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笔钱,我最终还是给她打了过去。不多不少,二十万,像一笔拖欠了八年的抚养费,又像一份斩断关系的遣散费。汇款单的回执被我收在抽屉最深处,和她小时候的满分卷子、第一张三好学生奖状放在一起。它们都是我做父亲的证明,只是一个证明了开始,一个证明了结局。

  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我曾无数次在梦里排演过和女儿陈静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某个下着雨的黄昏,她拖着行李箱,红着眼圈站在门口说“爸,我回来了”;又或许是在某个春节,她带着丈夫和孩子,怯生生地挤在人群里喊我一声“爸”。我想过一百种原谅她的方式,却唯独没想过,我们父女之间八年的沉默,最后会用银行账户里一串冰冷的数字来打破。

  故事,要从我们家那栋老房子墙上,被画上那个红色的“拆”字说起。

  第1章 风中的传言

  六月的风,带着一股子黏糊糊的热气,吹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我搬了张竹躺椅,坐在树荫下,手里摇着一把蒲扇,听着厨房里老伴张兰和儿媳刘梅准备晚饭的声响。锅铲碰撞的清脆声,抽油烟机沉闷的轰鸣声,还有孙子童童在客厅里看动画片的笑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是我退休后最熟悉、也最安心的交响乐。

  “卫国,别在外面贪凉,快进来吃饭了!”张兰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嗓门还像年轻时一样亮。

  我应了一声,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裤子。日子就像这院子里的光影,不知不觉就挪到了傍晚。平淡,安稳,但也像缺了点什么。我知道缺了什么,那块空缺,就在我心口上,八年了,时不时就透着风,凉飕飕的。

  饭桌上,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刘梅心细,知道我最近血压有点高,特意做了清蒸鲈鱼,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儿子陈阳话不多,埋头扒着饭,偶尔给童童剔掉一根鱼刺。张兰则在饭桌上说起了今天在菜市场听来的消息。

  “东街的老李头家,今天来人量房子了,听说给的价钱不低呢!”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兴奋,“说是按人头,再按面积,咱们家这老房子,两层楼,带个院子,怎么着也能分个百八十万吧?”

  “妈,八字还没一撇呢。”陈阳抬起头,笑了笑,“这风都吹了好几年了,哪次是真的?”

  “这次不一样,”张兰很笃定,“人家都拿着测量仪来了,红本本上都登记了。我听老李家的媳妇说,下个礼拜,街道办就要开动员大会了。”

  刘梅给童童擦了擦嘴,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爸,妈,要是真拆了,这钱……咱们怎么算?”

  她这话一出口,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我和张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陈阳放下碗筷,瞪了刘梅一眼:“说什么呢,这房子是爸妈的,钱当然也是爸妈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刘梅连忙解释,脸颊微微泛红,“我的意思是,咱们家户口本上,不是还有……还有静静嘛。”

  “静静”两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童童含着勺子,含糊不清地问:“奶奶,静静是谁呀?”

  是啊,静静是谁?对我四岁的孙子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但对我,对张兰,对陈阳来说,这个名字曾经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陈静,我的女儿。一个性格像我一样倔强的女儿。

  八年前,她不顾我和张兰的拼死反对,执意要嫁给一个我们在网上认识的、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李伟。我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她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眼睛哭得像熟透的桃子。

  “爸,妈,我非他不嫁。你们要是不同意,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以后就永远别回来!我陈卫国就当没生过你!”

  我以为这句狠话能吓住她,能让她回头。可我忘了,她的脾气随我,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决绝,也有一丝我当时没看懂的悲伤。然后,她一扭头,拉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像是把我的心也给夹碎了。

  从那天起,八年,她真的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过年也好,我们生日也罢,杳无音信,仿佛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我们托人打听过,知道她在那边结了婚,生了孩子,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可她就像一块铁,捂不热,也敲不响。时间久了,我和张兰也死了心。我们嘴上不再提她,把她的照片都收了起来,家里人也都默契地回避这个话题,好像只要我们不提起,那个伤口就不存在一样。

  可我知道,它一直在。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张兰会偷偷拿出她的小照片抹眼泪。而我,则会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对着那部黑色的座机发呆。那部电话,是专门为她留的,号码八年都没换过,可它一次也没为她响起过。

  “咳,”我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饭桌上的沉寂,“户口是在,但人不在。她嫁出去了,就是婆家的人了,这钱跟她没关系。”

  我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说服他们,更像是在说服我自己。

  刘梅低下头,没再说话。她是个好儿媳,通情达理,从不惹我们生气。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和陈阳结婚后,一直住在我们家,照顾我们老两口,生了童童。这个家,是她在操持,她当然会为自己的小家考虑。这无可厚厚非。

  陈阳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给刘梅夹了一筷子菜。

  那一晚,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陈静小时候的样子。那个扎着羊角辫,跟在我屁股后面喊“爸爸、爸爸”的小姑娘;那个第一次考一百分,把卷子举得高高地跑回家,要我奖励她一根冰棍的小丫头;那个和我吵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却又偷偷从门缝里塞纸条道歉的少女……

  一幕一幕,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可现实是,我们已经有八年没见过面了。她现在长什么样?是胖了还是瘦了?声音变了没有?我这个做父亲的,一概不知。

  我叹了口气,悄悄起身,走到客厅,借着月光,看着那部安静的电话。心里有个声音在问我:陈卫国,你真的能做到那么狠心吗?那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可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她心里要是有你这个爹,八年会一个电话都不打?她心里只有那个男人,只有她自己!

