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手铐锁住我的手腕时,我最后看了一眼法庭穹顶上那盏巨大的水晶灯。

  光,刺得我眼睛疼。

  法官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一个字都砸在我头顶。

  “……故意杀人罪,罪名成立,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我杀了我的妻子,林雪。

  所有人都这么说。

  证据,动机,证词,全都指向我。

  我没有杀她。

  这句话,我说过无数遍,对警察,对律师,对我岳父岳母,对我自己。

  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

  是不是我,在某个我遗忘了的疯狂瞬间,亲手终结了我曾视若生命的一切。

  脑子里一片空白。

  像被强行灌入了一大团冰冷的棉花,堵塞了所有思绪和情感。

  狱警押着我往外走,我没有挣扎。

  走廊很长,两边的墙壁白得瘆人。

  我听见林雪妈妈的哭喊,尖利,绝望,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在我心里来回地刮。

  “杀人犯!你还我女儿!你这个!”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那点强撑起来的麻木就会瞬间崩塌。

  然后是死刑犯的监区。

  一条走廊,两排铁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消毒水、汗味和绝望的霉味。

  我的牢房在最里面,307。

  “进去。”

  狱警推了我一把,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锁死。

  世界,就剩下这几平米了。

  牢房里已经有个人了。

  他背对着我,坐在床板上,很瘦,背影佝偻,像一棵被风抽干了水分的老树。

  他没有回头,仿佛我只是一个投入水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波澜。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把脸埋进膝盖。

  我不想看,不想听,不想想。

  我想把自己缩成一个点,一个不存在的点。

  “新来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我没抬头。

  “死刑?”

  他又问。

  我还是没动。

  “呵。”

  一声轻笑,带着点自嘲,或者,是嘲讽我。

  “到了这儿,都一样。”

  然后,又是死寂。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天,两天,还是一周。

  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日复一日的起床号,饭点送来的窝头和菜汤,以及深夜里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声。

  那个男人,我后来知道他叫老何。

  因为什么罪进来的,没人说,他自己也从不提。

  他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看着墙角那片永远也晒不到太阳的潮湿印记。

  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是吃饭的时候。

  他会把窝头掰一半给我。

  “吃吧,不吃没力气。”

  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沙哑,没什么情绪。

  我吃不下。

  胃里像塞了一块石头,任何食物都让我反胃。

  我闭上眼,就是林雪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她的眼睛睁着,看着我。

  那眼神,不是恨,不是怨,是……惊讶。

  对,是惊讶。

  仿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为什么会惊讶?

  如果是我杀的她,她看到的应该是我狰狞的脸,她应该会恐惧,会憎恨。

  可她没有。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针,在我麻木的心脏上,轻轻扎了一下。

  疼。

  但这点疼,让我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清明。

  我开始强迫自己吃饭。

  老何掰给我的半个窝头,我蘸着菜汤,一点一点往下咽。

  难吃得像在嚼泥巴。

  但我咽下去了。

  “想通了?”老何看了我一眼。

  “我没杀人。”我说。

  声音干涩得不像我自己的。

  这是我进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在这里,谁都说自己没杀人。”

  “我真的没有。”

  我看着他,试图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信任。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灰。

  他不再理我,转过头,继续看他的墙角。

  我也不再说话。

  对一个即将要死的人说这些,有什么用?

  对这个已经放弃了全世界的人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日子继续。

  我开始在脑子里一遍遍地复盘案发那天。

  那天是我和林雪的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我提前下班,去订了她最喜欢的法式餐厅,买了一大束香槟玫瑰。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当我打开家门,看到的,是地狱。

  客厅里一片狼藉。

  林雪倒在沙发边,身下一大片已经凝固的暗红色。

  我冲过去,抱起她。

  她的身体,已经凉了。

  我疯了一样地给她做心肺复苏,给她做人工呼吸。

  没用。

  然后我打了120,又打了110。

  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警察来了。

  我成了唯一的嫌疑人。

  我们家是密码锁,没有撬动的痕迹。

  邻居说,那天下午听见我们屋里有激烈的争吵声。

  林雪的闺蜜说,我们最近在闹离婚,因为我发现她有了外遇。

  我的电脑里,有我搜索“失手杀人,如何脱罪”的浏览记录。

  我的衬衫上,有林雪的血。

  我手上,有和她搏斗时留下的抓痕。

  所有证据,完美闭环。

  我百口莫辩。

  我说,那天下午我一直在公司加班,有监控。

  警察说,监控在那段时间坏了。

  我说,我们没有吵架,是邻居听错了。

  邻居一口咬定,就是我们。

  我说,我们没有闹离婚,林.雪也没有外遇。

  她闺蜜拿出聊天记录,上面是林雪向她哭诉,说我不信任她,说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说,我没有搜索过那些东西。

  警察说,IP地址就是你家的,时间点也对得上。

  我疯了。

  这是一个局。

  一个天衣无缝的,专门为我设下的局。

  可谁会这么做?

