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南方的海风已经带上了黏糊糊的湿气。

  我们镇子叫“望海”,其实根本望不见开阔的海,只有一片被堤坝和滩涂搅得浑黄的内湾。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咸鱼和柴油混合的味儿。

  我爸失踪第三年了。

  那年我十六,书读得不上不下,脑子里全是香港录像厅里的刀光剑影。

  他开着那条破渔船出去,说是去捞批黄鱼,再也没回来。

  海事站的人说,海上起了风,八成是翻了。

  连个尸首都捞不着。

  我妈哭得天昏地地,然后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一半。

  她不再哭了,也不再笑了,整个人像一口风干的古井。

  我们家的天,就这么塌了。

  我退了学,在镇上一家叫“四海”的电器维修铺当学徒。

  师傅姓王,是个瘸子,年轻时在船上被缆绳绞断了腿。

  他总说,靠海吃海,也得防着被海吃了。

  这话,他从不对我妈说。

  那天下午,天气闷得像要下火。

  我正满手油污地拆一台收音机,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王师傅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啧啧两声。

  “阿劲,有客找。”

  我抬起头,眯着眼,阳光刺得我有点晕。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这人跟我们望海镇格格不入。

  一身笔挺的米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皮鞋上能照出人影。

  他手里提着个黑色的公文包,站在我们这油腻腻的铺子门口,像一根错种在盐碱地里的人参。

  镇上的人都围着看,交头接耳。

  “找谁啊?”我问,声音有点冲。

  我不喜欢这种城里来的有钱人。

  那人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的普通话带着一种奇怪的调子,软软的,糯糯的。

  “请问,陈劲是住在这里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站起来,用沾着机油的破布擦了擦手,没擦干净。

  “我就是。”

  他走上前两步,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飘了过来,盖过了铺子里的松香水味。

  “我姓林,从台湾来的。”

  “台湾?”

  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围观的人群里炸开。

  1989年,台湾对我们来说,还是个只存在于广播“敌台”里的地方。

  神秘,遥远,而且……危险。

  王师傅赶紧把我拉到身后,警惕地看着他。

  “同志,你找我徒弟什么事?”

  林老板的目光越过王师傅,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同情,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

  “我受人之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你爸,陈大海,让我给你送一封信。”

  我脑子“嗡”的一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只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像一面破鼓。

  我爸?

  那个被海吞了三年,连块骨头都没剩下的人?

  人群炸开了锅。

  “大海?他不是早就……”

  “台湾老板?怎么会认识大海?”

  “骗子吧!”

  我妈闻声从里屋冲了出来,她手里还拿着搓了一半的衣服,泡沫顺着手往下滴。

  她死死盯着那个姓林的男人,眼睛里全是血丝。

  “你……你说什么?”

  林老板没理会周围的嘈杂,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毛了。

  他把信递给我。

  “他说,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我看着那封信,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我不敢接。

  我怕这是个梦。

  或者是个更残酷的玩笑。

  我妈一把抢过信,她的手抖得比我还厉害。

  她翻来覆去地看那个信封,像是要把它看穿。

  “不可能……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他已经死了!”

  “陈太太,请您冷静。”林老板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大海哥他……没有死。”

  “你放屁!”

  我吼了出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王师傅,冲到他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领。

  “我爸三年前就死了!你他妈是谁?跑来我们家胡说八道什么!”

  我的眼睛是红的。

  这三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愤怒。

  他凭什么?

  凭什么来揭开我们家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疤!

  林老板没有反抗,任由我抓着。

  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孩子,我知道你很难接受。”

  “但我没有骗你。”

  “这封信,就是证明。”

  我妈瘫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像一头受伤的母狼,凄厉,绝望,把整个下午的沉闷都撕碎了。

  邻居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劝着。

  王师傅把我拉开,低声喝道:“阿劲,冷静点!先看看信再说!”

  我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林老板整理了一下被我抓皱的衣领,把信重新递到我面前。

  我的目光落在信封上。

  上面没有邮票,没有地址。

  只有三个字。

  “吾儿,劲。”

  那字,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

  是我爸的字。

  我永远都认得。

  小时候,他手把手教我写我的名字,就是这个笔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接过信,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我颤抖着,撕开了封口。

  我妈的哭声停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铺子里只剩下我拆信的“嘶啦”声。

  信纸是那种最便宜的草纸,已经黄得发脆。

  上面的字迹,比信封上的更潦草,很多地方都被水汽洇开,模糊不清。

  “阿劲:”

  “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爸已经不在了。”

  第一句话,就让我如坠冰窟。

  不在了?

