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嗡嗡震动的时候,我正在跟甲方扯皮一个logo的朝向问题。

  “王浩,你爸不行了,快来市一院!”

  是我妈。声音是劈的,像一张被暴力撕开的砂纸。

  我脑子“嗡”的一声。

  “什么?”

  “脑溢血!在抢救!你快来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然后断了。

  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把一脸错愕的甲方和没拧上盖的保温杯扔在了会议室。

  车开到一百二十迈,高架桥上的指示牌像一串串模糊的幻影,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

  我爸,那个昨天还在电话里吹嘘自己钓了两条大鲫鱼的男人。

  那个能一口气扛着五十斤大米上五楼,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男人。

  他怎么会不行了?

  医院走廊里那股消毒水混合着绝望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妈坐在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看到我,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拳头雨点一样砸在我胸口。

  “都怪你!都怪你!让你早点带他去检查,你总说忙!忙!现在好了!你爸要没了!”

  我任她捶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抢救室的灯,红得刺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像蚂蚁在啃噬我的骨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

  一个年轻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命是保住了,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们脸上扫了一圈。

  “脑干出血,面积很大。送来得太晚了,已经深度昏迷。最好的结果,也是植物人。”

  植物人。

  这三个字像三颗钉子,狠狠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扶住墙,才没让自己滑下去。

  我妈已经瘫软在地,嘴里反复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医生看着我们,眼神里有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职业性的冷静。

  “家属准备一下,马上要转ICU。我得提醒你们,ICU费用很高,而且,这可能是一场持久战。”

  持久战。

  我当时还没明白这三个字的分量。

  我只知道,我爸还活着。

  活着,就好。

  我签了一堆看不懂的文件,刷了卡里所有的三万块钱,眼看着我爸,一个身上插满管子、被各种仪器包围的“东西”,被推进了ICU。

  那扇厚重的门在我面前关上,隔开了一个世界。

  门外是焦灼的我,门内是“活着”的父亲。

  ICU每天只有下午三点到三点半,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

  第一天,我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和数字,觉得那是我爸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明。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罩着呼吸机,嘴巴被插管撑得老大,眼睛紧闭,眼角似乎还有没干的泪痕。

  曾经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粗壮有力的手,此刻软绵绵地放在被子外面,上面扎着好几个留置针头。

  我妈趴在玻璃上,泣不成声。

  “老王,你醒醒啊,你看看我……”

  我心里酸得厉害,但我得撑着。

  我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我安慰我妈:“妈,你别急,医生不是说命保住了吗?咱们有的是时间,爸会好起来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不信。

  但人就是这样,总得给自己一点虚假的希望,不然撑不下去。

  每天的费用清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一天一万二。

  只是个起步价。

  我那点存款,像扔进火堆里的冰块,迅速融化,连水汽都看不见。

  一周后,我开始找亲戚朋友借钱。

  我这辈子没这么低声下气过。

  电话打给大伯,他是我爸的亲哥哥。

  “阿浩啊,不是大伯不帮你,你大妈身体也不好,家里实在是……这样,我这有五千,你先拿着。”

  五千。

  不够ICU半天的费用。

  我挂了电话,没说谢谢。

  电话打给我最好的发小,他二话不说,给我转了五万。

  “浩子,挺住。钱不够再跟我说。”

  我看着那串数字,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就是人情冷暖。

  我开始在各个平台发起筹款,把父亲的照片、病历一股脑地放上去,配上我绞尽脑汁写的声泪俱下的文字。

  我把我的人格、自尊,全部碾碎了,放在网上,任人评说,换取一点点救命钱。

  “祝早日康复。”

  “加油,会好起来的。”

  “已支持,绵薄之力。”

  偶尔也会有刺耳的声音。

  “这种病就是无底洞,放弃吧,别拖累一家人。”

  “又是骗钱的吧?”

  我把那些恶意的评论删掉,对着那些温暖的留言默默说声谢谢。

  我成了一个专业的“乞丐”。

  白天在公司,我强颜欢笑,跟客户周旋,跟下属开会。

  手机调成静音,但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生怕错过医院的电话。

  那种恐惧,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在我头顶。

  下午三点,我准时出现在ICU门口。

  我爸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

  他开始发烧,医生说是肺部感染。

  各种抗生素轮番上阵,都是最贵的。

  他的身体开始出现浮肿,像一个被吹胀的气球。

  我妈每天守在医院,不吃不喝,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她开始变得神神叨叨,跟每一个路过的医生护士说:“我老头子一定会醒的,他身体好得很。”

  医生们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匆匆走过。

  只有我知道,那点头里包含着多少无奈。

  第十五天。

  探视的时候,我发现我爸的脚趾动了一下。

  我当时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疯了一样去找医生。

  “医生!医生!我爸脚动了!他有知觉了!”