  两种声音在脑子里打架,搅得我头疼欲裂。我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因为拆迁这件事,开始缓缓转动了。而那通我等了八年,却又无比害怕接到的电话,也即将到来了。

  第22章 拆迁款的风波

  街道办的动员大会比预想的来得更快。一周后,我和小区里的一帮老头老太太,都挤在居委会的小会议室里,听穿着白衬衫的干部讲解拆迁政策。白纸黑字,条款清晰,补偿方案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优厚一些。按我家的面积和户口,算下来,总共能拿到一百六十万左右的补偿款,外加一套安置房的购买指标。

  消息一传回家里,张兰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拉着我算了半宿的账。

  “卫国,一百六十万啊!咱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年轻了十岁,“咱们拿出一部分钱,把安置房买下来,给陈阳和刘梅住。剩下的钱,一部分存起来养老,再留点给童童当教育基金。你看怎么样?”

  我点点头,抽着烟,没说话。张兰的计划很好,很周全,几乎考虑到了所有人。除了那个被我们刻意遗忘的人。

  我知道,这个问题躲不掉。

  果然,第二天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时,陈阳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了。

  “爸,妈,关于拆迁款的事,我想……是不是该跟我姐说一声?”他声音不大,像怕惊扰了什么。

  正陪着童童搭积木的刘梅,手上的动作一顿,积木“哗啦”一下倒了。她没回头,但客厅里的空气明显凝固了。

  张兰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搓着手,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询问。这些年,家里的大事小情,最后都是我来拿主意。

  我把目光从电视上收回来,看着儿子。陈阳长得像我,浓眉大眼,但性子比我软和得多。他总是念着那点姐弟情分,即便陈静做得那么绝。

  “跟她说?怎么说?”我反问,语气有些生硬,“八年了,她连咱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现在有好事了,倒要巴巴地去通知她?”

  “爸,她毕竟是我姐,是您女儿。”陈阳的眉头皱了起来,“咱们家这么大的事,瞒着她,不合适吧?再说了,户口本上还有她的名字,按政策,她本来就该有一份。”

  “什么叫她该有一份?”刘梅终于忍不住了,她转过身,脸色不太好看,“陈阳,你说话要讲良心。这八年,是谁在照顾爸妈?是谁给他们端茶倒水?是谁在他们生病的时候守在床前?是她陈静吗?她人呢?她连个电话都没有!现在要分钱了,就成你姐了?凭什么?”

  刘梅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句句都打在要害上。她平时温顺,但涉及到自己小家的利益,却寸步不让。我理解她,这几年,她确实辛苦了。我跟张兰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都是她和陈阳轮流陪着。童童出生后,她更是家里家外一把抓,没让我们操一点心。

  陈阳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血缘关系,断不了。”

  “断不了?”刘梅冷笑一声,“是她自己先断的!她当初走的时候,爸说得那么清楚,让她别回来了。她要是心里还有这个家,八年时间,足够她走回来了!现在倒好,一有利益了,血缘关系就冒出来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你……”陈阳气得站了起来。

  “好了!都别吵了!”我吼了一声,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童童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张兰赶紧过去抱着孙子哄。

  我烦躁地掐灭了烟头,感觉胸口堵得慌。一边是儿子朴素的亲情观念,一边是儿媳现实而合理的抱怨。他们谁都没错,错的是那个远在天边的女儿。

  “这件事,我来处理。”我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你们谁也别管了。”

  说完,我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书房里,挂着一张我们家的全家福。那是陈静上大学前拍的,照片上的她,扎着马尾,笑得一脸灿烂,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那时候,她是我的骄傲。学习好,长得漂亮,性格开朗。我以为她会有一个光明顺遂的人生,会在我们身边,找一个知根知底的本地男孩,结婚生子,安稳度日。

  可一切都从她认识那个叫李伟的男人开始,彻底改变了。

  我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刘梅的话,其实也是我的心里话。凭什么?这八年,她对这个家没有尽到一分一毫的责任,现在凭什么回来分享拆迁的红利?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被背叛、被抛弃的怨气。

  可是,陈阳的话也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血缘关系,真的能说断就断吗?她再不是东西,也是从张兰肚子里爬出来的,也是我陈卫国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政策上应得的利益,被我这个做父亲的,硬生生剥夺吗?

