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一九七五年,帕米尔高原的风雪能埋葬一切。

  十九岁的我,是边防线上的一名卫生员,枪口应该对准敌人,双手却宣誓救死扶伤。

  我的世界,在冰与火的矛盾中撕扯。

  那场遭遇战后,我违背了纪律,救下了一名奄奄一息的敌方女护士。在那个能冻住灵魂的雪夜,她没说谢谢,却把自己的身份牌死死塞进我手心,成了一个我背负三十年的沉重秘密。

  我以为往事早已被岁月尘封。直到三十年后,当我作为一名普通游客行驶在高加索的盘山路上,几辆军车挡住了我的去路。

  一个冰冷的问题,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三十年的光阴,将我彻底拉回了那个雪夜……

  我救下敌方女护士,30年后我在山区旅游,几辆军车挡住了我的去路01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猛烈些。

  我叫张伟,那年十九岁,还是个嘴上绒毛都没褪干净的毛头小子。两年前,我揣着高中毕业证,告别了上海弄堂里那股子混着煤烟和饭菜香的熟悉味道,穿上了这身绿军装,被火车拉着,汽车颠着,最后扔在了这片号称“世界屋脊”的帕米行高原上。

  我们连队驻扎的地方,海拔超过四千米,空气稀薄得像是被人抽走了一半。在这里,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是冬天。

  风刮起来的时候,不叫刮,叫“灌”,呜呜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窗外哭嚎,能顺着门缝、墙缝,把刺骨的寒气灌进你骨头里的每一个缝隙。早上醒来,眉毛上、睫毛上挂着一层白霜是常有的事。

  “小张,醒了没?磨磨蹭蹭的,还当在你们上海睡席梦思呢?”

  帐篷帘子一掀,一股白色的寒流卷了进来,班长老王的大嗓门比寒流先到。他那张脸,被高原的风吹得像是风干的核桃,沟壑纵横,黝黑里透着紫红。他是山东人,三十出头,已经是参加过真正战斗的老兵了。

  我赶紧从被窝里爬起来,一边哆哆嗦嗦地穿衣服,一边哈着白气回话:“醒了醒了,班长,这鬼天气,被窝外面跟冰窖似的。”

  “冰窖?冰窖都比这暖和。”老王把两个硬得能当石块使的压缩饼干扔给我,“赶紧啃了,待会儿有任务。”

  我接过饼干,费劲地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那玩意儿又干又硬,剌得我腮帮子疼。我含着饼干,含含糊糊地问:“班长,啥任务啊?又去巡逻?”

  “嗯,去七十三号界碑看看。”老王自己也拿了块饼干,两口就嚼碎了咽下去,好像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他看着我费劲的样子,嘴角咧了咧,没笑出声,眼神里却有那么点过来人的揶揄。

  我们连里大部分都是像老王这样,来自北方农村的汉子,身体壮得像头小牛。只有我,一个城里来的“书生”,因为读过几天书,眼神又好,被安排当了卫生员,偶尔也客串一下侦察兵。在他们眼里,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除了会背几句急救口诀,一无是处。只有老王,嘴上虽然损我,但私下里总会多关照我一些。他知道我晚上想家睡不着,会半夜起来递给我半壶热水;也知道我吃不惯这边的伙食,会把炊事班偶尔弄到的罐头,偷偷塞给我半盒。

  吃完早饭,所谓的早饭,我们五个人组成的小队就集合了。除了我和老王,还有小李、大壮和石头。我们仔细地擦拭着手里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冰冷的钢铁在手里,像是握着一块不会融化的冰。作为卫生员,我的负担最重,除了枪和子弹,背上还有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急救药箱,里面的瓶瓶罐罐随着我的动作叮当作响。

  老王给我们开了个简短的会,声音压得很低,在寒风里显得格外严肃:“都把耳朵竖起来听着。最近那边不怎么太平,前几天兄弟连队在那边发现了一些不该有的痕迹。咱们这次去,不光是巡逻,更是侦察。都把眼睛放亮点,耳朵放尖点。小张,你跟在我后面,别掉队。记住,在这儿,有时候人比狼更危险。”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的,热气瞬间在我耳朵上凝成一层冰霜。我心里咯噔一下,握着枪的手心,竟然渗出了一层细汗。

  “出发!”

  随着老王一声令下,我们一头扎进了无边的雪原。

  天地间一片苍茫,除了白色,还是白色。脚下的雪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我们排成一列,踩着前面人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除了风声和我们沉重的喘息声、踩雪的咯吱声,四周死一般寂静。

  我紧紧跟在老王身后,他的背影宽厚而沉稳,像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山,给了我一丝莫名的安全感。走了大概两个小时,老王突然停下脚步,举起了右拳。这是停止前进并警戒的手势。我们立刻原地散开,趴在了雪地里。

  我顺着老王的目光望去,只见在前方不远处一个背风的山口,雪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串脚印。那脚印很新,边缘清晰,没有被风雪掩盖太多。

  “不是咱们的人。”老王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的紧张,“看这靴子印,是‘那边’的。而且……看脚印的深浅和间距,应该不止一个人,走得很匆忙。”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入伍以来,我听过无数关于“敌人”的故事,在训练场上对着人形靶射击过无数次,可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他们就在附近。

