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巨龟报恩

济南府有个名叫羊庐的商人,家中祖辈经营布庄、钱庄,传到羊庐手里时,家中已有良田百顷,商铺十数间,是城里有名的富户。
可羊庐这人,生来却与寻常商人不同。他身材清瘦,面白须疏,一对眼睛总是温和地含着笑意,说话不急不缓。虽家财万贯,却不喜华服美食,常年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头戴方巾,乍看倒像个教书先生。他最出名的是心善,遇到穷苦人必会施舍,荒年时开仓放粮,修桥铺路的事也没少做。城里人都说:“羊老爷的善心,是刻在骨子里的。”
这年腊月二十,羊庐带着一个名叫福来的老仆,从济南城回青州老家过年。羊庐的老母亲年近七旬,每年春节,无论生意多忙,他必定要赶回去陪伴老母。
主仆二人雇了一辆马车,行了两日,到了章丘地界。时近正午,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扑打在车篷上,福来缩着脖子说:“老爷,前头就是白云镇了,咱们找个地方打尖吧,吃口热乎的暖暖身子。”
羊庐点头:“也好,我记得镇口有家‘醉仙楼’,做的黄河鲤鱼很是不错。”
马车驶入白云镇。年关将近,镇上却显得有些冷清,街上行人不多,几家铺子已早早上了门板。唯有一家两层楼高的酒肆门前,挂着褪了色的“醉仙楼”招牌,在风中微微晃动。
两人下了车,羊庐正要抬脚进门,眼角余光却瞥见酒楼大门旁墙角处,放着一个硕大的黑陶缸。那缸约莫半人高,缸口盖着一块破木板,木板上压着几块石头。奇怪的是,缸里传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活物在里头挣扎。
羊庐停下脚步,好奇地走过去。福来忙道:“老爷,许是店家养的活鱼吧,天冷,咱们快进去。”
羊庐却摆摆手,示意福来掀开木板一角。福来只得照做,挪开一块石头,将木板掀起一条缝隙。羊庐俯身往里看去——
缸底浅浅的一层脏水里,伏着一只龟。那龟个头极大,背甲黝黑发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最奇特的是,它的背甲上天然生着七颗白色的斑点,排列如北斗七星。此刻,那龟正仰着脖子,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直直地望着缸口。当它与羊庐四目相对时,羊庐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龟的眼角竟缓缓渗出了两滴晶莹的水珠,顺着斑驳的甲壳滑落,混入缸底的污水中。
羊庐心中一震,一股说不清的怜悯涌了上来。他后退一步,对迎出来的店小二问道:“小哥,这缸里的龟,是怎么回事?”
那小二十七八岁年纪,机灵得很,见羊庐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又带着仆人,立刻堆起笑脸:“客官好眼力!这只龟可了不得,是前几日江上老渔夫在黄河岔口捞上来的,据说当时网都差点被它挣破。您瞧它这背甲,这纹路,少说也有几百年了!我们掌柜的花了大价钱买来,就是为了给贵客们尝个鲜。这龟罕见,炖汤最是滋补,喝了延年益寿啊!客官可是想尝尝?今天就能做!”
羊庐眉头微蹙:“你们要杀了它做菜?”
小二一愣,随即笑道:“客官说笑了,这龟买来不就是给客人享用的嘛。这大冷天的,来一碗热腾腾的龟汤,配上我们醉仙楼的陈年花雕,那滋味……”
“我买下它。”羊庐打断小二的话,“你开个价,这龟我买了。”
小二张大嘴巴,上下打量羊庐,迟疑道:“这个……小的做不了主,得问问掌柜的。客官您里边请,先用茶,我这就去请掌柜。”
进了酒楼,大堂里只有两三桌客人,炭盆烧得并不旺,显得有些冷清。不多时,从后堂晃出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身穿绸缎棉袍,手指上戴着个硕大的玉扳指。他便是掌柜,姓钱,一双三角眼透着精明市侩。
钱掌柜听小二说完,三角眼在羊庐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慢悠悠地开口道:“客官要买那只龟?那可是我们醉仙楼的镇店之宝。不瞒您说,好几个老主顾都预定了要尝鲜。您若是诚心要,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交叉,比了个“十”字,又翻了一下,“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福来忍不住叫出声,“你这不是明抢吗!一只龟,又不是金子打的哪值得了这么多!”
