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年,我退伍回家,未婚妻已嫁人,她弟弟却说:姐夫,我姐在等你
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林家明那句话的意思。姐姐确实在等我,等的却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解释的机会,一个让我亲眼看见她被生活磨掉所有光彩后,能够彻底死心的时刻。
那份等待,不是为了重逢,而是为了告别。
从1977年那个冬天到如今,几十年的光阴像河水一样流淌过去,带走了我满腔的热血和不甘,也冲刷掉了那段青春里最鲜明、最痛苦的印记。我结了婚,生了子,成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鬓角也染上了风霜。只是在某些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偶尔还会想起那一天,那个穿着崭新军装,满心欢喜踏上归乡火车的年轻人。
他不知道,那趟列车的终点,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温暖港湾,而是一场长达半生的,无声的告别。
第1章 归乡
1977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绿皮火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哐当哐当”地跑着,车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白霜,用手指一划,便能看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枯黄田野。
我的心却是滚烫的。
我叫陈卫东,二十四岁。四年前,我从老家这座小县城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守卫在北疆的边防战士。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我每天都在想家,想我爸妈,更想我的未婚妻,林舒雅。
我的口袋里,揣着两样宝贝。一样是退伍证,鲜红的封皮,烫金的大字,像一枚勋章,证明了我这四年的青春没有虚度。另一样,是用手绢仔仔细细包着的一沓“大团结”,足足三百二十六块钱。这是我省吃俭用,从每个月几块钱的津贴里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我盘算好了,二百块钱给爸妈,让他们把家里那台老掉牙的“红灯”牌收音机换了。剩下的一百多块,我要给舒雅买一块上海牌的女式手表,再扯上一身最时髦的“的确良”布料做身新衣裳。
想到舒雅,我的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她比我小两岁,是我们县城里出了名的好看,一双眼睛像秋水,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们是高中同学,那会儿不兴谈情说爱,但两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直到我入伍前,才借着酒劲,托人去她家提了亲。
舒雅的父母对我很满意,觉得我这小伙子踏实、肯干,又是要去当兵保家卫国,是顶光荣的事。两家人凑在一起吃了顿饭,就算把我和舒雅的婚事定了下来。临走前,舒雅红着脸,塞给我一条她亲手织的灰色围巾,小声说:“卫东,到了部队好好干,我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这四个字,像一颗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四年来,无论是在零下四十度的风雪里站岗,还是在炎炎烈日下进行高强度训练,只要一想到舒雅在等我,我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我们通了无数封信。在信里,她跟我说县城里的变化,说她进了纺织厂当女工,说她弟弟家明也长成了大小伙子。每一封信的结尾,她都会写上一句:“盼早日归来,一切安好,勿念。”她的字娟秀好看,带着一股墨水的清香,我把每一封信都压在枕头底下,翻来覆去地看,直到信纸的边角都起了毛。
最后一年,为了争取提干,我参加了大比武,训练太紧张,有半年多没怎么写信。但我给她寄过一张我在军装照,照片上的我,晒得黝黑,但眼神明亮,胸前还戴着一枚“五好战士”的奖章。我想,她看到一定会为我骄傲。
火车到站的汽笛声,将我从甜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我抓起简单的行李,随着挤下火车。踏上站台的那一刻,一股夹杂着煤烟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里,我却觉得无比亲切。这就是家的味道。
我没告诉家里具体的车次,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从火车站到我们家住的纺织厂家属院,要穿过大半个县城。街道还是老样子,供销社门口挂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几个穿着棉袄的小孩在追逐打闹,路边的国营饭店里飘出肉包子的香气。一切都那么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
离家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远远地,我已经能看到我们家那栋红砖筒子楼了。可就在我拐进家属院的巷口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巷子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一串鞭炮的红纸屑,地上也散落着一些。这是有人家办喜事。我的目光顺着那片红色朝前望去,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那片喜庆的红色,源头正是思夜想的地方——林舒雅的家。她家门口,贴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红双喜字,崭新的,在灰扑扑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刺眼。
怎么回事?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是她弟弟林家明结婚了?家明今年才十九,还没到法定年龄。是她家别的亲戚?可谁家亲戚结婚会把喜字贴在她家门口?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我拼命地想把它甩出去,可手脚却不听使唤地发冷。我僵在原地,像一尊雕塑,定定地望着那个“囍”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声,几个邻居大妈端着碗,边走边聊着天。
“哎,听说了吗?老林家的闺女,舒雅,嫁给纺织厂李副厂长的儿子啦!”
