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房姨太太(2)人前立威

  天刚蒙蒙亮,窗纸透着点青灰色的光,雨萱还缩在墙角打盹,这一夜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痛苦和羞辱时刻都印在了心里,刚有些发困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六姨太!起了没?大太太让去正厅学规矩呢!”门外是个尖利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催促。

  雨萱一个激灵坐起来,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尤其是被谢宝贵扯过的头皮,一碰就钻心地疼。她摸了摸昨晚被刺破的手指,伤口已经结痂,硬硬的,像块小石子酪在指腹上。

  “来了……”她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慌忙站起来,想去拿那件嫁衣,却发现床边放着一套灰扑扑的布裙,料子粗糙,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下人的衣裳,自己昨天的衣服不知道去了哪里!

  昨晚那个打鼾的男人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床上凌乱的被褥,提醒着她昨夜不是噩梦。

  雨萱咬了咬唇,没办法,身边只有这一身衣服,只好拿起布裙换上。布料磨得皮肤发痒,可她不敢有半句怨言。在这深宅里,她连穿什么的资格都没有。

  刚梳好头,门就被“砰”地推开了,进来的是大太太林氏身边的贴身丫头,名叫春桃,穿着一身青布衫,头上插着银簪子,比雨萱的气色还好。

  “六姨太倒是磨蹭,大太太在正厅等着呢,可别让我们等着挨罚。”春桃斜着眼打量雨萱,见她穿着粗布裙,嘴角撇得更厉害,“也是,刚从乡下出来,不懂规矩也正常,一会儿可得好好学。”

  雨萱没接话,只是低着头跟在她身后。穿过几重院落,青砖铺就的路蜿蜒向前,两旁的花草修剪得整整齐齐,廊下的雀笼挂着精致的鸟,啾啾地叫着,一派富贵景象。可雨萱只觉得这富贵像层冰,冻得人喘不过气。

  正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太太林氏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串佛珠,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左边坐着三个女人,右边坐着两个,想必就是其他几房姨太,雨萱也就是用眼瞟了一下就赶紧低下头。

  雨萱刚踏进门槛,厅里的说话声就停了,所有目光“刷”地一下落在她身上,像无数根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还愣着干什么?给大太太请安。”春桃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听见。

  雨萱跟跑了一下,赶紧稳住身子,学着昨晚看的样子,屈膝行礼:“妾......妾身给大太太请安。”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林氏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像在看一件不起眼的旧物:“抬起头来。”

  雨萱依言抬头,撞进她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里。

  “嗯,”林氏慢悠悠地捻着佛珠,“看着倒还算干净,就是这身打扮……太寒酸了,别出去丢了谢家的脸。回头让账房支点钱,给你做两身像样的衣裳。”话听着是体恤,语气里的轻蔑却藏不住。

  “谢大太太恩典。”雨萱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恩典谈不上,”林氏放下佛珠,端起丫头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进了谢家的门,就得守谢家的规矩。从今天起,每日卯时起床,给我请安,然后跟着学规矩——请安的姿势、说话的声调、走路的步子,一样都不能错。做得好,有你的好处;做不好……”她顿了顿,眼神冷了几分,“谢家的家法,可不像乡下那么好应付。”

  雨萱的心猛地一沉,刚想说“记下了”,就听见右边一个穿着水红色旗袍的女人开了口,声音娇滴滴的,却带着刺:“姐姐就是心善,还特意教规矩。我看有些人啊,怕是这辈子都学不会这些精细活,毕竟是泥里长出来的,哪能跟我们这些从小养在宅院里的比。说话的是三姨太柳氏,昨天拜堂时,雨萱就注意到她了,眼角微微上挑,带着股精明劲儿。此刻她正用帕子掩着嘴笑,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雨萱的脸。

  “三姐姐这话就不对了,”坐在柳氏旁边的四姨太梅兰接了话,她穿一身月白色衣裙,看着文静,说出的话却更扎人,“人不可貌相嘛。六妹妹刚进来,不懂规矩难免的,多教教就会了。不过话说回来,六妹妹家里是做什么的?听说是…卖了十五块大洋进来的?”

  这话一出,厅里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嗤笑声。

  雨萱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她死死咬着嘴唇,指甲掐进掌心,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好了,”林氏皱了皱眉,像是在呵斥,语气里却没什么怒气,“刚进来的新人,别吓着她。雨萱是吧?”

  “是。”雨萱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既然进了门,就是一家人。”林氏的语气缓和了些,“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你姐姐们。尤其是二姨太,性子最温和,你多跟她学学。”

  雨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坐在林氏左边第二个位置的女人,穿着藕荷色旗袍,眉眼温顺,正对着她浅浅一笑,看着确实和善。这就是二姨太苏婉。

  “谢大太太提点。”雨萱低声道。

  “行了,”林氏摆摆手,“春桃,你先带她去院子里跪着,学学怎么请安。什么时候姿势标准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雨萱一愣:“跪着学?”