  我内心天人交战,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一直很压抑。陈阳和刘梅在闹别扭,互相不说话。张兰夹在中间,唉声叹气。我每天都去街道办打听拆迁的最新进展,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我心里存着一丝侥幸,或许,陈静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千里之外,她怎么会知道我们这老破小区的拆迁消息呢?只要她不知道,只要她不来问,这件事或许就能这么糊弄过去。我就把属于她的那份钱,单独存起来,不动它。等哪天我快死了,再告诉陈阳,让他转交给他姐姐。这样,既对得起良心,也免了眼前的纷争。

  我为自己的“聪明”计划感到一丝慰藉。

  然而,我终究是太天真了。我低估了信息的传播速度,也高估了人性的底线。

  那个周六的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童童在旁边玩泥巴,张兰在屋里睡午觉。阳光正好,岁月安稳,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突然,客厅里那部黑色的座机,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铃声尖锐而急促,像一把利刃,瞬间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部电话,除了几个老邻居,几乎没人知道号码。而老邻居们,都有我的手机。那么,会是谁?

  我放下水壶,手有些抖。一步一步地走进客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电话铃声还在执着地响着,一声又一声,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我那颗故作坚强的心。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拿起了听筒。

  “喂?”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听筒那头,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穿过八年的时光,钻进了我的耳朵。

  “……爸,是我。”

  第3章 八年后的第一声“喂”

  那一声“爸”,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握着听筒的手,瞬间冰凉,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听筒里那个飘忽的声音,和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是陈静。

  真的是她。

  八年了,这个声音,我曾在午夜梦回时幻想过无数次。我以为它会带着哭腔,带着悔恨,带着浓浓的思念。可此刻,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却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疏离,像一个问路的路人,而不是一个八年未归的女儿。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委屈、愤怒、思念、怨恨……所有的情绪都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最后却都卡在喉咙口,变成了一片死寂的沉默。

  “爸?你在听吗?是我,陈静。”见我没有回应,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察的急切。

  “……嗯。”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

  “你……身体还好吗?妈呢?”她公式化地问候着,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都好。”我言简意赅地回答,多一个字都不想说。我怕我一开口,泄露出的不是关心,而是压抑了八年的怒火。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我们父女俩,隔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隔着千山万水,也隔着八年无法逾越的鸿沟,相对无言。这种尴尬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心寒。

  我能想象到她在那边,或许正绞着手指,思考着该如何切入正题。而我在这边,心里已经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早不来电话,晚不来电话,偏偏在拆迁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来电话。这会是巧合吗?

  “爸,”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我听我一个老同学说,咱们家那边,要拆迁了,是真的吗?”

  来了。

  终究还是来了。

  我心里那最后一丝侥幸,被她这句话击得粉碎。原来,她不是来认错的,不是来叙旧的,她是来打听消息的。我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转过身,看了一眼窗外。阳光依旧明媚,孙子童童还在院子里咯咯地笑着,一切都那么美好。可我手里的这个听筒,却像一块寒冰,冻得我骨头缝里都疼。

  “是。”我冷冷地回答。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似乎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话也变得顺畅了许多。

  “那……那补偿方案出来了吗?是怎么个赔法?按人头还是按面积?”她一连串地发问,语气里的急切再也掩饰不住。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今天打电话回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我的问题,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她急切的头上。电话那头,她又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长。我能听到她那边有轻微的呼吸声,甚至还有孩子隐约的哭闹声。我猜,她的丈夫李伟,此刻或许就站在她旁边,教她该怎么说,怎么问。

  过了许久,她才用一种近乎辩解的语气说:“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是关心一下家里。毕竟,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不是吗?”

  “一份子?”我忍不住冷笑出声,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嘲讽,“陈静,你还记得你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八年了!整整八年!你往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吗?发过一条短信吗?过生日,你记得吗?我做手术,你知道吗?你弟弟结婚,你人呢?现在,家里要分钱了,你想起你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了?你脸皮怎么就这么厚呢!”

  我积压了八年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说到最后,声音都劈了叉。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我能想象到她被我骂得脸色发白的样子。可我没有丝毫的快感,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我多希望她能跟我吵,跟我闹,哪怕是哭着骂我当初为什么那么狠心。那样,至少证明她心里还有怨,有情绪,证明她还在乎。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沉默着,承受着我的怒火。这种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让我绝望。因为它代表着,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情感可言了。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

  “爸,你先别激动。”终于,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当年的事,是我不对。可你当初说的话,也太伤人了。你说,让我永远别回来……我……”

  “所以你就真的八年不回来?!”我打断她的话,声音嘶哑,“我那是气话!天底下哪有不盼着自己孩子回家的父母!你但凡给我或者给打个电话,服个软,我们能不让你进门吗?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心太狠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我这边日子也不好过。李伟做生意赔了钱,我们还欠着外债,孩子还小……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开始卖惨了。

  我心里的那团火,瞬间被这盆“苦水”浇得只剩下一点灰烬。我累了,真的累了。跟一个心里只有钱,没有亲情的女儿,我还能再争辩什么呢?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疲惫地问,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似乎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松动,立刻抓住了机会。