“可不是嘛,多气派!听说是厂长亲自保的媒,昨天办的酒席,光‘永久’牌的自行车就陪送了两辆!”
“那可真是攀上高枝儿了。就是可怜了陈家那小子,叫……叫卫东是吧?不是说定了亲的吗?这当兵回来,媳妇都没了,多寒心啊。”
“嘘……小点声,人家家里还不知道呢。这事儿啊,说不清……”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同时振动翅膀。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回响:舒雅嫁人了。舒雅嫁人了。舒雅嫁人了。
我等了四年的人,在我满心欢喜归来的这一天,成了别人的新娘。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动脚步的。手里的行李“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一步一步地朝自己家的楼道走去。那短短几十米的路,我却感觉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上,碎得彻底。
第2章 囍字
我推开家门的时候,我妈正在厨房里揉面,准备包饺子。她听见门响,头也没抬地喊了一句:“死老头子,又跑哪儿喝酒去了?”
我爸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胡说八道,我这不是在给你拾掇煤球嘛!”
“爸,妈,我回来了。”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厨房里的揉面声戛然而止。我妈猛地探出头来,看到门口站着的我,手里的面团“啪”地掉在案板上。她愣了两秒,随即眼圈就红了,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卫东?真是卫东回来了?哎呀我的儿,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瘦了,黑了……”
我爸也从里屋出来了,他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但嘴角咧开的弧度却出卖了他。他拍了拍我厚实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回来就好!人结实了!”
看着父母激动又欣喜的脸,我心里的那股寒意和剧痛,被强行压了下去。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来。至少现在不能。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爸,妈,部队里伙食好着呢。这不是想给你们个惊喜嘛。”
“惊喜,惊喜!是天大的惊喜!”我妈擦了擦眼角,拉着我往屋里走,“快坐下,快坐下,肯定累坏了。你爸,快去,把那瓶藏着的西凤酒拿出来,今天我跟儿子好好喝两杯!”
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墙壁显得更斑驳了。桌上,摆着我寄回来的那张军装照,被我爸用一个木头相框仔细地镶了起来。
我妈张罗着要给我下碗热汤面,我爸则献宝似的把酒拿了出来。屋子里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和暖意,可我的心却像被扔进了冰窟窿。那个刺眼的“囍”字,像一道鬼影,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妈,”我终于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才我进院子,看见……看见林家门口贴着喜字,是家明结婚了吗?”
我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和我爸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这个……”我妈欲言又止,搓着围裙,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我爸叹了口气,把酒瓶重重地放在桌上,闷声说道:“不是家明。是……是舒雅。”
尽管已经知道了答案,但从我爸嘴里亲口证实,我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什么时候的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就……就昨天。”我爸的脸色很难看,“我们也是前两天才听说的。气得要去他们家理论,被我给拦住了。”
“凭什么拦着!”我妈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老陈家是好欺负的?我们卫东在外面保家卫国,他们倒好,在家里挖墙脚!说好的亲事,说变就变,连个招呼都不打!这叫什么事儿!我们卫东回来,脸往哪儿搁?”
“你去闹有什么用!”我爸也火了,一拍桌子,“人家现在是李副厂长的亲家!你去闹,是想把我的工作也闹没了吗?人家攀上高枝了,看不上我们这穷当兵的了!”
“看不上就直说!这么偷偷摸摸地算怎么回事!”
父母的争吵声像一把把尖刀,扎进我的耳朵里。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觉得天旋地转。我猛地站起身。
“卫东,你干嘛去?”我妈一把拉住我。
“我去找她问个清楚。”我甩开她的手,眼睛血红。
“你别去!”我爸挡在我面前,吼道,“今天人家是新婚第二天,你现在去,是想打架还是想抢亲?你穿着这身军装,不能干糊涂事!”
“爸!”我红着眼瞪着他,“她得给我个说法!我等了她四年!”