  老王观察了一会儿,做了个战术手势。他指了指我和小李,又指了指左侧的一片乱石堆,示意我们从侧翼包抄过去观察情况。他则带着大壮和石头,从正面缓缓靠近。

  “小张,记住,你首先是个兵,然后才是卫生员。不到万不得已,别暴露自己。跟紧小李。”老王最后叮嘱了我一句。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感觉喉咙里干得要冒烟。

  我和小李猫着腰,借着地形的掩护,开始向左侧的乱石堆移动。我的心脏“砰砰”地跳,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刀子,直插肺叶。乱石堆离我们越来越近,那里是绝佳的伏击点和观察点。

  就在我们距离乱石堆不到一百米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砰!砰砰!”

  几声沉闷的、带着回音的点射声毫无征兆地从乱石堆方向传来!那枪声很短促,和我手里的五六半完全不同,更像是冲锋枪的声音。我跟小李下意识地就地一滚,趴在了一块岩石后面。

  “班长!班长!听到请回答!”小李对着步话机低声呼叫。

  步话机里只有一片嘈杂的“滋啦”声。

  我们和老王他们失去了联系!

  我和小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情况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老王他们和敌人交上火了?还是有第三方?

  没等我们想明白,风雪突然大了起来。刚才还只是刮风,现在是雪片夹杂着冰粒,像是一把把沙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能见度迅速降低,几米开外就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轮廓。

  “张伟,我们得过去看看!”小李焦急地说。

  “不能动!”我拉住他,“现在过去就是靶子!风雪这么大,等等看!”我也不知道我的判断对不对,这几乎是求生的本能。

  风雪中,我们隐约听到有人在用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呼喊,声音时断时续,透着一股焦急和混乱。是俄语。

  就在我竖着耳朵努力分辨方向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呼啸突然从我耳边划过!

  “嗖——”

  紧接着,我身后的岩石上“啪”地一声,迸出了一点火星,碎石屑溅到了我的脖子里。

  是流弹!

  那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死亡的气息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拂过我的脸颊。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抱着头就地向旁边一滚。

  我滚下了一个陡峭的雪坡。

  身体在松软的积雪里翻滚,天旋地转,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雪往我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疯狂地灌。不知道滚了多久,身体重重地一顿,我停了下来。

  我挣扎着从厚厚的雪堆里把头拔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咳出嘴里的雪。等我稍微缓过神来,抬眼四望,整个人都僵住了。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白色,除了我滚下来留下的一道狼狈的痕迹,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小李不见了,老王他们更是不知所踪。刚才的枪声、呼喊声,全都消失了,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吞噬得一干二净。

  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永无止境、呼啸作响的风。

  我孤身一人,迷失在了这片冰封的无人区。

02

  暴风雪是高原上最无情的刽子手。它不分敌我,不问缘由,用最纯粹的寒冷和暴力,埋葬一切敢于挑战它的生命。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雪地里挣扎,寒冷从我湿透的鞋底开始,一点点向上蔓延,先是麻木,然后是针扎一样的刺痛,最后,我感觉不到我的脚了。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我一遍遍地呼喊着老王和小李的名字,可我的声音刚出喉咙,就被狂风撕得粉碎,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我爹娘还在上海等我回家,我答应过他们,要平安退伍,回去给他们养老。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忆老王在训练时教过的东西。背风,找掩体,保持体温。我眯着眼睛,在白茫茫的风雪中艰难地辨认着地形。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像是一排嶙峋的牙齿。是岩石!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那是一处被积雪半掩的岩缝,像一个天然的洞穴,虽然不大,但足以让我蜷缩进去,躲避风雪的正面侵袭。

  我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因为寒冷而战栗。就在我稍微缓过一口气,准备整理一下自己时,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雪的腥味,也不是岩石的土味,而是一股淡淡的、甜腥的铁锈味。是血。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我立刻举起枪,警惕地扫视着这个小小的岩缝。借着从缝隙外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我看到在岩缝的最深处,有一抹不属于冰雪的颜色。

  一抹暗红色,从一堆积雪下渗出来,染红了周围。

  我的第一反应是“敌人”。也许是刚才交火中受伤的敌人,躲到了这里。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搭在了扳机上,枪口稳稳地对准了那堆积雪。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一点点地挪过去,用枪口小心翼翼地捅了捅那个被雪覆盖的身体。没有反应。我又加大了点力气,对方依旧一动不动,像一截木头。

  我救下敌方女护士,30年后我在山区旅游,几辆军车挡住了我的去路

  死了吗?