  “爸,我的户口还在家里,对吗?按政策,我是不是也应该有份?我不要多,我只要我该得的那一份。爸,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帮我一把。等我缓过来了,我一定……”

  “一定什么?”我追问,“一定回来看我们?还是继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脏一阵阵地抽痛。我仿佛看到了八年前那个拖着行李箱的决绝背影,和现在这个在电话里小心翼翼、斤斤计较的女人,重叠在了一起。原来,时间并没有让她成长,只是让她变得更加现实,更加……陌生。

  “我知道了。”我淡淡地说,不想再听下去。

  “那……爸,你看,大概能分到多少钱?”她还是不死心,问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伤人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客厅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我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打光了所有子弹的士兵,输得一败涂地。

  八年的等待,等来的不是一句“爸,我错了”,而是一句“能分到多少钱?”。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讽刺的笑话。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张兰睡醒了,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卫国,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抬起头,看着她,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她……她来电话了。”

  第4章 一碗没放盐的汤

  张兰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尽了,她扶着门框,声音发颤:“是……是静静?”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

  “她说什么了?她……她还好吗?”张兰快步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急切的期盼。在她心里,无论女儿做了什么,她首先关心的,永远是她过得好不好。

  我看着她满是希冀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怎么告诉她,我们的女儿,打电话回来不是因为思念,不是因为忏悔,而是为了那一笔还没到手的拆迁款?我怎么忍心,将她心中那点仅存的、关于母女温情的幻想,也一并打碎?

  我的沉默,让张兰脸上的期盼一点点黯淡下去。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我们做了半辈子夫妻,我的一个眼神,她就能猜到七八分。

  “她……是为了钱,对不对?”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我闭上眼睛,算是默认了。

  张兰的身体晃了一下,靠在我身上,半天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知道,这一刻,她的心,和我一样,被伤得千疮百孔。

  那天晚上的饭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陈阳和刘梅也从我的脸色和张兰红肿的眼睛里猜到了大概。谁也没有主动提起那通电话,大家只是默默地吃饭,连童童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寻常的氛围,乖巧地自己用勺子扒着饭,不敢出声。

  张兰做了一桌子菜,可她自己一口都没吃。她给我盛了一碗冬瓜排骨汤,我喝了一口,才发现,汤里没放盐,寡淡无味,就像我们此刻的生活。

  “妈,汤没放盐。”陈阳小声提醒了一句。

  张兰像是没听见,依旧呆呆地坐着。刘梅见状,起身去厨房拿了盐罐过来,默默地放在桌子中间。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饭后,刘梅和陈阳带着童童回了他们自己的房间。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张兰。电视开着,里面传来热闹的笑声,却反衬得我们这个家愈发冷清。

  “卫国,”张兰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当初,我是不是不该由着你的性子,跟她那么僵?”

  我心里一痛,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不怪你。是她自己……太倔了。”

  “她那脾气,还不是随你。”张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可再倔,也是咱们的女儿啊。她刚才在电话里,都说什么了?她在那边,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我叹了口气,把下午的通话内容,原原本本地跟她复述了一遍。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隐瞒。我觉得,我们夫妻俩,需要共同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听完我的话,张兰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压抑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她反复地念叨着,“我们养了个什么样的女儿啊……养了个讨债鬼啊……”

  我拍着她的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是啊,我们到底养了个什么样的女儿?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八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是我人生中,最后悔,也最无力的一天。

  那天,陈静第一次把李伟的照片给我们看。照片上的男人,长相普通,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油滑。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不行!这个人,我不同意!”我把照片拍在桌子上,“隔着几千里地,在网上认识的,知根知知底吗?他家是干什么的?父母是干什么的?你了解吗?你就敢把一辈子交给他?”

  “爸!我们聊了快一年了,他对我很好!”陈静梗着脖子反驳,“他有自己的小公司,是做电商的。他人很上进,很努力!”

  “上进?努力?这都是他自己说的!”我气不打一处来,“网上的人,说的话能信几分?你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要长相有长相,要工作有工作,在本地找个什么样的找不到?非要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倒贴一个不知道底细的男人?”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他!我们是真心相爱的!”陈静的眼圈红了。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真心相爱!总之,这件事,我不同意!你要是认我这个爹,就马上跟他断了!”我的态度强硬,没有留半分余地。

  我以为,我的权威,还能像以前一样,让她屈服。可我错了。大学四年的独立生活,已经让她长出了自己的翅膀,有了自己的主意。

  我们的争吵,从那天起,就没断过。家里整日被低气压笼罩着。张兰在中间两头劝,却无济于事。我和陈静,就像两头犟牛,谁也不肯让步。矛盾在李伟买了机票,要来我们家见面的那天,达到了顶点。

  我直接把他堵在了门外,没让他进门。我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让他别再来纠缠我女儿。李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他看了一眼屋里哭成泪人的陈静,一言不发地走了。

  这件事,彻底激怒了陈静。

  她冲我吼:“爸!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尊重人!”