“说法?人家现在是李副厂长的儿媳妇,这就是最大的说法!”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憋屈,“儿子,听爸的,这事儿……咱们认了。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的是,不差她一个。咱们惹不起人家。”
“我不是惹事,我就是要一个为什么!”我绕开我爸,疯了一样地冲出了家门。
冷风“呼”地一下灌进我的胸膛,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我站在楼下,抬头就能看到林舒雅家的窗户。那扇我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凝望的窗户,此刻也贴着一个红色的剪纸窗花,那么喜庆,又那么残忍。
我的理智告诉我,我爸说得对,我不该去。可我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挪不动。四年啊,整整四年,我所有的信念和期盼,都寄托在那个叫林舒雅的姑娘身上。如今,这个信念,塌了。
就在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道里走了出来。是林家明,舒雅的弟弟。
他比我记忆中高了不少,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已经是个大小伙子的模样。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工装,看起来很精神。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有惊讶,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焦急。
“卫东哥……你,你回来了?”他走到我面前,声音很低。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直当成亲弟弟看待的男孩。我张了张嘴,想质问,想怒吼,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嘶哑的:“为什么?”
林家明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脚尖不安地在地上碾着。“哥,对不起……这事儿……这事儿我姐她……”
“她什么?”我逼近一步,死死地盯着他。
他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周围有邻居探头探脑地朝我们这边看,指指点点。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转身就想走。我不想在这里,像个小丑一样被人围观。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林家明却突然在我身后,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
“姐夫,你别走。我姐……她在等你。”
第3章 等你
“姐夫,我姐在等你。”
林家明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混乱的心里激起了千层涟漪。
什么意思?
她已经嫁给了别人,成了别人的妻子,为什么还要等我?等我回来,看她幸福的模样,然后给我补上一句迟到的“对不起”吗?这是一种何等的残忍和讽刺!
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我觉得这是林家对我的又一次愚弄和羞辱。我猛地转过身,想抓住林家明的衣领,问他把话说清楚。可当我看到他那张充满愧疚和焦灼的年轻脸庞时,我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不像是在撒谎。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戏谑,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恳求。
“家明,”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还没散去。他拉了拉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卫东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你先回家。晚上,晚上你到咱们以前常去的那条河边等我,行吗?我一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说完,他像是怕被谁看到一样,匆匆地转身,快步走进了楼道。
我一个人站在寒风里,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的话像一个钩子,勾住了我所有的理智和情绪。愤怒、不解、怀疑,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希望,交织在一起,反复地撕扯着我。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我妈见我脸色煞白,吓坏了,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去找他们家闹了。我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自己关进了我的小屋里。
那是我当兵前住的房间,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书桌上,还摆着我和舒雅的高中毕业合影。照片上的我们,都穿着白衬衫,并排站着,脸上是属于那个年纪的、青涩又灿烂的笑容。舒雅的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装着整个夏天的星空。
看着照片,过去的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清晰地记得,我们订婚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两家人在我家摆了两桌酒,气氛热闹而融洽。我爸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林叔叔的肩膀,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妈则拉着舒雅的手,亲热得像是对待亲闺女,把一支家传的银手镯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酒席散后,我送舒雅回家。那晚的月亮很亮,洒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们俩并排走着,谁也不说话,但都能听到彼此“怦怦”的心跳声。
快到她家门口时,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递给了她。那是我用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一条红丝绸围巾。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个顶稀罕的物件。
“给你的。”我笨拙地说。
舒雅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当她看到那条鲜艳如火的红围巾时,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把围巾展开,轻轻地围在自己的脖子上,那红色衬托着她白皙的皮肤,美得让人心颤。
“好看吗?”她仰起脸问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涩的雀跃。
“好看。”我看着她,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比电影里的演员还好看。”
她被我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颊飞上了两抹红晕。她低头抚摸着那滑顺的丝绸,轻声说:“卫东,谢谢你。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我摇摇头,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舒雅,等我。等我从部队回来,我就娶你,让你过上好日子。以后,我什么都给你买,给你买手表,给你买‘的确良’的衣裳,让你天天都像今天这么好看。”
我的誓言朴实又笨拙,却是当时的我能给出的、最真诚的承诺。