  我壮着胆子,把枪背到身后,伸手去拨开那人身上的积雪。手一碰到那身军装,我就知道,是“那边”的。那料子,那款式,和我身上的完全不同。

  我把那人费力地翻了过来。

  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这不是一个扛枪的士兵。这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个女孩。她的年纪看起来比我还小,一头金色的头发被雪和血黏在了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冻得发紫,眼睛紧紧地闭着。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军大衣袖子上,我看到了一个清晰的、用红线绣上去的袖标。

  一个红十字。

  她是个护士。

  这个发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敌意和警惕。我呆呆地跪在雪地里,看着她。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交战。

  一个声音是部队里日复一日的教导,是墙上贴着的标语,是指导员在动员大会上慷慨激昂的口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她穿着敌人的军装,她就是敌人。我应该把她留在这里,自生自灭,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微弱、却更执拗的声音,在我心里响起。那是我在卫生员培训班上,举起右手宣誓时说的话:“我志愿献身医务工作,恪守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背上那个沉重的药箱,上面同样有一个红十字。这个标志,此刻变得无比滚烫。

  她首先是一个伤员,一个生命。我看着她那张和我妹妹差不多大的脸,手里的枪仿佛有千斤重。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么死在我面前?

  几秒钟的犹豫,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最终,我咬了咬牙,对自己说:“去他娘的敌人,老子是个卫生员!”

  我扔下手里的枪,解开背上的药箱,跪在她身边,开始检查她的伤势。她的左小腿中弹了,厚厚的军裤被血浸透,冻得像一块铁板。我用刺刀费了老大的劲才划开裤腿。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冻得发黑,万幸的是,严寒也让伤口没有持续大出血,否则她早就没命了。

  我的手指冻得像一根根胡萝卜,僵硬而不听使唤。我用小刀割开急救包,拿出纱布,先是用干净的雪笨拙地清洗着她伤口周围的血污。冰冷的雪接触到伤口,让她在昏迷中痛苦地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我不敢耽搁,拧开碘酒瓶,用棉球蘸着,狠狠地按在了她的伤口上。

  “唔……”她猛地弓起身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忍着点,忍着点……”我下意识地用中文安慰着,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消毒的剧痛让她短暂地苏醒了。她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清澈的、像帕米尔高原天空一样的蓝色眼睛,此刻里面充满了迷茫、痛苦和深深的恐惧。

  当她的目光聚焦,看清我身上这身军装时,那恐惧瞬间被放大了。她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像是受惊的小鹿。

  我急了,连忙松开手,举起双手,指了指她手臂上的红十字袖标,又指了指我打开的药箱上那个一模一样的标志,笨拙地比划着,试图让她明白,我不是要伤害她,我是在救她。

  她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但眼神里的戒备和恐惧丝毫未减。

  我不敢再耽搁,迅速地用纱布和绷带,将她的伤口紧紧包扎起来,打了一个标准的外科结。做完这一切,我自己也累出了一身冷汗,贴身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再被寒风一吹,冷得我直打哆嗦。

  我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军用水壶,这是我的命根子,里面的水还是早上出发时灌的,现在已经凉透了,但总比吃雪强。我拧开盖子,小心地扶起她的头,把水壶凑到她干裂的嘴边。

  “喝点水,喝点……”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

  就在这时,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穿透了风雪的呼啸。

  是狗叫声!还有……人声!

  我心中猛地一紧,侧耳细听。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是俄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种在旷野里搜寻的呼喊声,我再熟悉不过了。

  是搜寻她的敌军!

  我的大脑瞬间高速运转起来。被他们发现,我就是俘虏。可如果我现在丢下她自己逃走,她一个人在这里,可能也撑不了多久。

  几乎是出于本能,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半拖半抱地拽进了岩缝更深、更黑暗的角落。我用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指着外面,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被我的举动吓坏了,在我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不解。她肯定以为我要对她做什么。

  “别动!外面有人!”我压低声音,用中文焦急地吼道。

  搜寻队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已经能清晰地听到军靴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外面天色渐暗,风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我们被困住了。

  一边是正在靠近的、她的同伴;一边是随时可能找过来的、我的战友。

  而我,一个中国士兵,正捂着一个受伤的苏联女护士的嘴,躲在黑暗的岩缝里,心脏狂跳,不知道下一秒,命运会将我们推向何方。

03

  岩缝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能清晰地听到外面搜寻队的声音,俄语的呼喊声、军犬的吠叫声,此起彼伏。我怀里的女孩不再挣扎,但身体依旧僵硬,我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和微微的颤抖。我捂着她嘴的手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她一出声,我们两个都得完蛋。

  幸运的是,风雪是最好的掩护。搜寻队在岩缝外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并没有发现我们留下的痕迹,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了风雪中。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他们走了。”我用中文说,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

  她大口地喘着气,警惕地看着我,身体向后缩了缩,想和我拉开距离。岩缝里空间实在太小,我们几乎是膝盖对着膝盖,呼吸相闻。

  外面的天色彻底黑了,气温降得更快了。我脱下身上的军大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的身上。那件军大衣又厚又重,上面还带着我的体温。

  她起初很抗拒,伸手想要推开,但刺骨的寒冷让她犹豫了。最终,她还是拉紧了衣领,把自己裹了进去。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沉默地坐着。语言不通,身份对立,但在这一刻,我们只是两个被困在绝境中、需要依靠彼此体温才能活下去的年轻人。

  过了一会儿,我从口袋里摸出那半块没舍得吃的压缩饼干,这是我身上最后的食物了。我用力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她。

  她看着我手里的饼干,又抬头看了看我的脸。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她没有接。

  我把饼干塞到她手里,然后自己拿起另一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看我吃了,才迟疑地、小口小口地把那半块饼干送进嘴里。