  “怎么?不服气?”林氏的眼神又冷了下来,“这是谢家的规矩,每个进府的姨太都得走这一遭。当年二姨太刚进来,跪了三个时辰呢。”

  苏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温顺的样子,对着雨萱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忍忍就过去了”。

  雨萱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可她知道,反抗只会招来更重的惩罚。她深吸一口气,跟着春桃走出正厅。

  院子里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晒在身上火辣辣的。春桃指着一块青石板:“就跪这儿,膝盖不许抬,腰不许弯,手得放在膝盖上,记住了?”

  雨萱咬着牙,在青石板上跪了下来。石板被太阳晒得滚烫,隔着薄薄的布裙,烫得膝盖生疼。

  春桃满意地看了一眼,转身回了厅里,临走前还说了句:“好好跪着,别耍花样。”

  厅里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出来,夹杂着女人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雨萱的耳朵里。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磨出红痕的膝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活下去。为了父亲能入土为安,为了自己能逃出这牢笼,必须忍。跪了约莫一个时辰,雨萱的膝盖已经麻木了,头晕眼花,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石板上,很快就被晒干。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个丫鬟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碗水。

  “六姨太,喝点水吧。”丫鬟的声音很轻,是二姨太苏婉身边的贴身丫鬟,名叫小翠。

  雨萱愣了一下,看向她。

  小翠压低声音:“二姨太让我给您送的,快喝吧,一会儿春桃该出来了。”

  雨萱心里涌起一丝暖意,刚想接过来,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哟,这才跪了多久,就有人心疼了?”

  柳氏摇着团扇,慢悠悠地从回廊上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眼神里满是嘲讽。

  小翠吓得赶紧把托盘藏到身后,低着头不敢说话。

  柳氏走到雨萱面前,用团扇挑起她的下巴,力道不轻:“六妹妹,不是我说你,这深宅大院可不是乡下,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大太太让你跪着学规矩,自然有她的道理,你就该安安分分地跪,别想着找人求情。”

  她的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划过雨萱的下巴,留下一道红痕。

  雨萱忍着疼,没说话。

  柳氏见她不吭声,觉得没趣,又转向小翠,冷笑一声:“二姨太就是心善,连这种不知好歹的丫头都可怜。不过我可告诉你,少在这儿搞小动作,不然仔细你的皮!”

  小翠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点头:“是,三姨太教训的是。”

  柳氏这才满意地摇着团扇,扭着腰走了,走之前还故意踩了一脚雨萱的裙摆,让她差点趴在地上。

  小翠赶紧扶了她一把,把水碗塞到她手里:“六姨太,快喝了吧,二姨太说,您身子弱,别硬撑着。”

  雨萱接过水碗,指尖碰到碗壁的凉意,心里却五味杂陈。苏婉为什么要帮她?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

  她仰头喝了两口,把碗还给小翠,低声道:“替我谢谢二姨太。”

  小翠点点头,匆匆走了。

  又跪了一个时辰,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晒得人快要融化。雨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晕过去的时候,春桃终于走了出来,不耐烦地说:“行了,大太太说你今天就先到这儿,回去歇着吧。”

  雨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刚一站起就跟跑了一下,差点摔倒。

  “真是废物。”春桃撇撇嘴,没好气地说,“还不快走,等着我扶你?”

  雨萱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回绿竹院,每走一步,膝盖都像要碎了一样疼。回到院里,她一头栽倒在床塌上,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丫缓进来送饭,端来的是一碗馊了的米饭,上面飘着几根发黄的青菜。

  “就这?”雨萱看着那碗饭,胃里一阵翻搅。“六姨太就别挑了,”丫头翻了个白眼,“厨房里就这伙食,您刚来,还没资格吃好的。”

  说完,“砰”地一声把碗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雨萱看着那碗馊饭,又看了看自己红肿的膝盖,心里的怒火终于压不住了。她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凭什么要受这种气?

  她站起身,端起那碗馊饭,走到院门口,正好撞见刚才那个送饭的丫鬟和几个仆妇在墙角闲聊,说的都是嘲笑她的话。

  ……听说了吗?那个六姨太,昨天被老爷折腾了半夜,今早又被大太太罚跪,真是活该......”

  “谁让她是乡下买来的贱货,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想跟二姨太、三姨太争宠……”雨萱深吸一口气,走到她们面前,没等她们反应过来,就把手里的馊饭狠狠泼在了那个送饭丫鬟的脸上。

  “啊!”丫鬟尖叫一声,脸上、身上全是馊饭,狼狈不堪。

  其他仆妇也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雨萱。

  雨萱看着那个丫鬟,眼神冷得像冰:“我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六姨太,就算位份低,也是主子。你们这些做下人的,敢克扣我的饭菜,嘲笑我,是不是没把老爷放在眼里?”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狠劲,是被逼到绝境的反击。

  那个丫头被她的气势吓住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其他仆妇也慌了神,她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乡下姑娘,竟然有这么大的脾气。

  “怎么回事?”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

  雨萱回头,看见二姨太苏婉站在院门口,正皱着眉看着这边。

  那个送饭的丫鬟像是找到了救星,哭着跑过去:“二姨太!您可得为奴婢做主啊!六姨太她……她拿馊饭泼我!”