舒雅的眼眶红了,她用力地点点头,泪水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嗯,”她哽咽着说,“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那一刻的月光,那一刻的誓言,那一刻她眼里的泪光,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是我在边疆四年,所有坚持和忍耐的源泉。
可现在,这个源泉,被生生掐断了。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中午一直躺到天黑。我妈几次进来叫我吃饭,我都说不饿。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着两句话。
一句是舒雅说的:“我等你。”
一句是家明说的:“我姐在等你。”
这两句话,像两把锤子,轮流敲打着我的神经,让我几近崩溃。
夜幕降临,窗外传来邻居家的谈笑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而我的世界,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看了看桌上的闹钟,指针已经指向了七点半。我深吸一口气,从床上一跃而起。不管真相有多么残酷,我必须去弄个明白。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判了死刑。
我悄悄地溜出家门,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朝着县城外的那条小河走去。那条河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也是我和舒雅确定关系后,偷偷约会的“老地方”。
冬夜的河边,荒芜而寂静。干枯的芦苇在寒风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河面结了一层薄冰,在惨白的月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
我站在那棵我们曾经刻下过彼此名字缩写的柳树下,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他会来吗?他会不会只是为了安抚我,随口一说?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瘦高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远处跑了过来。
是林家明。
第4章 那碗面
林家明跑到我跟前,喘着粗气,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歉意:“卫东哥,对不住,家里……家里有点事,我好不容易才溜出来。”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我的眼神里,充满了等待和审视。
他显然也感受到了我身上散发出的逼人寒气,不敢再多做铺垫,直接切入了正题:“哥,我姐……她的婚事,不是她自愿的。”
“不是自愿的?”我冷笑一声,“难道还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嫁人不成?”
“刀倒是没有,”家明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无力,“但是……跟拿刀架着也差不多了。”
他告诉我,事情的起因,是半年前他父亲的一场重病。林叔叔在采石场工作,常年劳累,落下了严重的肺病。半年前一次大咳血,被紧急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情况很严重,必须转到省城的大医院去做手术,不然就有生命危险。可那笔手术费,对他们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妈把家里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了,还把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连给她养老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还是差了一大截。”家明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哽咽,“那段时间,家里天都快塌了。我爸躺在病床上,一天比一天虚弱,我妈天天以泪洗面,我姐……我姐跑遍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低声下气地求人,可还是没用。”
就在他们家走投无路的时候,纺织厂的李副厂长,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主动找上了门。
李副厂长的儿子叫李建国,在厂里保卫科工作,是县城里有名的“二流子”,游手好闲,仗着他爸的势,没少干欺负人的事。他早就看上了林舒雅,托人提过几次亲,都被林家给婉拒了。
这次,李副厂长开出的条件很直接:只要舒雅肯嫁给他儿子,林叔叔在省城医院所有的医疗费,他全包了。不仅如此,他还可以利用自己的关系,把高中毕业后一直待业在家的林家明,安排进纺织厂当正式工。
“我爸妈……他们一开始是死活不同意的。”家明的眼圈红了,“我爸躺在病床上,把我姐叫过去,跟她说,他就是死了,也不能卖女儿。我妈也哭着说,对不起你卫东哥,这事儿绝对不行。”
“可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是我姐……她自己答应的。”
“她说,一边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的你,一边是马上就要没命的爸。她没得选。”
“她说,她对不起你,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爸去死。她还说……她还说,等我爸病好了,她就去死,下去给你赔罪。”
家明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我之前所有的愤怒、怨恨,在这一刻,都被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哀所取代。
我眼前浮现出舒雅的模样。那个爱笑、爱美的姑娘,那个会因为一条红围巾就开心得像个孩子的姑娘,是如何在绝望中,做出这样惨烈的决定?我无法想象。
“她答应了之后,李家很快就把钱送了过来。我爸被送到了省城,手术很成功,现在已经回家休养了。”家明擦了把脸,继续说道,“我的工作也办下来了。我们家……算是被我姐一个人,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
“她什么时候……等我?”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她求我,一定要找到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家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她说,她知道对不起你,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别恨她。她还说,她想……再见你一面。就在这里,明天晚上,同样的时间。她会想办法出来。”
我低头,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是一碗还带着温热的、用铝饭盒装着的面条。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这是……她亲手做的?
“今天……是她回门的日子。”家明小声说,“她知道你回来了,在家坐立不安。这是她下午在娘家,亲手给你做的。她说,怕你晚上没吃饭,饿着了。”
我端着那碗面,只觉得有千斤重。面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再也控制不住,蹲下身子,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第二天晚上,我再次来到了河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或许,我只是想亲口听她说一句。又或许,我只是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她来了。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袄,头上包着一块蓝色的头巾,整个人都包裹在厚重的冬衣里,显得那么臃肿和憔悴。完全没有了新嫁娘该有的喜气。
我们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相顾无言。
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很飘忽:“卫东,你……你都听家明说了吧?”
