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一条缝,浓郁的酥油茶香气就跟长了腿似的,蛮横地挤满了整个鼻腔。

  我皱了皱眉。

  又是这种味道。

  甜腻中带着一股子膻味,像一块湿漉漉的毛毡,密不透风地裹住我的嗅觉。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开得震天响,藏语的谈话节目,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那些抑扬顿挫的音节像无数只甲虫在爬。

  卓玛的舅舅,盘腿坐在我那张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手里捻着一串深色的佛珠,眼睛半眯着,嘴里念念有词。

  沙发前的茶几上,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半缸子颜色浑浊的酥油茶。

  我刚从设计院下班,连续加了三天班,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像要断掉。

  我只想瘫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刷刷手机,或者就那么静静地发会儿呆。

  但现在,我的沙发被占了。

  我的家,也被占了。

  “阿阳,回来啦?”

  卓玛从厨房里探出头,笑容灿烂得像高原上的太阳。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藏袍式罩衫,乌黑的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手上还沾着面粉。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干。

  我换鞋的动作很慢,几乎是拖沓。

  我希望她能察觉到我的疲惫,我的不快。

  但她没有。

  她只是又把头缩回去,用我听不懂的藏语跟厨房里的什么人说了句话,然后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厨房里,还有人。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除了酥油茶,还有一股风干肉的特殊气味。

  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成了我们这个新家的主旋律。

  结婚才两个月。

  我和卓玛的二人世界,仅仅维持了不到半个月。

  半个月后,她的表妹德吉,一个刚到成都读大学的姑娘,顺理成章地住了进来。

  她说学校宿舍条件不好,想家。

  卓玛心一软,就答应了。

  我想着,一个年轻姑娘,活泼点,也挺好。

  但德吉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带来了我们家的第一批“客人”,她的两个同学,也是老乡。

  她们几乎每个周末都来,把我们那个小小的次卧塞得满满当当,叽叽喳喳地聊到半夜。

  客厅,也成了她们的领地。

  再然后,就是这位舅舅。

  他从阿坝州过来,说是看病,顺便看看卓玛。

  病看完了,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每天雷打不动地早起,在阳台上诵经,转动一个小的转经筒,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然后就是喝茶,看电视,捻佛珠。

  他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而我,这个名义上的男主人,却越来越像个客人。

  我把公文包扔在玄关的柜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舅舅的诵经声停了。

  他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向我,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

  “阿阳。”

  他普通话不标准,带着浓重的口音。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我不想跟他说话。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语言,是整整一个世界。

  我走进卧室,关上门,把那些声音和气味隔绝在外。

  房间里还残留着卓玛的香水味,淡淡的,混合着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

  这是我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我和卓玛是在一次采风旅行中认识的。

  我是建筑设计师,去藏区寻找灵感。

  她是当地一家客栈老板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回了家乡。

  我第一眼看见她,是在黄昏的草原上。

  她穿着红色的藏袍,赶着一群羊,晚霞把她的脸映得像一朵盛开的格桑花。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击中了。

  她身上有种城市女孩没有的东西。

  野性,纯粹,干净。

  像高山上的雪,像草原上的风。

  我们迅速坠入爱河。

  我跟她说起城市的繁华,说起我的工作,我的理想。

  她睁着一双清澈得像湖水一样的眼睛,安静地听着。

  她说,她也向往城市。

  我以为,我们的结合,是两个世界的完美融合。

  我以为,爱情可以跨越一切。

  现在看来,我真是天真得可笑。

  晚饭桌上,气氛有些诡异。

  长条形的餐桌,舅舅坐在主位,我和卓玛坐一边,德吉和她一个同学坐另一边。

  桌上摆着三大盘菜。

  一盘是风干牦牛肉,黑乎乎的,很有嚼劲,但我吃不惯。

  一盘是人参果炒米饭,甜的,卓玛她们很爱吃,我把它当甜点。

  还有一盘,是我唯一能接受的,番茄炒蛋。

  这是卓玛特意为我做的。

  但我没什么胃口。

  舅舅用他那把随身携带的藏刀,熟练地割下一块牦牛肉,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高高的。

  他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跟卓Mǎ说着藏语。

  卓玛不停地点头,偶尔插一两句。

  德吉和她同学则在低头玩手机,时不时发出一阵窃笑。

  没有人跟我说话。

  我就像一个局外人,坐在自己家的餐桌旁,看着一群“家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吃着我吃不惯的饭菜,聊着我融不进的话题。

  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阿阳,你怎么不吃?”卓玛终于注意到了我。

  她夹了一大筷子番茄炒蛋放进我碗里。

  “累了,没什么胃口。”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声音闷闷的。

  “是不是设计院工作太辛苦了?要不,你跟领导说说,别总加班了。”

  她的话里充满了关心。

  但我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

  我不加班,拿什么养活这一大家子?