  “叶莲娜。”

  黑暗中,她突然轻声说了一个词。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叶莲娜。”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是她的名字。

  我也指了指自己,说:“张伟。”

  “张……伟?”她学着我的发音,有些生涩,但很认真。

  我点点头。

  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语言交流,却像是在这片冰冷死寂的绝境里,点亮了一簇微弱的火苗。我们不再是符号化的“敌人”,而是有了名字的、活生生的人。

  那一夜格外漫长。为了不被冻死,我们几乎是背靠背地坐着,分享着彼此微不足道的体温。我给她检查了两次伤口,换了药。

  她全程都非常安静,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笨拙地操作,眼神里的恐惧和敌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第二天黎明,风雪奇迹般地停了。

  我救下敌方女护士,30年后我在山区旅游,几辆军车挡住了我的去路

  天光从岩缝外透进来,照亮了我们苍白的脸。我知道,我必须走了。我得趁着天气好转,赶紧找到我的部队,否则,就算不被冻死,也可能会饿死。

  可她怎么办?

  她的伤势虽然暂时稳住了,但根本无法长途跋徒。我不可能带着她走,那等于是带着一个累赘,会害死我们两个人。而且,我该怎么向部队交代我带回来一个“敌人”?

  我心里天人交战,痛苦万分。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我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我自己,做了一个走路的姿势,然后指向远方。

  她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她蓝色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像两颗失去了光彩的星星。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站起身,把我那个已经空了一半的药箱打开,把里面所有剩下的止痛药、纱布、一整管青霉素,还有一小瓶碘酒,全都拿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她身边。然后,我把我的军用水壶灌满了干净的雪,也放在她手边,这样雪化了她就有水喝。

  做完这一切,我背上空了一半的药箱,捡起我的枪。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低着头说:“保重。”

  我准备转身离开。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卑劣的逃兵,在抛弃一个无助的生命。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就在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叶莲娜。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抓得非常紧,指甲都快嵌进了我的肉里。

  我回头,对上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怨恨,也没有祈求,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恳求和决绝的眼神。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我震惊一生的举动。

  她费力地用另一只手,从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根细链子上,摘下了一块小小的金属片。她把那块带着她体温的金属片,不容分说地、死死地塞进了我的手心里,然后用她的双手,紧紧地包裹住了我的手。

  是她的身份牌。

  她嘴里飞快地说着一长串我完全听不懂的俄语,情绪非常激动,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我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不是一句简单的“谢谢”,更像是一种托付,一种嘱托,仿佛她把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样东西,交给了我。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呼喊声。

  是中国话!

  “小张!张伟——!”

  是老王!是他们在找我!

  我心中一阵狂喜,但随即又被巨大的矛盾所撕扯。我不能再耽搁了。

  我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叶莲娜的手,那只手冰冷而颤抖。然后,我狠下心,挣脱开她,头也不回地朝着呼喊声的方向冲了出去。

  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看到她绝望的眼神,我就会动摇。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狂奔,老王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我。看到他们,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你小子跑哪去了!吓死我们了!”老王冲过来,狠狠地给了我一拳,但随即又紧紧地抱住了我。

  面对老王的盘问,我撒了谎。我说我和小李失散后,自己找了个地方躲了一夜,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老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空了一半的药箱,和我没穿军大衣、只剩下一身单薄军装的样子,他那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沙哑着嗓子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把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攥着那块金属身份牌。它冰冷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仿佛在提醒我刚刚发生的一切。

  这个秘密,连同帕米尔高原的风雪,那个女孩决绝的眼神,一起被我死死地埋进了心底的最深处。

  这块身份牌到底代表什么?她为什么要把它给我?她后来……活下来了吗?

  我不知道。

  从此,这块小小的金属片,成了我心中一个沉重而无解的谜,一背,就是三十年。

04

  时间是条无声的河,能冲刷掉最深刻的伤疤,也能把最锐利的记忆磨得圆滑。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二零零五年的春天,我五十出头,已经从一家半死不活的国企办理了内退,成了一个标准的“闲人”。战争的记忆,像褪色的旧照片,被我压在了记忆的箱底。偶尔在午夜梦回,那刺骨的寒风和呼啸的流弹还会让我惊醒,但醒来后,摸着身边妻子温热的身体,听着窗外城市苏醒的喧嚣,一切又会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我退伍后,回了上海。没能实现给父母养老的承诺,他们在我转业没几年就相继去世了。我通过家里的关系进了工厂,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妻子陈淑是个典型的上海女人,性格开朗,嘴上有点絮叨,但心是热的。她知道我当过兵,上过“前线”,但在她眼里,那就像一部老电影,和我这个每天提着菜篮子去菜场、在阳台上摆弄花草相机的男人,没什么关系。

  我也从不跟她,不跟任何人,提起那段往事。尤其是那个雪夜,那个叫叶莲娜的女孩,那个被我揣了三十年的秘密。战友聚会我从不参加,我怕在酒酣耳热之际,有人问起那次巡逻的细节,我怕自己会说漏嘴。

  久而久之,我自己都快要相信,那只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那个周末,儿子放假回家,嫌家里乱,非要拉着我一起收拾储藏室。

