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来自HR的邮件,标题是《关于林未同志转正的通知》,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死水般的生活。

  水花不大,涟漪却一圈圈荡到了心底。

  我反复读了三遍,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像某种天书,带着不真实的眩晕感。

  林未。

  同志。

  转正。

  我把手机屏幕摁熄,又点亮,那行黑色的宋体字还在。

  不是梦。

  我,林未,一个从小县城考到上海,毕业于一所二流大学,在顶级设计公司“奥拉(Aura)”当了六个月牛马的实习生,终于转正了。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酸涩又滚烫,顶得我眼眶发热。

  我立刻想到了我爸。

  他断了的腿还在阴雨天里隐隐作痛,每个月光药费就要一千多。

  我又想到了我妈。

  她在超市做理货员,一双手粗糙得像砂纸,为了省几块钱的公交费,每天宁愿走四十分钟的路。

  转正后,我的工资能从三千五涨到八千,扣掉五险一金和房租,每个月至少能给家里寄回三千。

  三千。

  这个数字像一剂强心针,让我几乎要从工位上跳起来。

  我死死攥着手机,指节泛白,努力抑制住想要尖叫的冲动。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的噼啪声和中央空调微弱的嗡鸣。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得意忘形,林未。

  这只是开始。

  我点开微信,找到我妈的头像,那是一朵开得正艳的向日葵。

  我想告诉她,妈,我转正了。

  我想告诉她,以后家里的担子我能多分担一些了。

  可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现在是下午三点,她应该正在仓库里盘点那些沉甸甸的饮料,汗水会浸湿她的后背,手机被她锁在更衣室的柜子里。

  等她晚上九点下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再告诉她吧。

  让她能带着一个好消息入睡。

  我关掉微信,正准备投入到工作中,右肩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我一回头,是莉莉姐。

  她本名李莉,但坚持让大家叫她Jessica,或者莉莉姐。

  她是组里的老员工,资历比我们组长还深,一身的名牌logo仿佛是她的第二层皮肤,喷的香水是那种你一闻就知道很贵,但又说不出具体味道的类型。

  “小林,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傻笑半天了,有什么好事啊?”

  她笑吟rin吟地看着我,眼神却像X光,要把我从里到外扫个遍。

  “莉莉姐,”我赶紧站起来,有点局促,“没什么,就……就……”

  “就什么呀?跟姐姐还有秘密了?”她凑近了些,那股浓郁的香味更清晰了,“让我猜猜,是不是转正通知下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消息传得这么快?

  “人事部的翠西是我老同学,她刚跟我说的。”莉莉姐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同事听清楚。

  “恭喜啊,小林!”

  “可以啊林未,这批实习生里你是第一个吧?”

  “厉害厉害,今晚必须请客!”

  “对,必须请客!”

  祝贺声和起哄声混杂在一起,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搞得有些懵,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只能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大家”。

  请客。

  这两个字像两座小山,猝不及地压在了我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的心上。

  我知道这是职场的“规矩”。

  升职、加薪、转正,都要请客吃饭,以示感谢和庆祝。

  来上海之前,我妈就跟我念叨过,在单位要跟同事搞好关系,该花的钱不能省。

  道理我都懂。

  可问题是,我没钱。

  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银行卡里只剩下不到两千块,交完下个月一千五的房租,就只剩几百块的生活费。

  我原本的计划是,等八千块的工资到手,再拿出个一两千,请关系好的几个同事吃顿饭。

  可现在,莉莉姐这么一嚷嚷,变成了整个部门的“狂欢”。

  我们部门,连总监带实习生,一共十五个人。

  在上海这种地方,十五个人吃顿饭,稍微体面一点,不得三四千?

  我的心在滴血。

  “那必须的,”莉莉姐替我“接”过了话茬,她环视一圈,像个女王在检阅她的臣民,“小林转正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好好庆祝一下!地方我都想好了,就去‘御品阁’怎么样?”