  值班医生过来看了看,表情没什么变化。

  “这是肌体痉挛,无意识的。很正常。”

  我的心,瞬间从山顶跌到谷底。

  我妈却把这当成了一个巨大的希望。

  她开始每天隔着玻璃给我爸讲过去的事。

  讲他们年轻时怎么认识的,讲我小时候多调皮,讲家里养的那只猫又生了一窝小崽。

  她以为他能听见。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嘴唇,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

  第二十天。

  公司一个重要的项目,因为我频繁请假和精神恍惚,出了大纰漏。

  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很委婉地表达了他的不满。

  “王浩,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但是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你这样……让我也很难办。”

  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道歉。

  “对不起,老板,我会尽快调整状态。”

  尽快?怎么尽快?

  我的生活已经成了一团浆糊,被ICU那台巨大的绞肉机搅得稀碎。

  晚上回到家,妻子给我端来一碗热汤。

  “老公,喝点吧。”

  她眼圈也是红的。

  我们自己的房贷,孩子的学费,现在又加上我爸这笔天文数字的医疗费,压力全在她一个人身上。

  我喝了一口汤,眼泪掉了进去。

  “老婆,对不起。”

  她摇摇头,抱住我。

  “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

  我抱着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草。

  可我知道,这根浮草也快被我拖垮了。

  第二十五天。

  我爸开始出现多器官衰竭的迹象。

  肾脏、肝脏……一个个亮起了红灯。

  医生找我谈话,这次的语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严肃。

  “王浩,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你父亲的情况非常不乐观。现在全靠机器和药物在维持生命体征。”

  “我们作为医生,能用的办法都用了。说句不好听的,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只是在延长这个过程。”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让你父亲走得更有尊严一点?”

  我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放弃治疗。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不!我不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能放弃!多少钱我都治!”

  医生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再跟家人商量一下吧。”

  我怎么跟我妈商量?

  她要是听到这话,非得跟我拼命不可。

  她已经把“让我爸活下去”当成了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我回到ICU门口,我妈正眼巴巴地等着。

  “医生怎么说?是不是有好消息了?”

  我看着她充满希冀的脸,撒了谎。

  “没什么,就是常规情况通报。爸挺稳定的。”

  我妈松了口气,笑了。

  那笑容,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开始卖车。

  那辆陪我奋斗了五年的车,我曾经的骄傲。

  二手车贩子把价格压得极低,我连价都懒得还,签了字,拿着钱,直接去了医院缴费处。

  钱一交进去,机器吐出一张新的收据,上面的余额少得可怜。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第三十天。

  我爸的身上开始出现褥疮。

  护士说因为长期卧床,血液循环不好。

  尽管她们已经很尽力地在给他翻身、擦洗,但还是避免不了。

  探视的时候,我看到他背上一块皮肤已经破溃、发黑,甚至能闻到一丝腐烂的味道。

  那味道,让我一阵反胃。

  这就是我爸。

  那个爱干净,每天都要洗澡,夏天一天洗两次的男人。

  现在,他像一块腐肉,躺在那里,任凭身体一寸寸烂掉。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出探视区,在走廊尽头干呕起来。

  我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和苦胆。

  我开始怀疑。

  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我爸?

  可他现在这样,没有意识,没有知觉,浑身插满管子,身体在腐烂,承受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痛苦。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还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满足我那点可怜的“孝心”,为了不让自己背上“不孝子”的骂名?

  “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

  可现在我看着我爸,我觉得这句话,是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

  第三十五天。

  我妈终于也撑不住了。

  她因为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晕倒在了医院走廊。

  我把她安顿在普通病房,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就是需要休息。

  我一个人,守着两头。

  一头是ICU里气息奄奄的父亲,一头是病床上虚弱不堪的母亲。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我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盒子里。我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但无论我怎么挣扎,怎么呼喊,都无法逃离。

  公司的职位,被一个新来的年轻人顶替了。

  老板找我谈话,给了我一笔补偿金,让我办了离职。

  我成了无业游民。

  我拿着那笔钱,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麻木。

  我直接把它全部交给了医院。

  缴费处那个收费员,已经认识我了。

  她接过钱,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办了手续。

  可能她见得太多了。

  这种人财两空、家破人亡的悲剧。

  第四十天。

  我爸的情况急转直下。

  监护仪上的警报声,尖锐刺耳,响个不停。

  医生护士冲进去,进行抢救。

  我被拦在门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双腿发软。

  这一次,我没有祈祷。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半个小时后,主治医生出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抢救过来了。但是,意义不大了。”