我点点头。
“对不起。”她说。眼泪,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我看着她,那个曾经在我心里光芒万丈的姑娘,此刻却黯淡得像一颗蒙尘的星星。她的眼睛不再明亮,里面盛满了疲惫和哀伤。她的手上,似乎也多了几分粗糙。
“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我问,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疲惫。
“我写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封已经有些褶皱,“可是……我不敢寄。我怕影响你。我怕你在部队分心,出什么事。”
她把信递给我,我没有接。
“吃面了吗?”她突然问。
“……吃了。”
“还是那个味道吗?”
“……嗯。”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凄凉的声响。
“他……对你好吗?”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我最不想问,却又最关心的问题。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对我勉强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挺好的。”她说,“他爸是厂长,没人敢欺负我。”
那一刻,我的心,彻底死了。
我明白了。她说的“挺好”,不是指李建国对她有多好,而是指,她嫁给了李家,她的家人,从此有了庇护。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那么多年的姑娘,为了家人,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坚硬的堡垒。可我知道,堡垒里面,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舒雅,”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她说,“以后,好好过日子。忘了我吧。”
说完,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我怕我再多看她一眼,就会忍不住冲上去,不顾一切地把她带走。可我不能。我给不了她家人需要的庇护,我甚至连给她一个安稳的承诺,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身后,传来了她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我的心。
第5章 弟弟的信
回到家,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蜷缩在黑暗中。舒雅的哭声,她那张写满疲惫和绝望的脸,还有家明讲述的一切,在我脑海里反复交织,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死死地困在其中。
我没有恨她。当我知道全部真相的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悲凉。
我恨的是这个时代,这个让人无从选择的命运。我恨的是我自己的无能。如果我不是一个穷当兵的,如果我能早点回来,如果我能有能力拿出那笔救命的手术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我的房门。我以为是我妈,没好气地喊了一句:“别烦我,我不想吃饭!”
门外却传来林家明压抑的声音:“卫东哥,是我。”
我愣了一下,起身打开了门。家明站在门口,脸色憔pad,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一夜没睡。他看到我,二话不说,把一封信塞到了我的手里。
“这是什么?”我皱眉问道。
“这是我姐……昨天让你收下,你没要的那封信。”他低着头说,“她说,如果你还当我是弟弟,就一定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她说,你看完,就都明白了。”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跑下了楼。
我捏着那封信,信封上,“陈卫东(亲启)”五个字,还是那么娟秀,只是笔锋似乎带着一丝颤抖。我回到房间,关上门,靠在门板上,缓缓地坐到了地上。
我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无法将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最后,我深吸一口气,终于撕开了信封。
信纸上,是熟悉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
“卫东: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你已经回来了。又或许,你永远也看不到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原谅我,卫东。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没有等你回来。我成了一个背信弃义的女人。你一定很恨我吧?我也恨我自己。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你,梦到你穿着军装,戴着大红花,回来娶我。可梦醒了,屋子里只有我和我妈的哭声,还有我爸痛苦的咳嗽声。
医生说,我爸的病,再不治,就没救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看着我妈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白。你知道吗?那天,我妈为了借钱,去给我舅舅家下跪,我舅妈却把她推了出来,说我们家是无底洞。我扶起我妈,看着她满是泥土的膝盖,我的心都碎了。
就在那个时候,李建国的父亲,李副厂长,找到了我们家。
卫东,我知道李建国是什么样的人。我怕他,我恶心他。可是,他父亲说,只要我点头,我爸的命就能保住,家明的工作也能解决。
我挣扎了很久。我想到了你,想到了我们订婚那天,你给我戴上红围巾时说的话。你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可是卫东,我连我爸的命都保不住,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想好日子呢?
我爸不同意。他把我叫到病床前,抓着我的手说,闺女,爸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你受这个委屈。他说,他对不起你,是他没本事。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河边坐了一整夜。河水都结冰了,天冷得像刀子在割我的肉,可我的心比天还冷。我想,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一切都解脱了?可我不能。我死了,我爸怎么办?我妈怎么办?家明怎么办?