  御品阁。

  这三个字一出口,办公室里响起一片小小的抽气声。

  连刚才起哄最大声的“大嘴强”都愣了一下。

  我当然知道御品阁是什么地方。

  那家开在黄浦江边的高档餐厅,人均消费四位数起步。我只在美食公众号的推文里见过,里面的装潢金碧辉煌得像皇宫,一道最普通的蔬菜沙拉都要一百八十八。

  去那里吃一顿,别说我卡里这两千块,就算我下个月的工资到手,也得当场清零,甚至还得倒贴。

  “莉莉姐……那个……御品阁是不是太贵了点?”我鼓起勇气,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要不我们换个地方?我知道有家本帮菜馆味道也很好,性价比也高……”

  “哎呀,小林,你这就见外了。”莉莉姐打断我,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转正请客,一生就这一次,必须得有排面!你现在可是奥拉的正式设计师了,眼光和格局都要跟上。请大家吃顿好的,以后工作上,哥哥姐姐们才能多‘关照’你呀,是不是?”

  她最后那句“是不是”,是对着其他人说的。

  “就是就是,莉莉姐说得对!”大嘴强立刻附和。

  “小林现在是正式员工了,格局要打开!”

  “我们也是为了小林好嘛,这顿饭是投资,以后回报大着呢!”

  他们一唱一和,把“敲竹杠”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仿佛是在为我着想。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围观的猴子,所有人都等着看我如何表演。

  我的脸颊滚烫,窘迫、愤怒、无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要窒息。

  我能说什么?

  我能说我穷吗?

  我能说我请不起这顿饭,我爸还等着钱治病吗?

  不能。

  在“奥拉”这种地方,“穷”就是原罪。

  我见过莉莉姐她们是如何在背后嘲笑一个穿着高仿包的女同事的。

  我也听过她们是如何议论那个为了省钱天天带饭的男同事“小家子气”的。

  我不能成为她们新的笑料。

  我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机,那里有几个我从来没用过,但一直留着的借贷APP。

  也许……可以先借一点。

  发了工资再还上。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好……好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飘,“那就……御品阁。”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像是割了自己一块肉。

  莉莉姐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

  “这才对嘛!爽快!我这就去订位子,晚上七点,大家不见不散啊!”

  她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走向她的座位,留下我在原地,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

  周围的同事们又恢复了敲键盘的状态,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但我知道,他们都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我。

  观察我这个即将“大出血”的冤大头。

  我坐回椅子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莉莉姐发来的微信。

  “位子订好了,御品阁888包厢。小林,今晚你可是主角哦。

  我看着那个“”的表情,只觉得一阵反胃。

  主角?

  我明明是那只待宰的羔羊。

  下午剩下的几个小时,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屏幕上的设计图变成了各种张牙舞爪的数字,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两万?三万?

  我不敢想。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没事的,林未,就这一次。这是必要的人情投资。以后他们会“关照”你的。

  可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冷笑。

  靠一顿饭换来的“关照”,能有多真心?

  五点半,下班时间一到,办公室里立刻活跃起来。

  女同事们纷纷拿出镜子和化妆包补妆,男同事们也聚在一起,讨论着晚上要喝什么酒。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和兴奋。

  那是对一顿免费大餐的期待。

  而我,作为买单的人,却只想逃跑。

  “小林,发什么呆呢?走了走了!”莉莉姐挎着她那只logo硕大的LV包,走到我身边催促道。

  “哦,好。”

  我 mechanically地收拾东西,关掉电脑,跟在大部队后面,走向电梯。

  电梯里挤满了人,香水味、烟草味、还有一种不知名的亢奋气息混合在一起,让我有些晕眩。

  我站在角落里,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穿了一年的小白鞋。

  鞋边已经有些发黄,洗不干净了。

  而莉莉姐脚上那双Jimmy Choo,鞋跟细得像锥子,闪着锐利的光。

  我们明明在同一家公司,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御品阁离公司不远,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过去。

  餐厅门口站着穿旗袍的迎宾小姐,妆容精致,笑容标准。

  “欢迎光临御品阁。”

  那声音甜得发腻。

  我们被引着穿过雕梁画栋的走廊,脚下踩着厚厚的、能吸收掉所有声音的地毯。

  包厢很大,中间一张巨大的圆桌,可以坐下二十个人。桌上摆着精致的骨瓷餐具,每一副碗筷旁边,都叠着一只用明黄色餐巾折成的漂亮的鸟。

  墙上挂着仿古的山水画,角落里燃着檀香。

  奢靡。

  这是我脑海里唯一的词。

  大家纷纷落座,只有我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小林,你傻站着干嘛?你可是今晚的主角,快坐主位啊!”大嘴強咋咋呼呼地喊道。

