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拖着两个巨大的、磨掉了四个角的蛇皮袋,站在出站口的人潮里。

  像一棵被从土地里硬拔出来的老树。

  天正下着雨,不大,但黏腻。

  车站广场的灯光被雨丝切割成一片模糊的昏黄,濡湿了空气,也濡湿了我的心情。

  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

  屏幕上,是一款常用的出行软件。

  不是我的,是江川的。

  他的iPad忘在了家里,屏幕自动亮起时,我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账户是联动的。

  一个叫“小安”的名字,安静地躺在他的“常用同行人”列表里。

  备注,只有一个字。

  安。

  我点开历史行程,密密麻麻的记录像一排排整齐的墓碑。

  从我们公司附近,到城西的一所大学。

  一周三次,风雨无阻。

  时间长达半年。

  高铁进站的轰鸣声像一把钝刀,在我耳膜上反复切割。

  我关掉屏幕,抬头,舅舅已经看见了我,正费力地朝我挥手。

  他脸上的褶子在灯光下深刻得像刀刻的纹路,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泥土般的憨厚与质朴。

  “小荷!”

  他喊我的小名。

  我走过去,接过他一个袋子,沉得我一个趔趄。

  “舅,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都是些土产,给你和你妈的。城里买不到这味儿。”他拍了拍另一个袋子,像拍着一个功勋卓著的老伙计。

  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

  还有二十六年打工生涯攒下的八十万。

  他说,他要回家盖房子。

  今年,他六十岁了。

  车子驶出车站,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像一只疲惫的钟摆。

  “江川呢?忙?”舅舅问。

  “嗯,加班。”我平静地回答,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甚至没有去核实江川是不是真的在加班。

  在证据面前,谎言只是多余的噪音。

  我的婚姻,像车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曾经清晰的轮廓,正在一点点化开,变成一团混沌的光影。

  回到家,我给舅舅收拾出客房,给他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面。

  他吃得呼噜作响,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他说,还是家里的面对味。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被“小安”两个字砸出的冰窟窿,似乎有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热气。

  家。

  多么讽刺的字眼。

  江川是十一点半回来的。

  他身上带着一股潮湿的凉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我们家的洗发水香味。

  很淡,像柠檬草。

  我用的,是檀香。

  他看到舅舅,有些意外,但很快堆起热情的笑。

  “舅,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

  “小荷接了,一样。你忙,忙点好。”舅舅已经洗漱完,准备睡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江川手里。

  “给你的。听小荷说你们俩这两年……不容易。这玩意儿是我们老家山神庙里求的,开过光,保平安,也保子孙。”

  江-川打开,是一块成色并不算好的玉坠,上面雕着一个胖乎乎的送子麒麟。

  江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圈微微泛红。

  “谢谢舅。”

  我站在一旁,像一个局外人,冷静地看着这场温情脉脉的家庭戏。

  等舅舅回房睡下,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灯光惨白,照得我们之间那条无形的裂缝愈发清晰。

  “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江川脱下外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心虚。

  我没有动。

  我把他的iPad放在茶几上,屏幕划开,停在那个出行软件的界面。

  “小安是谁?”

  我问。

  我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江-川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沉默。

  有时候,沉默是比任何辩解都更响亮的承认。

  我往后退了两天。

  两天前,我们还坐在家庭医生周姐的诊所里。

  周姐是妇产科的权威,也是我妈的老朋友。

  她拿着我们俩最新的体检报告,眉头紧锁。

  “小荷,你的输卵管还是有粘连,江川的精子活力也比正常值偏低。你们……试管吧,别再拖了。”

  从诊所出来,江川一路无话。

  我们结婚五年,没有孩子。

  从最初的顺其自然,到后来的积极备孕,再到如今的四处求医,我们像两只被困在笼子里的仓鼠,在那个名为“生育”的滚轮上拼命奔跑,却始终停在原地。

  车里的空气压抑得像要凝固。

  我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江-川,周姐说得对。我们别再自己折腾了,下个月,我把手头项目收个尾,我们就去启动试管流程。”

  我习惯用解决问题的思路来处理生活中的一切难题。

  包括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孩子。

  他却突然踩了刹车,车子在路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流程,流程,又是流程!林荷,你有没有想过,我累了!”