  “他的各项器官功能已经基本衰竭,全靠呼吸机和升压药吊着。下一次,可能就抢救不回来了。”

  “王浩,听我一句劝。放手吧。”

  “让他安详地走,对你,对你母亲,对他自己,都是一种解脱。”

  解脱。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我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我回想着这四十多天发生的一切。

  父亲痛苦的模样,母亲崩溃的哭喊,亲戚们的冷漠,朋友们的援手,妻子的憔,我自己的挣扎和绝望。

  就像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噩梦。

  我终于想明白了。

  我所谓的“孝顺”,所谓的“不放弃”,不过是一种自私。

  是我不敢面对死亡,不敢承担“放弃”这个决定所带来的道德压力。

  我用钱,用我爸的痛苦,在为我的懦弱买单。

  我走进我妈的病房。

  她刚睡醒,看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爸怎么样了?”

  我扶着她,坐到床边,握住她冰冷的手。

  “妈,我们……让他走吧。”

  我妈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她扬起手,想打我,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停住了,然后无力地垂下。

  两行眼泪,从她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来。

  她没有哭喊,没有咒骂,只是沉默地流泪。

  我知道,这四十多天的煎熬,也已经把她最后一点希望磨光了。

  她只是和我一样,不敢说出那个“不”字。

  我们俩,谁也不愿意做那个“刽子手”。

  “他……会怪我们吗?”她声音颤抖地问。

  我想起我爸。

  那个一辈子要强、爱面子、有点大男子主义的男人。

  他要是知道自己现在是这副样子,被人像伺候物件一样伺候着,没有半点尊严,他宁愿去死。

  “不会的。”我坚定地说,“爸会感谢我们的。”

  我签了字。

  《放弃治疗知情同意书》。

  那几个字,我写得歪歪扭扭,却感觉有千斤重。

  医生安排我们进了ICU,做最后的告别。

  这是四十多天来,我们第一次可以不用隔着玻璃,真正地触摸到他。

  护士拔掉了他身上的大部分管子,只留下了呼吸机。

  我爸的脸,因为浮肿,已经完全变了样。

  我妈趴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把脸贴在上面,一遍遍地摩挲着。

  “老王,你别怕,我陪着你。”

  “你先过去,把那边的地儿占好,等我去了,咱俩还做伴。”

  “这辈子,辛苦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平常事。

  我站在床尾,看着监护仪上的心跳曲线,从剧烈地跳动,慢慢变得平缓,平缓……

  最后,变成一条直线。

  耳边响起一阵长长的、刺耳的蜂鸣。

  医生记录下时间。

  我爸,走了。

  在被现代医学“续命”了四十多天后,他终于“死”了。

  我没有哭。

  那一刻,我心里 strangely 平静。

  甚至有一丝……解脱。

  我终于不用再每天面对那张催命符一样的账单了。

  我终于不用再低声下气地去借钱了。

  我终于不用再看着我妈以泪洗面了。

  我终于不用再看着我爸像一块腐肉一样,毫无尊严地“活着”了。

  我为我的这种想法感到可耻。

  但它又是那么真实。

  办理后事,开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

  一切都像按了快进键。

  我机械地做着这一切,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亲戚们都来了。

  大伯握着我的手,一脸沉痛。

  “阿浩,节哀顺变。你爸这病,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也尽力了。”

  我看着他,想笑。

  尽力了?

  是啊,我尽力了。

  我卖了车,辞了工作,借遍了亲朋,欠了一屁股债。

  我把我爸按在病床上,让他受尽了折磨,多“活”了四十多天。

  这就是我尽的“力”。

  我突然觉得很讽刺。

  如果,在一开始,医生说他最好结果也是植物人的时候,我就选择放弃。

  那会怎么样?

  我爸或许能少受很多罪。

  我妈或许不会被拖垮。

  我的家,或许不会被掏空。

  我们一家人,或许能保留着对我爸最后的美好回忆,而不是他那副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可是,没有如果。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放弃”是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词。

  它意味着不孝,意味着冷血,意味着懦弱。

  “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捆住了我们所有人。

  我们宁愿看着亲人在病床上痛苦地“赖活着”,也不愿意让他们有尊严地“好死”。

  因为我们害怕承担“见死不救”的骂名。

  我们害怕面对自己内心的愧疚。

  我们用亲人的痛苦,来成全我们自己的“孝心”。

  这是何等的自私和残忍。

  葬礼上,我看着我爸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眼神里,满是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和倔强。

  这才是我的父亲。

  不是ICU里那个浮肿、溃烂、插满管子的“生命体征”。

  我给他上了三炷香。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他对我笑了笑,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没有回头。

  办完葬礼,我算了一笔账。

  这四十多天,一共花了将近五十万。

  医保报销了一部分,筹款来了一部分,我自己借了二十多万。

  我从一个有车有房、工作稳定、略有存款的中产,变成了一个失业、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而我换来的,是什么呢?