  我被他推着,稀里糊涂地坐到了正对门的位置。

  那个位置,通常是买单的人坐的。

  莉莉姐很自然地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拿起了那本厚得像辞海的菜单。

  “来来来,大家想吃什么随便点,千万别跟我们小林客气!”她笑着说,然后翻开了第一页。

  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嗯……先来几个凉菜开开胃。”莉莉姐的手指在菜单上滑动,“这个‘捞汁冰镇鲍鱼’不错,来一份。还有这个‘黑松露澳带’,也来一份。”

  我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两个菜后面的数字,一个是488,一个是588。

  还没开始吃热菜,一千块就没了。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悄悄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莉莉姐,凉菜差不多就行了吧,我们看看热菜?”一个平时跟我关系还不错的同事小芸试图阻止。

  “急什么呀?”莉莉姐白了她一眼,“今天是我们小林的好日子,必须吃好喝好。小芸你就是太小家子气,难怪到现在还是个助理设计师。”

  小芸的脸瞬间涨红了,低下头不再说话。

  杀鸡儆猴。

  莉莉姐这一招用得炉火纯青。

  这下,再也没人敢有异议了。

  “热菜嘛……”莉莉姐翻到菜单最贵的那几页,眼睛都在放光,“这儿的招牌是帝王蟹,必须来一只!清蒸的,原汁原味。”

  “哇!帝王蟹!”大嘴强兴奋地拍起了桌子,“莉莉姐威武!”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我之前在网上查过,御品阁的帝王蟹,按斤卖,一斤就要好几百,一只中等大小的,没有三四千下不来。

  “还有这个‘古法烧辽参’,也来一份,美容养颜,我们女孩子要多吃点。”

  “‘雪花牛肉粒’,男同事们肯定喜欢。”

  “再来条东星斑吧,清蒸,最考验火候了。”

  莉莉姐每点一个菜,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她点的不是菜,是我的命。

  我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桌上的其他人,有的像大嘴强一样兴奋叫好,有的像小芸一样沉默不语,但眼神里也藏着一丝贪婪。

  没有一个人看我。

  没有一个人关心我这个“主角”的脸色有多难看。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包厢的门被推开了。

  我们部门的总监,陈总,走了进来。

  陈总大概四十岁出头,平时不苟言笑,非常严肃。我们都有点怕他。

  “陈总您来啦!快请坐!”莉莉姐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站起来迎接。

  “嗯。”陈总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却仿佛能洞察一切。

  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赶紧低下头。

  “都点了什么?”陈总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下,很自然地拿过了莉莉姐手里的菜单。

  “陈总,我们正点着呢。今天是小林的好日子,她转正了,请我们大家吃饭!”莉莉姐抢着回答。

  “哦?是吗?”陈总看向我,“恭喜啊,林未。”

  “谢谢陈总。”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

  以前,他总是叫我“那个实习生”。

  陈总翻看着菜单,莉莉姐在一旁像献宝一样报着菜名:“我们点了帝王蟹、辽参、东星斑……”

  陈总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翻菜单的动作很慢,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我注意到他的袖口,有一点点磨损的痕迹。

  不像莉莉姐他们,从头到脚都光鲜亮丽。

  “嗯,菜点的不错。”陈总合上菜单,递给旁边站着的服务员,“就这些吧。另外,再加一道‘外婆红烧肉’和一份‘阳春面’。”

  服务员愣了一下。

  在座的其他人也愣住了。

  在这堆动辄成百上千的“硬菜”里,突然插进来一道几十块钱的红烧肉和十几块钱的阳春面,显得格格不入。

  “陈总,这……”莉莉姐想说什么。

  “我喜欢吃。”陈总淡淡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

  莉莉姐立刻闭上了嘴。

  “酒水呢?”服务员恭敬地问。

  “今天小林请客,就别喝太贵的了。”陈总说着,看向我,“林未,你想喝点什么?”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

  我愣愣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那就……果汁吧。”我小声说。

  “好,那就来两扎鲜榨的橙汁。”陈总对服务员说。

  莉莉姐的脸色有点难看。她大概是想开茅台的。

  但陈总在,她不敢造次。

  点完菜,包厢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因为陈总的到来,大家都不敢像刚才那么放肆了,只能小声地聊着天。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至少,账单不会再增加了。