  他冲我低吼,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每天在公司被甲方当孙子训,回家还要面对一堆冰冷的检查报告和你的计划表!我像个机器,每天按着你的流程走!我需要喘口气!”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控的样子。

  在我印象里,江川一直是温和的,体贴的,甚至有些……软。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原来那些我以为的共同努力,在他看来,只是我单方面制定的冰冷流程。

  原来我以为的家,对他来说,是一个需要“喘口气”才能待下去的地方。

  一个巨大的黑洞,在我们之间悄然形成。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现在,看着他苍白的脸,我忽然明白了那个黑洞里,填满了什么。

  填满了另一个人的温柔,另一个人的青春,另一个人的……柠檬草香气。

  “她是我的实习生。”

  江川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大四,今年刚到我们公司。”

  “很年轻。”我说,陈述一个事实。

  “嗯。”

  “很……明亮。”他补充道,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

  明亮。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和江川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留在这个城市打拼。

  我们从一无所有,到有房有车,有还算体面的工作。

  我以为我们是战友,是伙伴,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可我忘了,战壕里的日子,是没有光的。

  我太用力地生活,太专注于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以至于我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灰三色。

  我变成了那个制定流程的人,那个手握计划表的人,那个……不明亮的人。

  “她知道你结婚了吗?”我继续问。

  “知道。”

  “所以,她是自愿的。”

  “小荷,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有时候一起下班,我送她回学校。她一个人在这里,很不容易。”

  他的辩解,苍白而无力。

  像一张被戳了无数个洞的纸。

  我拿起手机,给他看那些行程记录。

  “一周三次,江-川。从公司到城西大学,单程一个半小时。你告诉我,这是‘有时候’?”

  他再次沉默了。

  我站起身,从书房拿出我的笔记本电脑和一台便携打印机。

  “既然你不想谈,那我们就用成年人的方式来处理。”

  我在电脑上敲击键盘,客厅里只剩下清脆的“嗒嗒”声。

  江川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恐惧。

  他可能以为我会哭,会闹,会像所有发现丈夫出轨的女人一样,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什么。

  但我没有。

  我不是那种人。

  我的悲伤和愤怒,都沉在心底,变成了冰冷的逻辑和清晰的条款。

  半小时后,一份名为《婚内忠诚协议补充条款》的文件,从打印机里缓缓吐出。

  一式两份。

  我把其中一份推到他面前。

  “看一看,没问题就签字。”

  他拿起那几张还带着温度的纸,手在微微发抖。

  “林荷,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确。”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第一,即日起,你和那位‘小安’小姐,断绝一切非工作必要联系。私人微信、电话,全部删除。我会检查。”

  “第二,我们名下所有共同财产,包括房产、车辆、存款、理财产品,做一次全面盘点。从今天起,任何超过五千元的单笔支出,必须经由我同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如果再有类似情况发生,你将自愿放弃所有共同财产的百分之七十,并且,无条件配合我办理离婚手续。”

  我顿了顿,补充道。

  “这条,我会请律师做公证。”

  江川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是在审判我吗?”

  “不。”我摇头,“我是在保护我自己的合法权益。”

  “婚姻对我来说,是一份契-约。忠诚,是其中最核心的条款。你违约了,江川。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重新签订这份契-约。签,或者不签,你选。”

  我的冷静,像一堵墙,把他所有的情绪都反弹了回去。

  他想看到的眼泪,想听到的控诉,统统没有。

  只有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不容置喙的选择题。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起床,给舅舅做早饭。

  小米粥,煮鸡蛋,还有几碟爽口的小菜。

  舅舅吃得很香。

  他一边吃,一边跟我聊起他盖房子的计划。

  “图纸都找人设计好了,三层的,带个大院子。地基已经打好了,这次回去,就是要把主体盖起来。”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无比笃定的向往。

  “盖那么大房子干嘛?你一个人也住不过来。”我说。

  “怎么是一个人?”他瞪了我一眼,“以后你和你哥,逢年过节不回来啊?你们的孩子,不回来啊?房子,就是家。家,得有根。我盖的不是房子,是根。”

  根。

  这个字,又一次戳中了我。

  我看着眼前这个在工地上卖了二十六年苦力、皮肤黝M黑、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垢的男人。

  他用最朴素的方式,诠释着他对“家”的理解。

  一砖一瓦,亲手搭建。

  而我呢?