  那这个台湾人刚才说的“没有死”又是什么意思?

  我抬起头,死死地瞪着那个姓林的。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

  我接着往下看。

  “爸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妈。当年出海,不是意外。是我自己要走的。”

  “我欠了人一条命,不得不还。这条路,没法回头。”

  “林老板是好人,是爸的恩人,也是兄弟。他会替我照顾你们。爸在南洋赚了点钱,都托他带给你们。拿着钱,给你妈看病,你好好读书,别像我,一辈子当个睁眼瞎。”

  “别找我,也别问。就当爸真的死了。”

  “忘了我。”

  “爸,陈大海。”

  信很短,几句话就完了。

  我反复看了三遍,每个字都像一把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什么叫自己要走的?

  什么叫欠了人一条命?

  什么叫忘了我?

  这他妈的算什么?

  他不是死了,他是抛弃了我们!

  他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恩人”“兄弟”,抛弃了老婆孩子!

  我感觉一股血冲上头顶,眼前一阵发黑。

  我把信纸狠狠地揉成一团,砸在地上。

  “骗子!都是骗子!”

  我像疯了一样,抓起桌上的榔头,就朝那个林老板砸过去。

  “我杀了你!你还我爸!”

  王师傅和几个邻居死死抱住我。

  “阿劲!你疯了!”

  林老板没有躲,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直到我被王师傅他们拖开,他才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个被我揉烂的纸团。

  他小心翼翼地把纸团展开,抚平,然后仔細地叠好,放回信封里。

  他走到我面前,把信封塞进我的口袋。

  “我知道你现在很乱,不信我。”

  “没关系。”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了柜台上。

  “这里是五万块钱。美金。”

  “五万美金?”

  人群又是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1989年,五万美金是什么概念?

  我们这个镇子,一年的财政收入都未必有这么多。

  我妈也愣住了,忘了哭。

  “这是大海哥嘱咐的。他说,这是他欠你们的。”

  林老板说。

  “密码箱在隔壁县的招待所,301房。这是钥匙。”

  他放下一串钥匙。

  “我明天下午三点的船回台湾。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可以来码头找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

  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

  他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们一家,和一个巨大的谜团。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柜台那个厚厚的信封上。

  过了很久,我妈才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柜台边,拿起那个信封。

  她的手抖得厉害,拆了好几次才拆开。

  里面是一沓崭新的,绿色的钞票。

  上面印着一个外国人的头像。

  我妈不认识,但我认识。

  那是美金。

  我妈像是被烫到一样,把钱扔在地上。

  “我不要!我不要他的脏钱!”

  她歇斯底里地喊。

  “他不是死了!他是跟人跑了!他不要我们了!”

  她又开始哭,哭得比刚才更伤心。

  我知道,比起死亡,背叛和抛弃,更让人无法接受。

  那天晚上,我们家一夜没睡。

  我妈坐在床边,看着窗外,不说话,也不流泪,像一尊石像。

  我知道她在等。

  等一个解释。

  或者,等那个男人突然推门进来,说这一切都是个玩笑。

  我坐在小板凳上,把那封信摊开,一遍一遍地看。

  那几个字,我越看越陌生。

  这真的是我爸吗?

  我记忆里的父亲,沉默寡言,善良本分。

  他会因为踩死一只蚂蚁而念叨半天。

  他会把船上最大的一条鱼留给我们,自己只喝点鱼汤。

  他怎么会“欠人一条命”?

  他怎么会抛弃我们?

  我想不通。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那封信,去了海事站。

  张站长是我爸的老朋友。

  我把信给他看。

  张站长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手也开始抖。

  “这……这真是大海的字。”

  “张叔,当年我爸出海,真的只是意外吗?”我问。

  张站长沉默了。

  他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很模糊。

  “阿劲,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我不!”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是生是死,是好是坏,我总得知道个究竟!他是我爸!”