  “尊重?他骗我女儿,我还要尊重他?”我也在气头上,口不择言,“我告诉你陈静,有我没他,有他没我!你自己选!”

  “我选他!”她哭着喊出了这句话。

  然后,就是那决绝离开的一幕。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的处理方式,是不是真的太粗暴了?我是不是应该坐下来,好好跟她谈一谈?是不是应该先去了解一下那个李伟,而不是一上来就全盘否定?

  可当时的我,被一种“为你好”的父爱冲昏了头脑。我认为我的经验,我的判断,都是对的。我害怕她上当受骗,害怕她远嫁他乡受了委屈我们都不知道。我的出发点是爱,可我用的方式,却是伤害。

  而陈静呢?她的决绝,她的八年不闻不问,难道就全都是我的错吗?

  不。一个心里真正有父母的孩子,无论当初有多大的矛盾,都不会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来惩罚自己的父母。她可以赌气一年,两年,但八年……这已经不是赌气了,这是从心底里的漠视和遗忘。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那点愧疚,又被一股寒意所取代。

  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决定。这笔钱,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她。这件事,必须有一个了断。

  第5章 棋盘上的将军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再跟家里人提这件事,但心里的石头却越压越重。我每天照常去公园散步,去菜市场买菜,陪孙子玩,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知道,张兰、陈阳、刘梅,他们都在等着我拿主意。这个家,就像一张拉满的弓,而我,是那个握着弓的人,不知道该把箭射向何方。

  这天下午,我心里实在烦闷,便拿着我的老棋盘,去了公园的老地方,找我的棋友老赵杀几盘。

  老赵是我几十年的老同事,一起从厂里退休的。他是个明白人,看事情通透。我们俩下棋,下的不只是棋,更多的是人生的交流。

  “怎么了,老陈,今天这棋下得心不在焉啊。”刚走了十几步,老赵就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他拈着一个“马”,悬在半空,看着我,“丢魂了?”

  我苦笑一声,把手里的“炮”往棋盘上一扔,叹了口气:“别提了,烦心事。”

  “说来听听。”老赵把“马”放回原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不定我这臭棋篓子,还能给你支支招。”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女儿打电话回来要钱的事,原原本本地跟老赵说了一遍。包括八年前的争吵,这八年的不闻不问,以及现在家里人的不同态度。

  老赵静静地听着,没插话,只是时不时地摸着下巴上那撮山羊胡。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半晌,才拿起他的茶缸子,喝了一大口浓茶。

  “卫国啊,”他放下茶缸,看着我,眼神很认真,“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堵心。养儿养女,图个啥?不就图个老了身边有个人,心里有个念想吗?你家丫头这事儿办的,确实不地道。”

  听到有人理解,我心里好受了一些,忍不住又开始抱怨:“你说,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个白眼狼!八年啊,她心里但凡有我这个爹,能一个电话都不打?现在倒好,闻着钱味儿就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老赵摆了摆手,示意我别激动,“可你想过没有,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一愣:“什么意思?”

  “你想想,八年前,她还是个刚出校门的小姑娘,对爱情,对未来,都充满了幻想。那时候,她跟你犟,跟你顶,是因为她觉得,爱情大过天。她为了那个男人,可以放弃一切,包括父母。”老赵慢条斯理地分析着,“可这八年,生活这把杀猪刀,早就把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给磨平了。她电话里不是说了吗?男人做生意赔了,还欠着外债,日子不好过。”

  “那也是她自找的!”我还是气不过。

  “是,是她自找的。可她也是你的女儿。”老赵一句话把我噎了回去。他指了指棋盘,说:“你看这棋盘,就像一个家。你、你老婆、你儿子儿媳,都是这边的棋子,互相照应着。你女儿呢,就是那个过了河的‘卒’,回不来了。她一个人在对方的阵营里,孤立无援。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能指望谁?还不是只能回头,看看自己这边的阵营,还能不能给她一点支援。”

  老赵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某个尘封的角落。我一直站在一个被抛弃的父亲的角度,感受着自己的委屈和愤怒,却从来没有真正设身处地地想过,这八年,陈静一个人在异乡,可能经历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该原谅她?把钱给她?”我问。

  老赵摇了摇头:“我没说让你原谅她。原谅不原令,那是你心里的坎儿。我也没说让你把钱给她。钱是你和你老婆的血汗钱,给谁,怎么给,得你们自己说了算。”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你女儿现在打电话回来,开口就是钱,说明什么?说明在她的认知里,你们之间,除了钱,可能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连接了。亲情,被八年的时间消磨光了。她不敢跟你谈感情,因为她知道自己理亏,所以她只能跟你谈钱。因为钱,是最直接,也是最简单的关系。”

  “最简单的关系……”我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五味杂陈。是啊,亲情多复杂啊,有爱,有怨,有牵挂,有失望。而金钱关系,多简单,一笔交易,两不相欠。难道我们父女之间,真的只剩下这个了吗?