  我试图用一纸协议,来维系我那个早已裂缝丛生的家。

  我们谁更可笑?

  江川出来的时候,眼睛肿着,显然一夜没睡。

  他默默地吃完早饭,然后对我说:“我今天请假,我们谈谈。”

  “好。”

  我跟舅舅说,我们要带他出去逛逛,熟悉一下这个城市。

  舅舅很高兴,换上了我给他买的新衣服。

  我把见面的地点,约在了一家咖啡馆。

  城西大学附近。

  当我把地址发给江川时,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了。

  那个叫小安的女孩,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

  素面朝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

  干净,清爽,像一颗刚刚剥开的荔枝。

  她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有些局促,下意识地往江川身后躲了躲。

  江川把她往前拉了拉,像一个保护者。

  这个动作,刺痛了我。

  我们三个人,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形成一个诡异的三角。

  我没有看江川,目光直直地落在那个女孩脸上。

  “你叫安然?”我问。

  她点点头,咬着嘴唇。

  “我叫林荷,江川的妻子。”

  我把“妻子”两个字,咬得很重。

  她的肩膀,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平静地开口,“你想说,你和江川是真心相爱的。你想说,他跟我在一起很压抑,没有快乐。你想说,你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的任何东西,你只要他这个人。”

  我每说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想说,爱情没有先来后到,不被爱的那个人,才是第三者。”

  我说完,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我说得对吗?”

  她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林姐,我……我没想过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只是……只是觉得江川哥他太苦了。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笑。”

  “他苦?”我笑了,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有房有车,有年薪三十万的工作,有一个为了给他生孩子,不惜把身体当成试验田的妻子。你告诉我,他哪里苦?”

  “他的苦,你看不到!”安然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一丝年轻人才有的、不管不顾的勇敢。

  “他每天晚上失眠,要靠吃药才能睡着!他跟你说话,永远都是小心翼翼的!他不敢在你面前犯一点错,因为你永远都是对的,永远都是那么理智,那么……完美!你给他的不是爱,是压力!是一个永远也达不到的KPI!”

  咖啡馆里邻桌的客人,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江-川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拉了拉安然的衣袖,“小安,别说了。”

  “不!我要说!”安然甩开他的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林姐,你很优秀,你什么都好。可是,你给他的,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是一份能让他放松下来的安全感,是一份能让他觉得自己被需要的崇拜。这些,你给不了,我能给。”

  她说完了。

  咖啡馆里一片寂静。

  我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我不想再跟她争论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这就像跟一个小学生讨论微积分,毫无意义。

  我把目光转向江川,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鹌鹑一样缩在一旁的男人。

  “你的意思呢?跟她一样吗?”

  他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小荷,我……我对不起你。”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打断他,“我要你的选择。”

  我把那份协议,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

  “签了它,然后跟这位安小姐,做个了断。或者,你现在就可以跟她走,我祝你们幸福。房子车子归我,存款我们平分,我不会多要你一分钱。”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他摇摇欲坠的防线里。

  安然看着那份协议,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她可能以为这是一场关于爱情的战争,却没想到,被我变成了一场关于财产分割的谈判。

  她太年轻了。

  她不懂,成年人的世界里,所有的情感纠葛,最终都会落到最现实的层面。

  钱,和未来。

  江川看着我,又看看安然,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挣扎。

  我没有催他。

  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终,他拿起了桌上的笔。

  “小荷,我……我选你。”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安然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她看着江川,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江川没有看她。

  他只是低着头,在协议的末尾,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他颤抖的指尖上,投下一小片金色的光斑。

  像一个讽刺的舞台追光。

  我收起协议,站起身。

  “安小姐,谢谢你今天能来。也谢谢你,在这段时间里,替我照顾江川。”

  我朝她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

  我没有胜利的喜悦。

  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我的心里,一片荒芜。

  我赢了一场战争,却输掉了整个世界。

  回家的路上,江川试图跟我说话。

  “小荷,我知道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开车。”

  我打断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我需要安静。

  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场由我亲手导演的、荒诞又现实的闹剧。

  回到家,舅舅正在院子里,和几个工人一起,研究一张巨大的建筑图纸。

  他看到我们回来,高兴地招手。

  “小荷,江川,快来看!这是咱们家未来的样子!”