  张站长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怜悯。

  “三年前,你爸出海前一天,来找过我。”

  “他说,他要去做一件大事。”

  “我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只说,如果他三天没回来,就让我帮他报失踪。他说,千万别报别的。”

  “我当时以为他喝多了,没当回事。”

  张站长掐灭了烟头。

  “现在看来,他是早就计划好了。”

  从海事站出来,我的心更沉了。

  我爸,真的不是意外失踪。

  他是蓄意离开的。

  那个台湾老板,那封信,那笔钱……

  这一切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离下午三点,只剩下三个小时。

  去,还是不去?

  去了,可能会知道一个我无法承受的真相。

  不去,这个谜团可能会折磨我一辈子。

  我回了家。

  我妈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把那叠美金收了起来,放在了柜子的最深处。

  “妈,我想去趟码头。”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也想知道答案。

  县城的码头离我们镇有二十多里路。

  我骑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一路狂奔。

  汗水湿透了我的背心,链条嘎吱作响,像是在为我这趟未知的旅程伴奏。

  下午两点半,我赶到了码头。

  码头上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和叫卖的小贩。

  一艘巨大的客轮停靠在岸边,船身上写着“海峡号”。

  去台湾的船。

  我在人群里寻找那个姓林的男人。

  找了半天,才在候船室的角落里看到他。

  他换了一身休闲装,正在安静地喝茶。

  看到我,他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我来了。”我说。

  “我知道你会来。”他给我倒了杯茶。

  茶是好茶,很香。

  但我没心情喝。

  “我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开门见山。

  林老板放下茶杯,看着我。

  “你真的想知道?”

  “废话!”

  他叹了口气。

  “好吧。”

  “你爸,不是个普通的渔民。”

  “他是‘海蛇’。”

  “海蛇?”我愣住了。

  这是我们沿海一带的黑话,指的是那些在海上搞偷渡走私的人。

  “不可能!”我立刻反驳,“我爸他……”

  “他很爱你,也很爱你的家庭。这一点,毋庸置疑。”林老板打断了我,“但他有他的身不由己。”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林老板给我讲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关于我父亲的故事。

  故事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那时候,林老板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跟着他的家人,从福建沿海,坐着小船,去了台湾。

  他们是最后一批过去的。

  在那边,他们无亲无故,备受欺凌。

  林老板的父亲,因为思乡成疾,没几年就去世了。

  临死前,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把自己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

  叶落归根。

  但在那个年代,两岸隔绝,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林老板长大后,做了点小生意,赚了些钱。

  但他心里,一直记着父亲的遗愿。

  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在福建沿海,有一些专门帮人偷渡、传递消息的“海蛇”。

  其中,名气最大,也最讲信用的,就是我父亲,陈大海。

  “你爸在道上,有个外号,叫‘哑巴’。”

  “因为他从不多问客人的事,只管把人或东西,安全送到对岸。”

  “价钱也公道,从不趁火打劫。”

  林老板说,他辗转联系上我父亲,把父亲的骨灰坛托付给他。

  我父亲答应了。

  但就在那次航行中,出事了。

  他们在海上,遇到了另一伙“海蛇”。

  那伙人更凶狠,是专门做“黑吃黑”买卖的。

  他们抢走了我父亲船上所有的东西,还要杀人灭口。

  “是你爸,拼了命,才把我从船上推下去的。”

  林老板的眼圈红了。

  “他让我快跑,去找一个叫‘老鬼’的人。他说,老鬼会帮我。”

  “他自己,却被那伙人抓住了。”

  林老板在海里漂了很久,九死一生,才被一艘路过的货船救起。

  他回到台湾后,大病一场。

  等他恢复过来,想再联系我父亲时,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了。

  他以为我父亲已经遇害了。

  直到三年前。

  他突然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

  里面,是我父亲的一封信,还有一大笔钱。

  信里,我父亲简单说了一下当年的情况。

  原来,当年抓住他的那伙人,并没有杀他。

  他们的头目,就是那个“老鬼”。

  老鬼很欣赏我父亲的义气和水性,就逼着他入了伙。

  这几年,我父亲一直在为他们做事,身不由己。

  他寄给林老板的钱,就是他这几年攒下来的。

  他让林老板找到他的家人,把钱交给他们。

  并且告诉他们,他已经死了。

  “他说,他做的这些事,没脸回来见你们。”

  “他说,他不想让你知道,你的父亲,是个手上不干净的人。”

  林老板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次他来找我,把这封给你的信和那笔钱交给我,就是做了最后的安排。”

