上?”我问。

  “刚下,”他答。

  “我在家,”我说,“合同生效,违约责任,公开解释。”

  他停了两秒,“我明天把行程发给你,把她的行程发给你,公开透明。”

  “好的,”我说。

  我挂了电话,坐在窗边,雨把玻璃上的灯拖成一条条的光带,像列车把夜拉长。

  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号码,文字很短。

  “江太太,我换工作去你们公司的上游供应商了。”

  后面一个笑的表情。

  “我们会再见。”

  本文标题:65岁父亲骑60里车向儿子借钱,儿媳给25000元,他感动的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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