  “爸,你看你这些东西,都快发霉了,留着干嘛呀?”儿子一边抱怨,一边从一个落满灰尘的大木箱里往外搬东西。

  那是我从部队带回来的箱子。里面装着我的青春,也装着我刻意遗忘的过去。

  “别乱动,那都是宝贝。”我嘴上说着,也过去帮忙。

  在箱子最底下,我翻出了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这是当年部队发的饼干,盒子我一直留着。打开它,一股陈旧的铁锈味扑面而来。里面是我的一些旧军功章,几张已经发黄的集体照,照片上的我,年轻得不像话。

  然后,我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我把它拿了出来。

  是那块身份牌。

  三十年的光阴,在它身上留下痕迹,边缘不再那么锐利,但上面刻着的、我看不懂的西里尔字母,依旧清晰。

  当然,这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在那一刻,它对我来说,依然是一串神秘的符号。

  可当我把它握在手心,三十年前的感觉,瞬间排山倒海般地涌了回来。金属的冰冷,她手心的温度,她决绝又无助的眼神,风雪的呼啸,还有我转身离开时,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愧疚……

  一切都活了过来。

  这三十年,我刻意不去想这件事,我告诉自己,她大概率已经死了,想了也于事无补。可当这块身份牌再次出现,我才发现,这个念头从未真正消失。它像一颗深埋的种子,一直在那里,只是被日常生活的土壤掩盖了而已。

  她到底怎么样了?她活下来了吗?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那串我听不懂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些尘封已久的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我看似平静的内心。

  “老张,你发什么呆呢?手里拿的什么宝贝啊?”妻子陈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慌乱地把身份牌塞回口袋,盖上了饼干盒。“没什么,没什么,以前部队的小玩意儿,不值钱。”

  我的反常举动引起了妻子的怀疑,她凑过来看了看,撇撇嘴:“不值钱你还当宝贝似的。快点收拾,儿子还等着出去吃饭呢。”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把那块身份牌放在枕头底下,一夜无话。

  最近,我迷上了风光摄影。退休后,这是我唯一的爱好了。我在一个摄影论坛上,看到一个帖子,里面是一组在高加索山区拍的照片。那连绵的雪山,翠绿的山谷,古老的石头碉楼,还有牧民们悠闲的身影,一下子就击中了我。

  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地貌,那雪山和天空的轮廓,和三十年前的帕米尔高原,惊人地相似。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不可抑制地萌发了。

  去那里看看。

  这个念头一开始很模糊,但在我重新找到那块身份牌之后,它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我不知道我想去寻找什么,或许,我只是想去一个相似的地方,和我自己的过去,做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了断。

  我跟妻子说,我想去高加索采风,拍点不一样的东西。

  “高加索?那是什么地方?俄罗斯?乱不乱啊?你一个人去,行不行啊?”陈淑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来。

  我耐着性子跟她解释,说那里现在很安全,是旅游胜地,我已经做好了所有攻略。最终,她虽然还是不放心,但看我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反对,只是叮嘱我注意安全,多带点常用药。

  出发前收拾行李,我站在衣柜前,犹豫了很久。最终,我还是把那块身份牌,放进了我贴身夹克的内袋里。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一次怀旧之旅,做个纪念。

  我办好了签证,订好了机票。在浦东机场,我给妻子和儿子打了个电话报平安,然后一个人,踏上了前往那片既陌生又熟悉的山脉的旅途。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寻找风景和回忆的旅行。

  我却不知道,一个埋藏了三十年的秘密,一场我从未预料到的风暴,正在前方,静静地等着我。

05

  高加索的空气,和我想象中一样,清新而冷冽。

  我从第比利斯租了一辆老旧的尼瓦越野车,这种车外形粗犷,性能却出奇地好,正适合在山地里折腾。沿着著名的格鲁吉亚军事大道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让我这个见惯了城市钢筋水泥的人,几乎忘了呼吸。

  与帕米尔高原那种令人敬畏的、肃杀的荒凉不同,高加索充满了生机和色彩。雪顶的卡兹别克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山腰是翠绿的草甸,牛羊像珍珠一样散落在上面,山谷里流淌着碧绿的阿拉格维河,河边坐落着古老的阿娜努里城堡。

  我彻底放松了下来。几天时间里,我走走停停,拍了上千张照片,感觉自己紧绷了三十年的神经,都像这山间的空气一样,舒展开了。那个关于雪夜和身份牌的秘密,似乎也在这壮丽的景色中,变得不再那么沉重。

  为了拍摄更原始、更少游客的风景,我查了地图,把车开上了一条岔路。这是一条地图上都标注得含糊不清的盘山公路,通往一个叫“斯捷潘茨明达”的偏远地区。

  路况立刻变得糟糕起来。水泥路变成了土路,坑坑洼洼,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另一边是随时可能落石的峭壁。车子颠簸得厉害,但我却乐在其中。我摇下车窗,放着车里收音机传出的、带着浓郁当地风情的音乐,山风灌进车里,吹得我心旷神怡。这才是探险,这才是自由。

  开了大概一个多钟头,路上连一辆车都没碰到。就在我拐过一个接近一百八十度的急弯后,我猛地踩下了刹车。

  我的去路被挡住了。

  两辆墨绿色的军用吉普车,一前一后,像两只钢铁猛兽,蛮横地横在了狭窄的盘山路上,彻底堵死了前路。车上迅速跳下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穿着我看不懂的迷彩服,手里端着黑洞洞的自动步枪,动作干练,表情严肃得像山里的石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普通的警察,这是正规军。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路边的指示牌,没有任何军事禁区的标志啊。难道是……我这个外国面孔,引起了他们的警觉?