  可光是刚才那些,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

  我悄悄拿出手机,打开计算器,凭着记忆把那几个大菜的价格加了一下。

  3888(帝王蟹) + 1288(辽参) + 1688(东星斑) + 588(澳带) + 488(鲍鱼)……

  我不敢再往下算了。

  光是这几道菜,就已经快一万了。

  我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菜很快就上来了。

  到底是高级餐厅,摆盘精致得像艺术品。

  但我的味蕾已经完全失灵了。

  那鲜美的蟹肉,在我嘴里,跟嚼蜡没什么区别。

  那Q弹的辽参,滑过我的喉咙,像一块冰。

  我只觉得每一口下去,吞掉的都是我爸的药费,我妈的汗水。

  大家都在夸菜好吃,只有我埋着头,沉默地扒着碗里的白米饭。

  陈总加的那碗阳春面,被服务员端到了我的面前。

  “林小姐,您的阳春面。”

  我愣住了。

  “陈总说您可能吃不惯海鲜,特意给您点的。”服务员微笑着说。

  我抬起头,看向陈总。

  他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严厉,反而带着一丝……温和?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赶紧低下头,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

  那碗面很简单,只有一点葱花和几滴酱油,汤清澈见底。

  可那股朴素的麦香,却奇异地安抚了我慌乱的心。

  我挑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味道很淡,却很暖。

  “林未,”陈总忽然开口,“你当初为什么想来‘奥拉’?”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看向我。

  这还是第一次,在饭桌上,陈总主动跟我聊天。

  “我……我喜欢设计。”我有些紧张地回答,“‘奥la’是国内最好的设计公司,我……我想在这里学习。”

  “嗯。”陈总点了点头,“我看了你实习期的所有作品,很有灵气,基本功也很扎实。特别是上次那个‘山居’的项目,你做的模型,是所有实习生里最好的。”

  我没想到他会记得。

  那个模型,我熬了三个通宵才做完。

  因为买不起专业的切割机,我所有的木板都是用美工刀一片一片裁出来的,手上划了好几个口子。

  “你的缺点是,想法有时候太大胆,不考虑落地成本。设计不只是天马行空,更是戴着镣铐跳舞。美学、功能、成本,三者要找到一个平衡点。这是你转正之后,需要重点学习的。”

  陈总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他不是在训话,而是在……教我。

  “是,陈总,我记住了。”我认真地点头。

  “还有,”陈总放下筷子,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各位,很多都是‘奥拉’的老人了。带新人,是你们的责任。这个‘带’,不只是教他怎么画图,怎么做PPT,更是要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有职业操守的设计师。”

  “一个好的设计师,要懂美学,更要懂人性。要懂得体谅你的甲方,也要懂得尊重你的同事。如果连身边的人都学不会尊重,那你设计出来的东西,不管外表多华丽,里面都是冰冷和空洞的。”

  陈总一番话,说得在场很多人都低下了头。

  莉莉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端起酒杯假装喝酒。

  我看着陈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感激。

  我知道,他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他是在……保护我。

  这顿饭的后半段,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吃着。

  那些昂贵的海鲜,似乎也变得不那么美味了。

  终于,这顿漫长的“鸿门宴”要结束了。

  我最害怕的时刻,来了。

  “服务员,买单!”大嘴强扯着嗓子喊道。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iga眼,手心里全是冷汗。

  服务员拿着账单走进来,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

  “您好,一共消费两万四千八百元。”

  两万四千八百。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预想过会很贵,但没想到会这么贵!

  除了莉莉姐点的那些菜,他们后来还加了一些酒水和甜品。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办?

  我所有的银行卡加起来,也不到两千块。

  那些借贷APP,就算全部借出来,也凑不够这个零头。

  我要怎么收场?

  我要当着全公司同事的面,说我没钱买单吗?