钱掌柜也不生气,斜睨着福来,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老哥,话可不能这么说。那龟是百年难遇的灵物,寻常龟能长那么大?背生七星你见过?我这价,童叟无欺。您嫌贵,自有人不嫌贵。城东王员外早就说了,年三十晚上要带朋友来喝头汤,定金都付了。”
羊庐静静听着,端起粗瓷茶杯抿了一口温茶,放下杯子时,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一百两就一百两。福来,取银子。”
“老爷!”福来急得跺脚,“这明显是讹咱们啊!一百两够买二十头上好的耕牛了!”
羊庐摆摆手:“钱财身外物。那龟既有灵性,眼看它丧命锅镬,我心不安。取钱吧。”
福来知道主人脾性,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他愤愤地瞪了钱掌柜一眼,不情愿地从褡裢里取出十锭十两的官银,重重放在桌上。
钱掌柜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客人如此爽快,眼睛一亮,脸上的横肉都笑得堆了起来,连忙唤小二把龟缸搬进来。他又热情地招呼羊庐点菜,羊庐却只点了一盘馒头,两碗素面,一壶热茶。
钱掌柜心里嘀咕这客人古怪,却也不多说,吩咐厨房赶紧做。待羊庐主仆吃完,小二已经将龟装进了一个结实的竹笼里。那龟在笼中一动不动,只是眼睛一直望着羊庐。
羊庐让福来提着笼子,出了醉仙楼。钱掌柜送到门口,拱着手说:“客官慢走,下次再来啊!”心里却想,这傻子花一百两买只龟,多半是钱多烧的。
出了镇子,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大江横亘在前。此时雪已停,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惨淡的日光,照在江面上。江水浑浊,缓缓东流,岸边枯苇在寒风中瑟瑟作响。这便是黄河的一条重要支流,当地人称为“乌龙江”。
羊庐让车夫停车,对福来说:“提到江边,放了吧。”
福来以为自己听错了:“老爷,您说……放了?”
“嗯,放了。它本就属于这大江,我们带它回家,也是困在院中池子里,不如让它回归自然。”
福来这下彻底傻了眼,他提着沉甸甸的竹笼,看看笼中巨龟,又看看主人平静的脸,终于明白,老爷花一百两银子,真的只是为了救这畜牲一命。他心中又是心疼银子,又是钦佩主人的善心,复杂得很。最终,他还是依言走到江边,打开笼门,将龟抱出来,轻轻放入浅水处。
那龟入水,起初似乎有些迟疑,在水里沉浮了两下。随即,它划动四肢,转向岸边,将脑袋完全伸出水面,那双黑亮的眼睛再次凝视着羊庐,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看了好一会儿,它才缓缓调头,向着江心深水处游去,背甲上那七颗白点在水光中一闪,便没入浑浊的江水中,不见了踪影。
福来望着空荡荡的江面,叹了口气:“一百两啊,就这么没了。”
羊庐却望着江心,微笑道:“你看它入水时那样子,多欢快。能救一命,便是值了。走吧,母亲还在家等着呢。”
车辙再次转动,沿着江岸向北驶去。羊庐不知道,那龟潜入深水后,并未立刻游远,而是在水下潜行,跟随着岸上车马的影子,送了很长一段路。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七年之后。
这七年里,羊庐的生意越做越大,已成了济南府数得着的大商人。可他初心未改,仍是那副温和模样,行善积德从未间断。只是岁月不饶人,他鬓角已生了白发,老母亲更是在三年前安详离世。如今他每年回乡,是为了祭扫父母陵墓。