  他指着图纸,唾沫横飞地介绍着。

  “这儿,是客厅,要挑高六米,敞亮!这儿,是你们的房间,朝南,带个大阳台!这儿,是书房!还有这儿,给未来的外孙、外孙女准备的儿童房!”

  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快乐。

  那快乐,像一束强光,照得我无处遁形。

  我看着那张画满了线条和数据的图纸,忽然觉得,那才是一份真正有意义的“协议”。

  一份关于未来的、充满了希望和温度的协议。

  而我手里的这份,冰冷,刻薄,充满了算计和提防。

  晚上,我一个人在书房,把那份签了字的协议,锁进了保险柜。

  江川敲门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碗刚煮好的汤圆。

  “妈打电话来,说今天是冬至,要吃汤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把碗放在我桌上,手足无措地站着。

  “小荷,我知道,一份协议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真的想……想回家。”

  “家?”我咀嚼着这个字,“哪里是家?是我们这间装修精致,却毫无烟火气的公寓,还是舅舅在图纸上画的那个,充满了鸡毛蒜皮和欢声笑语的院子?”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摇头,“以前,我以为我们这里就是家。直到……直到我发现,我每天最放松的时候,是开车送小安回学校的那段路。那段路上,我不用谈工作,不用谈备孕,不用谈未来。我们只聊一些没用的话,看一些没用的风景。”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坦诚地剖析自己。

  没有辩解,没有推诿。

  只有疲惫和脆弱。

  “所以,你现在是松开那块浮木了?”我问。

  “嗯。”他点头,“因为我发现,那块浮木,只能让我暂时漂着,到不了岸。岸,还在你这里。”

  他说完,转身出去了。

  我看着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圆,拿起勺子,舀起一个,放进嘴里。

  很甜。

  甜得发腻。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模式。

  江川开始严格遵守协议上的每一条。

  他会主动把手机给我检查。

  他会把每天的行程,事无巨细地向我报备。

  他不再加班,每天准时回家,然后一头扎进厨房。

  他开始学着煲汤,学着做各种复杂的菜式。

  我们家的餐桌,开始变得丰盛起来。

  烟火气,似乎又回来了。

  我们像两个刚刚开始合作的商业伙伴,小心翼翼地遵守着合同条款,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稳定。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不再有亲密的拥抱,不再有睡前的晚安吻。

  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舅舅的房子,盖得很快。

  他每天都待在工地上,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短短两个月,三层小楼的主体结构,就拔地而起了。

  周末,江川会开车带我一起回老家,去看舅舅的“新家”。

  舅舅每次看到我们,都乐得合不拢嘴。

  他会拉着江川的手,跟他聊房子的结构,聊未来的装修。

  江川听得很认真,还会时不时地提出一些专业的建议。

  他是学建筑的。

  看着他们在阳光下,对着一堆钢筋水泥指点江山的样子,我偶尔会产生一种错觉。

  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仿佛我们还是那对为了未来共同奋斗的恩爱夫妻。

  但每当夜深人静,我看到保险柜里那份冰冷的协议时,现实就会像一盆冷水,将我从头浇到脚。

  那天,舅舅从老家带回来一筐石榴。

  又大又红,像一个个小灯笼。

  他拉着我,非要我吃一个。

  “这石榴,是我们家老院子里那棵树结的。听老人说,多子多福,你多吃点。”

  我剥开一个,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像红宝石一样,紧紧地挨在一起。

  我捏起一颗,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

  江川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另一半。

  他学着我的样子,也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挺甜的。”他说。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阳台上,沉默地吃着一个石榴。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那一刻,我心里的冰,似乎融化了一角。

  我忽然想,婚姻或许就像这个石榴。

  外面是坚硬粗糙的壳,里面包裹着无数个独立又紧密相连的个体。

  有甜,也有酸。

  你不能指望每一颗都甜得毫无瑕疵。

  重要的是,你是否还愿意,和身边这个人,一起分享这份酸甜。

  舅舅的房子,上梁那天,办得很热闹。

  按照老家的规矩,请了全村的人吃饭。

  流水席,摆了十几桌。

  舅舅喝了很多酒,脸红得像关公。

  他拉着江川,一遍又一遍地说:“江川啊,好好对我们家小荷。夫妻俩,过日子,就像这盖房子,地基要打牢。有点小风小雨的,不怕,修修补补,还能住一辈子。”