  那种羞辱,我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要死过去了。

  包厢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看热闹。

  莉莉姐靠在椅子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arc的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她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她就是要看我出丑。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脸烫得能煎鸡蛋。

  我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准备点开那个我最不想点开的图标。

  哪怕是高利贷,我也认了。

  总比在这里丢人强。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屏幕的瞬间,一只手伸了过来,盖住了我的手机。

  是陈总。

  “林未,”他看着我,眼神平静而坚定,“把手机收起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

  “陈总……”

  “我说,把手机收起来。”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听话地把手机揣回兜里。

  陈总站起身,从服务员手里拿过那张长长的账单。

  他没有直接去付钱,而是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拿起账单,清了清嗓子,开始念。

  “今天大家吃得很开心,我们来复盘一下这顿‘欢迎新人’的晚宴。”

  “凉菜,捞汁冰镇鲍鱼,488元,莉莉点的。”

  莉莉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黑松露澳带,588元,也是莉莉点的。”

  陈总的声音不疾不徐,在安静的包厢里格外清晰。

  “主菜,帝王蟹一只,三斤六两,3888元。莉莉点的。”

  “古法烧辽参,1288元。莉莉点的。”

  “清蒸东星斑,1688元。莉莉点的。”

  ……

  他每念一道菜,后面都精准地跟上一句“莉莉点的”。

  莉莉姐的脸色,从一开始的错愕,到后来的难堪,再到最后的惨白。

  她坐立不安,几次想开口,都被陈总平静的眼神给逼了回去。

  周围的同事们,大气都不敢出。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包厢,此刻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酒水,法国xx红酒,两瓶,2688元。大嘴强点的。”

  被点到名的大嘴强,猛地一哆嗦,脑袋差点缩到桌子底下去。

  陈总像一个公正的法官,一项一项地宣读着“罪状”。

  最后,他念到了自己加的那两道菜。

  “外婆红燒肉,88元。我点的。”

  “阳春面,18元。我给林未点的。”

  他放下账单,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总计,两万四千八百元。”

  “林未,一个刚转正的实习生,税前工资八千。上海的房租、交通、生活成本有多高,在座的比我清楚。”

  “她请大家吃饭,是情分,是尊重。但这不是你们可以肆无忌惮敲竹杠的理由。”

  “我们‘奥拉’的设计师,对外的形象是专业、精英、有格调。但如果我们的‘格调’,是建立在欺负一个刚入职的新人身上,那我觉得,这不叫格调,这叫无耻。”

  陈总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剥开了所有人虚伪的面具。

  莉莉姐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嘴唇都在哆嗦。

  “我刚才说了,一个好的设计师,要懂成本,也要懂人性。今天这顿饭,就当是我给大家上的第一课,课程的名字叫‘体面’。”

  “体面,不是你穿什么牌子,开什么车。而是你心里要有一杆秤,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知道什么是玩笑,什么是霸凌。”

  陈总说完,拿起自己的钱包。

  “今天这顿饭,名义上是林未请客,但她是新人,刚转正,没什么积蓄。所以,这顿饭,我来买单。”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总,这怎么行……”

  “你先别说话。”他制止了我,然后继续对大家说:

  “但是,我只买我认可的部分。”

  “我们部门一共十五个人,按照欢迎新人的标准,人均两百,足够吃一顿体面又丰盛的晚餐了。十五个人,总共是三千块。”

  “这三千块,我出了。算是我代表公司,欢迎林未正式加入我们的团队。”

  “剩下的,两万一千八百块。”

  陈总顿了顿,目光精准地鎖定了莉莉姐。

  “谁点的,谁买单。有问题吗?”

  整个包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陈总这番操作给镇住了。

  这招……太绝了!

  他没有直接批评任何人,却用最体面的方式,狠狠地扇了那些想占便宜的人一个耳光。

  他既保全了我的面子,又维护了职场的规则,还给所有人上了一堂刻骨铭銘心的课。

  “莉莉,”陈总看着她,“你点的菜最多,总价是一万八千多。你是准备刷卡,还是手机支付?”

  莉莉姐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一万八……

  那差不多是她两个月的工资。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顿原本想看别人笑话的饭,最后竟然砸在了自己手里。

  “陈……陈总……我……我……”她语无伦次,眼泪都快下来了。

  “怎么?有困难?”陈总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没关系,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同事都很乐意帮你分担一点,毕竟,大家也都吃了。”

  他看向其他人。

  “账单在这里,谁吃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吃了一千的,就出一千。吃了八百的,就出八百。做人要公道。”

  “我建议,就由莉莉来组织一下吧。毕竟,今晚的点菜环节,你是总指挥。”

  陈总说完,从钱包里抽出三千块现金,放在桌上。

  然后他拿起自己的外套,对我说道:

  “林未,我们走。”

  “啊?哦,好!”

  我像做梦一样,赶紧拿起自己的包,跟在他身后。

  走出包厢的那一刻,我听到身后传来莉莉姐带着哭腔的声音和乱糟糟的争辩声。

  “凭什么让我一个人出大头啊?”