  为什么?

  我想不通。

  我的律师劝我认罪,争取宽大处理。

  他说,证据链太完整了,翻不了。

  我不认。

  我没做过的事,死也不认。

  结果就是,死刑。

  “想什么呢?”

  老何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想我老婆。”

  “你很爱她?”

  “是。”

  “爱她,还杀了她?”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我猛地抬头,盯着他。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她!”

  我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声音小点,想把狱警招来?”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又把头转了过去。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愤怒,委屈,不甘,像一锅滚开的水,快要冲破我的头盖骨。

  我一拳砸在墙上。

  骨节和水泥墙碰撞,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疼,让我清醒了一些。

  “呵。”

  老何又笑了。

  “刚进来的时候,我也像你这样。”

  我愣住了。

  “也觉得自己冤,觉得天底下没人信你。”

  他缓缓地说着,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呢?”我下意识地问。

  “后来?”

  他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后来就习惯了。冤不冤的,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要死。”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

  是啊。

  反正都是要死。

  我瘫坐在地,看着手上的血。

  绝望,像潮水一样,再次将我淹没。

  执行的日期,下来了。

  七天后。

  通知书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异常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这七天,被称为“辞世周”。

  可以见一次家人,可以吃一顿“上路饭”。

  我拒绝了见家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父母,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雪的父母。

  他们看我的眼神,会像刀子一样,把我凌迟。

  老何倒是没什么变化。

  依旧是每天发呆,吃饭,睡觉。

  仿佛要死的人不是我,而是墙角那片永远不会干的霉斑。

  倒数第三天。

  晚饭是白菜炖豆腐,还有一个馒头。

  我没什么胃口。

  老何却吃得津津有味。

  “多吃点。”他说,“吃了这顿,下顿就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了。”

  我没理他。

  他把自己的馒头掰了一半,放到我的饭盆里。

  “吃吧。”

  “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他看着我,“你是不是还在想,谁害了你?”

  我心里一动。

  “是。”

  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没用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他冷笑,“你拿什么试?拿你的命吗?你没时间了。”

  是啊。

  我没时间了。

  还有三天。

  不,现在只有两天多了。

  “你……”我看着他,“你到底是谁?你因为什么进来的?”

  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一个该死的人。”

  他没多说。

  我也不再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尤其是,快死的人。

  最后一夜。

  牢房里静得可怕。

  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重,敲得我胸口发疼。

  我睡不着。

  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那个小小的窗户。

  窗外,是深不见底的黑。

  老何也没睡。

  他在床板上翻来覆去,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小子。”

  他突然开口。

  “嗯?”

  “怕吗?”

  “怕。”

  我没有掩饰。

  死,谁不怕?

  “呵。”

  他又笑了。

  “我第一次的时候,也怕。”

  第一次?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

  “我杀了人。”

  他平静地说。

  “不止一个。”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他要开始讲他的故事了。

  一个将死之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倾诉。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混子。打架,偷窃,抢劫,什么都干。”

  “后来,为了钱,接了第一单‘活’。”

  “杀人。”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次很顺利。钱到手,我躲了一阵子,风平浪静。”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成了个职业杀手。”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我身边的这个干瘦老头,竟然是个杀手。

  “十年前,我接了最后一单。”

  他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丝颤抖。

  “目标,是一个女人。”

  “雇主说,那女人给他戴了绿帽子,让他颜面尽失。他要让她死,还要让她老公,身败名裂,一辈子活在痛苦里。”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个计划,很周密。”

  “提前半年,雇主就找人用黑客技术,远程控制了她老公的电脑,制造了那些搜索记录。”

  “他还买通了小区的保安,让他弄坏了那段时间的监控。”

  “他还找了那个女人的闺蜜,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伪造聊天记录,做伪证。”

  “案发那天,他骗那个女人说,她老公在外面有情况,让她去捉奸。然后,又打电话给她老公,说家里有惊喜,让他早点回家。”