这年腊月,羊庐依旧带着福来返乡。福来也老了,背有些驼,但精神还好。两人依旧轻车简从,只带了些祭品和换洗衣物。行至乌龙江时,已是黄昏。江面比七年前似乎更宽阔了些,渡口移到了下游一处水流平缓之地。
渡口边只停着一艘渡船,船夫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头戴破毡帽,自称姓胡。他说话嗓门洪亮,言语风趣,一见羊庐主仆就热情招呼:“两位客官过江呐?快上船,这天儿阴得厉害,怕是要下雪,咱们趁早过去。”
羊庐看他船虽旧,却收拾得干净,便与福来上了船。船上除了他们,还有两个用麻布裹着头脸、像是行脚的货郎,蹲在船头,并不说话。
船离了岸,胡船夫一边摇橹,一边扯着嗓子跟羊庐聊天,从年景收成说到江湖趣闻,时而逗得羊庐和福来呵呵直笑。羊庐见他健谈,便从包袱里取出一壶在章丘打的老酒,递过去:“天冷,船家喝口酒暖暖身子。”
胡船夫也不推辞,接过灌了一大口,啧啧称赞:“好酒!客官是爽快人!”他喝得兴起,话更多了。羊庐被他逗得开心,也陪着喝了几杯。酒意上涌,加上连日奔波,羊庐觉得有些困倦,便钻进低矮的船舱里,裹着毛毯打起盹来。福来坐在舱口,守着行李,也昏昏欲睡。
船至江心,天已完全黑了。四下里只有水流声和风声,两岸的灯火遥如星辰。就在这时,胡船夫忽然停止了摇橹,将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一声响亮悠长的呼哨。
哨音未落,下游黑暗的江面上,突然亮起两点火光,迅速靠近。竟是一艘比渡船大了不少的快船,船头站着两个举着火把的彪形大汉。快船轻巧地靠过来,两条黑影敏捷地跳上渡船,船身猛地一晃。
羊庐被惊醒,掀开毛毯钻出船舱,眼前的情景让他瞬间清醒——火光映照下,方才蹲在船头的两个“货郎”已扯掉头巾,露出凶悍面目,手里握着明晃晃的钢刀。加上跳过来的两人和那胡船夫,一共五个强盗,将他们主仆团团围住。
“你们……”羊庐话未说完,一个强盗已狞笑着挥刀砍向福来。福来惊叫一声,下意识举起随身带着的短棍格挡,“铛”的一声,短棍被砍断,刀锋划过他的胳膊,鲜血直流。
“福来!”羊庐目眦欲裂,想要冲过去,却被胡船夫一脚踹在腿上,踉跄倒地。
胡船夫此刻哪有半分之前的憨厚热情,他三角眼里闪着凶光,啐了一口:“老东西,识相点,把银子都交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福来捂着伤口,嘶声道:“你们这群天杀的强盗!光天化日……不,黑天化月敢抢劫!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一个赤膊、胸口纹着青狼的强盗哈哈大笑,“在这乌龙江上,老子就是王法!少废话,钱拿出来!”说着,又一刀劈向福来,这次福来躲闪不及,被砍中胸口,惨叫着跌入江中,鲜血瞬间染红了一片江水。
“福来——!”羊庐肝胆俱裂,挣扎着要扑向江面,却被两个强盗死死按住。
“老家伙,轮到你了。”胡船夫用刀背拍拍羊庐的脸,“听说你是济南府的大财主,回乡过年,带的银子不少吧?都拿出来,给你个痛快。”
羊庐浑身颤抖,老泪纵横。他倒不全是为自己伤心,更多的是为跟了自己三十多年、情同兄弟的福来惨死而悲愤。他知道,这些亡命之徒绝不会留活口,但心中仍存着一丝侥幸,哀求道:“各位好汉……银子,行李,你们全拿走。只求你们饶我一命,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我绝不报官……”
“报官?”胸口纹青狼的强盗咧嘴笑道,“等你做了江底的水鬼,找龙王报官去吧!”说罢,不耐烦地一脚踢在羊庐腹部。羊庐痛得蜷缩起来。
另一个瘦高个强盗催促:“别磨蹭了,翻行李!”