  “那帝王蟹的腿我可就吃了一小口……”

  “你点的红酒,你自己付!”

  那些声音,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身后,越来越远。

  外面的走廊很安静,檀香的味道依旧幽幽地飘着。

  我跟在陈总身后,踩着柔软的地毯,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

  一直走到餐厅门口,被晚上的凉风一吹,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陈总,”我追上两步,站到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今天……谢谢您。”

  我的声音哽咽了。

  如果今天没有他,我不知道自己会陷入怎样难堪的境地。

  可能会背上一身債,可能会成为整个公司的笑柄,甚至可能会对这个行业彻底失望。

  “不用谢我。”陈总看着我,神色缓和了许多,“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维护‘奥拉’的底线。”

  “一个健康的职场环境,不应该有这种乌七八糟的‘潜规则’。欺负新人,不是本事。”

  他顿了顿,又说:“你很有才华,不要因为这些事,磨灭了你对设计的热情。路还很长,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有时候,勇敢地说‘不’,比默默忍受更有用。”

  “我……”我低下头,“我怕……我怕得罪他们,以后工作不好开展。”

  “工作,是靠能力和作品说话的。靠请客吃饭维持的关系,是最脆弱的。”陈总说,“你把自己的专业能力做扎实了,做出谁也替代不了的成绩,谁也不敢为难你。”

  “今天的事,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明天回到公司,正常工作就行。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的心。

  原来,这个平时看起来不近人情的上司,内心是如此的通透和温暖。

  “陈总,您……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落寞。

  “因为,我刚毕业的时候,也被人这么‘请’过一顿饭。”

  “那顿饭,花光了我两个月的生活费。我后面整整三个月,每天都是馒头配咸菜。”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了管理者,我绝不允许我的团队里,发生同样的事情。”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像一个长辈。

  “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是你在‘奥拉’的第一天正式工作。加油。”

  说完,他转身走向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出租车的尾灯消失在车流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害怕,而是因为感动和温暖。

  我掏出手机,给我妈发了一条微信。

  “妈,我转正了。工资八千,这个月开始,我每个月给家里打三千。”

  我没有提晚上发生的事。

  那些黑暗和龌龊,就让它留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包厢里吧。

  我要带回家的,只有好消息。

  很快,我妈回复了。

  是一个语音通话请求。

  我吸了吸鼻子,调整好情绪,按下了接听键。

  “喂,囡囡?”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惊喜。

  “妈,是我。”

  “你刚才发的消息,是真的吗?真的转正了?工资八千?”

  “嗯,真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以后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小声的啜泣声。

  “好……好……我的囡囡长大了……有出息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我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怕她担心。

  那天晚上,我和我妈聊了很久。

  聊我的工作,聊她超市里的趣事,聊我爸的腿好些了没有。

  我们谁都没有提“钱”这个字,但我们都知道,从今天起,我们家的日子,会一点一点好起来的。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抬头看了看上海的夜空。

  高楼林立,霓虹闪爍,这座巨大的城市,像一只沉默的怪兽。

  但此刻,我却不再害怕它了。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也有温暖的光。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气氛和昨天不一样。

  所有人都低着头,假装在忙碌,但眼角的余光都在偷偷地瞟我。

  莉莉姐的工位是空的。

  我听说,她请了病假。

  大嘴强看到我,像老鼠见了猫,立刻把头埋进了显示器后面。

  小芸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林未,昨天……对不起。”她小声说。

  “没事,都过去了。”我接过咖啡,对她笑了笑。

  咖啡很暖,也很甜。

  上午,陈总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递给我一个文件夹。

  “这是城西一个旧厂房改造的项目,很有挑战性。我想让你试试,做主力设计师。”

  我愣住了。

  主力设计师?

  我才刚刚转正啊!

  “陈总,我……我怕我做不好。”

  “我相信我的眼光。”陈总看着我,眼神里是 unequivocal的信任,“也相信你的能力。大胆去做,不要怕犯错。”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文件夹,感觉像是接過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关照”。

  不是靠一顿饭换来的虚情假意,而是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赢得的尊重与机会。

  走出陈总办公室的时候,阳光正好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我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坚定地踩了上去。

  我知道,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人。

  本文标题:女孩请客店主担心霸凌通知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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