  苏婉的目光落在雨萱身上,带着几分探究。雨萱挺直腰板,不卑不亢地说:“二姨太,不是我无礼,是她们太过分了。送来的饭是馊的,还在背后嚼舌根,嘲笑我。我虽出身寒微,却也知道主子的体面,她们这样做,是在打老爷的脸。”

  苏婉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转向那个丫头,语气平静却带着威严:“饭是馊的?谁让你们把馊饭给六姨太送过来的?去账房领二十大板,然后滚去柴房待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丫头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二姨太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拖下去。”苏婉没看她,对旁边的仆妇说。仆妇们赶紧上前,把丫鬟拖了下去。剩下的人吓得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苏婉这才转向雨萱,温和地说:“六妹妹,让你受委屈了。这些下人就是这样,看人下菜碟。往后她们再敢怠慢你,你直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雨萱看着她,心里有些复杂。她能感觉到苏婉的善意,可这善意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

  “多谢二姨太。”雨萱低下头,“只是这点小事,不敢劳烦二姨太。”

  “都是姐妹,说什么劳烦。”苏婉笑了笑,“你刚进来,身子弱,我让厨房给你炖了点鸡。”说完,她转身走了,走得从容不迫。

  雨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渐渐清明。苏婉帮她,或许是真心,或许是想拉拢她对付柳氏和大太太,但不管是哪种,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机会。

  她不能指望任何人,只能靠自己。但这不代表她要单打独斗。

  深宅如战场,规矩是刀,笑里藏刀。她要做的,就是看懂这刀,避开这刀,甚至……学会用刀。

  她抬起头,看向正厅的方向,眼神里不再是惶恐和委屈,而是多了一丝坚定。

  这谢家大宅,她闯定了。

  暮春的午后,日头暖得发懒,雨萱带着小菊去库房盘点采买的布料,路过花园的月亮门时,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笑语声。

  是柳氏、周氏和梅兰,正坐在蔷薇架下喝茶。柳氏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说起来,还是六妹妹‘福气’好,老爷这阵子天天往听竹院钻,我们倒落得清闲。”

  周氏捂着嘴笑:“可不是嘛,谁爱伺候谁伺候去。咱们啊,乐得自在。”

  梅兰没笑,只淡淡道:“你们少说两句,传出去不好听。”

  “怕什么?”柳氏哼了一声,声音压低了些,却足够让门外的雨萱听清楚,“他那身子骨,也就摆摆样子了。别说生儿育女,怕是连……”她故意顿了顿,引来周氏一阵窃笑,“咱们这院里,谁不知道他早就不能人事了?争宠?争来有什么用?还不如省下力气多攒点体己。”

  “就是,”周氏接话,“让六妹妹一个人独得恩宠’去吧,咱们啊,看戏就好。”

  后面的话,雨萱没再听。她站在月亮门后,指尖冰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不能人事?

  难怪……难怪谢宝贵每次来听竹院,虽有亲近之举,却从未真正行夫妻之事;难怪他总用些古怪的规矩折辱她,像是在掩饰什么;难怪府里的姨太们看似争风吃醋,却从未有人真正为“侍寝”的事撕破脸——她们早就知道了。

  原来她们都在看她的笑话。看她像个傻子一样,以为得了恩宠,其实不过是被谢宝贵当成了排遣寂寞、甚至是掩人耳目的工具。

  雨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没有冲进去质问,只是拉着小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月亮门。

  回到听竹院,小菊见她脸色发白,担忧地问:“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雨萱摇摇头,坐在桌边,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柳氏的话像根针,刺破了她一直以来的猜测,却也让她瞬间清醒,在这深宅里,女人的依靠是什么?是恩宠?是权柄?都不是。是孩子。

  没有子女,再受宠也只是镜花水月,一旦失了势,连下人的脸色都要看;有了孩子,尤其是儿子,才能真正在宅里站稳脚跟,甚至母凭子贵,挺直腰杆。

  府里的情况她清楚:大太太林氏只生了大少爷谢俊豪;二姨太苏婉生了个女儿,今年刚五岁,在府里地位尴尬;其他几房,包括她自己,都无所出。

  谢宝贵若是真的不能人事……那岂不是说,这府里再也不可能有新生儿?那她的指望,岂不是也成了泡影?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雨萱忽然想起父亲。父亲是个游方郎中,走南闯北,手里有不少旁人没见过的偏方,专治些疑难杂症。小时候她跟着父亲走江湖,见过他用几味不起眼的草药,治好了邻村汉子多年的顽疾。

  临走前,父亲把他最宝贝的一个药箱塞给了她,里面除了常用的草药,还有几包用油纸包好的药丸,说是“固本培元”的秘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她一直把药箱藏在床底下的箱子里,从未动过。

  或许……或许可以试试?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长。她不知道那些药丸管不管用,也不管谢宝贵的“不能人事”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毛病,但她必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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