  “他说,老鬼让他去南洋,做一笔大买卖。这笔买卖做完,他们就能金盆洗手。”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我等了他三年。直到前不久,我才从道上打听到消息……南洋那笔买卖,出了岔子。他们一船人,都……都没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海蛇,老鬼,黑吃黑,南洋……

  这些词,像一把把重锤,把我的世界砸得粉碎。

  我一直以为,我的父亲,是个英雄。

  是个能在大风大浪里搏斗的汉子。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和这些阴暗、肮脏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沙哑地问,“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也不至于……”

  “为了给你妈治病。”

  林老板说。

  “你妈的心脏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你爸不想让你辍学。他说,他不能让你像他一样,一辈子困在这片海滩上。”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妈的心脏病,是老毛病了。

  时好时坏。

  我爸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提过钱的事。

  他总是说,没事,养得起。

  原来,他一个人,在背后扛下了所有。

  用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

  广播里传来催促登船的通知。

  林老板站了起来。

  “孩子,你爸是个好人。他只是,选了一条太难走的路。”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钱你收下,给你妈治病,自己好好生活。这是你爸用命换来的。”

  “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去香港找我。这是我的地址。”

  他塞给我一张名片。

  然后,他转身,汇入了登船的人流。

  我没有动。

  我就那么坐着,看着那艘巨大的轮船,缓缓驶离码头。

  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海天之间。

  我的父亲。

  陈大海。

  他不是英雄,也不是坏人。

  他只是一个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普通的男人。

  他用他的方式,爱着我们。

  沉重,笨拙,甚至……有些残忍。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妈坐在门口,等我。

  看到我,她什么也没问。

  只是站起来,给我下了一碗面。

  面里,卧着两个荷包蛋。

  就像小时候,我爸出海回来时一样。

  我一边吃,一边哭。

  眼泪掉进碗里,和面汤混在一起,又咸又涩。

  我把我从林老板那里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妈。

  我以为她会崩溃。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等我说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

  她说。

  “他那个人,就是那样的牛脾气。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他不是不爱我们。他是太爱我们了。”

  那一刻,我好像才真正理解了我的父母。

  也理解了他们之间那种沉默的,却深如海洋的爱。

  生活还要继续。

  林老板留下的那笔钱,我们没动。

  我妈说,那是你爸的卖命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她还是每天洗衣,做饭,操持着这个家。

  只是,她不再去海边了。

  她说,她怕看到那片海。

  我也没有再去想我爸的事。

  我把那封信,和他留下的所有东西,都锁在了一个小木盒里。

  我把它埋在了后院那棵老槐树下。

  我告诉自己,我的父亲,陈大海,三年前就已经死在了海上。

  他是个好渔民,好丈夫,好父亲。

  这就够了。

  我继续在王师傅的店里当学徒。

  我学得很用心。

  因为我爸在信里说,让我好好读书,别当睁眼瞎。

  我虽然没法再回学校,但学一门手艺,总不会错。

  王师傅也待我很好,把他的手艺倾囊相授。

  他说,大海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会很欣慰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平静得像一湾不起波澜的死水。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么永远地被埋藏起来。

  直到一年后。

  那天,我正在店里修一台彩电,门口突然来了两个穿警服的人。

  他们是县公安局的。

  他们问了我的名字,然后,就给我戴上了手铐。

  我懵了。

  王师傅也懵了。

  “警察同志,是不是搞错了?我徒弟他……”

  “我们怀疑他与一宗特大走私案有关,需要他回去协助调查。”

  其中一个警察冷冷地说。

  走私案?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立刻想到了我爸,想到了那个叫“老鬼”的人。

  我被带到了县公安局。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一个老警察坐在我对面,目光锐利得像鹰。

  “陈劲,我们知道,你一年前见过一个叫林建中的台湾商人。”

  我心里一沉。

  果然是为这事来的。

  “我……我不认识什么台湾商人。”我咬着牙说。

  我不能承认。

  我承认了,就等于把我爸的事也抖了出来。

  我爸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他背上一个走私犯的罪名。

  老警察笑了笑。

  “年轻人,嘴还挺硬。”

  “我们已经查清楚了。林建中,是台湾一个叫‘竹联帮’的黑社会组织的骨干成员。”

  “而你父亲,陈大海,是大陆一个叫‘海狼’的走私集团的头目。”

  “海狼?”我愣住了,“不是叫‘老鬼’吗?”