  我停下车,熄了火,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表示我没有恶意。

  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军官,带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翻译的年轻人,向我的车走来。那军官大约四十多岁,五官轮廓分明,眼神像鹰一样锐利,隔着车窗玻璃,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手心里又开始冒汗。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和三十年前在雪地里趴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紧张地摇下了车窗。

  “先生,请出示您的护照和所有证件。”那个年轻的翻译开口了,他的中文说得很生硬,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他的表情,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我不敢怠慢,连忙从包里掏出护照和租车的合同,一起递了出去。

  翻译把证件接过去,恭敬地转交给了身后的军官。

  军官接过我的护照,翻到了印有我照片和信息的那一页,又抬头,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仔仔地细细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像是在对照一件货物。然后,他翻到签证页,看到了上面的入境章。

  他用我听不懂的俄语,低声和翻译交谈了几句。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看到,那个年轻翻译的脸色,在那一刻,发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他脸上的公事公办的冷漠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惊讶,随即又变成了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探究和审视的复杂神情。

  他再次看向我,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普通的外国游客,寂静的盘山路上,只剩下风声呜咽着吹过山谷。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紧张,指节已经发白。

  军官把护照还给了翻译,又用俄语说了一句简短但极具分量的话。

  翻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到了一个让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命令,他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用一种压抑着某种巨大情绪的语调,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让我血液瞬间凝固的问题:

  “先生,我们想请问你一件事。三十年前,在帕米尔高原的一次冲突中,你是不是……拿走了一块不属于你的身份牌?”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高加索的风,帕米尔的雪,三十年的光阴,在这一瞬间,重叠在了一起。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瞬间冰凉,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06

  我没有回答。或者说,我根本无法回答。

  我的沉默,已经是我最好的答案。

  那个鹰眼军官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似乎是“果然如此”的弧度。他不再看我,只是简单地做了一个手势。

  “张先生,请您下车,跟我们走一趟。”翻译的语气,从“请问”变成了不容置疑的“请”。

  我还能说什么?我机械地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山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一个士兵过来,接管了我的尼瓦车,另一个则示意我坐上他们军用吉普的后座。

  我没有被粗暴地对待,没有人给我戴上手铐,也没有人用枪指着我。但全程,我都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笼罩着。我坐在两个沉默的士兵中间,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一片混乱。

  他们是谁?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们要带我去哪里?

  车队没有返回主路,而是拐进了一条更加隐蔽的小路。开了大概二十分钟,一座被高墙和铁丝网围起来的庄园,出现在我眼前。大门是厚重的铁门,门口有持枪的哨兵。这里不像军事基地,更像是一座守卫森严的私人山间别墅。

  我被带下了车,穿过一个修剪整齐的花园,走进了一栋石头砌成的二层小楼。

  楼内的装潢古典而厚重。客厅宽敞得有些奢侈,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巨大的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炉火,墙上挂着交叉的军刀、几幅人物油画,还有一个玻璃柜,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勋章。

  那个鹰眼军官已经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军绿色的衬衫,正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他就是这里的主人。

  他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那个年轻的翻译,则像影子一样站在他身后。一个仆人端上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张伟先生,五十岁,来自中国上海,前国企员工,爱好摄影。”军官开口了,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由翻译一字不差地传达过来,“你的资料,我们查得很清楚。”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的内心。

  “现在,我希望你能把三十年前,在帕米尔高原七十三号界碑附近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我。”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压抑不住的暗流。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事到如今,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从巡逻任务开始,讲到遭遇不明火力,讲到我如何与部队失散,如何在暴风雪中找到那个岩缝,如何发现那个受伤的女孩……

  我讲得很详细,我试图让他明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卫生员,在那种情况下,做了一个医生该做的事。

  当我讲到我为她包扎伤口,和她分享最后半块饼干时,那个军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当我讲到,第二天我不得不离开,而她把身份牌塞给我时,他的眼神猛地一凛。

  “她把身份牌给了你?”他打断我,身体前倾,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然后呢?你拿着身份牌做了什么?这三十年,你为什么一直留着它?你来这里,又有什么目的?”

  他的问题像一连串的子弹,句句都带着审判的意味。

  我愣住了。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浓浓的怀疑和不信任。他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处心积虑的投机分子,一个拿着救命之恩当筹码,准备挟恩图报的小人。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从我心底涌了上来。

  “我没有任何目的!”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救她,是因为我是一个兵,更是一个卫生员!我不知道那块牌子代表什么,我只是把它当成一个念想,一个证明我没有白白抛下她的念想!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旅游,为了拍照!如果我知道会这样,我根本不会来!”