强盗们粗暴地扯过羊庐的包袱和褡裢,将里面的银子、几件稍好的衣物,甚至羊庐给先人准备的银制祭器,都翻了出来,裹成一个大包。
“就这些?”胡船夫掂量着银子,有些不满。
羊庐趴在地上,喘息着说:“都……都在这里了。好汉们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吧……”
胡船夫与那青狼强盗对视一眼,青狼强盗狞笑一声,举起钢刀:“送你下去陪你的老伙计!”
眼看刀就要落下,那瘦高个强盗忽然道:“胡老大,何必费劲。”他飞起一脚,狠狠踢在羊庐腰侧。羊庐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腾空而起,越过船帮,“噗通”一声栽进冰冷的江水中。
刺骨的寒冷瞬间淹没了他,江水灌入口鼻。羊庐不会水,只能在黑暗中绝望地扑腾,身子越来越沉。耳边还隐约传来船上强盗们得意的大笑和胡船夫的声音:“走!回去分钱!”
我要死在这里了。羊庐的意识开始模糊,母亲、妻儿的面容在眼前闪过,还有福来惨死的模样。他不甘心,却无力回天。
就在他即将沉没的刹那,身下忽然被一个巨大、坚硬而光滑的东西托住了。那东西力道极大,稳稳地将他顶出水面。
羊庐本能地大口呼吸,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自己竟趴在一个黑乎乎、如同小船般大小的“物体”上。这“船”正以极快的速度,划开江水,向着刚才那艘强盗的渡船猛冲过去。
船上的强盗们正在清点财物,突然觉得船身剧烈震动、倾斜。
“怎么回事?”胡船夫惊呼。
话音刚落,只听“轰”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撞上渡船。木船哪里经得起这般撞击,顿时拦腰折断,船上五个强盗惊叫着,连同他们的财物,一起翻落江中。
那“小船”驮着羊庐,避开挣扎的强盗和漂浮的木板,稳稳地向着北岸游去。羊庐死死抱住“船身”,冰冷和恐惧让他牙齿打颤,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不敢松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船”靠了岸。羊庐手脚并用,滚爬到坚实的岸上,瘫倒在地,咳出好几口江水。惊魂稍定,他挣扎着坐起,借着微弱的星光和远处渡口依稀的灯火,回头去看那救了自己的“小船”。
这一看,他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哪里是什么小船,分明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龟!它浮在浅水处,背甲漆黑如墨,上面七颗白点,在暗夜的水光中清晰可辨。它的头颅缓缓伸出,望向羊庐,眼神沉静而温和。
“是……是你?”羊庐喃喃道,尘封的记忆瞬间打开——七星斑,流泪的双眼,乌龙江畔的放生……是那只龟!七年前他花百两银子救下、放归大江的灵龟!
巨龟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它巨大的身躯在水中灵活地一转,又没入江中。羊庐不明所以,只是呆呆望着江面。
片刻,靠近岸边的水花一翻,巨龟再次浮现,它口中竟叼着一个湿漉漉的褡裢。它游到岸边,将褡裢轻轻放在羊庐脚边的石滩上,然后又看了看羊庐,缓缓调头,沉入江心深水处,只留下一圈圈逐渐散开的涟漪。
羊庐怔了许久,才颤抖着手,打开那褡裢。里面正是他被抢走的银子、祭器,一样不少,只是都浸透了江水。他捧起冰冷的银锭,望着巨龟消失的江面,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涌上心头,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福来逝去的悲痛,以及对这灵物深深报恩之情的震撼与感动,化作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万物有灵,善念有报。古人诚不我欺!
他在寒风中对着大江深深拜了三拜。
后来,羊庐被早起的渔民发现,送回了济南府。他厚葬了福来,赡养其家人终老。关于江中巨龟救主的事,他只对家人简单提过,从未对外宣扬。
但从此以后,每年腊月他路过乌龙江,凝望浩渺江烟,期盼能再见到那背负七星的身影。春去秋来,江水流逝,一年又一年,巨龟再也没有出现。
本文标题:聊斋故事:巨龟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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