  “‘老鬼’,就是陈大海。”

  老警察一句话,把我打入了地狱。

  我爸……是走私集团的头目?

  这怎么可能!

  林老板明明说,他是被逼入伙的!

  “不可能!你们搞错了!我爸他……”

  “我们没有搞错。”

  老警察打断我。

  “我们跟了‘海狼’这个案子很多年了。你父亲陈大海,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是块很难啃的骨头。”

  “三年前,他假死脱身,就是为了躲避我们的追捕。”

  “一年前,他派林建中回来,给你送钱,送所谓的‘遗书’,其实是在转移资产,并且试探我们的反应。”

  “如果你们收了钱,安安分分地过日子,我们可能还不会这么快怀疑到他头上。”

  “但你们没有。”

  老警察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赞许。

  “据我们调查,那笔钱,你们一分没动。”

  “这说明,你们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贪婪,也说明,他可能对你们说了谎。”

  “我们顺着林建中这条线,查到了他在南洋的落脚点。”

  “就在上个月,我们联合国际刑警,在金三角地区,将‘海狼’走私集团一网打尽。”

  “陈大海,拒捕,当场被击毙。”

  老警察说完,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是黑白的,很模糊。

  但那张脸,我化成灰都认得。

  是我爸。

  他躺在地上,双目圆睁,胸口一个巨大的血洞。

  死不瞑目。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公安局的。

  我只记得,老警察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说:“你父亲是罪犯,但你不是。”

  “你是个好孩子。”

  “回家吧,好好照顾你母亲。”

  我像个游魂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上下起了雨。

  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爸。

  陈大海。

  老鬼。

  海狼。

  他到底是谁?

  他说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林老板为什么要骗我?

  或者,连林老板,也是被他骗了?

  我回到家。

  我妈坐在老地方,等我。

  她看到我,没有问我警察找我做什么。

  她只是说:“阿劲,下雨了,快进屋,别着凉。”

  我看着她那张苍老、憔悴的脸,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她面前,嚎啕大哭。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我爸不是英雄,不是好人。

  他是个骗子,是个罪犯。

  他骗了我们所有人。

  我妈听完,没有哭,也没有骂。

  她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不哭了,阿劲。”

  “都过去了。”

  “不管他是谁,他都是你爸。”

  “他走了,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爸回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蓝色的旧渔夫服,身上带着一股海腥味。

  他笑着对我说:“阿劲,爸回来了。”

  我问他:“爸,你到底是谁?”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指了指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然后,他的身影,就慢慢地,融入了那片深蓝色的黑暗之中。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窗外的雨停了。

  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我走到后院,挖出了那个小木盒。

  我打开它,拿出那封信。

  我把它,连同那张我爸的死亡照片,一起,在院子里烧掉了。

  火光中,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那张死不瞑目的脸,都化为了灰烬。

  随风而逝。

  我妈说得对。

  都过去了。

  不管他是谁,他都是我爸。

  这就够了。

  后来的事,就很平淡了。

  我用王师傅教我的手艺,开了自己的电器维修店。

  生意不好不坏,足够养活我和我妈。

  我妈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

  我们再也没有提过我爸的事。

  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叫林建中的台湾老板。

  那笔美金,我们最终还是没动。

  我把它捐给了镇上的小学,盖了一栋新的教学楼。

  教学楼落成那天,他们请我去剪彩。

  我给教学楼提了三个字。

  “望海楼”。

  我希望,从这栋楼里走出去的孩子们,能看到一片真正广阔的,干净的大海。

  而不是像我父亲那样,被那片浑浊的,充满了欲望和罪恶的深渊所吞噬。

  一年又一年。

  我娶了妻,生了子。

  我的儿子,很喜欢听我讲故事。

  我经常给他讲一个渔夫的故事。

  我说,那个渔夫,很勇敢,很爱他的家人。

  有一次,他出海,遇到了一条很大很大的恶龙。

  为了保护村子,他和恶龙搏斗了三天三夜,最后,和恶龙一起,同归于尽了。

  我儿子总是问我:“爸爸,那个渔夫,叫什么名字啊?”

  我总是笑着,摸摸他的头。

  “他啊,他叫陈大海。”

  “大海的大,大海的海。”

  本文标题:86年父亲出海失踪,三年后一个台湾老板找来,说:你爸让我送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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