  是我爸四十多天的痛苦,和我自己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妻子陪我一起整理我爸的遗物。

  他的东西不多。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用了十几年的剃须刀,还有一沓他自己抄写的钓鱼笔记。

  在一个小木盒子里,我发现了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没有署名。

  我打开信,是我爸的笔迹。

  歪歪扭扭,还有好几个错别字。

  “给阿浩:

  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这是我脑子还清楚的时候写的。

  我这辈子,没啥大出息,也没给你留下啥家产。但我活得还算硬气。

  我最怕的,不是死。是活得不像个人。

  是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自己啥也不知道,像个廢物一样。

  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真到了那一步。

  别救我。

  别花那冤枉钱。

  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Fuller。

  让我利利索索地走。

  这是我这个当爹的,对你最后的要求。

  别让你妈知道。她心软。”

  信的最后,签着他的名字。

  日期,是三年前。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

  我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终于放声大哭。

  原来,他早就给了我答案。

  是我,太懦弱,太愚蠢。

  我没有听他的话。

  我让他,多受了四十多天的罪。

  我对不起他。

  我把信给我妈看了。

  她看完,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对我说:“儿子,妈不怪你。妈……也对不起你爸。”

  我们俩,终于从那场自我感动的“孝顺”中,解脱了出来。

  生活还要继续。

  我重新开始找工作。

  面试的时候,HR问我为什么离职。

  我说:“家里有点事。”

  我没有细说。

  因为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

  他们只会觉得,你为了一个“植物人”父亲,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很傻。

  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那四十多天,虽然痛苦,但也让我明白了很多事。

  我明白了生命的脆弱和珍贵。

  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孝顺”。

  真正的孝顺,不是不惜一切代价地延长毫无质量的生命。

  而是尊重他的意愿,维护他的尊严。

  让他来时体面,去时安详。

  我开始慢慢还债。

  日子过得很拮据,但心里却很踏实。

  我和妻子的感情,经过这次考验,反而更好了。

  我们更懂得珍惜彼此,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妈也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她开始去跳广场舞,交了几个新朋友。

  她跟我说:“你爸走了,但我们的日子还得过。我要替他,好好地活着。”

  我看着她脸上久违的笑容,心里暖暖的.

  我偶尔还是会梦到我爸。

  梦里,他还是那个硬朗的样子,扛着鱼竿,要去水库钓鱼。

  他回头对我笑笑,说:“走了啊。”

  我说:“爸,路上小心。”

  然后,我就醒了。

  我知道,他不是死了。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我的记忆里。

  活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活在他爽朗的笑声里。

  而不是ICU那张冰冷的床上。

  现在,如果有人再跟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会告诉他:

  “你错了。”

  “有尊严地死去,胜过无意义地活着。”

  这不是冷血,这是慈悲。

  是对生命的,最高敬意。

  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找到一份新工作。薪水不如从前,但总算能让家里的经济状况缓一口气。

  新公司的环境很陌生,同事都是些刚毕业的年轻人,他们聊着最新的网剧和游戏,我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古董。

  有时候,他们会好奇地问我:“浩哥,你之前在哪家大厂?怎么会来我们这小公司?”

  我只是笑笑,说:“想换个环境。”

  我没法跟他们解释,那场长达四十多天的ICU战役,是如何把我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层管理者,变成了一个只想安稳度日的负债人。

  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是换个环境就能消除的。

  它刻在了我的DNA里。

  我变得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以前热衷的篮球、游戏,现在都觉得索然无味。

  下班后,我只想赶紧回家,看到妻子和孩子,心里才觉得安稳。

  我儿子今年上小学二年级。

  有一天,他拿着老师布置的作文《我的爸爸》来问我。

  “爸爸,我该怎么写你啊?”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一时语塞。

  我该怎么告诉他?

  你的爸爸,曾经是个英雄,但现在,他只是个努力还债的普通人。

  你的爸爸,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最后,他连自己的父亲都救不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就写,你的爸爸,很爱你。”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回房间写作业去了。

  妻子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还在想爸的事?”