天亮的时候,我回家了。我对我妈说,我嫁。
卫东,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很自私?我用我的终身幸福,换了我家人的平安。他们都说我傻,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封信,我写了撕,撕了又写。我不敢寄给你。我怕你知道了会分心,会冲动。你是军人,你的肩上是国家,是责任。我不能因为我的事,毁了你的前程。我想,等你回来了,一切都成了定局,或许,你的痛苦会少一点。
可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这对你,是更大的伤害。
对不起,卫东。我食言了。我曾经答应过,要等你回来。可我最终,等的却是一个能救我全家的人。
如果有来生,卫东,让我再遇到你。来生,我一定披上红盖头,做你最美的新娘。今生,你忘了我吧。找一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把我当成一个你生命里,做了一场噩梦。
梦醒了,就好了。
不配爱你的,舒雅”
信纸上,有几处字迹被泪水晕开了,变得模糊不清。我把信纸紧紧地攥在手里,攥得指节发白。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地压住,喘不过气来。
原来,她也曾想过死。
原来,她把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一个人扛了下来。
她没有背叛我。她只是,向该死的命运,低了头。
我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吞没。我没有哭出声,只是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痛苦的呜咽。
这不是一场噩梦。这是一场活生生的,血淋淋的现实。而我和她,都是这场现实里,被碾得粉碎的牺牲品。
第6章 红围巾
那封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最后一道枷锁。愤怒和不甘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悲伤。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也没去。我爸妈看我状态不对,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把饭菜送到我房间门口。我爸托了战友关系,开始为我转业安排工作的事情奔走。我妈则每天唉声叹气,时不时地念叨几句“作孽啊”。
我知道,他们比我还难受。在他们眼里,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情伤,更是整个老陈家,在这个小县城里,丢了天大的面子。
我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星期后,我揣着那封信,坐上了去市里的班车。我的一个老战友,张强,转业后在市里的公安局工作。在部队里,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有什么心事,我都会跟他说。
在市里一家嘈杂的小饭馆里,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张强。他听完,沉默了很久,给我满上了一杯白酒。
“喝!”他言简意赅。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卫东,”张强看着我,眼神格外严肃,“我知道你难受。换成是我,我可能已经提着刀去找那个姓李的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是个军人。你比我更懂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牺牲。”
他指了指我的胸口:“你难受,我知道。可你想想林舒雅,她比你更难受。你失去的,只是一个未婚妻。她失去的,是她这辈子的幸福,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所有指望。”
“她不是背叛你,她是在尽她的责任。对她父亲的责任,对她母亲的责任,对她弟弟的任。这份责任,比你们之间的爱情,更重。”
张强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混乱的思绪,让我看到了问题的本质。
“那……我该怎么办?”我茫然地问。
“放下。”张强的声音斩钉截铁,“彻底地放下。她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并且正在为此承受后果。你现在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你如果一直这么消沉下去,不光是让你爸妈担心,更是让她背上更沉重的十字架。她会觉得,她不仅毁了自己,还毁了你。”
“你得让她看到,没有她,你陈卫东,一样能活得堂堂正正。这才是对她最大的安慰,也是对你自己最好的交代。”
那一顿酒,我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但心里那块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石头,却好像被搬开了一些。
张强说得对。我不能再沉沦下去了。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让舒雅心里的那份愧疚能轻一点。
回到县城,我像变了个人。我主动找到我爸,跟他说,工作的事,听他安排,去哪里都行,我不挑。我开始帮我妈做家务,劈柴,挑水,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爸妈看到我的变化,喜出望外,以为我终于想通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想通了,我只是把那份伤痛,埋得更深了。
转业的手续很快就办了下来。我被分配到了县里的粮食局,做了一名普通的办事员。工作不累,每天就是写写报表,下乡检查一下粮仓。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像一潭死水。
我刻意地避开所有可能遇到舒雅的地方。我不再去纺织厂家属院附近,买东西也宁愿绕远路去另一头的供销社。我怕看到她。我怕我们四目相对时,那种无言的尴尬和心痛。
可这个县城,就这么大。
那天,是元宵节。晚上,街上格外热闹,到处都是赏花灯的人。我一个人没什么事,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我们以前常去的那条河边。
河边的柳树上,也挂上了彩灯。月光和灯光交相辉映,洒在结了冰的河面上,很美。
就在那棵我们刻过字的柳树下,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舒雅。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我认识,是李建国。