  这个家,房贷是我在还,水电煤气是我在交,柴米油盐是我在买。

  他们住在这里,心安理得,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我加班是为了谁?我不加班,我们喝西北风去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桌上所有人都听见。

  德吉她们停止了说笑,抬头看我。

  舅舅也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眯着眼打量我。

  卓玛的脸,一下子白了。

  “阿阳,你……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冷笑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卓玛,你能不能让他们走?”

  “这儿是我们的家,不是免费的旅馆!”

  我终于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吼了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了。

  德吉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拉着她同学,站起来就往房间跑。

  舅舅盯着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卓玛的眼圈,红了。

  “阿阳,你怎么能这么说?”她的声音在发抖,“他们是我的亲人。”

  “亲人?亲人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打扰我们的生活吗?”

  “我们结婚才多久?我们有过一天真正的二人世界吗?”

  “我每天累死累活地回来,想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休息一下,就这么难吗?”

  “你看看这个家,现在还像个家吗?到处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到处都是我听不懂的话,到处都是我不习惯的味道!”

  我越说越激动,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卓g玛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砸在桌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受伤。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后悔。

  我知道,我的话,伤到她了。

  但理智告诉我,我没错。

  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自己的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舅舅突然站了起来。

  他用藏语对卓玛说了一长串话,语气很重。

  然后,他拿起挂在墙上的一个布包,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朝门口走去。

  “舅舅!”卓玛急了,想去拉他。

  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屋子里,只剩下卓玛压抑的哭声。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次卧的床上,闻着空气中陌生的气味,一夜无眠。

  隔壁房间,德吉和她的同学大概也在收拾东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她们拉着行李箱离开的声音。

  整个房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可怕。

  我以为,我会感到轻松。

  但没有。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房间。

  客厅里空无一人。

  茶几上的搪瓷缸子不见了,沙发也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

  厨房里,卓玛在做早饭。

  背影看上去,有些萧索。

  我走过去,想从后面抱住她。

  她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开了。

  “我们……谈谈吧。”她转过身,眼睛又红又肿。

  我们坐在餐桌旁,一人一杯牛奶,谁也没说话。

  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

  “阿阳,我们是不是……不合适?”她先开了口。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她摇摇头,脸上带着一丝苦笑。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

  “在你看来,他们是打扰。但在我看来,那是家。”

  “在我们那里,家就不是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地方。谁家有困难,亲戚朋友都会来帮忙。谁家来了客人,都会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们没有‘隐私’这个概念,因为我们觉得,人与人之间,就应该是亲近的,不分彼此的。”

  “我舅舅,他不是来看病的。他是家里的长辈,不放心我一个人嫁到这么远的地方,特意来看看我过得好不好。”

  “德吉,她从小就跟着我,我把她当亲妹妹。她刚来成都,一个人无依无靠,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

  “阿朵(德吉的同学),她家里很穷,周末来我们这里,只是想改善一下伙食,蹭蹭网,看看电视。这在我们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安静地听着,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这些,都是她那个世界的规则。

  而我,用我这个世界的规则,去审判了他们。

  “我爱你,阿阳。我以为,你也是爱我的。”

  “但现在我发现,你爱的,可能只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我。那个穿着藏袍,在草原上唱歌跳舞的我。”

  “你爱我的纯粹,爱我的热情,但你接受不了我的世界。”

  “你接受不了我的家人,我的习惯,我的信仰。”

  “你让我把他们都赶走,就像让我把我自己的一部分,活生生地割掉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无言以对。

  是啊,我爱她吗?

  我当然爱。

  但我爱的是一个被我从她的世界里抽离出来的,符号化的卓玛。

  我把她带到我的世界,希望她能按照我的方式生活。

  我从未想过,要去了解她的世界,更别说,去接纳它。

  “对不起。”我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阿Dui不起没有用。”她摇摇头,“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是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一天,我们谈了很久。

  从我们相识,到相爱,再到结婚。

  我们把所有的问题,都摊开在了桌面上。

  结果是,我们都累了。

  卓玛说,她想回家待一段时间。

  她需要冷静一下。

  我也需要。

  我没有挽留。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还是那身红色的藏袍,还是那条乌黑的辫子。

  但她的脸上,没有了初见时的笑容。

  她拖着行李箱,没有回头。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机场的人流中,我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块。

  房子又恢复了它最初的样子。

  安静,整洁,一尘不染。

  我一个人躺在那张大大的双人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酥油茶的味道。

  我曾经那么讨厌的味道,现在闻不到了,却觉得无比想念。

  我开始反思。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想起卓玛的话:“你接受不了我的世界。”

  她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除了那些亲戚,那些我不习惯的食物和味道,还有什么?