  “是吗?”军官冷笑一声,站了起来。他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像一头审视猎物的狮子。

  “张先生,你可能不知道,”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块身份牌,不仅仅是一个士兵的ID。它的背后,刻着我们家族的微缩徽章。那是我妹妹,叶莲娜·沃尔科娃的身份牌。”

  妹妹……叶莲娜……

  我的心重重一沉。原来,他就是叶莲娜的亲人。

  “叶莲娜是我们家最受宠爱的小女儿,”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感,有痛苦,也有愤怒,“她当年不顾全家反对,执意要作为医护人员去前线体验生活。结果,就出了那次意外。我们的搜救队后来找到了她,她活了下来,但……身份牌不见了。”

  “三十年来,我们家族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在全世界寻找这块身份牌,寻找那个救了她的中国士兵。但是,一无所获。当年的记录太混乱了,我们只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却不知道名字,不知道样貌。直到半个月前,你的签证申请,触发了我们情报系统里一个尘封已久的警报——‘张伟’,一个与当年冲突区域有过交集的、符合年龄的中国公民。我们立刻就盯上了你。我们一直在等你,等你来到高加索。”

  他一步步向我逼近,眼神锐利如刀。

  “现在,你来了。带着这块身份牌,来到了我们家族的势力范围。你告诉我,你没有任何目的?”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脸,一字一顿地问,“说吧,你想要什么?钱?还是想利用这段‘恩情’,换取别的什么东西?现在,身份牌在哪里?把它交出来!”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降到了冰点。壁炉里的火光跳跃着,映在他冰冷的脸上。

  我感觉我的人格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侮辱。我救人的行为,在对方眼里,竟然是如此的不堪和卑劣。我的嘴唇哆嗦着,正要开口反驳这荒谬的指控。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客厅厚重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07

  一个女人的声音,用俄语轻声呼唤了一句,那声音很温柔,带着一丝关切的询问。

  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门口站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她穿着一件素雅的羊毛长裙,身形保持得很好,一头漂亮的金发在脑后盘成一个优雅的发髻。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但那无损于她的气质。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剑拔弩张的德米特里身上,带着一丝不解。随即,她的视线越过她哥哥的肩膀,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是她。

  尽管三十年的岁月改变了她的容颜,让她从一个青涩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端庄的妇人,但那双眼睛,那双像帕米尔高原天空一样纯净的、蓝色的眼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疑惑,似乎在努力辨认我这个陌生的东方男人。随即,那疑惑变成了震惊,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惊喜和激动的情绪,在她眼中瞬间绽放开来。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颤抖着,用一种有些生涩、却无比清晰的中文,轻轻地,试探地,叫出了那个被她记了三十年的名字:

  “张……伟?”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客厅里凝固的空气。

  德米特里脸上的冷硬和审视,在他妹妹叫出我名字的那一刻,瞬间瓦解了。他猛地回头,震惊地看着叶莲娜,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叶莲娜没有再理会她哥哥,她快步走到我们中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我,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幻影。

  “真的是你……”她用俄语喃喃自语,眼眶迅速地红了。

  她立刻转向德米特里,用俄语急切地、快速地解释着什么。我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能看到,随着她的讲述,德米特里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愕然,再到愧疚,最后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懊悔。

  他看着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敌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浓浓歉意的目光。

  “张先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了手。

  叶莲娜对她哥哥说了句什么,德米特里点了点头,然后对那个一直站在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翻译使了个眼色。两人识趣地、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客厅,并体贴地为我们关上了门。

  巨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了我和叶莲娜。

  三十年的时空,在这一刻,仿佛被压缩成了一条近在咫尺的线。

  “请坐。”她指了指沙发,自己也坐了下来。她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她亲自为我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我面前。

  “我的中文,说得不好。”她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后来学的。我一直想,如果……如果有一天能再见到你,我一定要亲口对你说声谢谢。”

  我的心头百感交集,刚才的愤怒和屈辱,在她的笑容和话语中,瞬间烟消云散。

  “你……你的腿……”我看着她,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她明白我的意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微笑着说:“它还在。留了点后遗症,天气一变就疼,不过,也挺好。它时常提醒我,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交谈。没有我想象中的戏剧性,没有拥抱,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老朋友重逢般的平静和温暖。

  她告诉我,我走后没多久,她的搜救队就循着我留下的痕迹找到了她。她被送回后方,活了下来。那次经历后,她退伍了,成了一名真正的医生。后来,她结了婚,嫁给了她现在的丈夫,一个大学教授。他们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生活得很幸福。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她看着我的眼睛,无比真诚地说,“我画了很多次你的样子,让德米特里动用关系在中国寻找。可是,人太多了,我们没有任何关于你的信息,只知道你是一个年轻的卫生员。就像大海捞针。”

  “那块身份牌……”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我三十年的问题,“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把它给我?”