  “老赵,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彻底没了主意,像个迷路的孩子。

  老赵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卫"卫国,这事儿,你得问你自己的心。你现在心里,对这个女儿,到底还剩下什么?是爱,是恨,还是只剩下一点做父亲的责任?”

  我愣住了。

  是啊,我还爱她吗?那个记忆里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我当然爱。可现在这个电话里声音冰冷的女人,我不知道。

  我恨她吗?恨她的绝情,恨她的冷漠。可当听到她过得不好时,我心里又会隐隐作痛。

  那责任呢?我是她父亲,生了她,养了她,这个责任,似乎是天生的,一辈子都卸不掉。

  “你想想清楚,”老赵继续说,“如果你对她还有爱,那就不仅仅是给钱那么简单。你得想办法,把这断了八年的情,给续上。这很难,比登天还难。”

  “如果你对她只剩下恨,那就一分钱都别给。断个干干净净,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让她自生自灭。这很解气,但你后半辈子,心里能安吗?”

  “如果你觉得,只剩下一点责任了……”老赵拿起棋盘上的“将”,放在我面前,“那就把这笔钱,当成是你尽的最后一份责任。给她,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原谅,而是为了给你自己一个交代。给了这笔钱,你对她,就再无亏欠。从此以后,她是她,你是你。你们之间,就像这盘棋,结束了。”

  老赵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将”军了。

  我看着眼前的棋盘,楚河汉界,分明清晰。是啊,我一直在纠结给不给钱,给多少。却忘了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给?

  我不是圣人,做不到无条件地原谅。这八年的伤,已经刻在了骨子里。让我像以前一样爱她,我做不到。

  让我一分不给,彻底断绝关系,我又狠不下这个心。毕竟,血浓于水。我怕我真的这么做了,午夜梦回,会永远良心不安。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尽责任。

  我拿起那个“将”,紧紧地攥在手心,冰凉的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

  “老赵,”我抬起头,看着他,“谢谢你。这盘棋,我认输了。”

  老赵笑了笑,收起棋盘:“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想清楚了,就去做吧。别让自己后悔就行。”

  我点点头,站起身,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迈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比来的时候,要坚定得多。

  第6章 最后的父爱

  回到家,我把张兰、陈阳和刘梅都叫到了客厅。看着他们三个人紧张又带着询问的眼神,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关于静静的事,我想好了。”我开门见山。

  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我的下文。

  “这笔拆迁款,按政策,户口本上的人都有份。我们不能因为她做得不对,就剥夺她应得的权利。”我缓缓地说出我的决定。

  刘梅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被陈阳用眼神制止了。陈阳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丝宽慰。而张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知道,我的话还没说完。

  “但是,”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亲兄弟,明算账。咱们得把账算清楚。”

  我拿出纸和笔,在茶几上摊开:“总补偿款是一百六十万。按户口本上的人头,我们家五个人,我,,陈阳,刘梅,还有陈静。平均下来,每个人头是三十二万。”

  我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数字。

  “但这八年,陈静对这个家,有尽到一分钱的赡养义务吗?没有。”我抬起头,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我和,这几年身体不好,看病吃药,花了多少钱?陈阳和刘梅,你们俩结婚,我们出了多少钱?童童出生到现在,我们又贴了多少?这些,是不是都该算一算?”

  刘梅的眼睛亮了,她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这么细。陈阳则有些不安地搓着手。

  “我不是要跟她算得那么清楚,那样就没意思了。”我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权利和义务,是相等的。她只想要权利,不尽义务,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所以,我的决定是,”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终的方案,“给她二十万。”

  “二十万?”刘梅和陈阳都愣住了。这个数字,比三十二万少,但也不算是一个小数目。

  “对,二十万。”我点点头,解释道,“这二十万,不是白给她的。这是我,作为她父亲,给她这辈子最后的一笔钱。给了这笔钱,就当是全了我们父女一场的情分。从此以后,她过她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她要是逢年过节,知道打个电话回来问候一声,我跟,就当多一个亲戚。她要是拿了钱,继续跟以前一样杳无音信,那我们,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你们,也别再认这个姐姐。”

  我的话说得很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

  “这二十万,就从我和的养老钱里出。剩下的钱,一百四十万,加上安置房,都是你们的。你们怎么安排,我们老两口不管。只有一个要求,给我们留个房间,让我们安度晚年就行。”

  我说完,看着他们。

  刘梅的眼圈红了,她低下头,轻声说:“爸,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没想要你们的钱。”

  陈阳也点点头:“爸,您和妈的钱,你们自己留着养老。我姐那边……您看着处理就行。”

  我看着儿子和儿媳,心里一阵温暖。我知道,他们是好孩子。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处理陈静的事,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让这个家,以后不再因为这件事而产生隔阂。

  “就这么定了。”我拍了板,“这件事,我来跟她说。”

  第二天,我找了一个家里没人的时候,拨通了陈静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喂?”