  江川握着酒杯,不停地点头。

  “我知道了,舅。您放心。”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上,江川开得很慢。

  车里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这五年来,我流过的所有眼泪,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多。

  江-川把车停在路边,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我。

  等我哭够了,他才重新发动车子。

  “小荷,”他看着前方,轻声说,“我们……把那份协议,撕了吧。”

  我愣住了。

  “那不是保护,是隔阂。我想拆掉它。”

  “拆掉了,你拿什么保证?”我问,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拿我的后半辈子。”

  他说。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回到过去。但是,我想试试,建一个……地基牢固的房子。和你一起。”

  车子驶过一条长长的隧道。

  眼前是忽明忽暗的光影交替。

  就像我的婚姻,在黑暗里挣扎了那么久,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回到家,我打开了保险柜。

  我把那份协议拿出来,递给了江川。

  他接过,毫不犹豫地将它撕得粉碎。

  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那一晚,他没有回次卧。

  他从身后抱住我,像我们刚结婚时那样。

  他的怀抱,温暖而熟悉。

  我没有挣扎。

  我对自己说,林荷,再试一次。

  就当是,推倒重建。

  生活,似乎真的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江-川的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他成了项目负责人,忙得脚不沾地。

  但他依然会每天给我打电话,发信息。

  他会把他见的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告诉我。

  那种感觉,不像汇报,更像分享。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

  我发现,问题或许并不仅仅出在他一个人身上。

  我太要强,太追求完美,太习惯于用理性的思维去解决所有问题。

  我把我们的婚姻,经营成了一家公司。

  而他,只是我手下一个需要不断考核、不断鞭策的员工。

  我忽略了,他也需要被理解,被崇拜,被需要。

  我开始尝试着改变。

  我会给他发一些无关紧要的微信,告诉他今天天气很好,或者楼下的猫又生了一窝小猫。

  我会在他加班的时候,给他炖一锅汤,然后送到他公司楼下。

  我看到他同事们脸上惊讶又羡慕的表情时,心里有一种小小的、甜蜜的满足感。

  我们像两个笨拙的学徒,重新学习着如何去爱一个人。

  舅舅的房子,终于装修好了。

  乔迁那天,我们全家都回去了。

  一栋漂亮的三层小洋楼,矗立在村口,特别气派。

  院子里,舅舅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草蔬菜。

  他说,等我们老了,就都回来住。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我妈拉着我的手,看着我和江川,欣慰地说:“你们俩,总算是熬过来了。”

  我笑了笑,握紧了江川的手。

  我们确实熬过来了。

  虽然过程,充满了不堪和疼痛。

  但就像柠檬,被生活挤压得不成样子,最终,也能兑出一杯酸甜的柠檬水。

  味道如何,冷暖自知。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城里,就住在舅舅的新房子里。

  房间是舅舅特意给我们留的,布置得很温馨。

  窗外,是满天的繁星和阵阵的蛙鸣。

  江川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小荷,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我们这个家。”

  我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江川,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也别再说对不起。”

  “以后,好好过日子,行吗?”

  “行。”

  他用力地点头,像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他低头,吻住了我。

  那个吻,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

  一切,似乎都在走向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的婚姻,在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地震后,开始了漫长的灾后重建。

  舅舅,用他一辈子的积蓄,为我们这个大家族,建立了一个名为“根”的港湾。

  生活,好像真的可以像修复一件瓷器,用金缮填补裂痕,虽然留有痕迹,但也能成就另一种残缺的美。

  我几乎就要相信了。

  直到我收到那条短信。

  是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我正在准备一个项目方案。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你以为一份协议就能锁住一个人吗?”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盯着那行字,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不等我回复,第二条短信,紧接着来了。

  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江川的侧脸。

  他睡得很沉,眉头微蹙,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背景,是一个陌生的房间,粉色的墙纸,白色的蕾丝窗帘。

  阳光透过窗帘,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很安静,很美好。

  像一幅画。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手机,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屏幕,摔碎了。

  像我那刚刚被粘合起来的,不堪一击的世界。

  本文标题:舅舅打工卖苦力26年存款80万,没想到今年60岁了,还回老家盖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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