李建国穿着一身崭新的呢子大衣,意气风发,正指着天上的烟花,跟舒雅说着什么。而舒雅,就静静地站在他身边,裹着那件灰色的棉袄,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有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想走上前去,问问她,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可我终究还是没有动。
我注意到,她脖子上空荡荡的。那条我送给她的红丝绸围巾,不见了。也许,她早就把它收起来了,或者,扔掉了。那条围巾,就像我们之间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鲜艳过,热烈过,最终,还是消失在了这冰冷的现实里。
我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默片。心,还是会痛,但已经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绞痛,而是一种钝钝的、绵长的酸楚。
我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直到他们转身离开,消失在人群中。
我走到那棵柳树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树干上我们当年刻下的名字缩写,“CWD”和“LXY”。字迹已经模糊,被新的树皮包裹,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就让它,和我的青春一起,被岁月彻底掩盖吧。
我转过身,迎着满城璀璨的灯火,一步一步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该翻开新的一页了。
第7章 新生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它虽然不能让伤口愈合得了无痕迹,却能让结成的疤变得坚硬,不再轻易疼痛。
在粮食局的日子,单调而规律。每天早上七点半,我骑着我爸那辆老旧的“飞鸽”牌自行车去上班,下午五点半下班。单位里都是些中年人,他们对我这个刚从部队回来的年轻人很照顾,但也总带着一种同情的眼光。我知道,关于我和林舒雅的事,早已成了整个县城公开的秘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别人不愿意干的活,我抢着干。下乡盘库,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住在潮湿的招待所里,吃着简单的饭菜,我却觉得心里很踏实。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我才能暂时忘记那些令人心碎的回忆。
我和林家明偶尔会在街上碰到。他见到我,总是先局促地笑一下,然后喊我一声“卫东哥”。我们也只是简单地聊几句,问问彼此的近况,绝口不提舒雅。我们之间,有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我知道他过得不错,在纺织厂里很受器重,已经成了车间的小组长。我知道,这是舒雅用她的幸福换来的。
我也见过舒雅几次。
一次是在县医院。我妈感冒了,我去给她拿药。在拥挤的走廊里,我看到了她。她正扶着一个中年妇女,是她妈妈。林阿姨的脸色很憔,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舒雅则显得更加消瘦了,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神采。她看到我,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然后迅速地低下了头,扶着她妈妈匆匆走进了另一间诊室。我们全程没有一句交流,甚至连一个眼神的对视都没有。
还有一次,是在供销社。我买完东西出来,看到她和李建国也从里面走出来。李建国手里提着一个印着“上海”字样的网兜,里面装着麦乳精和高级点心。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跟舒雅说着什么,舒雅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阵风吹过,掀起了她的衣角,我看到她的小腿上,有一片青紫色的瘀伤。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但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默默地转过身,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我能做什么呢?她是李建国的妻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的任何关心,对她来说,都只会是另一种负担和危险。
那片瘀伤,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很久。我开始失眠,夜里常常会惊醒,脑海里全是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我开始喝酒,常常一个人喝到半夜。我爸发现后,没有骂我,只是默默地坐在我对面,陪我喝。
“儿子,”他喝了一口酒,缓缓地说,“爸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人得往前看。你这个样子,不是折磨自己,就是折磨我们。天天看着你,偷偷地哭。”
“那个坎儿,你得自己迈过去。你是个爷们儿,是个从部队里锻炼出来的汉子,不能被这点事儿给压垮了。”
我爸的话,让我感到羞愧。是啊,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这样,对不起所有人。
从那以后,我不再喝酒。我把更多的时间,用来看书,学习。粮食局的老局长很看重我,觉得我踏实肯学,有意识地培养我。我的工作渐渐有了起色,成了单位里的业务骨干。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县城里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我和舒雅那点陈年旧事,也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
一年后,经单位的同事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王静。她是县小学的语文老师,一个很温柔、很朴实的女人。她知道我的过去,但她不在意。她说:“谁没有过去呢?我只看现在和将来。”
和她在一起,我感觉很平静,很安稳。没有了当年那种烈火烹油般的热恋,却多了一种细水长流的温暖。我们一起散步,一起聊工作,一起规划着未来。我的心里,那块被冰封了很久的土地,似乎开始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们决定结婚了。
订婚那天,我妈特意把我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卫东,你是真的想好了吗?别是为了跟谁赌气。”
我看着我妈担忧的眼神,笑了笑,发自内心地说:“妈,你想多了。我是真的想跟王静好好过日子。”