  “他算准了时间差。”

  “他让我,就在那个时间差里,动手。”

  老何的声音,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用备用钥匙进了门。”

  “那个女人,刚洗完澡,穿着浴袍。”

  “她很漂亮。”

  “她看见我,很惊讶,但没怎么害怕。她以为,我是她老公请来的‘惊喜’。”

  “我没跟她废话,直接动了手。”

  “可我没想到,她力气那么大,拼命反抗。”

  “她在我手上,留下了抓痕。”

  “我的血,也滴在了她的指甲缝里。”

  “慌乱中,我失手了,比预想的,重了很多。”

  “我杀了她。”

  “然后,我按照计划,伪造了现场,拿走了雇主让我拿走的一样东西,离开了。”

  “一切,天衣无缝。”

  “她老公回来,看到那一切,崩溃了。”

  “警察来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

  “他成了杀人凶手。”

  “雇主的目的,达到了。”

  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那个女人……”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是不是叫……林雪?”

  老何沉默了。

  他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就是回答。

  “为什么……”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这三个字。

  “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也要死了。”

  “我这一辈子,手上沾满了血。下辈子,是要下地狱的。”

  “我不想,再多带一个冤魂下去。”

  “而且……”

  他顿了顿。

  “我看了你的卷宗。”

  “那个女人,死的时候,怀孕了。”

  “一尸两命。”

  “我杀的,不是一个人。”

  “我手上那条,是命案,不是脏活。”

  轰——

  我的大脑,彻底炸开了。

  怀孕?

  林雪怀孕了?

  我不知道!

  她没告诉我!

  我们……我们有孩子了?

  “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扑过去,死死地抓住牢房的铁栏。

  “为什么!为什么!”

  我疯狂地摇晃着铁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要杀我的孩子!”

  眼泪,终于决堤。

  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失去了我的妻子,还失去了我未曾谋面的孩子。

  而我,却要替凶手去死。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更可笑,更悲惨的事吗?

  “别喊了。”

  老何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

  “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我停了下来,通红着眼睛看他。

  “我当年从你家拿走的东西,是一枚袖扣。”

  “很特别的袖扣,上面刻着一个‘辰’字。”

  “那是雇主的东西,他喝醉了,落在了你家。他怕你老婆发现,才搞出这么多事。”

  “那个袖扣,就在……”

  他的话还没说完。

  “时间到了,出来!”

  铁门外,传来了狱警的声音。

  天,亮了。

  我的死期,到了。

  两个法警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住我。

  我没有反抗。

  我的脑子,还停留在老何刚才的话里。

  袖扣。

  刻着“辰”字的袖扣。

  我见过。

  那是林雪送给我的,我们结婚一周年的时候。

  她说,我的名字里有个“阳”,她的名字里有个“雪”。

  但我们相遇在星辰之下。

  所以,她特意找人订制的,全世界独一无二。

  可是,那枚袖扣,在一年前就丢了一只。

  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原来……

  原来不是丢了。

  是落在了家里,被另一个人捡到了。

  一个男人。

  一个叫“辰”的男人。

  李星辰!

  林雪的上司!

  是他!

  一定是他!

  他一直在追林雪,所有人都知道。

  林雪为了避嫌,甚至准备辞职。

  案发前一天,林雪还跟我说,李星辰又找她了,被她狠狠地骂了回去。

  她说,老公,我们离开这个城市吧,我不想再见到他。

  我说,好。

  我们说好的。

  “走!”

  法警推了我一把。

  我踉跄了一下,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老何。

  他也看着我。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一种情绪。

  解脱。

  我被押着,穿过那条长长的,白得瘆人的走廊。

  我的脚步,很稳。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我快死了。

  但我也知道,我不是为自己死。

  我是为林雪,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去寻找一个真相。

  走廊的尽头,就是刑场。

  我看到了行刑的法警。

  很年轻,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旁边,站着一个中年法警,应该是他的领导。

  程序,一步步地走。

  验明正身。

  宣读判决。

  我一直很安静。

  直到最后,中年法警问我。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

  然后,我笑了。

  “警官,我想讲个故事。”

  中年法警皱了皱眉,但没有阻止我。

  人之将死,他愿意给我最后一点体面。

  我深吸一口气,用最快的语速,把老何告诉我的话,原原本本地,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从雇主,到计划,到那枚刻着“辰”字的袖扣。

  我说得很快,很急,生怕时间不够。

  周围的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大概觉得,我是在死前的最后时刻,精神失常了。

  只有那个年轻的法警。

  我注意到,当我说到“袖扣”的时候,他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的眼神,开始闪躲。

  我讲完了。

  全场一片死寂。

  中年法警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准备……”

  “等一下!”