  我想起她每天早上,都会点燃一小撮松柏枝,让青烟在家中缭绕。

  她说,那是煨桑,可以净化空气,带来吉祥。

  我当时觉得,那是封建迷信,还跟她吵了一架。

  我想起她会在阳台上挂上五颜六色的经幡。

  我说,这会影响邻里关系,让她取下来。

  她很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我想起她的床头,永远放着一本经书。

  每晚睡前,她都会小声念诵一段。

  我觉得那声音很催眠,但也仅此而已。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念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而念。

  我发现,我对她的世界,一无所知。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想把她塑造成我想要的样子。

  一个完美的,符合我所有想象的妻子。

  我真是个混蛋。

  一个自私又傲慢的混蛋。

  我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搜索关于藏族文化的一切。

  他们的历史,他们的宗教,他们的风俗习惯。

  我买了很多书,关于藏传佛教,关于唐卡艺术,关于藏区的人文地理。

  我看得越多,就越感到羞愧。

  我发现,我曾经嗤之以鼻的那些行为,背后都有着深厚的文化和信仰根基。

  煨桑,是对神灵的敬畏和对自然的感恩。

  经幡,是为众生祈福的善念。

  诵经,是与内心神性的对话,是寻求平静和智慧的方式。

  而那种看似“不分彼此”的亲情,是他们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为了生存而形成的牢固的社会纽带。

  分享,互助,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基因。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卓玛会说,赶走她的亲人,就像割掉她的一部分。

  因为她,就是由她背后那个庞大的世界所滋养、所塑造的。

  没有了那个世界,她就不再是完整的卓玛。

  我给她打电话。

  电话通了,但她没接。

  我发微信。

  “卓玛,对不起。”

  “我想我错了。”

  “我想去你的世界看看。”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我没有放弃。

  我每天都给她发消息,跟她说我的学习心得,我的反思。

  我说,我想尝尝真正的酥油茶,想看看真正的经幡在风中飘扬的样子。

  我说,我想去你的家乡,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终于,有一天,她回了两个字。

  “来吧。”

  我立刻订了去康定的机票。

  我没有告诉她具体的航班。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飞机降落在康定机场,我走出舱门,立刻被凛冽的风和稀薄的空气包围。

  我有些头晕,呼吸也变得急促。

  高原反应。

  我打了一辆车,直奔卓玛家的地址。

  那是一个在半山腰上的村子,房子都是传统的藏式石木结构,墙上画着吉祥的图案。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卓玛的家。

  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门口挂着洁白的哈达。

  我推开虚掩的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阿妈正在用一个木桶搅拌着什么。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

  我猜,她就是卓玛的母亲。

  我用刚学会的,还不太熟练的藏语说:“阿妈,扎西德勒。”

  老阿妈笑了,露出豁了的牙齿。

  她指了指主屋。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屋子里,光线有些暗。

  正中央的火塘里,火烧得正旺。

  几个人围坐在火塘边,正在喝茶聊天。

  我一眼就看到了卓玛。

  她穿着家常的衣服,脸上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美。

  她正在跟一个老人说话,脸上带着我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卓玛。”我轻声叫她。

  她回过头,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睛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身上。

  一个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的男人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我。

  “你是谁?”他用生硬的普通话问。

  “我是阿阳,卓玛的丈夫。”

  男人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带着审视。

  卓玛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也来看看你的世界。”

  我的高原反应越来越严重,头痛欲裂,嘴唇发紫。

  卓玛看出了我的不对劲,赶紧扶住我。

  “你高反了,快坐下。”

  她把我扶到火塘边,给我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喝了,会好一点。”

  我接过来,学着他们的样子,吹了吹,喝了一小口。

  很烫,很香。

  那股我曾经无比讨厌的膻味,此刻却觉得无比温暖。

  我看到了之前去我家的那个舅舅。

  他也在。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我的茶碗里加了点酥油。

  那个络腮胡男人,是卓玛的哥哥。

  卓玛的阿妈,端来了一盘风干肉和一碗糌粑。

  卓玛的阿爸,那个之前和她聊天的老人,则一直用一种智慧而平和的目光看着我。

  他们没有问我为什么来,也没有提之前在成都发生的不快。

  他们只是默默地接纳了我。

  就像接纳一个远道而来的,需要温暖和食物的旅人。

  那天晚上,我留宿在卓玛家。

  睡的是藏式的床,盖的是厚厚的羊毛被。

  屋外,是呼啸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我却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我的高反好了一些。