我妈这才放下心来,眼圈红红地拍了拍我的手:“好,好。想通了就好。”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伤疤,永远也不会消失。但我已经学会了和它共存。它是我青春的一部分,是我成长的一部分。它提醒着我,曾经有那么一个姑娘,用她的牺牲,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现实。
而我,也要开始我新的生活了。
第8章 再见,青春
我和王静的婚礼,办得很简单,也很热闹。粮食局的同事,我爸妈的亲朋好友,把我们家的小院子挤得满满当登。那天,我喝了很多酒,但没有醉。我笑着接受每一个人的祝福,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王静是个贤惠的妻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性格开朗,我们家也因此多了很多欢声笑语。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叫陈念。我希望他,能永远心怀思念和感恩。
有了孩子,我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和充实。我每天想的,不再是过去的伤痛,而是如何给妻儿一个更好的生活。我努力工作,几年后,因为表现突出,被提拔为粮食局的一个副科长。
我偶尔还是会从林家明那里,零星地听到一些关于舒雅的消息。
听说,李建国后来因为,挪用了厂里的公款,被撤了职,还差点被送去劳改。是李副厂长豁出老脸,到处求人,才把事情压了下来。从那以后,李家就败落了。李建国性情变得更加暴躁,常常对舒雅非打即骂。
家明好几次都想冲到李家去,为姐姐出头,但都被舒雅死死地拦住了。她说,这是她的命,她认了。她不让家明插手,怕影响到家明的前途。
家明跟我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通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说:“卫东哥,我真没用。我姐为了我,过的是这种日子,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在这个时代,在命运面前,我们都太渺小了。
又过了几年,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冬日,我接到了家明的电话。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卫东哥,我姐……她走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意思?”
“她病了,子宫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家明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她不让我们告诉任何人,也不肯好好治。她说,她这辈子,太累了,想歇歇了。”
我放下电话,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全身都冻得麻木。
舒雅的葬礼,我去了。我没有靠前,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我看到林叔林阿姨一夜之间白了头,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我看到家明穿着孝衣,像一棵被霜打过的树,沉默地迎来送往。
我也看到了李建国。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脸上没有太多悲伤,更多的是一种麻木和茫然。
在遗像上,舒雅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好看。只是那双曾经像秋水一样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
葬礼结束后,家明找到了我。他递给我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木盒子。
“这是我姐临走前,让我一定交给你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鲜红色的丝绸围巾。
那条我送给她的红围巾。
“她说,这辈子,她穿过最好看的衣裳,就是你送的这条围巾。她说,她把它弄脏了,配不上它了。”家明哽咽着说,“她还说,卫东哥,谢谢你,忘了她,好好地过日子。看到你现在过得幸福,她就放心了。”
我拿着那个木盒子,只觉得它有千斤重。原来,她一直都留着它。原来,她也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
我们都以为自己放下了,可那段青春,那段感情,早已成了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无法割舍。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李建国。听说他后来离开了县城,不知所踪。林叔林阿姨在舒雅走后没两年,也相继去世了。只有林家明,还留在这座小城里,我们成了像亲兄弟一样的朋友。
又是很多年过去,我的儿子陈念也长大了,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我和王静,也步入了晚年。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和王静一起整理旧物。在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她翻出了那个小木盒子。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接过来,打开它。那条红围巾,依旧鲜艳如初,仿佛时间在它身上停止了流逝。
王静看着那条围巾,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了然和温柔。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这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是啊,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只是,对不起我那段一去不复返的,仓促而又深刻的青春。
我仿佛又看到了1977年的那个冬天,那个满心欢喜的年轻人,和他心爱的姑娘。他们站在月光下,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
他们都以为,等待的尽头,会是花好月圆。
可他们不知道,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盛大而又苍凉的告别。
再见了,舒雅。
再见了,我的青春。
本文标题:77年,我退伍回家,未婚妻已嫁人,她弟弟却说:姐夫,我姐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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