  那个年轻的法警,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在发抖。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小张,你干什么?”中年法警呵斥道。

  那个叫小张的年轻法警,没有理他。

  他死死地盯着我,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转身,冲向他的领导。

  “不能执行!不能执行!”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说的是真的!那个秘密是真的!”

  中年法警愣住了。

  “小张!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全都听到了!”

  小张指着我,又指了指我来时的方向。

  “刚才,在牢房里,那个叫老何的犯人,亲口对他说的!”

  “他说,人是他杀的!还有一个幕后主使!”

  “他还说了证据!一枚袖扣!刻着‘辰’字的袖扣!”

  小张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变得尖锐无比。

  “你听到了?”中年法警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我听到了!我亲耳听到的!就在门外!我本来是去催促他们准备的,结果就听到了这一切!”

  小张急得快要哭了。

  “领导,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万一杀错了人,怎么办?”

  “我们不能让一个无辜的人死,更不能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啊!”

  中年法警的目光,像两把利剑,射向我。

  “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迎着他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千真万确。”

  “我请求,重新调查此案!”

  “我请求,立刻审讯307号牢房的犯人,何建国!”

  “我请求,调查一个叫李星辰的男人!林雪的上司!那枚袖扣,就是他的!”

  我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刑场上,一片哗然。

  中年法警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几近崩溃的小张。

  他手里的对讲机,拿了起來,又放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知道,他在犹豫。

  临刑前推翻供词的犯人,不是没有。

  但,有另一个人证,还是一个法警,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更何况,这个供词里,有具体的细节,有新的嫌疑人,还有关键的物证。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翻供,而是可能存在惊天的冤案。

  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终于。

  他拿起了对讲机。

  “中止执行!”

  他沉声说道。

  “立刻!马上!把情况向上级汇报!”

  “封锁现场!控制所有相关人员!”

  “另外,派人去307牢房,把何建国带到审讯室!”

  “快!”

  最后那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一瞬间,我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我被两个法警,重新押回了监区。

  不是死囚区。

  是一个单独的隔离室。

  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地亮起来。

  新的一天。

  我活下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

  进来的,是那个中年法警,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看起来级别更高的领导。

  “陈阳。”

  领导开口了。

  “你的案子,我们已经成立了专案组,重新启动调查。”

  “何建国,已经全部招供了。”

  “他说的,和你说的,完全一致。”

  “我们的人,已经去找李星辰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谢谢……”

  我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先别谢我们。”领导的表情依旧严肃,“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你仍然是嫌疑人。”

  “我明白。”

  我用力点头。

  只要能查,就好。

  只要肯查,真相就一定不会被掩盖。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活在梦里。

  我被一次又一次地提审。

  专案组的人,问得很细,关于我和林雪的一切,关于李星辰的一切。

  我知无不言。

  我告诉他们,李星辰是怎么骚扰林雪的。

  我告诉他们,林雪为了躲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我告诉他们,那枚袖扣,是我和林雪爱情的见证。

  每一次讲述,都像是在撕开我还没愈合的伤口。

  但我不怕疼。

  我只怕,林雪死得不明不白。

  我只怕,我们的孩子,来这世上一趟,连声清白都得不到。

  半个月后。

  我正在隔离室里发呆,门开了。

  我的律师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激动和愧疚的表情。

  “陈阳。”

  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我愣住了。

  “案子,破了。”

  他说。

  “李星辰,抓到了。”

  “一开始他还不承认,但我们找到了那枚袖扣。”

  “就在他办公室的保险柜里。他一直留着。”

  “他还交代了收买你妻子闺蜜,以及小区保安的犯罪事实。”

  “所有证据,都齐全了。”

  “何建国,也因为主动交代重大立功表现,被改判为死缓。”

  律师一口气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

  “无罪了。”

  无罪了。

  这三个字,我等了太久。

  久到,我以为我一辈子都等不到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笑。

  我只是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还有一件事。”

  律师的表情,变得有些犹豫。

  “法医,对你妻子的尸体,进行了重新检验。”

  “她……确实怀孕了。”