  卓玛带我到村子里转了转。

  她带我去看玛尼石堆,告诉我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经文,代表着一份祈祷。

  她带我去看转经筒,告诉我每转动一圈,就相当于念诵了一遍经文。

  她带我去拜访村里的长者,每到一家,主人都会热情地献上哈达,端上最好的茶和点心。

  我看到,卓玛在这里,是如此的自如,如此的快乐。

  她和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那种我在成都从未见过的,舒展的笑容。

  我终于明白,我之前有多愚蠢。

  我试图把一棵在高原生长的雪莲,移植到我那小小的,密不透风的温室里。

  我以为那是爱,是保护。

  其实,那只是在让它慢慢枯萎。

  傍晚,我们坐在山坡上,看远处的雪山。

  夕阳把雪山染成了金色。

  “阿阳,”卓玛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里很落后?”

  我摇摇头。

  “不。”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便捷的交通,物质上,也许是不如城市。”

  “但是,”我看着她的侧脸,“你们有我没有的东西。”

  “信仰,宁静,还有……根。”

  卓玛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光在闪动。

  “我以前,总想着把你变成我想要的样子。”我苦笑了一下,“我希望你穿我喜欢的衣服,吃我习惯的饭菜,过我熟悉的生活。”

  “我以为,这就是爱情。”

  “但我现在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改造,是接纳。”

  “爱一个人,就要爱她本来的样子,爱她成长的土地,爱她身后的整个世界。”

  “卓玛,对不起。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卓玛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暖。

  我们在她家住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我努力地学习藏语,学着打酥油茶,学着捏糌粑。

  我跟着卓玛的阿爸去放牧,跟着她的哥哥去山里采药。

  我听舅舅讲他们家族的故事,听阿妈唱古老的歌谣。

  我开始慢慢地,融入这个世界。

  虽然,我依然有很多不习惯。

  我还是吃不惯太多的肉,还是受不了没有网络的日子。

  但我的心态,已经完全变了。

  我不再把这些差异看作是障碍,而是把它们当作一种新奇的体验,一种了解卓玛的途径。

  离开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们。

  阿妈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往我包里塞东西,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

  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的。”

  阿爸送给我一串他自己盘了很多年的佛珠。

  卓玛的哥哥,那个一开始对我充满敌意的男人,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对我妹妹好点。”他说。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飞机上,卓玛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得很沉。

  我看着窗外连绵的雪山,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回到成都的家。

  推开门,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都清理了出来,买来了五彩的经幡,和卓玛一起,一面向着她家乡的方向,一面郑重地挂了上去。

  风吹过,经幡咧咧作响。

  我又买来了一个小小的转经筒,和一尊铜制的佛像,在客厅的角落,为卓玛布置了一个小小的佛堂。

  卓玛每天早上,又可以煨桑了。

  青色的烟雾,在屋子里缭绕。

  我闻着那熟悉的松柏香,不再觉得呛鼻,反而感到一种心安。

  周末,德吉和她的同学又来了。

  我主动跟她们打招呼,还从冰箱里拿出水果和零食。

  我跟德吉说:“以后想家了,就随时过来。这里也是你的家。”

  德吉愣住了,随即,眼圈就红了。

  晚饭,我试着和她们一起吃风干肉,喝酥油茶。

  虽然还是有些不习惯,但我吃得很开心。

  饭桌上,她们依然用藏语聊天,但我不再感到被排斥。

  我拿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饶有兴致地听着,偶尔还能插上一两句。

  她们都被我笨拙的发音逗得哈哈大笑。

  整个屋子,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晚上,我和卓玛躺在床上。

  她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阿阳,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走进我的世界。”

  我转过身,把她搂在怀里。

  “傻瓜,因为我爱你啊。”

  “爱一个人,不就是这样吗?”

  “爱她,就要先爱上她的世界。然后,把她的世界,变成我们共同的世界。”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们之间,还会有很多因为文化差异而产生的摩擦和碰撞。

  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明白,婚姻不是一场征服,也不是一场改造。

  它是一场修行。

  是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放下傲慢与偏见,学着彼此理解,彼此接纳,彼此成就的过程。

  而我,愿意用一生,去完成这场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