  “是我。”

  听到我的声音,她那边立刻安静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客气了:“爸……您……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钱,可以给你。”我开门见山。

  “真的吗?太好了!爸,谢谢您!”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悦。

  “你先别急着谢。”我打断她,“我给你二十万。”

  “二十万?”她愣了一下,这个数字,显然低于她的预期。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在那边皱起眉头的样子。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在跟旁边的人商量。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爸,是不是……有点少啊?我听同学说,咱们那一片,赔得都挺多的……”

  “陈静,”我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冰,“你记住,这二十万,不是拆迁款,不是你应该得的。这是我,和,看在你身上还流着陈家的血,给你的一笔钱。是情分,不是本分。你要,就把卡号发过来。你如果嫌少,那对不起,一分钱都没有。”

  我的强硬,让她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能感觉到她在权衡,在计算。这种感觉让我心如刀割。自己的女儿,在电话的另一头,像个生意人一样,盘算着从自己父亲这里能榨取多少利益。

  “好……好吧。”最终,她还是妥协了,“二十万就二十万。谢谢爸。”

  那声“谢谢”,说得又轻又快,没有任何感情。

  “还有一件事。”我继续说,“这笔钱,是我给你的。以后,我和的生老病死,都跟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你弟弟陈阳,以后就是我们唯一的依靠。你,好自为之。”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把卡号发到我手机上。”

  说完,我没等她再说什么,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感觉浑身虚脱。这场谈判,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但我知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了断方式。

  我没有爱到可以无私奉rou献,也没有恨到可以不顾一切。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用一种最笨拙,也最无奈的方式,试图为这段失败的父女关系,画上一个句号。

  这或许,是我能给她的,最后的父爱了。

  第7章 汇款单上的句号

  第二天一早,我的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没有称呼,没有问候,只有一个银行卡号,后面跟着一个名字:陈静。

  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把短信删了。

  我没有立刻去银行。我像往常一样,去公园晨练,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陪着童童玩了一上午的积木。张兰看我神色如常,也没多问。我们夫妻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直到下午两点,银行人最少的时候,我才拿着存折,独自一人出了门。

  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柏油马路被晒得有些发软。我走到银行门口,看着那旋转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银行里的冷气很足,让我燥热的身体瞬间感到一阵清凉。我取了号,坐在等候区。周围的人,有的在低头玩手机,有的在跟同伴轻声交谈,一切都井然有序。可我的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我手里攥着那张写着卡号的纸条,手心都出了汗。这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斤重。我知道,一旦柜员按下那个确认键,我跟女儿之间,那点仅存的、脆弱的联系,就真的要被这二十万,彻底斩断了。

  “A134号,请到3号窗口办理。”

  广播里叫到了我的号。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柜台前。

  “您好,请问办理什么业务?”年轻的柜员小姐微笑着问。

  “汇款。”我把存折和纸条递了进去。

  柜员接过东西,熟练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她核对着收款人的姓名和卡号,抬头问我:“叔叔,您确认给这个叫‘陈静’的账户,汇款二十万,对吗?”

  “对。”我点点头,目光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金额比较大,您跟对方认识吗?现在电信诈骗比较多,您要小心啊。”柜员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认识。她是我……女儿。”

  柜员“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低下头继续操作。我看着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每一个敲击声,都像是在我心上凿一下。

  很快,一切都办好了。柜员把存折和一张汇款回执单,从窗口里递了出来。

  “叔叔,办好了,您收好。”

  我接过那张回执单,上面清清楚楚地打印着:收款人,陈静;金额,200000.00元。

  这二十万,是我和张兰攒了半辈子的积蓄。我们省吃俭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养老钱。我曾经想过,用这笔钱,带张兰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去海南看看大海。可现在,它变成了一串冰冷的数字,流向了一个八年未见的女儿的账户。

  我拿着那张轻飘飘的回执单,走出银行,感觉阳光格外刺眼。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到哪里。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陈静以前上学的小学门口。

  正是放学的时候,校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孩子们背着书包,像快乐的小鸟一样,从校门里涌出来,扑向自己的父母。

  “妈妈,我今天得了小红花!”

  “爸爸,我们今天学了新的古诗!”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家长们慈爱的面容,构成了一幅温馨的画面。

  我靠在对面马路的墙上,看着这一切,眼眶一热。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也是这样,背着书包,从校门里跑出来。她一眼就能在人群中找到我,然后迈开小短腿,飞快地向我扑过来,甜甜地喊一声:“爸爸!”

  那时候,我把她扛在肩上,她咯咯的笑声,是我听过最动听的音乐。我以为,我们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父女。我以为,她会永远是我的小棉袄。

  可小棉袄,终究还是漏风了。而且,漏得这么彻底。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汇款单,又看了一眼。这薄薄的一张纸,像一个句号,为我们二十多年的父女情分,画上了一个潦草而又无奈的结局。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我转过身,逆着,一步一步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张兰正在厨房里忙活。童童看到我回来,迈着小步子跑过来抱住我的腿:“爷爷,爷爷,陪我玩!”