  叶莲娜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雪夜。

  “因为,那是我当时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她轻声说,“我们家族的身份牌,是一种信物。我把它给你,是出于一种……一种绝望的希望。我想,如果你能活下来,看到它,也许你会想知道它的来历。或者,如果我死了,你活着,有一天,这块牌子能让我的家人找到你,他们就能从你口中,知道我最后经历了什么。我把它给你,是想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绑在一起。你拿着它,就好像……也带着我的一部分希望在走。”

  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一热。

  原来是这样。不是什么挟恩图报的筹码,而是一个女孩在绝境中,对自己救命恩人最深沉、最纯粹的托付和祝福。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伸手探入我贴身夹克的内袋。我掏出了那块被我的体温捂得温热的金属牌。

  三十年了,它一直躺在我的身边,像一个沉默的伙伴。此刻,它终于要物归原主了。

  我把它放在手心,摊开,递到叶莲娜面前。

  她看着我掌心里的身份牌,那块她以为早已遗失在岁月里的信物,呼吸猛地一窒。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捧起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把它从我手心拿了起来。

  她紧紧地握着身份牌,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终于顺着她保养得宜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更加清澈的蓝色眼睛看着我,用中文,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也谢谢你……替我保管了它三十年。”

  窗外,夕阳的余晖正染红天边的雪山。客厅里,壁炉的火光温暖而宁静。我们相对无言。

  三十年前那场残酷的遭遇,三十年间沉重的秘密,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了一个温暖而圆满的句号。

08

  那天晚上,德米特里将军,也就是叶莲娜的哥哥,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家宴。

  他不再是白天那个盛气凌人的将军,而是一个热情而略带愧疚的主人。他当着所有家人的面,亲自给我倒了满满一杯伏特加,用生硬的中文,郑重地对我说:“张先生,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白天的鲁莽和无礼!我为我的怀疑,向您道歉!”

  说完,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我心里一片滚烫。所有的误解和不快,都消融在了这杯酒里。

  德米特里的妻子,一个和蔼的妇人,不停地往我盘子里夹菜。叶莲娜的丈夫,那位儒雅的大学教授,则和我聊起了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他们的儿子和女儿,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用好奇而尊敬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传奇故事里的英雄。

  酒桌上,德米特里讲述了叶莲娜在他心中的分量,讲述了这三十年来,他们家族寻找我这个“无名恩人”的心路历程。敌意,早已化为了最真诚的敬意和友情。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再继续我的“探险”。

  我成了沃尔科夫家族最尊贵的客人。叶莲娜和她的丈夫,陪着我游览了卡兹别克山区最美的风景。我们不再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更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我们聊各自的家庭,聊儿女的工作,聊退休后的生活打算。

  我们绝口不提那场战争,那次冲突。但我们都知道,正是那场残酷的战争,以一种最奇特、最深刻的方式,将远隔万里的我们,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在一个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咖啡馆里,叶莲娜指着远处皑皑的雪山,对我说:“张,你看,多美。那次之后,我更懂得生命的可贵。我的腿虽然会疼,但它也时常提醒我,活着,能看到这样的风景,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我看着她的侧脸,阳光照在她柔和的轮廓上。我心底那个背负了三十年的沉重秘密,此刻已经化作了云淡风轻的释然。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叶莲娜一家人,包括德米特里将军,亲自把我送到了第比利斯机场。

  在安检口,我们最后告别。

  “这个,送给你。”叶莲娜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我打开一看,是一本厚厚的、制作精良的影集,里面全是她这些年拍摄的高加索风光,每一张都美得像一幅油画。

  她笑着说:“我知道你喜欢摄影。希望你镜头里的世界,永远都是和平、美丽的。”

  我郑重地收下这份礼物。

  德米特里则走上前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俄罗斯式的拥抱,在我背上重重地拍了拍,用他那依旧生硬的中文说:“朋友,再见!中国,我一定会去!”

  我挥手作别,走进了安检口。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飞机起飞,巨大的轰鸣声中,我看着窗外连绵的雪山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最终消失不见。它们就像我心中的那段往事,曾经那么沉重地压在心头,如今,终于可以远远地、平静地眺望。

  来的时候,我的心里装着一个秘密,口袋里装着一块冰冷的金属。

  回去的时候,口袋空了,心里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宁填满了。那块身份牌的重量,终于从我的灵魂深处,彻底卸下。

  半个月后,我回到了上海。

  陈淑来机场接我,看到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开玩笑说:“哟,老张,这次采风采得可以嘛,容光焕发,跟年轻了十岁似的。说,是不是在那边有什么奇遇?”

  我笑了笑,从行李箱里拿出叶莲娜送的那本影集,递给她,说:“算是吧。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阳台上。

  正是黄昏时分,楼下的马路上车水马龙,远处的街心公园里,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邻居家厨房的窗户里,飘出阵阵饭菜的香气。这就是我生活了三十年的人间烟火,平凡,琐碎,却无比真实。

  一阵风吹来,带着初夏时节上海特有的、温润潮湿的气息。高加索的风仿佛还吹拂在耳边,但感觉已经完全不同。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摊开掌心。

  掌心空空如也,却仿佛还能感受到三十年前那块金属牌的冰冷,和三十年后那份和解的温暖。

  我知道,从今往后,帕米尔的雪,高加索的风,都将不再是我午夜梦回的惊扰,而会化作我生命里,最独特、最温柔的一道风景。

  本文标题:我救下敌方女护士,30年后我在山区旅游,几辆军车挡住了我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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