  “六周。”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六周。

  如果不是这场无妄之災,再过几个月,我就能当爸爸了。

  我会给他买最好的婴儿床,最柔软的衣服。

  我会给他讲故事,教他走路,看他一点点长大。

  林雪会笑着看我们闹。

  那该是,多好的画面。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走出监狱大门的那天,阳光很好。

  好得有些刺眼。

  我眯着眼,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

  恍如隔世。

  我的父母,在门口等我。

  他们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

  看到我,他们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哭得泣不成声。

  “儿子……我的儿子……”

  我也抱着他们,眼泪,无声地滑落。

  林雪的父母也来了。

  他们站在不远处,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挣开父母,走到他们面前。

  “爸,妈。”

  我跪了下来。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小雪。”

  林雪的妈妈,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她捶打着我,骂我。

  我没有躲,也没有还口。

  我知道,这是他们宣泄痛苦的唯一方式。

  林雪的爸爸,扶起了他的妻子。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起来吧。”

  他叹了口气。

  “不怪你。”

  “我们……都错怪你了。”

  后来,我去给林雪扫了墓。

  墓碑上,是她笑靥如花的照片。

  我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那张冰冷的照片。

  “小雪,我来了。”

  “对不起,来晚了。”

  “我们的孩子,你见到了吗?”

  “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告诉他,爸爸很爱他,很爱很爱。”

  “小雪,我给你报仇了。”

  “坏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你安息吧。”

  风,吹过墓地,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拿出那枚失而复得的袖扣,放在了墓碑前。

  另一只,还戴在我的衬衫上。

  从今以后,它们会一直陪着你。

  就像我,会一直,记着你。

  离开墓地后,我去找了那个叫小张的年轻法警。

  我想当面,对他说声谢谢。

  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刻,凭着良知和勇气,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在公安局的门口等他。

  下班的时候,我看到了他。

  他脱下了警服,穿着便装,看起来就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张警官。”

  我叫住了他。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是你啊,陈先生。”

  “我……我就是想来,跟你说声谢谢。”

  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果不是你,我……”

  “别这么说。”他连忙扶起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换做任何一个有良知的警察,都会这么做。”

  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我当时……其实也很害怕。”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怕万一是你编的,我这就是严重违纪,我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但是……”

  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

  “我更怕,万一是真的。”

  “我怕我一时的犹豫,会毁掉一个无辜的人,一条无辜的生命。”

  “我不想让我这身警服,蒙上污点。”

  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

  这个世界,或许有很多阴暗和不公。

  但总有一些人,在坚守着光明和正义。

  正是因为有他们,我们才有了相信的理由。

  我和他聊了很久。

  我问他,老何怎么样了。

  他说,老何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加上身患绝症,时日无多,最后被判了无期,在监狱医院里接受治疗。

  “他托我,跟你说句话。”小张说。

  “什么?”

  “他说,对不起。还说,如果有下辈子,希望你,离他远一点。”

  我沉默了。

  对老何,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恨他,是他亲手杀死了我的妻子和孩子。

  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他。

  是他,在最后关头,良心发现,给了我一个重生的机会。

  或许,这就是人性吧。

  复杂,矛盾,无法用简单的黑白来定义。

  告别了小张,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已经黑了。

  路边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

  这个城市,依旧繁华,依旧喧嚣。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我知道,一切都变了。

  我的家,没了。

  我爱的人,不在了。

  我的生活,被彻底颠覆了。

  我自由了,但我又像被困在了一个更大的监狱里。

  一个充满了回忆和伤痛的监狱。

  我不知道,我该去向何方。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很圆,很亮。

  我想起了林雪。

  她最喜欢月亮。

  她说,月亮,代表着思念。

  无论相隔多远,我们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小雪。”

  我轻声说。

  “你在看吗?”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带着你的那份,带着孩子的那份,一起。”

  “我会去我们说好要去的西藏,去看纳木错的星空。”

  “我会去我们约定要去的希腊,去看爱琴海的日落。”

  “我会替你,看遍这世间所有的风景。”

  “然后,把它们,都讲给你听。”

  说完,我对着月亮,笑了。

  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知道,前路漫漫,伤痛或许永远不会痊愈。

  但我也知道,我必须走下去。

  因为,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

  因为,只要我还活着,我对林雪的爱,就不会消失。

  我们的故事,就没有结束。

  我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我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不再孤单。

  本文标题:我被判死刑,临刑前狱友告诉我一个秘密,法警听后立刻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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