  我俯下身,把他抱了起来。小家伙沉甸甸的,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奶香味。他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被掏空的角落,仿佛被这一点点的温暖,给填满了一些。

  我抱着孙子,走进厨房。张兰正在切菜,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问:“都办好了?”

  “嗯。”我点点头。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眼圈红了。她转过身去,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然后继续切菜。我知道,她心里,比我还难受。

  那天晚上,刘梅特意加了两个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谁也没提那笔钱,谁也没提陈静。大家心照不

  宣地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平静。只是,饭桌上,张兰给我和陈阳夹菜的次数,比平时多了很多。

  吃完饭,我回到房间,打开抽屉,把那张汇款单,和我珍藏多年的,陈静小时候的奖状、卷子,放在了一起。

  我看着那张发黄的“三好学生”奖状,和这张崭新的汇款单,心里一阵恍惚。

  一个是开始,一个是结局。

  我轻轻地关上抽屉,也关上了我心里,那扇为女儿永远敞开的门。

  第8章 没有回音的远方

  钱汇过去之后,我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那部黑色的座机,对我来说,彻底失去了意义。我不再期待它会响起,甚至在听到电话铃声时,心里也不会再有任何波澜。

  汇款后的第三天,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很短,只有五个字:

  “钱收到了,谢。”

  连一个“谢谢”都吝啬于打全。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问候,像一封冷冰冰的公函。

  我看着那五个字,心里出奇地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我默默地把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然后删除了短信。

  从此,山高水远,各自安好。

  拆迁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们很快就签了合同,搬进了临时租住的房子里。陈阳和刘梅拿着剩下的钱,加上他们自己的一些积蓄,很快就买好了那套安置房,还买了一辆代步的小汽车。

  搬家那天,看着老房子里被搬空的一切,张兰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她抚摸着那面斑驳的墙壁,上面还留着陈静小时候量身高时,我用铅笔画下的刻度。

  “卫国,你说,咱们这么做,将来会不会后悔?”她哽咽着问我。

  我搂住她的肩膀,看着窗外,天很蓝。我说:“不后悔。我们尽了为人父母最后的责任,求个心安理得。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新的生活,在忙碌和琐碎中展开。没有了老房子的束缚,家里的气氛反而比以前轻松了许多。刘梅脸上的笑容多了,陈阳也变得更开朗了。他们周末会开着新车,带上我和张兰,还有童童,去郊区兜风,去农家乐吃饭。

  童童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活泼可爱。他成了我和张兰生活的全部重心。每天听着他“爷爷、奶奶”地叫个不停,看着他歪歪扭扭地学写字,我心里那些关于过去的伤痛,仿佛也被这童真的笑声,一点点抚平了。

  我开始明白,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抓不住的沙,不如扬了它。眼前的人,眼前的生活,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我渐渐不再想起陈静,或者说,我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她。只是偶尔,在某个安静的午后,看着别家的女儿挽着父亲的胳膊散步时,心里还是会像被针扎了一下,微微作痛。但那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会被童童的笑声所取代。

  一年后的春节,是我们搬进新家后的第一个春节。家里张灯结彩,刘梅买了很多年货,准备了一大桌子丰盛的年夜饭。我们一家五口,围坐在一起,看着电视里的春节晚会,其乐融融。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陈阳和刘梅站起来,端着酒杯,对我和张兰说:“爸,妈,新年快乐,祝你们身体健康!”

  童童也有样学样,举着他的饮料杯,奶声奶气地说:“祝爷爷奶奶新年快乐!”

  我笑着和他们碰杯,心里暖洋洋的。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是她吗?

  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时刻,她会不会,哪怕是出于一丝丝的愧疚,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新年快乐”?

  我拿着手机,犹豫了很久。张兰和陈阳他们都看着我,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最终,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你好。”

  “您好,请问是陈卫国先生吗?我们这里是XX快递,有个从外地寄给您的包裹,地址不详,想跟您核对一下……”

  原来,只是一个快递电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我平静地报上了新家的地址,然后挂断了电话。

  “谁啊,爸?”陈阳问。

  “一个快递。”我淡淡地说,然后举起酒杯,“来,咱们继续,喝酒!”

  热闹的气氛又回来了。我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有些呛人。我看着窗外夜空中绽放的烟花,五彩斑斓,绚烂夺目,却又转瞬即逝。

  我知道,那个远方,从此,再也不会有回音了。

  也好。

  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好。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言笑晏晏的家人,看着孙子天真无邪的脸庞,心里一片澄明。

  人生总有遗憾,亲情亦有浓淡。有的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程。而我,只需要守护好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就足够了。

  至于那个曾经让我爱过、痛过、怨过的女儿,就让她,连同那二十万,一起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吧。

  我干了杯中的酒,对身边的张兰笑了笑。

  新的一年,开始了。

  本文标题:女儿坚持外嫁,8年未联系,突然来电:爸,能分到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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