  我点点头。

  “我总觉得,我做错了。”

  “你没有。”她把脸贴在我的背上,“你只是做了当时你认为最正确的事。我们都不是神,我们都会犯错,会软弱。”

  是啊,我们都不是神。

  我们只是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求生的普通人。

  还债的日子很慢。

  每个月的工资,一到手就得分成几份。一份房贷,一份生活费,剩下的,全部用来还债。

  我戒了烟,戒了酒,戒掉了一切不必要的开销。

  我妈有时候会偷偷塞钱给我,那是她的退休金。

  我不要。

  “妈,这是我该承担的。”

  她拗不过我,只好把钱给我儿子买各种吃的穿的,仿佛想把对我的亏欠,弥补在孙子身上。

  那笔二十多万的债务,像一座山,压在我身上。

  但我 strangely 没有觉得窒息。

  也许是因为,比起ICU里那每天一万多的无底洞,这笔有明确数额的债务,反而让我觉得有盼头。

  至少,我知道,它有还完的那一天。

  而我爸的病,没有。

  一年后,我发小的公司扩张,他邀请我过去。

  “浩子,别在那小破公司待着了,过来帮我。我知道你的能力。”

  我犹豫了。

  我害怕再次回到那种高强度、快节奏的工作中。

  我怕自己撑不住。

  是妻子鼓励了我。

  “去吧。你不能因为一次打击,就否定自己一辈子。你爸在天上看着呢 sober,他肯定也希望你过得好。”

  我爸。

  我又想起了他。

  想起他那封信里的嘱托:“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Fuller。”

  是啊,我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不能一直沉溺在过去。

  我去了发小的公司,重新开始打拼。

  很累,但也很充实。

  每当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ICU里那四十多天。

  跟那种绝望相比,现在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有时候,我会路过市一院。

  我总会下意识地朝住院部那栋楼看一眼。

  那扇厚重的ICU大门,仿佛还在那里。

  门后,上演着一幕幕和我家相似的悲欢离合。

  有多少人,正在重复我当年的挣扎和痛苦?

  有多少人,还在信奉着“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已经从那场噩梦中走了出来。

  又过了两年,我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

  那天,我给最后一个债主转完账,走出银行,看着头顶的太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感觉身上那座无形的大山,终于被搬走了。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钱都还完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她压抑的哭声。

  我知道,这座山,也同样压了她三年。

  晚上,我难得地喝了点酒。

  妻子给我做了一桌子菜。

  我们俩谁也没提还清债务的事,但我们都知道,从今天起,我们的生活,将翻开新的一页。

  我有点喝多了。

  我靠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我爸教我骑自行车,他在后面扶着,我却总摔倒。他不说丧气话,只是把我扶起来,拍拍我身上的土,说:“再来!”

  我想起我上大学那年,他送我到火车站。火车快开了,他还在车窗外不停地嘱咐我,要好好学习,要照顾好自己。火车开动了,我看到他偷偷地抹了把眼泪。

  我想起我结婚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以后,你就是大人了,要对你媳妇好。”

  ……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帧帧闪过。

  清晰,而温暖。

  我发现,我记忆里的父亲,又变回了那个硬朗、倔强、爱我的男人。

  ICU里那个浮肿、溃烂的形象,已经渐渐模糊,远去。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

  它能抚平伤痛,也能冲淡噩梦。

  它让我终于能够,平静地,去怀念我的父亲。

  清明节,我带着妻子和儿子,去给我爸扫墓。

  墓碑上,还是那张他咧嘴笑的照片。

  我给他点了一根烟,倒了一杯酒。

  “爸,我来看你了。”

  “我换了新工作,挺好的。债也还完了,你别担心。”

  “妈身体也好,就是老念叨你。”

  “你孙子也长高了,学习不错,就是有点皮。”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像他还在我身边一样。

  儿子在一旁,学着我的样子,给爷爷磕头。

  他抬起头,问我:“爸爸,爷爷在天上,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了。

  “能。他不但能听到,还能看到呢。”

  “那他会开心吗?”

  “会的。”我说,“他看到我们都过得很好,他一定会很开心。”

  一阵风吹过,墓碑前的松柏沙沙作响。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墓碑上父亲的笑脸,心里一片宁静。

  我终于明白,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他就永远活在我们的生命里。

  而那场关于“生与死”的惨痛抉择,也成了我生命中最深刻的一课。

  它教会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它让我懂得,有时候,放手,比坚持更需要勇气。

  而有尊严的告别,是对生命最温柔的告慰。

  我爸,他没有输给病魔。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赢回了最后的尊严。

  而我,也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他。

  用一种,他所期望的方式。

  本文标题:爸爸将儿子摔进i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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